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老子与黑格尔战争思想的对比

2022-12-28田义勇

武陵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黑格尔老子战争

田义勇

(浙大城市学院 传媒与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人类社会的历史总是与战争相伴。2022年2月24日爆发的俄乌战争,不仅给交战双方造成了人员财产损失,也给国际社会带来了更多不确定性,在国内外舆论场产生了巨大的思想争论。如何看待这场战争,如何避免战争是我们不能回避的问题。老子与黑格尔作为中西方著名的思想家,他们关于战争充满智慧的思考和见解,给我们提供了分析战争的新视角和有益启示。

老子关于战争的论述,主要集中在《道德经》①通行本三十章、三十一章、四十六章和六十九章,五十七章、六十七章、六十八章、八十章等也略有涉及。黑格尔关于战争的论述,主要集中在《法哲学原理》中,《历史哲学》等著作也略有涉及。关于老子与黑格尔思想的比较研究,学界已有一些相关研究成果,诸如钱锺书、张世英、邓晓芒等等,都发表过有关论述,但是对二者战争思想的比较研究成果还未见到。而从学术史的角度比较研究老子和黑格尔的思想尤其是战争思想是有一定价值的。整体上看,老子与黑格尔对战争的基本态度是不同的,本质上是相互对立的。对此,我们需要深入探究,并着重于二者的求异比较。

一、老子与黑格尔对于发动战争的态度不同

战争于国于民,向来都是大事。“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兵法·计篇》)但对于要不要发动战争,历来众说纷纭。在这个问题上,老子与黑格尔的态度完全相反。

老子是强烈反对发动战争的。他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于天下,其事好还。”(《道德经》三十章,以下只列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三十一章)老子认为,国与国之间应当以谦让为本,相互包容,大国尤其应当谦下以待小国。“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为下。”(六十一章)

由此可见,老子对待军备与战争的态度是基本否定的,认为它是“道”的对立面。“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三十一章),老子态度鲜明地表达了对战争的批判态度。

老子对待战争的基本态度与中国传统文化对待战争的态度是基本一致的。中国文化一向崇尚和平,是主“生”而不主“杀”的。《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1]老子也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此中的“和”就是“和柔”或者“调和”的意思,河上公注曰:“万物中皆有元气,得以和柔,若胸中有藏,谷中有髓,草木中有空虚与气通,故得久生也。”[2]唐玄宗注曰:“阴阳含孕,冲气调和,然后万物阜成。故云三生万物。……万物得阴阳冲气生成之故,故负抱阴阳,含养冲气,以为柔和也。”[3]显然,战争是至刚至猛的活动,是杀伐果敢的行动,它与“和柔”或“调和”是截然对立的。

与老子不同的是,黑格尔对待战争的态度基本是肯定的。他说:“战争不应看成一种绝对罪恶和纯粹外在的偶然性,从而说它本身具有偶然的根据,不论其为当权者或民族的激情,不公正的事由,或任何其他不应有的事都好。”[4]340尽管人类对战争有种种诅咒,但在黑格尔看来,战争是阻挡不了的。“尽管如此,当事物的本性要求时,战争还是会发生的;种籽又一次发芽了,在严肃的历史重演面前,饶舌空谈终于成为哑口无言。”[4]342“如果特殊意志之间不能达成协议,国际争端只有通过战争来解决。”[4]348也就是说,战争具有必然性,是源于事物本身的发展趋势。“国家作为个别的个体对其他同样一些个体是排他性的……这种独立性使得它们之间的争执成为一种暴力关系,即一种战争状态。”[5]这就是说,战争源于国家作为个体的固有独立性与排他性。

