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土文献所见楚人先祖世系之生成
2022-12-28周志颖
周志颖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大戴礼记·帝系》:“季连者,楚氏也。”[1]《史记·楚世家》:“季连,芈姓,楚其后也。……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2]1690传世文献中,季连被视为楚人的直系先祖,季连以上,楚人的先祖可追溯至颛顼;季连以下,直至熊绎“封以子男之田”。其间的世系,不同传世文献所载有所出入。近年来,先后出土的葛陵楚简、清华简、安大楚简等文献,所载楚先祖事迹与传世文献又有不同,为今人研究楚先祖世系及早期历史带来了更多的疑问。对于楚先祖的世系,李零、李家浩、郭永秉等学者已做过不同研究①,但多是基于《楚世家》的记载而进行的划分。若要明晰楚先祖世系及其事迹,需要理清不同文献的来源,结合传世文献与考古新见材料,疏理楚人先祖世系的生成,还原传世文献中所遗漏的先祖事迹。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楚人祭祀先祖之制,以便更好地理解楚文化之源。
一、传世文献所见楚先祖世系及事迹
传世文献中,最早关于楚先祖世系的记载,见于《左传》:
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3]432
右尹子革夕,王见之,去冠被,舍鞭。与之语曰:“昔我先王熊绎,与吕级、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3]1304-1305
颛顼氏有子曰犁,为祝融。[3]1511春秋时期,在楚人观念中,熊绎位于先王之列,其率领族人迁居新地,侍奉周康王,并未涉及后世熟知的封子爵一事。在世系方面,楚人先祖可追溯至颛顼,其后是犁,又视昆吾为皇祖伯父。《国语·楚语下》同样记载了零散的楚人世系:颛顼“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4]515。帝喾时,黎担任火正之官,因其功而命之为“祝融”。祝融之后有八姓:己、董、彭、秃、妘、曹、斟、芈。其中,己姓昆吾为夏伯,彭姓大彭、豕韦为商伯,后分别为夏、商所灭,妘姓、曹姓为周之采卫②,芈姓则为周朝荆楚、夔越之先祖③。《尚书·吕刑》言颛顼“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5],但这里的颛顼与重、黎并无世系上的联系。
与“重、黎”相关,《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记载到:“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榣山,始作乐风。”又“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6]。其中出现了两条世系,颛顼—老童—祝融—太子长琴;颛顼—老童—重、黎—噎。单就《大荒西经》记载而言,两条世系亦尚未与楚人联系起来。
楚国世系较为完整的记载,见于《世本·帝系篇》:
颛顼娶于滕坟氏。谓之女禄。产老童。老童娶于根水氏。生重黎及吴回。
《大戴礼记·帝系》的内容与之相差不大,世系大体为:颛顼—老童—重黎、吴回—陆终—昆吾等六子,多是文字有个别出入。如“滕坟氏”,在《大戴礼记》中写作“滕氏奔之子”;“根水氏”,在《大戴礼记》中写作“竭水氏”,等等,属于文献传抄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孔颖达认为《大戴礼记》出自《世本》④。相较于《世本》,《大戴礼记》确实增添了不少细节信息。如老童所娶根水氏(竭水氏)之子,为高氏;内熊九世为熊渠等。
