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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得失”摭谈

2022-12-29路思涵刘元强

轻音乐 2022年4期
关键词:雅乐音乐史唯物史观

路思涵 刘元强

杨荫浏先生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1](以下简称《史稿》)于1981年2月,以一部完整的中国古代音乐通史的面貌正式出版。全书共65万余字,并涉及150面乐谱,48个插页(照片和图例)等史料,该书一经问世便撼动整个音乐史学界。至今,它仍对后人的研究发挥着不可替代的意义和价值。

学界对《史稿》的研究和讨论也从未中断,整体表现为两大方面:对于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的贡献以及由于历史原因带来的缺失。当中涉及其“为转变史学观念做出的努力”“对当代中国音乐史学史中的地位和影响”以及“不可避免的迷失”等方面。本文将众家对其的评价问题做出整理与思考,以期为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的研究提出众多思路与借鉴。

一、治史标杆——《史稿》之“得”

众多学者都因《史稿》史料丰富、独特、经典的特点而重视褒扬之。但笔者认为,其意义远不应至此,《史稿》的重大贡献还应体现在其对中国音乐史学史研究发挥的标杆作用。

早在20世纪90年代,黄翔鹏就曾在该书日译版的《序》中说到:“这部著作,在为数不多的诸家之中已可算得材料最丰富、论述最全面,而且最为重视音乐实践的一部通史。”[2]

刘再生说道:“中国古代音乐史学以杨荫浏的著作为标志进入了学科‘发展期’。整体说来,尚未有任何一部著作超越《史稿》的框架体系,杨荫浏为中国古代音乐史学奠定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体系。”[3]的确,《史稿》对于中国音乐史学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现今的影响上看,中国古代音乐史的研究体系和架构基本围绕于该书。

《史稿》标杆式、完整的治史体系是公认的。当真如此吗?在这之前,古代音乐史著作的体系又是如何,前后关系是怎样的?这要从“完整”和“体系”这两个词上认识。首先是“完整”,这主要指其内容的宏富与详细,迄今为止,无出其右,史(历史、事件)、论(评论)、乐器、乐曲、乐谱、文献、人物、律学、乐学、美学、考古资料、相关文化、仪式,等等,我们所能思考到的基本上都涵盖其中。

至于“体系”,一方面指其完整性,另一方面是指其丰硕的内容,《史稿》把众多音乐历史结构有机地组织了起来,让人很容易把握音乐历史发展的脉络。使读者可根据史稿理出自己想要的某种类型的历史脉络。

叶伯和等人的研究尚处于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的萌芽阶段,对于真正描述历史中的音乐及方法都有强烈的探索意味,所以叶氏《中国音乐史》无疑有一种“就乐写史”的倾向,无法准确地反映中国音乐真正的历史变迁与所处时代的音乐概貌,与其相比《史稿》更加注重于音乐自身要素,力图再现活的音乐史,注重实证的同时却不固守实证。

叶史自有他的长处,他既是诗人,又是音乐家、史学家,杨荫浏《史稿》是《中国音乐史》中篇幅最大的一部。顾鸿乔说:“叶史这是我国第一部专业音乐通史。虽然书中涉及各历史时期的音乐史料不甚详备,论述不尽周密,严格地说它是一部提纲式的论著。”[4]

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刘再生先生所说的——《史稿》使我们进入了学科的“发展期”。《史稿》的标杆作用确在于此,它的诞生使我们长久地告别了学科的探索期,我们可以在其确立的研究体系窥见一斑,这种体系实际上区别于前者的研究,更为丰富,也更加讲究描述方法与实践,同时也福荫于后世的音乐史学著作。

二、白玉微瑕——《史稿》之“失”

此后,众多学者已经认识到《史稿》在走向神坛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缺失。对其缺点的论述主要集中于“崇古与饰古”、雅乐问题、转向唯物史观途中的“迷失”“防范心理”等。

冯文慈先生曾撰写系列文章,表达其对《史稿》的批判。首先他认为《史稿》有“崇古和饰古”的倾向,并举出实例。文中提到,杨师曾经判断大约在距今三千年前,西周穆王推动了中国与西亚音乐文化的交流,此的依据则是公认富有传奇色彩的《穆天子传》,而杨先生何以用此作为信史?必然引起讨论。因此,冯文慈认为“《史稿》具有崇古的非理性心态以及饰古性的描述。”[5]