与对待战争的态度不同,黑格尔对于和平则多有批判,他揭示了和平带来的诸多弊端。“在和平时期,市民生活不断扩展;一切领域闭关自守,久而久之,人们堕落腐化了,他们的特异性也愈来愈固定和僵化了。但是健康需要躯体的统一,如果一切部分各自变成僵硬,那就是死亡……由于战争的结果,不但人民加强起来,而且本身争吵不休的各民族,通过对外战争也获得了内部安宁。当然,战争造成财产上的不安全,但是这种实际不安全不外是一种必然的运动。”[4]341-342在黑格尔看来,战争可以让国家保持活力,可以让涣散的民众团结起来,从而克服长久和平导致的种种积弊。

与老子提倡的“和柔”相较,黑格尔更赞同“英勇”。但黑格尔并不主张逞匹夫之勇,而是主张服务于国家的牺牲行为。在他看来,个人归属于国家,为保卫国家利益献身牺牲是有价值的。“英勇诚然是各种各样的。动物和强盗的胆量,为荣誉的英勇和骑士式的英勇,都还不是英勇的真实形式。有教化民族的真实英勇在于准备为国牺牲,使个人成为只是多数人中的一个。在这里,重要的不是个人的胆量,而是在于被编入普遍物中。”[4]344

当然,黑格尔也不主张无限度的战争。他界定了发动战争的前提条件,“认为别国对它有急迫的危险,同时它还会上下盘算盖然性的大小,推测别国的意图,等等”[4]349。他支持有限战争,反对将战争的矛头对准贫民。“所以战争包含着下列国际法规定,即和平的可能性应在战争中予以保存,尊重使节,即其一例;又一般说来,战争的矛头不得指向内部制度、和平的家庭生活与私人生活,也不得指向私人。”[4]350

二、老子与黑格尔对于战争利弊的认识不同

老子与黑格尔对待战争截然不同的态度,与他们对战争利弊的认识密切相关。他们关于战争利弊的思考,一个偏重揭弊,一个偏重言利。

在老子看来,战争只会带来严重的恶果:“师之所处,荆棘生焉。”(三十章)“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四十六章)在老子眼中,战争导致的是生灵涂炭、农田荒芜,农业生产让位于战争需要。“祸莫大于无敌,无敌几亡吾宝。”(六十九章,字句据帛书本略改)老子所谓的“宝”是战争的对立面。“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六十七章)显然,“无敌”与老子主张的“慈”“不敢为天下先”是对立关系;考虑到战争要靡费大量的民力和各种资源,它也是“俭”的反面。宋徽宗注曰:“轻敌则战,好战是乐杀人也。乐杀人者丧其慈而失仁民爱物之心,不可得志于天下矣。”[6]可见,宋徽宗早就看到了战争与“慈”的敌对性。

在老子看来,战争是不道德的,穷兵黩武、炫耀武力最终会自取灭亡。“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三十章)“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兵。故坚强处下,柔弱处上。”(七十六章)

黑格尔则更强调战争的积极作用。他认为战争可以改变世界的面貌,尤其是可以让国家局面焕然一新,可以振奋民族精神和国民精神。“战争是严肃对待尘世财产和事物的虚无性的一种状态……战争还具有更崇高的意义,通过战争,正如我在别处表示过的,‘各国民族的伦理健康就由于它们对各种有限规定的凝固表示冷淡而得到保存,这好比风的吹动防止湖水腐臭一样;持续的平静会使湖水发生相反的结果,正如持续的甚或永久的和平会使民族堕落’。”[4]340-341这就是说,战争可以激活事物,防止腐朽和静止。

黑格尔还认为,一个国家必须积极发展与他国的关系。“不同他人发生关系的个人不是一个现实的人,同样,不同其他国家发生关系的国家也不是一个现实的个体。”[4]347在国与国的现实关系中,相互承认领土主权和遵守国际法是必要的,但是,这种情况具有不确定性,所谓“各国一致同意”尤其难以实现。“而这种同意是以道德的、宗教的或其他理由和考虑为依据的,总之,始终是以享有主权的特殊意志为依据,从而仍然带有偶然性的。”[4]348这实质上是说,国家之间的和平友好是非常脆弱的,这种友好关系常常会因一些小事而受到较大挑战。“由此可见,如果特殊意志之间不能达成协议,国际争端只有通过战争来解决。但在各国极广大的范围内和他们人民所建立的多方面的关系中,可以很容易和大量发生各种损害,至于哪些损害应看成实际破坏条约或损害国家的主权与荣誉,这一点其本身依然是无法确定的。”[4]348既然维系和平的条约都非常不可靠,那么国家之间发生冲突就难避免了,而解决争端,战争就成为必然选项。