早期对先祖世系的建构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周朝立国之初,便不断进行古史系统的建构,将先祖世系包含其中。此后至战国时期,诸侯纷纷效仿,构拟并整合本国的古史及先祖世系⑤。楚国亦然。自《左传》《国语》,到《世本》《大戴礼记》,可以发现楚人的世系建构在不断完善。疏理早期文献记载,可知:其一,在《左传》《国语》《山海经》文本中,楚人先祖追溯到颛顼,相关记载属于原始的零散材料,楚世系的建构处于萌芽阶段。《国语》所见楚先祖世系,很有可能是在继承《左传》内容的基础上,有意识地与《尚书》《山海经》所载颛顼世系相融合。其二,《世本》与《大戴礼记》中楚世系的记载,属于同一文献系统,相较于《世本》,《大戴礼记》对楚先祖世系的叙述更为详尽。其三,《左传》《国语》《山海经》文本中,重、黎为二人,但是《世本》《大戴礼记》中,重黎指称一人,另有吴回。关于这一问题,李零依据《史记索隐》,指出《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所载任火正之官的颛顼之后——犁,即黎,为重黎的简称,与少昊氏之后、任木正之官的重,并不归属于同一支系,由此推断《世本》《大戴礼记》中的重黎及吴回,实指三人,即重、重黎、吴回。[8]但如此一来,作为少昊氏之后的重,在《世本》中归属于颛顼氏一系,就无法得到解释。因此,将重、黎与重黎、吴回相对应似乎更为合理。其四,《世本》中增加了陆终一代。学界多将祝融与陆终释为一人⑥。实则不然,这恰好说明了《世本》《大戴礼记》中的楚世系很大程度上并非源自《左传》《国语》《山海经》等传世文献。
《世本》的楚人世系为汉代人所继承。《史记·楚世家》中,楚人世系已基本定型,并系统描述了自颛顼至熊绎的事迹。按照司马迁的记载,颛顼以下,依次为称—卷章—重黎(祝融)、吴回(祝融)—陆终—季连—附沮—穴熊—……—鬻熊—熊丽—熊狂—熊绎。其中,穴熊与鬻熊为同一人,学界已多有论证,不再赘述。《楚世家》在继承《世本》文本的基础上加以修改:
在世系方面,《楚世家》无老童,增称与卷章。谯周《史记集解》云:“老童即卷章”[2]1689,“童”与“章”字形相近,二者之中当有一讹误[9]。如此,《楚世家》文本中老童便成为了颛顼之孙。祝融与陆终的问题,在司马迁这里也进行了疏理。重黎、吴回均有祝融之名,陆终为其后。
在事迹记载上,《楚世家》规避了《世本》《大戴礼记》中关于陆终六子出生方式的不同,将《山海经》《国语》中原本分司天地的老童二子,记为相继担任火正之官,均有祝融之名。这属于早期传说在演变过程中出现的普遍现象,其中还包括司马迁主观层面上对历史材料的处理等⑦。但可以明确的是,重黎、吴回任火正之官,是重、黎司管天地传说的后世演变。而重、黎司管天地又可进一步追溯到《尚书·吕刑》。此外,鬻熊事文王一事,就传世文献而言,《楚世家》是最早记载的,可作为周楚早期合作的例证。至于熊绎时事,显然承自《左传》,并将熊绎的活动时间由康王改为成王,但不知其依据于何种文献。
汉魏时人在著书、注解过程中,对楚先祖世系亦有所描述,笔者归纳如下:
《汉书·古今人表》:颛顼—老童—重黎、吴回—祝融—陆终—季连—……(经尧、舜、禹、夏至商末)鬻熊;《风俗通·皇霸》:颛顼—……—陆终—季连—……—鬻熊(文王师)—……—熊绎(封为楚子);韦昭注《国语·郑语》:颛顼—老童—重、黎及吴回—陆终—季连—季连—……—鬻熊—曾孙熊绎(封为楚子);《春秋集传纂例·国名谱》:颛顼—……鬻熊(事文王)—曾孙熊绎(封为楚子)。
除却记载中省略的人物,以上楚先祖的世系基本相同。季连之后,记事的主体为鬻熊和熊绎。可以推论,汉魏人知识体系中的楚先祖事迹及世系,主要源自《楚世家》,兼采《国语》,或诸人所见到的文本是类似的,无论如何,至少说明时人在这一问题上是有共识的。
综合先秦汉魏传世文献所载,关于楚人先祖及世系的建构,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左传》《国语》《山海经》文本处于楚世系建构的萌芽期,《左传》将楚先祖追溯至颛顼,《国语》以祝融八姓之芈姓为楚先,《山海经》则疏理了颛顼一脉的世系,楚先祖世系并不完整。二是《世本·帝系》中的楚先祖世系,已初步建立,为《大戴礼记》所继承,二者与萌芽期文献来源不同。三是《楚世家》中的楚史及世系建构已基本定型,其主要源自《世本》,并为汉魏诸人所承袭,后世亦大体沿用其说。
