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贞道德美学思想探微
2022-12-28桑东辉
桑东辉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国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前 言
出身陶匠的韩贞(1509—1585年),作为王艮泰州学派的平民儒者,以其扎根民间、春风化雨般的教化,在其生活的地区形成了一个“小尧舜”的道德实践乐土。韩贞的平民儒者精神不仅体现了道德哲学的践履,同时也如一幅乡邻和睦的生活画卷,展现出一种和谐之美。历来研究韩贞的学者,多注重从韩贞的心性、工夫、民间教化、道德践履等方面做深入探究。相对而言,从韩贞的美学思想进行研究的成果并不多,只有邵晓周的《韩贞美学思想刍论》(载《中国文化研究》2012年第3期)、黄石明的《论“乐”:泰州学派韩贞美学思想的审美模式》(载《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等少数几篇。而将道德哲学与美学结合起来,对韩贞道德美学(或曰伦理美学)思想进行研究的则更为稀见。“伦理美学”的概念是上世纪80年初由李翔德先生提出的,得到了季羡林、张岱年、张世英等耆宿名家的肯定。在为李翔德《中国伦理美学史》所作的序言中,张岱年先生指出:“伦理美学的提法是科学的,符合中国哲学、伦理学、美学发展的历史实际。”[1]序4张世英先生也指出:“审美虽然是最高精神境界,但不能脱离人伦道德,不能脱离社会,这也许就是中国美学与伦理、与社会相结合的理论根据。”[1]序8李翔德、郑钦顺所著的《美学中国》中介绍了从古至今的很多思想家的伦理美学思想,其中对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以及泰州学派传人何心隐、李贽等人的伦理美学思想都分别以专门章节加以介绍和分析,但却没有提及平民儒者韩贞的伦理美学思想。本文主要通过对韩贞道德美学(笔者倾向于用道德美学一词)的理论源头、基本内涵和时代影响的分析,对韩贞道德美学思想进行探赜索隐。
一、韩贞道德美学思想的源头
韩贞道德美学思想的源头离不开其生活阅历和求学问道的经历。韩贞家世业陶,生活清贫,少年遭疫,亲人罹难。面对悲惨世界,韩贞苦苦寻找人生的价值和出路,曾学佛,后又以王艮泰州学派为依止,亲炙王艮、王襞父子。因此,韩贞道德美学思想受到泰州学派的熏染和影响。
(一)泰州学派的培养和熏染
据载,韩贞在樵夫朱恕的影响下,对儒家的仁义孝悌思想产生了兴趣。朱恕学于泰州学派,故而,韩贞曾投到王艮门下。但王艮弟子众多,指示其子王襞教诲韩贞。从学术谱系而言,韩贞是正统的泰州学派传人,是泰州学派乐学精神的坚定笃行者,并积极开展教化乡里的实践。
受泰州学派思想影响,韩贞的道德美学思想也带有泰州学派乐学的道德美学意蕴。某种程度而言,乐是儒家的道德美感之所在,体现了儒家的道德美学精髓。从孔颜之乐到王艮的《乐学歌》,虽然他们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都指向儒家的道德之美,是一种身心和谐的道德美的至境。