黑格尔认为,对于战争这一政治现象,不应基于道德伦理立场进行批判,因为这种道德伦理立场是相对肤浅而空洞的。“伦理性的实体,即国家,直接在具体而不是抽象的实存中获得它的定在,即它的权利。它的行动和行径的原则,只能是这种具体实存,而不是被看作道德戒律的许多普遍思想中的任何一种思想。在这种所谓对立中政治总是所谓不法的那种观点,乃是建立在对道德、对国家本性和对国家跟道德观点的关系的那种肤浅观念之上的。”[4]349-350这就是说,国家之间的利益总是具体的,是由现实需要决定的,它与空谈道德的高头讲章是不同的。

除此之外,黑格尔认为战争有利于发展“世界精神”。因为战争引发的动荡,证明了国家只是“特殊物”,各民族的利益是有限的,所谓民族精神也必然是有限性的存在。“各民族在其相互关系中的命运和事迹是这些民族的精神有限性的辩证发展现象。从这种辩证法产生出普遍精神,即世界精神,它既不受限制,同时又创造着自己;正是这种精神,在作为世界法庭的世界历史中,对这些有限精神行使着它的权利,它的高于一切的权利。”[4]351换言之,国家、民族都不是世界的终极形态,他们注定是要消亡的,而战争的毁灭性就是这一必然性的证明。“‘世界精神’的要求高于一切特殊的要求之上。”[7]34历史上,王国的兴衰和民族的消长是普遍现象,但是,在这种更替、变迁中,往往包含着新生力量的诞生,这就如同凤凰涅槃。“这不死之鸟终古地为它自己预备下了火葬的柴堆,而在柴堆上焚死它自己。但是从那劫灰余烬当中,又有新鲜活泼的新生命产生出来。”[7]67在黑格尔看来,这样的兴衰更替现象是积极的,是向着更高阶段的发展和提升。

三、老子与黑格尔看待战争的理论根据不同

关于战争,老子与黑格尔的看法基本上是对立的。老子和黑格尔都讲辩证法,但事实上,他们关于辩证法的精神内涵是不同的。老子代表着中国传统性格:内敛、喜静,黑格尔则代表着西方文化的精神气质:外向、好动。老子讲辩证法,偏于避让矛盾,倾向于对立面的较弱的方面;黑格尔讲辩证法,偏于直面矛盾,倾向于对立面的较强的方面,二者的价值追求与哲学精神是根本对立的。

首先,是基本理念上的对立。老子的“道”是偏于静守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十六章)“守静”“复命”是老子“道”的总追求。叶秀山认为,老子的“道”就是守着一切可能性[8]。但是,黑格尔认为可能性还不是现实性。“正是因循怠惰的人才不愿意从内心酝酿中走出,这种内心酝酿使他把一切都保持在可能性的状态中。但是,可能性还不是现实性。有自信的意志是不会因此就在被规定的东西中丧失自己的。”[4]25老子的“道”拒绝向割裂的、碎片化的“器”降落,因为这是一种从“无限”到“有限”的堕落。“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二十八章)黑格尔则认为,“无限”必须向着“有限”过渡。“一个志在有大成就的人,他必须,如歌德所说,知道限制自己。反之,那些什么事都想做的人,其实什么事都不能做,而终归于失败。”[9]174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不同于老子的“道”,是一种积极地转向“外化活动”,“它自己决定让它的特殊性环节,或它最初的规定和它的异在的环节,直接性的理念,作为它的反映,自由地外化为自然”[9]428。