二、新出土文献所见楚先祖世系
在传世文献中,楚人先祖世系建构时,有些文献来源无从知晓。而《楚居》、安大楚简等新文献的出土,为今人疏理楚先祖世系提供了一手材料。通过分析楚简所见文本,可以厘清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之关系,以对传世文献所载之楚世系进行订正。
《楚居》记事始于季连,叙述了楚人迁居的详细过程,首三段关乎楚先祖世系:
至熊绎与屈均,使鄀嗌卜徙于夷屯,为楩室。既成,无以内之,乃窃鄀人之犝以祭。惧其主,夜而内尸,抵今曰必夜。[10]181
2015年,安徽大学入藏一批竹简,学界认定其为战国时期的楚国官修史书[11],比《楚居》的时间更早,其中亦涉及到楚先祖世系的记载,补充了楚简中季连之前的世系。依据学者的初步整理,安大楚简中的楚先祖世系,以颛顼为始祖,颛顼生老童,老童生四子,为重、黎、吴、回,其中,仅黎有祝融之名,黎生六子,一为季连,称为荆人。与传世文献有颇多不同:一,颛顼与老童之间,并无《楚世家》的称,这是司马迁主观加工的结果,或源自其他材料,目前所见文献并无相关记载;二,老童生重、黎、吴、回,四子中仅有黎为祝融,与《左传》《国语》所载相同,但《楚世家》中重黎、吴回先后为祝融,说明《左传》《国语》或为安大楚简的材料来源之一;三,祝融生六子,无陆终一代,但自《世本》始,传世文献一直有陆终之名,且延续至汉魏,因此安大楚简中的世系建构并未受《世本》影响,当早于《世本》。
值得注意的是,安大楚简中有关于季连与穴熊的记载。“融乃使人下请季连,求之弗得。见人在穴中,问之不言,以火爨其穴,乃惧,告曰:酓(熊)。”“融曰:是穴之熊也。乃遂名之曰穴酓(熊),是为荆王。”[11]简文中,季连与穴熊为同一人,不仅传世文献从未有记载,同为战国文献的《楚居》与之记载亦不同。黄德宽认定安大楚简为楚国的官修史书,《楚居》则详细记载了楚人的迁都,应同样为掌史官所作,为何记载差距如此之大?当是今人在某些解读方面产生了偏差。今人在《楚居》研究中,从名字上直接将季连与穴熊区分开来,实则不然。《楚居》中的季连与穴熊,记载与安大楚简一样,所指为同一人。季连生伯、远仲,穴熊生侸叔、丽季,古人多以伯、仲、叔、季为子命名,四子当为兄弟,且为同父异母的四兄弟。季连当是先娶妣隹,生伯、远仲,后娶妣,生侸叔、丽季。近年出土楚简所见“三楚先”,亦可作为季连与穴熊为同一人的例证。如《包山楚简》简二一七:“举祷楚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一牂”,简二三七:“举祷楚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两。”[12]34-36又《望山楚简》简一二〇、一二一:“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一牂。”[13]78《葛陵楚简》将三者称为“三楚先”[14]205。以往研究,对于季连不在“三楚先”之列多有疑问,实则是因穴熊即季连。如此一来,季连、穴熊的世系便清晰了,其后穴熊生熊丽,穴熊终,熊丽立。因此,早期楚先祖世系的建构当为:颛顼—老童—黎(祝融)—季连(穴熊)—熊丽—熊狂—熊绎。
分析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差异,可知安大楚简中楚世系建构并未受《世本》影响,当早于《世本》。稍晚于安大楚简的《楚居》,不曾作为《世本》楚世系建构的参考,但为司马迁所借用,故将熊狂置于楚先祖世系中。同时,司马迁以为《楚居》所载季连与穴熊为二人,这才导致《楚世家》世系记载的错乱。
三、新出土文献对楚先祖事迹的补充