在周敦颐的重视和启发下,程朱陆王等宋明儒家都非常强调寻孔颜乐处。在儒者看来,孔颜乐处就是一种超越功利层面的道德快感。泰州学派将孔颜之乐发展成乐学精神,王艮更将乐学作为道德修养路径,尝作《乐学歌》曰:“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时萌,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2]卷32在泰州学派中,颜钧、韩贞是贯彻乐学精神较为彻底者,韩贞的道德美学精神就是建立在孔颜之乐和泰州乐学基础之上的,由韩贞高扬颜子安贫乐道的精神和把这种精神视为一种人生至乐中可见一斑。韩贞在他的劝化诗中,常有“王谢功名有遗恨,争如颜巷乐陶陶”[3]174“能进不如能退好,一瓢陋巷更何求”[3]175等对颜子安贫乐道精神的认同和追慕。韩贞尝慨叹:“识破荣枯随我乐,乾坤谁肯学颜回?”[3]179韩贞将孔颜之乐与泰州学派的乐学精神融会贯通,将自己的人生定位在“道大自然轻富贵,心空随处远尘埃。人生碌碌皆细事,愿得同君上钓台”[3]182的安贫乐道的道德精神追求上,体现了一种道德美学精神。
(二)早年学佛的经历和影响
韩贞的道德美学精神是否有佛教的影响?这个问题还需要深入具体分析。韩贞19岁时母亲去世,至此,“(韩贞)悲悼双亲不已,因有感佛氏冥福之说,持斋报恩”[3]202。也就是说,韩贞最初曾出于报父母之恩的想法,在双亲去世后信佛。后来,韩贞从樵夫朱恕那里学《孝经》,得儒家孝悌之教,遂弃佛归儒。
尽管韩贞脱佛入儒,极其服膺儒学且曾作诗贬低佛教,但不可否认韩贞思想也深受佛教影响。他那首尊儒抑佛的“孔颜尧舜道为尊,只在寻常孝弟中。宇宙灭伦皆佛教,乾坤建极机贤人。异言邪行何时息,正学中行甚日新。地狱天堂皆自悟,恐遗身后误子孙”[3]185的劝化诗,主要是为劝化白莲教徒而作。因为白莲教在明代已经发展成一种与正统佛教有所区别的民间宗教组织,对社会人心影响甚大。从韩贞毕生不求功名利禄的行事风格和讲求空性的思想主张上看,其思想中不乏佛教影响,而且他的劝化诗中多有一些佛教用语和修行心法,如“具眼观来总是非,红尘大梦几开眉”[3]177“应物无心常净境,闭关有欲总尘埃”“静坐观空空亦物,无心应物物还空”[3]180“悟得胸中无一物”[3]181等等。其实,不仅韩贞有会通儒佛的意识,早在宋明儒学的初期,儒学就通过大量吸收佛教思想精华,完善了儒家思想体系中的思辨内容,特别是阳明心学与佛理有更多契合之处。因此,学宗阳明之学的韩贞,其思想多有默契佛理的地方就不足为怪了。对于自己的修行路径是儒还是佛,韩贞也与时人打起哑谜,所谓“修山修佛任公猜”[3]174。其实,韩贞的道德美学也受到了佛教的影响,是兼容儒佛甚至包括道教的,其所谓“心参太极极无极,性悟真空空不空”[3]182无疑具有明显的三教会通精神指归。正是因为韩贞思想中的佛教因子,陆西星在给韩贞写的挽诗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体解同观,三昧得无诤。”[3]208此真可谓得韩贞会通儒佛之内奥。
(三)坎坷生活的磨砺和淬炼
生活,特别是艰难困苦的生活,有时就是一把双刃剑。在生活困苦、贫寒交迫、凄风苦雨中,有的人悲观,有的人麻木,但也有的人不失乐观。也就是说,不一定困苦生活都会结出苦菜花或恶之花,有时也会激励出美的向阳花。韩贞家里世代为贫穷的陶匠,而且少遭瘟疫,家人多罹其灾,父母早亡,生活困苦,但韩贞却表现出一种“贫贱不能移”的浩然之气。他非但没有因贫困而怨天尤人,反而表现出一种安忍之心,表现出安贫乐道的精神追求和道德自信。崇祯时人评价韩贞:“不怨不尤,学惟乐其在我;欲立欲达,心每存乎爱人。”[3]208