尽管老子也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四十二章),但就总体而言,他不如黑格尔那样积极主动地提倡这种“外化活动”。老子总体上强调的是“道隐无名”(四十一章),而黑格尔则强调“本质必须表现”[10]115。在黑格尔看来,倘若你不表现出来,所谓“才美不外见”就是假的。“但是不可忘记,本质和内心只有表现成为现象,才可以证实其为真正的本质和内心。而那些要想从异于表现在行为上的内容去寻求人的本质的人,其所基以出发的用意,往往不过是想抬高他们单纯的主观性,并想逃避自在自为地有效的东西。”[9]245

其次,是对待矛盾的态度上的对立。老子与黑格尔尽管都有超越矛盾双方的相对性、局限性的诉求,但两人对于矛盾冲突的基本态度是对立的。老子从总体上是欲避免或超脱于尖锐的矛盾冲突的。在《道德经》第二章中,老子列举了六对矛盾(“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证明这六对矛盾所在的只是相对性的世界。“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二章)这就是说,圣人是超越于这个相对性的世界的,不会主动介入激烈的矛盾,而是静守着一种绝对性的境界。

黑格尔则更强调矛盾冲突的积极意义,认为矛盾斗争是必不可缺的环节,尖锐的斗争是目的实现的必经之旅。“没有无斗争的德行,也是这样的例子;德行不如说是最高的、完成了的斗争;所以它不仅是肯定物,也是绝对的否定性;它不仅在与邪行比较中是德行,而且在它自身中也是对立和斗争。”[10]63在黑格尔看来,矛盾是生命的激活方式,斗争越尖锐越证明生命的生动活泼。“多样性的东西,只有相互被推到矛盾的尖端,才是活泼生动的,才会在矛盾中获得否定性,而否定性则是自己运动和生命力的内在脉搏。”[10]69老子倾向于追求没有痛苦的心情宁静,而黑格尔则强调痛苦是生命的特权。“感到痛苦是高级动物所特有的权利,动物越高级,它所感到的不幸就越多。”[11]543

再次,是对事物本性的认识上的对立。老子讲“道法自然”(二十五章),主张尊重事物的本性。但是,老子更倾向于“静观”而不是干预。黑格尔则更强调在事物的相互关系中了解事物的本性。“本质的关系是事物表现其自身所采取的特定的完全普遍的方式。凡一切实存的事物都存在于关系中,而这种关系乃是每一实存的真实性质。”[9]281“什么实有,什么便走出它的内在之有,进入联系和关系的普遍因素,进入否定的关系和现实的交互作用,那是个别物在他物中的继续,并因此是普遍性。”[11]299所以,要了解国家的本性就要了解国家与国家的关系,而国家之间的矛盾冲突就是最值得关注的关系。从国家发展的角度讲,国家要强大就要积极发展同其他国家的关系,通过争取别国的承认来证明自己的主权独立[4]345-346。

最后,是在价值追求上的对立。从价值论来说,老子倾向于“雌柔”“忍辱”“居后”,也就是说,老子追求的“道”是与世俗价值观相对立的。“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惚兮其若海,恍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二十章)可见,在物质财富、精神追求、为人处世、人生目的诸方面,老子有意与世俗主流区别开来。众人谋求财富有余,而老子偏要主动舍弃;众人都精明算计,而老子偏要糊里糊涂;众人都宁愿有用,而老子偏要无用……

黑格尔的价值观整体来说带有强烈的追求成功的世俗化特征,是世俗价值的强化形式。黑格尔主张发展壮大的必要性,主张通过自我实现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强调占有物质财富的积极意义,认为只有在对“物”的占有、使用、支配的活动中,人的意志才得以实现,人才证明其真实的力量[4]64-68。黑格尔还深入批评了与老子立场相近的斯多葛学派,他说:“自我意识的自由以漠不相关的态度对待自然的实存,因此它同样赋予后者以自由,反映于是成为一个双重的反映。思想中的自由仅仅把纯粹的思想当作自己的真理,但由于这种自由没有得到生命的充实,所以它仅仅是自由的一个概念,不是活生生的自由本身。”[12]128-129