从葛陵楚简,到安大楚简、清华简,楚人早期历史逐渐丰富,同时也订正了传世文献记载的讹误,解决了文献记载中的诸多谜团。传世文献中,楚人与商朝、周朝均有往来,其文化交流不可避免,而出土文献,尤其是《楚居》,为这一文化交流提供了更多历史细节。传世文献中,季连被追溯为芈姓的先祖,其事迹并无过多记载。《楚居》虽以迁都为主要内容,但保留了楚先祖的重要事迹,补充了以往文献中季连事迹的缺失。
季连“见盘庚之子,处于方山。女曰妣隹”,季连“闻其有聘,从,及之盘”,这一段记载表明了殷楚联姻的史实[15]。而季连之所以与商朝联姻,缘于楚人当时的艰难处境。《楚居》中,季连娶盘庚之子以联姻,说明其与武丁大致为同时期人,生活在商朝后期。其活动区域山、穴穷、乔山均在河南嵩岳之间,位于殷地西南方[16]。《今本竹书纪年》记载,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荆”[17]。《诗经·商颂·殷武》言:“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维女荆楚,居国南乡。”[18]1461-1462《毛诗序》解为“祀高宗也”,即颂扬武丁伐荆楚一事,吴闿生、方玉润皆从其说⑧。而安大楚简中季连已有“荆王”之名,因此,武丁时确曾征伐季连一族,楚人大败。在这种情况下,季连不得不采取措施以保护族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联姻。季连为求联姻,抵达的“盘”地,便处于殷商的王畿地区。《尔雅·释水》中记载九河之八名为“钩盘”[19]228,《汉书·地理志》言平原郡有般水[20],《水经注·河水五》:“故渠川派,东入般县为般河。盖亦九河之一道也。”[21]此钩盘、般河之源,便位于今河南濮阳境内。
其后,季连一族“游徜徉,先处于京宗”,穴熊、熊丽、熊狂亦久居于京宗,说明京宗为楚人早期的主要都邑和定居地点。《鄘风·定之方中》有言“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18]199,毛传:“楚丘有堂邑者”;“景山,大山。京,高丘也。”楚京指的便是楚丘中的高大之处。据陈梦家先生考证,楚京当属卫地[22],即《左传·闵公二年》“封卫于楚丘”,位于今安阳滑县。《楚居》之京宗,即楚京。早期部族往往择高丘而聚居,以保证生产生活,抵御灾害[23],如帝丘、旄丘、铁丘、瑕丘、清丘等。因此,自季连至熊狂,楚人将高丘作为长久居住之所,以京宗为定居点。
但联姻并未改变季连一族的困境,《国语·郑语》:“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4]467又《楚世家》:“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2]1690季连一族与彭祖为兄弟之族,受到牵连,故谋求新出路。此时,西伯侯成为其新的合作对象。《史记·周本纪》:“伯夷、叔齐在孤竹,闻西伯善养老,盍往归之。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2]116《楚世家》又言“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早卒”[2]1691。司马迁见过《楚居》文本,但并不曾看到安大楚简的记载,因此并不知晓穴熊实则为季连,故将“事文王”一事的主人公当作了穴熊,即鬻熊。1977年,陕西岐山周原出土的一批甲骨文,为周楚早期合作的史实提供了新材料。H11:14片卜辞写道:“楚伯迄今秋来西,王其则。”[24]14整理者将其时间定为周文王,卜辞大意为楚伯今秋来到西土,拜见周文王,与《史记》所载鬻熊等人归西伯一事相符。
与此同时,新的问题在于,若季连与穴熊为同一人,穴熊又为鬻熊,那么,在不同文献记载中,季连既见于虞舜、夏禹之世,又与殷商联姻,后又于商末“事文王”,显然不合实际,更像是神化的结果⑨。王国维先生曾言神话、古史难辨。《楚世家》在记述穴熊、鬻熊之事时,亦“弗能知其世”,正是神话与历史混杂所导致的。季连作为芈姓之祖,楚人为凸显其崇高地位,便将一系列事件附加其身,神化其人,这也导致了楚世系研究的困难。
