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文学中叙述视角和叙事空间的中西文化思维比较
2022-12-28邱琳溪
邱琳溪
(合肥工业大学,安徽宣城 242000)
《白雪乌鸦》《瘟疫年纪事》《失明症漫记》《红死魔的面具》这四部颇负盛名的文学作品的共同主题是瘟疫。《白雪乌鸦》是中国作家迟子建的作品,该作品聚焦于中国傅家甸的百姓在鼠疫中的个体命运,展现了作者的提倡集体主义的立场和“百善孝为先”的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瘟疫年纪事》是英国著名小说家丹尼尔·笛福的作品,它记录了主人公H.F.对1665年伦敦城大瘟疫的回忆,着重体现了叙述者的神意政治观和宗教文化思维习惯。《失明症漫记》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萨拉马戈的代表作,该作品揭示了人类文化思维中——理性与非理性、人性与动物性的矛盾。《红死魔的面具》是美国著名小说家爱伦·坡的作品,着重描写了主人公荣王爷面对死亡时回避和消极的态度,体现了人类文化思维的消极的一面。该文试图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对比四部瘟疫文学作品的叙述视角和叙事空间,探究瘟疫文学背后中国、英国、葡萄牙、美国四国的文化思维习惯的异同。
1 瘟疫文学与叙述视角和叙事空间
瘟疫文学作为意义重大的研究,在2019年新冠疫情爆发之后迎来研究热潮。目前国内关于瘟疫文学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单个国家或者单一作品的讨论,较少有评论者以多国的多部文学作品为研究对象,从叙事学的视角,进行分析和对比。该文将从叙述视角和叙事空间的角度,将这四部瘟疫文学作品进行比较,来探究四个国家的文化思维习惯的异同。
叙述视角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同一个故事,若叙述时观察角度不同,会产生大相径庭的效果。而卢伯克也在《小说技巧》一书中说道:小说复杂的表达方法归根结底就是视点问题[1]。四篇小说的主题都是瘟疫,但是小说的叙述视角的不同,隐含了作者自身表达的角度与立场,背后体现了各国不同的文化思维。
视角模式可分为“外视角”和“内视角”两类。在四部文学作品中,《白雪乌鸦》属于“外视角”中的全知视角,即作为观察者的全知叙述者处于故事之外。《瘟疫年纪事》属于“外视角”中的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回顾性视角。《红死魔的面具》属于“外视角”的戏剧式或摄像式视角,从故事外的第三人称进行叙述。而《失明症漫记》则属于“内视角”的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叙述者也是事件的体验者。
1978年,叙事学家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中首次提出了“故事空间”(story space)和“话语空间”(discourse space),该文将重点讨论“故事空间”。“故事空间”也被称为叙事空间,即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叙事空间作为人物活动的场所和故事展开的地域,由地域范围、景物设置、社会环境、文化氛围四个方面的因素构成[2]。其中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最能体现各国文化思维的差异。社会环境包括一定社会时代的国家关系、民族关系、阶级阶层关系、集团关系和政治经济形式等。而传统文化、现代观念、伦理道德、宗教意识、地域风俗、人情世故,所有这些构成了叙事空间中的文化氛围。从叙事空间的对比,能窥探出中国重乡土情结的文化思维、英国的宗教思维文化模式以及理性与非理性二元对立的矛盾等人类共有的文化思维。
2 瘟疫文学叙述视角的分析以及背后的中西思维的差异
2.1 全知视角与中国传统文化思维
基于20世纪初中国东北哈尔滨爆发鼠疫的史实,中国茅盾文学奖得主迟子建创作了《白雪乌鸦》,该作品描写了傅家甸地区的民众在鼠疫爆发时期的悲欢离合。个体的故事以及故事中人物的选择深受中国社会传统文化思维影响,具体表现为集体主义、百善孝为先等。在小说中,作者以满洲里传入哈尔滨的鼠疫为历史大背景,将传统的全知性叙事视角作为“外视角”,全方位、多角度地描写了傅家甸在鼠疫发生过程中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呈现出小人物的内心活动、生命状态和情感变化[3]。
