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夷人文化基因的胶东地域民族性格形成探析
2022-12-28姜燕
姜燕
(山东外事职业大学,山东威海 264500)
胶东地域文化是由以史前文明为起点的传统文化发展而来,经过20 余万年的历史演变和积淀,胶东逐渐形成了与山东中部、西部明显不同的文化发展谱系。人是文化的创造者,也是文化的载体,因为人相对稳定的居住区域,文化具有稳定性的特征,也因人的流动性,文化具有传播性的特征。这就决定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必然会发生碰撞和融合,使原本的文化体系得到更新、发展,但这种更新和发展不是替代,而是在保持本土文化特点的基础上选择性地吸收。胶东夷人文化是先秦时期发展形成的土著文化,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外来文化的渗透等影响因素,使这种文化成为独特的地域文化,经过世代的传承和发展,其文化的内容逐渐积淀为民族深层心理结构中稳定的基因,并外化为胶东地域民族性格。
1 相对封闭独立的地理环境形成“文化特区”
胶东,《辞海》的解释是“山东省胶莱(河)谷地以东,东、南、北三面环海的半岛地区”。境内多为浅山丘陵,沿海有多块带状平地。具体包括“威海、荣成、文登、乳山、牟平、芝罘、福山、长岛、蓬莱、龙口、招远、掖县、栖霞、海阳、莱阳、莱西、平度、即墨、崂山、青岛市区及胶县东北角”[1]。现山东省政府官方指定胶东为烟台、威海、青岛全部辖区。
据考古学家研究发现,早在1 亿年前,胶东半岛就形成了,且在旧石器时代,胶东半岛就有人类活动的踪迹。2009年,烟台博物馆和吉林大学的考古学者在蓬莱河东姜家动物化石区发现2 件打制石器、打制骨器以及人为碎骨化石,确定地质年代为中更新世晚期,属距今20 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早期。1991年,北京大学吕遵谔教授同烟台市考古工作者在栖霞市松山镇郝家楼村和官道镇南照村,发现了两块牛骨化石,一块有明显的人工砸痕,一块有明显的经常使用磨光的痕迹,经鉴定,属距今10-20 万年的旧石器时代中期。70年代末长岛县出土的部分打制石器,经贾兰坡先生鉴定,认为多属旧石器晚期。1976年李步青先生在蓬莱市村里集镇的柳格庄和石门口附近考古时发现了3 件打制石器和一段人肢骨化石,经中国科学院古脊椎研究所鉴定,属旧石器时代晚期或新石器时代早期。可见,至少在旧石器时代,胶东先民便与自然界进行了原始的双向互动,架构形成了最早的胶东文化。从发现的旧石器时代的遗址以及出土的石器、骨器看,其文化特征与同时期的国内其他地方大体相同,没有明显的土著色彩和夷人文化特征。但它掀开了胶东文化发展史崭新的一页,成为胶东本土文化的源头,意义深远。
距今1 万年至4 000年左右,胶东进入新石器时代。这个时期,东夷文化形态随着胶东先民征服改造自然的深入越来越明朗,文化特征越来越呈现出独特性和连续性。根据海洋、地质部门的研究发现,这期间胶东半岛多次遭受海侵,导致沿海海平面的频繁波动和海岸线的多次变化。赵希涛的《中国东部20000年来海平面的变化》(1979年)、蔡克明的《胶东半岛全新世海侵初报》(1980年)、王锡平的《从胶东半岛新石器遗址的分布看海岸的变迁》(1985年)等文章都给出了科学的论证。半岛陆地由于古胶河周围地势低洼,形成了宽阔的沼泽地带,无法通行的河谷切断了胶东先民与内陆联系的唯一陆路通道。“三面临海,一面临河”的“海洋性”地理环境,使胶东地区成为相对封闭独立的文化“特区”。对此,以考古学家严文明、李步青为代表的大多学者认为胶东半岛的新石器文化自成体系,有着自己的源和流。