传世文献中,楚国的始封君为熊绎。《楚世家》:“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史记索隐》:“丹阳,故楚都,在今均州”[2]1872,即今河南省淅川县,位于丹淅交汇之处。《楚居》言熊绎“使鄀嗌卜徙于夷屯”,直到熊渠时才迁居新地。夷屯虽不见于传世文献,但依史事推论,夷屯的地点与丹阳更为契合。其一,熊绎曾“窃鄀人之犝以祭”,说明其所居之地近于鄀。《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杜注:“鄀本在商密,秦、楚界上小国,其后迁于南郡鄀县。”[3]428但,据郭沫若考证,南郡之鄀实为本国,商密之鄀为分枝[25]174-176。而商密在今河南淅川县西南区域,鄀县则在湖北宜城东南方。熊绎若居于丹淅附近,便近于商密之鄀。其二,《鲁周公世家》记载:“成王用事,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2]1520但是成王很快便醒悟,迎回周公,可知这一事件持续的时间很短。而熊绎所封之楚,是河南淅川,位于成周之南,相距不远。周公若居楚,短时间内返回成周是可行的。因此,夷屯释为丹阳,即河南淅川更为合理。
而熊绎迁居夷屯的一系列举措,实则反映的是楚人初封丹阳时祭祀的史实。首先,“卜徙于夷屯”。览《楚居》全文,历代楚王迁徙时,主要写作“徙”“徙居”“徙袭”三类,仅有熊绎迁居时作“卜徙”,说明此次迁居夷屯尤为重要。其次,建造楩室,“既成,无以内之,乃窃鄀人之犝以祭”。楩室为楚人所建的祭祀场所。《墨子·明鬼下》:“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26]233-234又《礼记·曲礼下》:“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厩库为次,居室为后。”[27]114古制,建都之前,先建宗庙以祭祀。熊绎被封以子男之田,分封建国,迁居新都夷屯,首要任务便是建造宗庙,以祭祀先祖。“夜而内尸”,体现的则是楚人的夜祭习俗,称为“”,为楚国特有[28]。《九歌》中所见“烂昭昭兮未央”“夜晈晈兮既明”“日将暮兮怅忘归”[29]58,74,77,即为夜祭的描述。而《楚居》的这一记载,则点明了夜祭的来源。《左传》言:“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3]1305结合《楚居》所载,可知楚人迁居新都后,处境尤为穷困艰苦,连祭祀的牺牲也没有,不得已而窃鄀人之犝。楚人出于感念先祖功德的原因,便以夜祭为国制。
综上可知,传世文献误将季连、穴熊视为二人,导致世系记载的缺失。《楚居》中关于季连、穴熊、熊绎的记载,则补充了传世文献记载的不足,还原了历史细节。季连一族先居于河南嵩岳地区,后因商王征伐,不得不采取联姻的方式保障族人的安定,故迁居至安阳滑县一带,处于商王朝的王畿区域。商朝末年,因兄弟之族受到牵连,西往镐京寻求援助,与周共同伐商。成王之时,熊绎受封,率领族人迁徙至丹淅流域,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下建造新都,祭祀先祖,开始了楚人新历史阶段的发展。
四、祭祀系统所见楚先公先王世系
近年出土的楚简中,多有楚人对先祖祭祀的记载。如:“五世王父以逾至亲父”(秦家嘴M1简2)、“五世以至亲父母”(秦家嘴 M13 简 1)、“五世王父以逾至亲父”(曹家岗M1简2)、“恒思郫亥敓于五世”(新蔡简乙四27)等,这是否意味着楚人在祭祀先祖时追溯五世?本节通过分析楚简所见先祖祭祀对象,进一步考察楚人的祭祀先祖制度。
关于祖先的祭祀,多见于楚简中的祭祷记录。1987年出土于湖北省荆门市的包山二号楚墓,为今人研究楚人祖先祭祀提供了珍贵材料,现将代表性祭祷记录罗列如下:
东周之客□归胙于栽郢之岁,冬夕之月癸丑之日,代祷于昭王特牛、大□,馈之。邵吉为位,既祷致福。(简二〇五)