在对孔颜之乐的追慕中,韩贞更多地感佩颜子穷居陋巷、箪食瓢饮而不改其志的精神。在韩贞的劝化诗中,颜回出现的频率最高。他充分肯定“颜子家贫志不贫”[3]179,也劝人们“且学颜子乐一瓢”[3]181。在韩贞看来,坚守贫穷特别是在贫穷中守道不移无疑是一种道德至乐至美之境,所谓“归来日日对羲皇,岂为浮名薄利忙。我倚衡门看失马,人从歧路觅亡羊。有书悟道贫何害?无病伤生瘦不妨。三聘不移耕叟志,圣贤出处岂寻常”[3]183。据传说,曾有异人欲传韩贞点石成金术,但他表示:“贫,吾分内事也。”而不贪金,被人尊为“行高而识卓者也”[3]193。
韩贞不仅自己坚守“大行穷居”[3]189,而且以“人生安分且逍遥,莫向明时叹不遭”[3]174来劝化于人。其实,早在投身泰州王门之初,韩贞就树立起安贫乐道的道德自信和自我陶醉精神。面对学人们的鄙薄,韩贞在《安丰壁间诗》中,颇为自豪地借吟咏蓑衣而言志,所谓“随我山前与水前,半蓑霜雪半蓑烟。日间着起披云走,夜里摊开抱月眠。宠辱不加藤裸上,是非还向锦袍边。生来难并衣冠客,相伴鱼樵乐圣贤”[3]202。由此可见,韩贞骨子里始终充沛着一种强烈的安贫乐道之道德自信,他以安贫乐素、守死善道为精神皈依和人生的至乐至美。
二、韩贞道德美学思想的内涵
韩贞以其笃实践行儒家人伦道德毕生致力于教化乡里,被时人和后人誉为“淮海高士”“东海贤人”,成为泰州学派的重要传人。尽管韩贞与“赤手搏龙蛇”的颜钧等在践行路径上有所不同,但其导民化俗的民间教化更体现了泰州学派作为平民儒家的时代色彩,同时也张扬了一种道德美感。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韩贞之‘乐’是一种融道德精神与审美体验为一体的审美人格境界。”[4]
(一)良知发动之美
泰州学派思想的核心主要在于对王学致良知学说的阐扬和发展。王艮将阳明的致良知思想融入泰州学派的思想主旨中。受此影响,韩贞亦非常重视良知之学。
客观地讲,在韩贞70多年的生涯中,他更多地是在践行儒家道德精神,以身作则教化乡里,而在思想阐发和理论建树上,显得相对不足,这从《乐吾韩先生遗稿》有限的诗文中可见一斑。但在韩贞不多的著述中,其偶尔论及儒家思想理论,主要集中在心性方面,而核心就是良知。在韩贞看来,良知学说是孔孟之学的心法,是儒家从古至今的修养路径,所谓“良知孔孟传心诀,千古遗人入道方”[3]178。而且,韩贞认为良知还是惟精惟危的心性根本,他强调“隐微自有良知觉”[3]179,要求人们要见微知著,从隐微处坚守良知,于人伦日用中致良知。
韩贞认为人的道德美感在于良知的自然发动和流行,所谓“莫将妙用翻为拙,一任良知自主张”[3]175。但同时,他也非常重视个人修养在道德良知培育方面的重要作用,提醒人们“莫教性地生荆棘,好养心田继圣贤。道德未全休歇手,工夫不进再加鞭”[3]178。通过对良知的发动和体认,特别是加强道德修养工夫,不懈怠地耕耘性地心田,以达致道德至乐至美境地,即“草木点头知我乐,江山无口笑人劳”[3]183。
(二)安贫乐道之美
由“草木点头知我乐,江山无口笑人劳”的诗句可知,韩贞的“我乐”与“人劳”是对应的。在韩贞眼里,世人追求物欲,尘劳不息,莫若安贫自乐。他曾作诗表达心迹曰:“求名心事时时远,乐道襟怀日日开。”[3]175对韩贞而言,他宁可“且饮三杯欢喜酒,不争一个皱眉钱”[3]181。韩贞把钱财看作是负累,所谓“十分善处十分乐,百万财来百万忧”[3]175,强调“富贵功名身外事,莫将闲事扰心田”[3]177。韩贞这种鄙视功名富贵、安贫乐道的思想是与其追慕孔颜乐处、服膺泰州之学的思想渊源分不开的。在韩贞看来,“乐道尧夫真的乐,安贫颜子不知贫”[3]175。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把自己的精神追求落实在学做尧舜那样的圣贤时,就会像颜回那样,虽处贫贱而不以贫贱为意。