因此可见,老子追求的“道”可能只是黑格尔所认为的“漠不相关的态度”,因此它就只是抽象的自由,不是“活生生的自由本身”。换言之,老子的“道”主张“退回到自身之内”,它缺乏“外化”自己的力量,是软弱的、不彻底的思想形式。黑格尔哲学是一种主体性哲学,主张积极进取,他认为人生就如奴隶,注定要承受劳役,要通过外物的劳动塑造活动来实现自我的独立性[12]124-125。

正是由于思想根源上的对立,老子与黑格尔在对战争这一人类最高的矛盾现象方面产生了重大的分歧和对立。

四、对老子和黑格尔战争思想的审思

对老子与黑格尔的战争思想进行比较研究,并不是要在中西之间做一种简单地价值高下的学术褒贬。此前学界也有人做过老子与黑格尔的比较研究,目的往往不是证明黑格尔正确,就是展示老子的高明,这种比较难免沦为一种“中西立场之争”。笔者对老子与黑格尔战争思想的比较研究,目的是梳理两种根本对立的战争观,为今天我们全面认识战争提供不同的观察视角,以避免单一视角看待战争的局限。

第一,对战争性质的认识。关于战争性质的论述,无论是老子还是黑格尔都缺乏充分明晰的论述。老子对战争不做任何区分,是一律否定的,而黑格尔虽然对战争进行了对外战争或卫国战争、防御战或征服战的简单区分[4]343,但是其论述不够深入。战争是不同政治利益集团之间因为现实矛盾冲突不可调和而不得不诉诸物质暴力的、大规模和极端酷烈的破坏行动。从起源上来说,战争是作战双方利益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从形式上来说,它以物质暴力为主要形式,尽管同时也伴有思想斗争和意识形态冲突;从组织方式看,它具有高度集中的组织结构和运作机制,严格的层级管理和严明的纪律;从后果来看,它是极端残酷的杀人行动,并伴随物质财富的巨大摧毁和浪费。所以,战争是人类否定性力量的集中体现,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和震撼性。进一步来说,战争性质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从地域来看,有国内战争与国际战争之别。战争的性质需要结合矛盾斗争双方的具体实际情况来判断,这是老子和黑格尔都没有注意到的。

因此,我们既不能轻率地否定、反对战争,也不能轻率地肯定、支持战争。分析战争的正义、正当与否,需要具体分析战争的起因,了解战争的具体目标,把握战争的运动过程,估量战争带来的平民伤亡、物质损失。康德的“永久和平”设想固然过于理想化,但是黑格尔的“国家之间没有裁判官”[4]348,也不太符合当今国际政治的运作实际。在现代国际法和国际公约规制的框架下,判定战争的性质变得相对容易了,比如悍然侵犯他国领土和践踏他国主权的战争,毫无疑问是侵略战争、非正义战争。

第二,对战争利弊的分析。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是利弊共存的,战争也不例外。但是对战争的利弊要进行有针对性的分析,切忌泛泛而谈。在这方面,老子与黑格尔的战争思想给我们提供了鉴戒。老子对战争的指控,主要集中在破坏农业生产力上,虽然符合当时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但其视角显然过窄了,缺乏对民众生活、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的考量。而黑格尔对战争积极意义的肯定,主要是从激励国民士气、团结国家力量来说的,同样缺乏对民众生活、社会文化等诸多方面影响的观照。