其次,关于雅乐的问题,《史稿》的第十八章中说道:“无论从内容上、技术上和理论上,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对“雅乐”加以全面的否定;同时,我们又可以把它视为反面教材,用以暴露封建统治者的反动性和反科学性。”这一看法的依据是:《雅乐》的表演虽然“必需通过乐工”,但它政治性极强,艺术性则非常低。

其次,关于雅乐的问题,《史稿》认为历史上的“雅乐”皆可全面否定,因为其被统治者运用、艺术性低。这种说法是否完全正确?杨师也十分严谨地说到艺术性“非常低”。这就意味着《史稿》依然承认雅乐的艺术性,即使其艺术性在其功能性面前“貌似”不值一提。但能否将艺术本身与其“被使用”的命运分开讨论?音乐无论如何都有着艺术属性,另外,即便雅乐具有很强的“被利用性”,那么能否因此否定乐工的努力?无论其艺术性的多少,都应该承认它的确是出自劳动者之手,只是在后来音乐的发展中,统治阶级对雅乐的壮大起到了不可逆的推动作用。

可贵的是,冯先生进一步提出了《史稿》失误的原因——“客观原因是由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消极影响。”的确,《史稿》撰写开始后不久,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理论在中国大陆风靡一时。在这种政治的、文化的氛围之中,杨师主观上又缺乏足够的免疫力,因而在转向中迷失目标,遭受步履艰难的困窘。

再次,众多学者认为,《史稿》表现出特定时期我国学者对于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观念的转变,亦称得上我国音乐史学研究在唯物史观方法上的首次飞跃。山东师范大学孔培培撰文写道:“唯物史观对于《史稿》的写作既有正面的指导意义,‘文革’中极‘左’思想的统治对于《史稿》的写作也产生了负面的消极作用。”[6]但中国音乐学院王军教授从一个全新的观点看待《史稿》的唯物史观,他首先承认“不是所有巨著,都具有唯物史观这样先进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紧接着提出一个问题——“《史稿》在中国音乐史学具体领域所达到的高峰无人能够企及,却并不等于其在运用唯物史观方面也已达到高峰”。再有,“《史稿》尤其在针对传统音乐问题的研究上,十分重视音乐实践,通过实践取得真知,这也符合唯物主义认识论,但并不能说明他是在运用唯物史观。”[7]

诚然,《史稿》不可能一经问世就达到某一观点之高峰,即使其撰写过程处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但笔者认为,如王军教授所言:《史稿》中体现出符合唯物主义认识论的方法和风格,但却不能说明其在运用唯物史观。所谓“不证有便证无”,那么其属于运用何种史观呢?其并未给出明确答复。

类似的观点在任方兵先生的文章里有所体现。任教授说:“李纯一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第一分册》、沈知白《中国音乐史纲要》、廖辅叔《中国古代音乐简史》、张世彬《中国音乐史论述稿》、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等著作,保持长期单一极端化的‘唯物史观’带来的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研究的沉闷与单调,导致了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的踟蹰徘徊,但同时也为下一阶段中国音乐史学的蓬勃发展集聚了萌发的力量。”[8]其中,至于如何出现长期的“唯物史观”带来的沉闷与单调,任文并未作出具体讨论。

但问题就在于,《史稿》是否有“为了唯物史观而唯物史观”之嫌?因为导致音乐发生变化的其他事物与音乐发展之间的速度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而《史稿》中表现出大历史环境是快速作用于音乐变化的。至少,我们没有见到关于两者之间具体关系的阐述。但这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现成的音乐史著作中,也大都遵循杨荫浏先生的写法,没有较大优化。再进一步讲,音乐史之于其生存的历史环境究竟是何种存在,这恐怕是个恒久的问题。

实际上,不管是一直讨论的“考订主义”和“唯物史观”,还是西方的“实证主义”与“新音乐学”,这前后史学观念的变化,其实是两种观念与生俱来的差异和争论,前者必然强调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后者则坚持认为没有理论,材料等于废物。笔者认为,犹如艺术的起源与存在,皆不是一元之因,还是多方的促就。现在看来两者脱离彼此皆不可能单独成立,“实证”为观念源源不断地提供可信的谈资(如杨先生坚持认为一些上古传说史料是有“史实为之素地”,只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远古时期先民的音乐生活面貌)。史观则为如何更好地解释前者,做出诸般讨论。而史学本体、治史观念与方法以及史学史三者的结合才真正构建成音乐史学研究的大厦,三者缺一不可。