不仅不以贫贱为意,而且还充沛着满满的道德快感和希圣希贤的道德美感,即所谓“乐中寻乐在簟瓢,天理常明欲自消……切莫苦难隳大志,遵尧言行即为尧”[3]175。有人把韩贞的道德美学精神概括为“心陶”,指出:“(韩贞)这个‘心陶型’,与其说是王襞东崖,还不如说是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5]其实,韩贞安贫乐道的道德美学不仅远宗颜回,而且还深受泰州学派乐学精神的影响。
按常理,一般人都对贫贱避之犹恐不及,急欲摆脱贫穷境地,但韩贞则不同,他每有余财则勉以分人,每有余力则勉以助人,而不是寻求自己脱贫致富。也就是说,韩贞是甘于贫困的,并以在贫困中坚守道德为一种心理满足和道德快感。他尝言:“偷个闲时取个欢,莫将愁事锁眉端。进前担子千斤重,退后阶梯老大宽。众乐乐中非我乐,独安安里是吾安。”[3]180
(三)奉献助人之美
韩贞自己甘于贫穷,但却有古义士之风,周济邻人,襄助乡里,体现了一种奉献助人的精神,而这种精神也是韩贞道德美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韩贞家贫,诸生杨金南感佩韩贞的儒者气象而将妹妹嫁给他。韩贞结婚较晚,婚后即与妻子杨氏约定要做梁鸿、孟光式的夫妻。在婚后第二天,韩贞就劝妻子嫁妆中只留一二裙布,其他都分给别人,令妻以织蒲为业。有一次邻人向韩贞家借粮,韩贞家也只剩第二天早晨的粮食,但他仍慨然应之。韩贞妻子面露难色表示今晚我们把粮食借给邻人,明早我们吃什么?韩贞回答道:“吾所缺乏犹在明晨,斯人则在今晚矣!”[3]194说服妻子将粮食给了邻人。在韩贞的思想里,他是坚持“忘年已见求仁切,舍己应知好善真”[3]177的。
嘉靖二十年(1541),韩贞家乡大旱,其族人因欠官租而系狱。韩贞毫不犹豫以教童蒙所得束脩代偿。所得不足时,又到海边盐场卖苦力做盐工,将工钱为族人交租税,但仍不足。韩贞的舍己助人义举感动了翟姓诸生,他帮助韩贞找到数十个蒙童。韩贞带着这些童蒙家人预交的束脩“星夜驰县,代晚通族所逋官税”。韩贞的义举也惊动了邑令,被表为“仗义仁族”[3]191。
当嘉靖三十三年(1554)“岁复大旱”时,韩贞将教童蒙所得和妻子织蒲所获,大多分给亲人。最难的时候还将三楹草堂拆卖,“得米麦数十斛,以给亲族邻里,乡人以不饥”[3]191。在《售居以偿称贷诗》中,韩贞作诗明志曰:“今古乾坤几换肩,眼前得失不须怜。两间茅屋更新主,四海烟霞皆旧缘。世事浮云无定在,人生何地不悠然。广居原是吾家物,自古求安愧圣贤。”[3]184丝毫没有吝惜不舍之意,满怀济困扶危的高尚情怀。
兴化县的程县令有感于韩贞教化乡里,派人送给韩贞米二石、白金一锾。韩贞受米还金,将米分给亲友邻人。李元宰、耿定向等也都曾厚馈于韩贞,并“执礼喻之,令其必受”,这样韩贞才勉强接受,然后他将这笔钱在祭祀王阳明祠后全部分给同门。
(四)教化乡里之美
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那样:“作为‘民’,平民儒者与一般平民似无本质区别,作为‘儒’,则有儒所认同的价值担当,尤其是当他们受启于王阳明、王艮之后,他们自觉地将儒学的资源化为自己的精神资源。”[6]韩贞就是这样有担当的平民儒者,他认为奉献助人只能解人一时贫乏,而道德教化则可塑人一世操守。因此,韩贞在勉力助人的同时,更重视民间教化。他将那种“民风日下凭君挽,立起中流砥柱身”[3]177的道德志士引为同道,对朱静庵孝子“九年庐墓安金石,半世安贫乐圣贤”[3]184大加赞扬。韩贞认为“齐家必自修身始,治世还从睦族先”[3]179,他在民间从事道德教化,其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相期明善遵王化”[3]177,教化人民安分守己,做个遵从王化的顺民。