据考古学家对距今7 000年至4 000年的新石器文化遗存的200 余处的遗址考古发现,它们大多是贝丘遗址。这些遗址,贝壳堆积,有的厚达几米。各遗址距海岸的远近各不相同,较远的像福山邱家庄遗址,距黄海岸约20 公里,最近的如乳山翁家埠遗址,西面和北面与海岸相连。这恰恰印证了新石器时代胶东因多次遭遇海侵而导致海岸线多次发生变迁的结论。浅海和滩涂给予胶东先民丰富的物质资源,因此他们多选择河流入海口附近的山丘或海滨台地而居。距今6 000-7 000年的白石村遗址是迄今胶东发现的新石器遗存最早、最完整的贝丘遗址,白石村文化因此被史学界认为是胶东半岛土生土长的具有独立系统和风格的早期海洋文化,是胶东半岛新石器文化的源头。
人常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相对封闭独立的地域赋予了胶东先民特殊的文化性格。生活在这个区域的人们少了穷山恶水的逼迫,他们靠浅海滩涂丰富的海产品和岸上丘陵丰富的野果、野兽生存;另有古胶河谷和三面环海的天然屏障,鲜有外来侵扰,人们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另一世界,用最简单最直接的生产方式向自然界索取植物性食物和动物性食物。这种同质简单的生产方式因缺少外部同期异质文化的刺激,必然会影响胶东地域文化更新、发展的进程。因此,这一时期胶东先民的性格特征主要表现为海洋性文化特质:耿直率真、淳朴善良、豪爽纯粹。
2 大汶口文化东进使胶东独立文化实体“破圈”
距今5 000年左右,胶东半岛进入北庄文化时期,胶莱河两岸交流日渐频繁,山东腹地的大汶口文化不断向东扩展,逐渐覆盖整个胶东。大汶口文化属于农耕文化,它与胶东本土海洋文化不断融合,形成农耕、海洋并存的文化样态。从出土的加工粮食用的石臼,以及于家店遗址发现的粟壳等可以看出,农业生产已成为人类活动的主要内容。沿海遗址出土的网坠、鱼钩等捕捞工具,以及石镞、骨镞等狩猎工具,说明渔猎在胶东人们的生产生活中依然占有一定地位。大汶口文化的融入,加快了胶东地区的生产力的发展,改变了胶东先民固有的生产生活方式,最终促成了贝丘遗址的消失,人们逐渐由沿海高地内迁到内陆河流沿岸生活,海洋文化为主的圈层就此被打破。农耕和海洋两种并存的文化样态推动着胶东地区飞速发展,并于距今4 000 至4 500年,胶东半岛进入发达的龙山文化时代。文化的融合发展成就了胶东先民另一主体性格特征——开放融通、吸收包容、开拓进取。
总之,胶东半岛从白石村文化到邱家庄文化,再到北庄文化,最后到龙山文化,一脉相承,让我们清晰地看到胶东始原文化的承袭和发展轨迹,进一步印证了胶东始原文化是自成体系、独立发展、有自己鲜明文化印记和文化特征的文化系统,这样的文化体系成就了胶东先民有别于其他地域的性格特征和精神蕴含。
3 不封闭不保守的莱夷文化是胶东地域民族性格形成的主要基因
龙山文化时代,是胶东地区逐渐进入私有制和奴隶社会文明的时期,也是胶东社会空前繁荣的时期,称杨家圈类型。在大汶口文化基础上发展而来的龙山文化一度成为当时中华大地最先进的文化,深受其影响的胶东文化与山东内陆的龙山文化相比,并不落后。龙山文化后期到公元前567年齐国灭莱之前,与中原夏商周同期,史学界一致认为,龙山文化晚期与其后承袭发展而来的岳石文化、珍珠门文化和南黄庄文化分别为这个时期的不同阶段的文化代表,统称莱文化,或莱夷文化。
所谓“夷”,《礼记·王制》云:“东方曰夷。”夏称“九夷”,商称“夷”或“夷方”,周称“东夷”,是夏商周三代中原地区对以海岱地区为主体的东方居民的称呼。莱夷是东夷的分支,大约在龙山文化后期,逐渐发展为部落方国——莱国,为姜氏古国。到了商代,被商王封为侯国,与齐、鲁、莒并称山东四大古国。其疆域大致包括胶莱平原和胶东地区,中心在今天的山东昌乐一带。