我们说,音乐史观在音乐史研究中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有机成分,但是观念的形成并不完全取决于个人的主观思想,它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譬如时代、学术环境等,但是没有人敢断言,即便是当下我们的史学研究观念就一定准确无误, 想要取得观念、方法等的绝佳处境,还需要不断努力,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三、反思与展望

刘勇教授在其《中国古代音乐史学四十年之检讨》[9]中也表示出当前的古代音乐史教材,还是极少在《史稿》内容上作进一步的突破,这些问题,短时间内得不到改观,需要很多条件才可以,而我们只能努力。

事实上,上述的讨论对于我们提出一些问题——音乐史学家应该以何种观 念、何种方式书写音乐史?田可文教授认为:客观的音乐行为不能,也不会直接成为人们心中的“音乐事实”,在此,“音乐史学家的意识便有了支配意味。[10]”笔者认为,至于如何支配,应该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也就是说,针对于客观的音乐历史,研究者带有强烈的、不可推却的主观意念,即通常所讲的“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人的主观意识,在某些时候则很大程度地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甚至决定。

学界一般都认为杨先生批判雅乐、统治阶级,认为《史稿》处理雅乐和音乐与阶级性问题上有失“妥当”,但是究竟如何处理才能避免偏颇,而中国古代音乐史在特殊生存环境下究竟又该如何被观照,至今也没有定论。尽管如此,《史稿》里依旧还是存有大量的雅乐、统治阶级的音乐,如果杨师是用当时主流认可的批判态度把雅乐等音乐保留在音乐史中,他是否可以称得上特别的睿智?因此,笔者认为不管从哪个方向去看,杨师都有其过人之处。

因此,我们或许无意争论《史稿》中所带有的偏激性言论是否会对后人研究、学习产生某些不可逆的悲观影响,因为史学史本来就是历史研究的一部分,也是音乐史学习者加倍重视的问题。没有一部音乐史学著作是完全客观的,客观的音乐史只有通过主观的音乐史学去认识。这样说,并不等于音乐史的科学不存在,而是要以冷静科学的态度来对待音乐史。经验和教训之所以不尽然合理,正是因为这些音乐史学家也同样处在一定的历史时期、社会条件、个人学术背景之下,他们的叙述也同样存在着“历史相对性”。那么,音乐史学家应该调和的是什么?如何划分个人观念与音乐事实描绘之间配合的最佳地带,以更好地呈现音乐历史。这样的问题需要长时间的摸索。如杨先生自己所说:“我的音乐史名曰‘史稿’,有两个涵义:一是表示绝非权威之作;二是说明不是定稿。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后人赶前人。”[11]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讨论“得失”,或许这本就是《史稿》的真正目的。三分损益法的伟大,不仅体现在它的开拓意义,更体现在后人依此进行的不断探寻和思考。笔者认为,《史稿》亦如是。如何建立起恰到好处的中国音乐史学研究架构,或许是《史稿》留给我们的终极问题,而这个问题本身就具有非凡的历史意义,我们所做出的每一次讨论,都将成为不可替代的螺钉。

注释:

[1]《史稿》的问世,经历了长时间的酝酿。该书动笔于1957年,正式出版于1981年。详情参见王欣,程美芳.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的写作背景及体例结构[J].音乐创作,2013(04):138—139.

[2]黄翔鹏,吉川良和.《中国古代音乐史稿》日译本序[J].人民音乐,1990(01):9.

[3]刘再生.新作迭出 百舸争流——“后杨荫浏时代”中国音乐史学的几点思考[J].人民音乐,2009(03):14—21.

[4]顾鸿乔,叶伯和.中国音乐史[M].成都:巴蜀书社,2019:195.

[5]冯文慈.崇古与饰古——杨荫浏著《中国古代音乐史稿》择评[J].音乐研究,1999(01):42—43.

[6]孔培培.杨荫浏著《中国音乐史纲》和《中国古代音乐史稿》比较研究[J].中国音乐学,2003(03):38—49.

[7]王 军.坚持唯物史观、坚持反思的楷模——择评冯文慈对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的择评[J].中国音乐,2007(01):113—118.

[8]任方冰.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的观念问题[J].音乐研究,2018(01):17—25.

[9]刘 勇.中国古代音乐史学四十年之检讨[J].音乐研究,2019(04):56—63.

[10]田可文.中国音乐史学的理论与方法[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20:4.

[11]毛继增.音乐史家论治史——访杨荫浏先生[J].音乐研究,1982(01):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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