作者将全知叙述者作为叙述声音的同时,将观察事件的人物——即“感知者”放在傅家甸一个个小人物身上。通过一个个典型个体的壮举,歌颂中国传统社会中的普通百姓的胸怀大义、坚韧隐忍和万众一心的人性美的主题。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在面对疫情时提倡集体主义的立场。例如,在周家三代人都丧生于哈尔滨鼠疫的过程中,周耀庭的父亲周济将自家的点心铺子改造成了伙房,为火车上隔离的人义务提供吃食。而周耀庭的儿子喜岁在为隔离人员送饭的过程中不幸染上鼠疫,后传染给家人。小人物的悲惨命运和生命的流逝固然悲痛,但是周家在鼠疫中胸怀大义,为防疫牺牲小家、顾全大局的人性美体现了中国传统集体主义思维模式。在这样的思维模式的影响下,周家三代人选择优先保障集体利益,牺牲了自身的个体利益,以小我成就大我,从而找到了自身的集体归属感。人们在生活实践中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自己归于集体之中,因为只有在集体中个人的利益和发展才能得到更好的保障,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思维的体现[4]。这样的文化思维模式是新冠疫情爆发之后封城,以集体主义的方式共渡难关的文化本源。
2.2 第一人称叙事与英国宗教文化思维
英国著名现实主义小说家丹尼尔·笛福创作了《瘟疫年纪事》。他在自己叔叔留下的记录的基础上,以H.F.的视角,详细回忆了伦敦城1665年大瘟疫。他的叙述视角体现了一种神意卫生观,这一观念深受宗教文化思维模式的影响。
在小说中,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的回顾性视角,通过瘟疫幸存者H.F.的视角展开回忆。他的叙述将疫情爆发的原因、过程以及结果都与宗教即神的旨意联系起来。瘟疫爆发时,在决定是否逃离伦敦的时候,H.F.认为“上帝的意志就是我应该不走。我随后便立刻想到,如果这真的是上帝的意思,我该留下来不走,那他就有能力在所有包围我的死亡和危险中,好好保全我;而如果我想通过逃离我的住所来保护自己,行为有悖于这些旨意,而我相信它们是神的旨意,这就成了从上帝的身边逃走,而他就会用他的判罚来声讨我。只要他觉得时间和地点合适”。在瘟疫蔓延的过程中,H.F.还认为自己背负着特殊使命,“在上帝派给我的位置上听天由命”,这时候,H.F.被一种秘密的满足感所支持,坚信自己会受到上帝的保护,“把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万能造物主的仁慈和保护,丝毫不寻求其他任何庇护”。瘟疫结束后,H.F.总结到,“托上帝的福我还仍然侥幸活着,而且精神饱满,非常健康”[5]。
叙述者将瘟疫的发生、过程与结束都当作是一种上帝的旨意,这是一种典型的神意卫生观。在神意卫生观中,瘟疫被认为是上帝对人类罪行的判罚和救赎,而瘟疫的消失则是人们向上帝赎罪获得上帝原谅的结果。这体现了在17世纪的英国,宗教思维对人们的影响和统治,这样的思维模式深深根植于英国人民心中,直到今天仍然受宗教思维文化模式的影响。
2.3 第一人称叙事与文化思维共性
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萨拉马戈的代表作《失明症漫记》中,作者虚构了一场“失明症”的瘟疫,通过寓言性的叙事,讨论了人类文化思维之中共有的矛盾:理性与非理性、人性与动物性。在故事中,人的理性消失,非理性主导了一切。人性中的恶暴露无遗,并退回到原始动物的状态。作者选取了固定式人物的有限视角,将叙述视角中的叙述者与感知者融为一体,塑造了医生妻子这一女性角色。作为唯一没有失明且保持理性的人物,她见证了全社会失去理性的过程,也目睹了人类文明的坍塌。
萨拉马戈所谓的失明症患者既有感官功能的丧失,还有理性上的失明,是一种极端的去人格化[6]。一个典型的丧失理性的例子是:失明者们被关进精神病院,为了方便解决排泄问题,失明者从摸索着去卫生间到直接就地大小便,让失明症赖以生存的空间变成了排泄场地。作者通过失明让人类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在没有文明规则的制约下,理性与非理性和动物性与人性这两对二元对立的矛盾显露无疑。
同时,作者并未给小说中的任何一个角色命名,也没有透露失明症发生的具体年代和具体国家。这种时空的模糊性和人物的无名化恰恰反映作者想要揭示的普遍性的文化思维共性问题:在极端情况下,当人的人性与动物性、理性与非理性这两对二元对立的矛盾加剧时,人类文明将走向何处[7]?