韩贞毕生都在从事民间教化活动,所谓“固守衡庐六十春,忧民忧道不忧贫。囊中合得回生药,世上寻施惜命人。肯服一丸跻圣域,能超千古出凡尘。愿期天下归王化,尧舜为君尧舜民”[3]183。韩贞教化的主要内容是劝告人们“世路多歧未许游,得休休处且休休”[3]176。韩贞劝人“富贵不来休妄想,圣贤未及莫蹉跎”[3]178,希望人们放下功名利禄心,而将心思放在学做圣贤上。他告诉人们只要坚守道德,做个好人,就与圣贤不远了,即所谓“圣贤担子无多重,着实担当做好人”[3]180。即便是一个人“年老家贫子尚娇”,且“适遭荒岁岂辞劳”,也不要放失良知和道心,而要安贫乐素,“且学颜子乐一瓢”,“带月樵山随野鹿,披云钓雪看江潮”,这样坚持下来,就会“胸中无价明珠在,谁道吾家不富豪”[3]181。这种家贫屋漏但胸有明珠的精神富贵感反映了传统士人充满自信和自豪的道德美感。韩贞正是以自己的道德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周围人,实现其“大丈夫出则为帝王师,处则为百世师”[3]191的教化乡里之人生诺言,并将泰州学派平民儒者精神提升到处乡则美一乡风俗的更接地气的道德美学境界。
以上四个方面,只是撷取韩贞道德美学中的几个侧面。实际上,韩贞的道德美学思想遍布其言行的各个方面,渗透在他日常的道德教化中。比如,有的学者通过对韩贞中道思想和进退思想的研究,总结出韩贞思想所蕴含的以适度为原则的“执中”、以适宜为原则的“自然”、以快乐为原则的“进退”[7]等思想精华。而这些包含尚中、适宜、适度、快乐的诸精神,其实也正是中国传统道德美学的精髓。
三、韩贞道德美学思想的影响
韩贞生前身后,都得到了很高的赞誉。不仅官方大肆宣传这位教化乡里、维系社会稳定的平民儒者,而且老百姓也自发怀念这位人格高尚的道德楷模。人们为韩贞建祠堂,画像礼赞,歌颂韩贞的功绩,肯定他“乐道安贫,忧世悯穷”“化俗破愚,操桴击镛”[3]196和“居乡则表正一乡,向善则与人为善”[3]198的功绩。韩贞还被县令程亦川以匾额旌表为“敦行正俗”[3]196,而“绝□分少,乡邻感推食之恩;解忿释争,闾里成敦厚之俗”[3]198诚非溢美之词。
(一)丰富发展了泰州学派的平民教化精神
泰州学派从王艮创立那天起,就有着深厚的平民情怀和浓厚的民间教化意味。王艮的乐学思想就是打通圣贤道德与百姓日用之间进路的思想武器。“王艮谈乐,论审美情感,与‘百姓日用’紧密联系起来,‘百姓日用’既是学,又是道,也就乐(此处应脱一“是”字——引者注)。这在美学史上是一种新观点,儒、释、道都是没有过的。”[8]在这种道德美学精神指引下,泰州学派极大地发扬了阳明学的民间教化精神。作为一个陶匠出身的平民儒者,韩贞虽然不像颜钧等儒者那样组织大规模会讲活动,而是发挥自身亲民接地气的特点,以日常言行来潜移默化地影响和熏陶周围人,即“以劝诱为教,与化民及物之功”[3]199。从这点来说,韩贞极大地丰富了泰州学派的民间教化形式,发展了泰州学派的平民教化精神。有学者指出:“大体而言,泰州学者以讲学淑世,所宣传的理念是孝悌忠信等符合传统礼教的人伦亲情,所展现的意图是借讲学的道德教化改进社会秩序、重建宗族伦理并实践个人理想,而非反传统的革命情怀。”[9]韩贞的民间教化活动正反映了泰州学派教化的这种特点,这也是韩贞与李贽、何心隐等具有反传统精神的“异端”思想家的不同之处。