据《尚书·禹贡》记载:“海岱惟青州。嵎夷既略,潍、淄其道。厥土白坟,海滨广斥。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厥贡盐絺,海物惟错。岱畎丝、枲、铅、松、怪石。菜夷作牧。厥篚檿丝。浮于汶,达于济。”从中可以看出,莱夷一带畜牧业、纺织业、制盐业已较发达。另据考古发现,除了渔盐、畜牧、丝织外,莱夷的制陶业、冶炼业、航海业、农业也比较发达,其水平接近甚至超过中原文化。蛋壳陶的发现标志着莱夷的制陶技术已超过中原地区,其“科学性、艺术性、多样性都代表了我国新石器时代晚期和铜器时代早期的最高水平”[2]。青铜冶炼业也超过中原,特别是龙山遗址发现的黄铜不仅领先中华文明,更是比欧洲早出现二三千年。造船航运业也很发达,北到辽东半岛,南到吴越之地,东到朝鲜半岛、日本,西至冀州(夏帝都)。考古学家根据各地遗址的考古发现,莱夷与这些地方均有过频繁的交流活动。莱夷农业以种桑养蚕、培植小麦、种植水稻为主,劳作技术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不但推动胶东半岛从落后的渔猎、采集的原始文明走向先进的农耕文明,而且也带动了辽东半岛、朝鲜、日本的农业发展。这些行业的发展成就折射出莱夷文化的繁荣、先进,胶东因此成为中华古老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开放兼容、求变创新,是莱文化时期胶东先民最为典型的地域性格和精神风貌。莱国作为东方方国,多次遭到夏商王朝强势侵犯,随着夏商一次次东扩,文化也跟随而至。同时,胶东土著政权为求得安生,每年都要派人到夏商帝都朝贡,这就使胶东先民有机会走进山东腹地和中原大地。这种双向活动加速了文化的交流,推动了中原文化和山东腹地文化与胶东土著文化深入融合。文化的融合推动了胶东农业的发展,创造了“麦文化”;推动了手工业的发展,让制陶、冶炼、纺织、制盐、造船等飞速发展,出现蛋壳陶、黄铜等超过中原文化的先进技术;也推动了向北向东向南的航海外交,促进了胶东与辽东半岛、朝鲜、日本、吴越之地的交流互动,构建了以胶东为区域的文化圈、经济圈,推动了整个区域的良性发展。东夷部族日渐强盛,这给商周两朝构成很大威胁,因此其领地多次被征伐而逐渐缩小,到西周时期被迫避居在胶东半岛(今乳山一带)[3]。乳山相对封闭独立的地理环境成为东夷族最后的避难所,也是胶东土著文化最终的消亡点。乳山位于胶东半岛东南部,南临黄海之滨,东以黄垒河与文登为界,西以马石山与海阳为界,北以岠嵎山与牟平为界,天然的地理屏障使残存的胶东土著文化得以暂时的保留和延续,南黄庄文化27 处遗址记录着东夷文化最后的余晖。直到“方国”纷争时代,胶东土著文化逐渐被齐文化吸收、融合,胶东土著文化由此走进历史的深处。
胶莱文化是胶东整个文化发展谱系中塑造胶东地域性格的最重要的文化形态,思想开放、包容兼济、善于学习、求新求变、开拓进取、勇往直前、和谐友善的地域性格在它的作用下,显现得尤为突出。如果说胶东史前文明为胶东地域性格着上海洋文明和农耕文明的底色的话,胶莱文化则让胶东地域性格变得更加立体和清晰[4]。
4 重民务实的齐文化是强化、丰富胶东地域民族性格的重要基因