3 瘟疫文学中不同的叙事空间背后的文化思维差异
3.1 叙事空间与文化氛围
迟子建的小说《白雪乌鸦》将哈尔滨作为解构历史事件、建立文学文本的叙事根基的故事空间。通过叙事空间中的地域范围,她将傅家甸的人物集中起来塑造。同时人物在空间的各种活动,体现了傅家甸人对地域的归属感和安土重迁文化氛围,背后隐含了中国的乡土情结的文化思维习惯。书中的主人公秦八碗,为了为母报仇而毒死财主家的大狼狗,被迫背井离乡到了傅家甸。后来,他深深地恋上了这里的寒流和飞雪,将傅家甸这一地域范围看作精神的故乡,但是他的母亲依然心系原有的故乡。因此秦八碗答应母亲在她百年之后,一定让她魂归故里。他的母亲不幸地死在了鼠疫肆虐时期的傅家甸,灵柩无法返乡。为此,秦八碗剖腹为母亲殉葬,以示孝道。这样的行为看似有些愚孝,却体现了一种浓烈的乡土情感和百善孝为先的文化氛围。母亲对故乡的执念,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安土重迁的思想。而秦八碗对孝道的执着则是中国儒家传统思想“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的体现。中国传统的文化思维习惯在小说人物身上得到了极致的体现。
3.2 叙事空间与人物性格
叙事空间具有自身固有的规定性,即任何地域、景物、环境、气氛,都必须成为人物、事件以及人的心理意识活动的载体,服从和服务于表现人物性格、展开情节和展现人物心理活动。在《失明症漫记》中,作者将失明症的隔离区作为一个典型的叙事空间,描绘了全书最违背人伦的一幕,也是全书矛盾冲突的焦点所在,以此来展现人物的心理活动,从而刻画人物的性格。盲人歹徒团伙因为有枪支和先天性盲人对周遭环境适应的优势,成为盲人群体中的所谓的统治阶级,垄断了盲人的食物来源和控制了食物分配的权力。在口腹之欲得到满足后,又通过食物的垄断来要求别的宿舍送来女人供他们发泄性欲。作者用细致的笔触描写了一场有悖人伦道德、原始且疯狂的群体性交场面,预示了:在失明症蔓延下,人类的理智彻底消失,退回到一种原始动物的状态,动物性取代了人性,非理性取代了理性。
而唯一没有失明的医生妻子,则成为了幸存理性的象征。在受到伤害时,她未坐以待毙,而是借用自己看得见的优势,杀死了歹徒首领,也激发了被强暴的女性和其他被欺压的男性盲人对歹徒特权的反抗意识。她的勇敢与抗争让所有被压迫的人团结起来,并且思考反抗强权、建立新的世界的意义。在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空间中,医生妻子在混乱中唤醒了他者的理性,为失明的人类指出了一条重建社会新秩序的道路,也是人类文化共性思维发展的过程:从非理性走向理性,从动物性走向人性。
3.3 叙事空间与隐喻
美国著名作家爱伦·坡的小说《红死魔的面具》,描写了红死魔肆虐下的统治阶级的狂欢,揭示了人类通过狂欢和享乐来逃避死亡的心理状态,体现了人类文化思维模式中消极的一面。
在小说中,封闭的叙事空间隐喻了贵族封闭的心理状态。红死病大规模爆发之时,荣王爷将自己的城堡封闭起来,带领贵族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在他的视角中,城堡这个叙事空间是封闭的,象征他面对“红死病”时消极逃避的态度。他抛弃自己的民众,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是一种人在面对极端灾难下对死亡的逃避心理,这体现了文化思维习惯模式中的消极一面。
同时,叙事空间也隐喻了死亡。在叙事空间之中,有7 个不同颜色的房间。它们分别为蓝色、紫红、绿色、橙黄、白色、紫色以及黑色,房间的排列顺序为从东向西。这象征了人生的不同阶段,最后一个阶段是“黑色的房间”,也就是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死亡。荣王爷跟随着红死魔从第一个房间走到第七个房间,预示着他走过了他的一生,走向了“黑色房间”,也就是死亡。而“红死魔”作为夺走荣王爷生命的人,象征着无处不在的瘟疫。无论荣王爷如何加强戒备,如何修建城堡,试图将瘟疫隔绝在外,瘟疫都能够闯进来。这预示着,在瘟疫面前,人类无处可逃,我们只能直面瘟疫,不能逃避它。爱伦·坡在面对死亡这个人类共同命题时,探讨了人类逃避和面对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4 结语
该文通过不同的叙述视角和叙事空间,在文学层面对《白雪乌鸦》《瘟疫年纪事》《失明症漫记》《红死魔的面具》进行了分析和比较,采用美国学派平行研究理论,深入探究了瘟疫文学背后中国、英国、葡萄牙、美国四国的文化思维习惯的异同。探究各国文化思维的差异,有利于各国文化在对比和参照中,相互交流学习,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这一角度出发,从更广阔的层面进行防疫。人类在面对死亡时,体现出直面、逃避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从非理性走向理性、从动物性走向人性的文化思维的过程,是世界人民面对新冠疫情的文学写照,也是各国在后疫情时代下进行文化精神交流和相互理解的基础。从古至今,瘟疫一直存在于人类社会始终,从未消失,也不会消失。在后疫情时代,人类在心理层面和行动层面如何面对瘟疫,社会的发展和瘟疫的蔓延如何共处,文化思维习惯将会如何影响我们应对疫情的方式与态度,这将会一直拷问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