东周之客□归胙于栽郢之岁,冬夕之月癸丑之日,代祷于文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马子音、蔡公子家各戠□,馈之。邵吉为位,既祷致福。(简二〇六)
举祷楚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一牂。(简二一七)
举祷荆王,自酓绎以庚武王,五牛、五豕。(简二四六)
按照整理小组对楚简的释读,墓主为邵佗,属于邵(昭)氏,是楚昭王的后人,其祭祀的先祖分为远祖和近祖两类[12]13。由简文可知,邵佗所祭祀的祖先有老僮、祝融、鬻熊、熊绎至武王、昭王、文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马子音、蔡公子家。远祖为老僮、祝融、鬻熊,称为“楚先”,对三人的祭祀,当是缘于其对楚人所作的巨大贡献和崇高地位。自熊绎至武王称为“荆王”,其间的楚王均位于祭祀之列,《葛陵楚简》甲三·五载“祷于荆王,以逾顺至文王”[14]189,同样将文王之前的楚王归为荆王,可以确认楚人所祭祀的荆王先祖系统,为自熊绎至武王的历代楚王。之所以对其进行祭祀,在于这一阶段是楚人立国到江汉称王的重要历史时期。对昭王进行祭祀,是因墓主为昭氏,而昭王为楚国昭氏始祖。简文所见,邵佗在祭祀昭氏始祖之后,紧接着便将文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马子音、蔡公子家四人一同祭祀,说明四人为邵佗的直系先人。文坪夜君,亦见于葛陵楚简,写作“坪夜文君”或“坪夜文君子良”,《左传·哀公十七年》:“(楚惠)王与叶公枚卜子良以为令尹。沈尹朱曰:‘吉。过于其志。’叶公曰:‘王子而相国,过将何为!’他日,改卜子国而使为令尹。”[3]1688杜预注:“子良,惠王弟。”可知,楚简中的文坪夜君为昭王之子。司马子音与蔡公子家,邵佗分别称其为“新王父”“新父”,《尔雅·释亲》:“父之考为王父。”[19]116故二人当为邵佗的祖父与父亲。由此推论,郚公子春为邵佗的曾祖父,文坪夜君既为昭王之子,又为邵佗的高祖。邵佗所祭祀的近祖实为包括父辈在内的五世祖。
同样的祭祀情况见于1965年出土于湖北江陵的望山1号楚简。《望山楚简》墓主为悼固,属于悼氏族人,是楚悼王的曾孙[13]6。相关祭祷记录罗列如下:
赛祷王孙巢。(简八九)
赛祷于柬大王、圣王、悼王各佩玉一环,东宅公佩玉一环。(简一〇八、一〇九)
圣王、悼王、东宅公各特牛,馈祭之。(简一一〇)
祷先君东宅公特牛。(简一一二)
先老僮、[祝](融)、毓酓,各一牂。(简一二〇、一二一)
楚先既祷。(简一二四)
悼固祭祀的祖先亦可分为远祖与近祖,远祖为老僮、祝融、鬻熊,近祖有楚简王、声王、悼王、东宅公、王孙巢。据整理小组考证,墓主下葬年代为公元前331年,是时楚威王在位。《楚世家》记载,楚简王至楚威王之间的国君次序为:简王—声王—悼王—肃王(长子)/宣王(次子)—威王。楚简中的简王、声王、悼王的次序与之相一致,且东宅公位于声王、悼王之后祭祀,依据《包山楚简》的祭祀世系,可知东宅公为悼王之子,王子之子为王孙,王孙巢便为悼王之孙。陈振孙以为悼固与王孙喿之间相隔一两辈[30]。按照辈分来推论,东宅公与肃王、宣王同辈,王孙巢与威王同辈,悼固为王孙巢之子是有可能的。同时,若悼固与王孙巢之间隔代,为何楚简祭祀不见其父之名,似乎说不通。因此,将王孙巢释为悼固之父更为合理。在悼固祭祀的近祖中,自楚简王至王孙巢,共有五世。其中,悼王为悼氏的始祖,东宅公为悼固这一支的直系始祖,悼固与悼王之间,相隔不过五代,故要往前追溯至简王、声王以祭祀。
由此可知,楚简所见楚人在祭祀先祖时,分为两个系统,一是由“楚先”和荆王所构成的远祖祭祀系统,楚先为老僮、祝融、穴熊,荆王包括自熊绎至文王期间历代楚王,祭祀目的在于感念其对楚人所做的巨大贡献,铭记楚人立国直至强大的重要历史;二是近祖祭祀系统,主要包括本支的始祖和直系先祖,一般追溯到五世以祭祀。
季连一族于商朝末年促成殷楚联姻,后又与周共同伐商,成王之时被封丹阳,可见楚人与商周的联系极为紧密。而殷周的祭祖制度呈现出不同的特点,楚简所见楚人这一祭祀先祖制度究竟承自何处?