整体来看,战争的严重后果是有目共睹的,比如家亡国灭,生灵涂炭,财富靡费,等等。但是,战争更全面的影响可以从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展开分析与考量,尤其不能忘记从社会诸阶级状况的改变,以及科技进步、战争文化、社会道德观念等方面深入分析。比如,战争可以改天换地、颠覆政权,可以导致世界格局、阶级集团的根本性变革,比如“成王败寇”现象客观上促进了社会各阶层的流动,打破了僵化凝固的利益分配方式;战争促进了各种武器的研发,客观上促进了科技进步;战争还可能带来文化艺术的繁荣,比如盛唐时期的“边塞诗”和“二战”前后的战地小说繁荣,等等;战争还可能深刻地改变人们的道德观念、思想意识,波及人们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这些问题是老子和黑格尔都没有论及的。我们今天看待战争问题要尽量全面权衡,做到“慎战”而不是“畏战”,“备战”而不是“引战”,维护国家安全和世界和平。

第三,对避战方式的选择。如何避免战争,这是老子高度重视的。但是,老子首先偏于从约束、降低统治者欲望的角度来思考避免战争的问题,主张“恬淡为上”(三十一章),这是不切实际的。尽管战争确实与战争发动者的欲望密切相关,但是,它根本上还是取决于现实的可以发动战争的物质力量。所以,要避战首先要消除或减少支持战争的物质力量、物质手段。其次,由于战争的根源在于战争双方现实利益的冲突,所以,避战的最好方式就是尽量用和平方式解决这些现实矛盾。在缓解国内矛盾方面,老子提出了很好的建议:“民之不畏威,则大威将至矣。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彼取此。”(七十二章,据帛书本略改)这就是说要协调好国内关系,统治者要尊重下层百姓的物质利益,不激化阶级矛盾。在国与国之间,老子主张大国不要欺负小国,小国更不要主动招惹大国,而是相互谦让,相互包容。

就黑格尔来说,由于他过多地肯定战争的积极意义,所以对于如何避战则较少有论述。尽管如此,我们亦可由其设定的最高“世界精神”管窥其消灭战争的终极方案,即国家、民族最终都是“世界精神”的必然环节,当“世界精神”实现的时候,争端就自然消失了。“它们不知不觉地成为在它们内部进行的那种世界精神的事业的工具和机关。在这种事业的进行中,它们的特殊形态都将消逝,而绝对精神也就准备和开始转入它下一个更高阶段。”[4]353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空想。因为,在所谓“世界精神”降临之前,尽量避战才是各国人民最迫切关心的大事,尤其是在世界面临“核”威胁的严峻情况下,我们不能指望“世界精神”施展其所谓的“理性的机巧”[9]394-395,也不甘心充当其所谓“工具和机关”。

由此可见,只有坚持“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才能更好的避免战争;也只有秉持“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努力调节和协商解决各国各民族的现实利益冲突,求同存异,才能增强全人类维护和平的决心和共识。与此同时,全人类共同推动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通过发展生产力提高全人类的生活水平和生活满意度,减少战争的频次。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一味地追求和平未必就会有永久和平,因此,我们要积极行动起来做好止战、应战的各项准备,迫不得已时可以“以战止战”。历史的经验证明:忘战必危。因为战争与和平的关系是辩证统一的关系,二者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黑格尔说:“因此在战争中,战争本身被规定为一种应该消逝的东西。”[4]350这就是说,战争本身包含着消灭战争的因子,战争不是终极目的而是一种过渡到“世界精神”的形式。

当今世界正处于大变局、大转折的关节点。俄乌战争的爆发提醒我们要认真思考战争问题。以老子与黑格尔战争思想的比较研究为切入点,可以帮助我们深入反省战争,积极地做好捍卫世界和平的各种准备。

注 释:

①本文所采用老子《道德经》文献均来源于王弼注,楼宇烈校释的《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一书(中华书局2016年版),文中以夹注标示章节,有些根据帛书本作了文字调整,也一并以夹注标示。

猜你喜欢

黑格尔老子战争
老子“水几于道”思想解说
绝对者何以作为实存者?——从后期谢林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来看
未来战争我们最强
论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三大层次
被风吹“偏”的战争
他们的战争
智者老子
简述黑格尔的哲学史观与方法论
哲学解释学美学对柏拉图和黑格尔传统的批判继承
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