公元前567年,齐灭莱,胶东归齐,胶东半岛进入300 多年的齐、莱文化深度融会时期,直至公元前221年秦灭齐,齐文化成为胶东主导文化。齐国的开国君王姜尚,是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经济家、韬略家。政治军事上,修明政事,尊贤尚功;文化上,顺俗简礼,重民爱民;经济上,农工商三宝并举,本末并利,协调发展。《六韬》载,太公曰:“人君有六守、三宝。”“六守”即仁、义、忠、信、勇、谋。“三宝”即大农、大工、大商。他指出:“农一其乡则谷足;工一其乡则器足。商一其乡则货足。三宝各安其处,民乃不虑,无乱其乡,无乱其族。臣无富于君,都无大于国,六守长则群昌;三宝完则国安。”“六守、三宝”是太公望吕尚治国理政思想的最好概括。齐国这种开放性、革新性、包容性、务实性的功利型文化,跟莱文化不保守不封闭、求新求变的文化传统不谋而合。莱归齐后,齐政权在胶东尊俗简礼,收揽民心,利用区域优势,实施新政,大力推进煮盐业、渔业、纺织业、铜铁业、航运业的发展,胶东日趋富庶,成为齐国称霸的战略大后方。
齐文化是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海岱之间的新型文化,是中原文化和胶东夷人文化交汇融合的产物,因其革新性、开放性和包容性的特性,不断吸纳各种文化的精髓,成为多元且独具特色的先进的地域文化[5]。随着齐国的一次次东扩,齐文化逐渐覆盖胶东。在这个过程中,齐文化既全面影响胶东半岛,同时又吸收了莱文化中的地域文化特色,使其更具胶东半岛的文化特色。最突出的是,胶东的仙道文化得到齐文化的吸纳,并被广泛传播。胶东半岛三面环海,海天的明灭变幻、海岛的迷茫隐约、航海的艰险神奇都极易引发人们的丰富遐想。因此,围绕三神山和蓬莱神话的传说便成了仙道文化的重要内容,在方士的大力传播下,仙道文化在齐威王、齐宣王时期掀起第一次信仰高潮[6]。《史记·封禅书》记载:“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仙道文化开辟了中国宗教文化生命“彼岸”思想的先河,对丰富胶东地域文化的内容以及促使中国文化的多元化发展影响深远[7]。作为仙道文化的主要传播者,方士多出生在胶东,他们对渤海、黄海的探险行为,恰恰是海洋文化赋予他们的冒险、开拓、进取精神的体现,这种精神在神仙文化的影响下有了进一步的演变发展。
从今天乳山境内发现的27 处南黄庄文化遗址可以推知,胶东夷人文化最后的余晖是在这里消逝的,这标志着胶东夷人文化因此结束了自己的独立形态,齐文化取代莱夷文化成为胶东半岛的主导文化。但需要强调的是,胶东夷人文化独特的文化意蕴并未因此消亡,而是在齐国“因其俗”的政策保障下,退隐到历史深处,成为齐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持续而深刻地发挥着文化建构作用[8]。可见,灵活多变、务实求新的齐文化进一步强化了胶东地区兼容开放、求新求变、开拓进取、勇往直前的民族性格。同时,还赋予了胶东灵活尚变、智慧多谋的地域性格,这对后世的影响极大。
从以上对胶东先秦主流文化的梳理来看,胶东夷人文化深深植根于胶东人的血脉中,一以贯之。随着历史的推进,文化的某些形态会变,文化内容会更丰富,但积淀在民族深层心理结构中的文化基因不会变,它决定着胶东这块区域的民族地域性格的独特性和深刻性,这恰恰反映了胶东人民在传承传统文化的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自觉主要表现在对传统文化的坚守,自信主要体现在对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上,既传承又发展,一代代胶东人民用地域文化赋予的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创造着地域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