对于殷人的先祖祭祀,王国维曾言:“自帝喾以下,至于先公先王先妣皆有专祭,祭各以其名之日,无亲疏远近之殊也。先公先王之昆弟,在位者与不在位者祀典略同,无尊卑之差也。”[31]其中,无亲疏远近之殊,无尊卑之差,即在祭祀时直系、旁系先祖不分,又可祭祀同辈之人。同时,殷人的祭祖顺序并不十分严格,以顺祀为主,时有逆祀[32],如卜辞所见:“己丑卜,大贞,于五示告:丁、祖乙、祖丁、羌甲、祖辛。”(《合集》22911)丁,为武丁,祖乙、祖丁、祖辛分别为武丁之父、祖父、曾祖父,羌甲为祖辛之弟。可见,殷人对于祭祀先祖时顺序的颠倒,是接受的。
周朝建立了严格的享祖制度,规定了尊卑等级,殷人祭祖中所见的旁系不再享有祭祀的资格。《礼记·王制》载周朝庙制,自始祖后,按照世次的顺序排列其位,父为昭,子为穆,以对祖先祭祀进行规范[27]382。其中,天子七庙所祭对象分别为远祖、文王、武王、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诸侯立五庙,所祭为始祖、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五代,呈现为“始祖+亲祖”的模式。始祖,为宗法意义上的本族祖先;亲祖,则为直系先人的统称。而这一祭祀先祖的权利为嫡子所独有。《礼记·曲礼下》:“支子不祭”[27]156,孔颖达疏:“支子,庶子也。祖祢庙在嫡子之家,而庶子贱,不敢动辄祭也。若滥祭亦是淫祀。”此外,周朝对于祭祀先祖的顺序,同样进行了强化,殷人的逆祀是不被允许的。《左传·文公二年》记载:“‘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3]494郑玄:“臣继君犹子继父”,孔颖达言其为“位次之逆”,闵公、僖公在享祀时位次错乱,为失礼之举。
由此可见,楚简中楚人对先祖的祭祀,与周朝祭祖制度相似,体现了其对周文化的接受。在楚人的祭祖活动中,墓主的旁系、兄长皆不在列,墓主所祭之近祖为本支的始祖与直系先祖,多祭五世,与周朝“始祖+亲祖”的祭祖模式相一致。
综上,在传世文献中,楚人的先祖世系建构经历了三个阶段,于《楚世家》基本定型,并为汉魏诸人所承袭。依据出土文献所载,可知楚先祖的世系实为:颛顼—老童—黎(祝融)—季连(穴熊)—熊丽—熊狂—熊绎。司马迁将季连与穴熊视为二人,这才导致后世楚先祖世系记载的混乱。楚简所见楚人对先祖的祭祀,与周朝的祭祖模式相近,所祭近祖包括本支始祖与直系先祖。
注 释:
①参见李零著《楚国族源、世系的文字学证明》,收录于《李零自选集》第213-21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李家浩著《包山楚简所记楚先祖名及其相关问题》,载《文史》第42辑,第11页;郭永秉著《帝系新研:楚地出土战国文献中的传说时代古帝王系统研究》第164-16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②贾公彦:“除王畿以外仍有九畿,谓侯、甸、男、采、卫、要,以内六服为中国,其外更言夷、镇、藩三服为夷狄,王畿四面皆有九畿。”参见(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十一《地官司徒·小司徒》第28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③夔越芈姓,为《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所载之夔,“我先王熊挚有疾,鬼神弗赦而自窜于夔。”夔为荆楚王室之别国。参见(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六《僖公二十六年》第43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④孔颖达《尚书正义》序:“《大戴礼》《本纪》出于《世本》。”参见(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一《尚书序》第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⑤李锐曾梳理出周人古史系统的三次建构,最终以黄帝为祖,形成了一个以炎黄为中心的复杂的古史系统。此后战国时期的诸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继续构拟、整合出了不同的新古史系统。“新兴的诸侯则在僭礼的同时,在自家一国内守一种等级制度,并乐意重构古史,为自家可能的统一天下寻找根据。”参见李锐著《上古史新研——试论两周古史系统的四阶段变化》,载《清华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第99-114页。
⑥参见郭沫若著《金文丛考·金文所无考》第54-55页,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杨宽著《中国上古史导论》第218-22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李家浩著《包山楚简所记楚先祖名及其相关问题》,载《文史》第42辑,第12页。
⑦李守奎以为这是司马迁将神话历史化的手法之一,去除怪诞,使传说变得平实。参见李守奎著《论〈楚居〉中季连与鬻熊事迹的传说特征》,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33-39页。
⑧吴闿生《诗义会通》:“考《商颂》五篇,皆盛德之事,非宋之所宜有,且其诗有‘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命于下国,封建厥福’等语,此复非诸侯之事,是序说无可疑者。”方玉润《诗经原始》:“或疑商时无楚,……殊不知《禹贡》荆及衡阳为荆州,楚即南荆也。……又况《易》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与此诗‘深入其阻’者合。鬼方,楚属国也。”
⑨参见李守奎著《论〈楚居〉中季连与鬻熊事迹的传说特征》,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33-39页;蔡靖泉著《〈楚居〉所记楚先公事迹的献疑考实》,载《江汉论坛》2019年第8期,第88-95页;于文哲著《清华简〈楚居〉中的山与神》,载《中国文化研究》2013年第3期,第65-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