(二)营造了乡里和睦的小环境
韩贞汲汲于民间教化,其主要目的在于将儒家道德灌输于市井民人,打造一个亲族和睦、邻里和谐的社会环境。徐霖川在《谒韩夫子祠》中一语道破韩贞“心是孔颜方寸印,教宣濂洛口中诠”[3]187的根本。据耿定向的《陶人传》载,秋收后,韩贞往往聚众讲论儒家人伦日用思想,教化乡里,经常是在一处讲学数日后,乘舟往别处再讲。讲学所到之处,“遍所知交居村”。用耿定向的话说:“(韩贞)毅然以倡道化俗为任,无问工、贾、佣、隶,咸从之游,随机因质诱诲之,化而善良者以千数。”事实上,韩贞讲学教化确实收到了极佳的效果,所谓“翱翔清江,扁舟泛泛。下上歌声洋洋,与棹音欸乃相应和,睹闻者欣赏若群仙子嬉游于瀛阆间也”[3]188。
韩贞曾致书程县令逊辞乡饮之招,并借机建言程县令“推爱某一念达之群庶,使人人户户知孝知弟,为忠为信。则人人乡饮,户户乡饮,政平讼息,俗美化成”[3]192-193。也正是在韩贞毕生不懈的努力下,“感召来学,人知从善,乡有淳风”[3]198,营造了一个亲族揖睦、乡里和谐的小环境。
(三)缓解了基层社会的阶级冲突
在明代中后期的专制铁幕下,面对日益尖锐的阶级冲突,韩贞致力于“劝善作人”[3]200的教化乡里和“化顽周急”[3]201的道德践履,积极配合县里发挥佐治化俗的作用。程县令曾问政于韩贞,韩贞表示“侬窭人,无能辅左右,第凡与侬居者,幸无讼牒烦公府”。程县令使人“检案牍稽之”,果然如韩贞所说,其所影响的基层社会组织多年没有争讼。据说,韩贞曾夜行遇盗,慨然曰:“少有束金五钱、衣一袭,愧不多。若内衣则吾断不能裸形体。”强盗持衣金去后,忽然明白过来:“此莫非韩乐吾先生耶!”于是还给韩贞被抢衣物道:“我等小人冒渎夫子,死罪。今而后,改过矣!”[3]192
隆庆三年(1569),韩贞所居邑中发大水,“田庐俱没,人心汹汹思乱”。韩贞受邑令所托,“驾小舟,遍历村落,作诗户喻之”。其诗曰:“养生活计细思量,切莫粗心错主张。鱼不忍饥钩上死,鸟因贪食网中亡。安贫颜子声名远,饿死夷齐姓字香。去食去兵留信在,男儿到此立纲常。”[3]193经过韩贞的教化,灾民们即便是“卖妻鬻子”也没有作乱的,所谓“邑中无萑符(应为“苻”之误——引者注)之警,先生之化也”[3]194。这些都反映出韩贞教化乡里、消弭冲突、安抚百姓、稳定社会的实际效果。
结 语
对于韩贞的道德美学思想及其影响,今天应作辩证分析,给予同情之理解。不可否认,韩贞帮助明代统治者教化乡里,特别是在水旱灾害频发而统治者仍课民以沉重租税时,韩贞以其“鱼不忍饥钩上死,鸟因贪食网中亡。安贫颜子声名远,饿死夷齐姓字香”的循循劝诱,对激烈的阶级冲突起到了消弭缓和作用,也稳定了当地社会秩序。这反映出韩贞调和阶级矛盾的思想特质。从某种角度看,这也说明了韩贞缺乏反抗封建压迫的斗争精神,反映了韩贞思想的局限性[10]。但从韩贞所处的明代中后期社会状况和思想界状况看,虽然不乏颜钧、何心隐、李贽那样的“异端”思想家,但更多的儒者还是恪守儒家纲常伦理,以导民化俗为己任。韩贞“不慕仕进,甘贫乐道,以倡明理学为己任,至于化寇济危,犹其小节”[3]207,表明了他坚守阳明知行合一的心学传统,将孔颜之乐与心斋乐学精神落实在道德践履和人伦日用上的努力。这些努力不仅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传统道德生活史的内容,而且为道德美学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