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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德”思想从文学到新闻学的渗透

2022-12-28王宇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30期

王宇

(中国知识产权报社,北京 100088)

“文德”思想源于中国古代,从古至今,“文德”从政治观念向新闻领域渗透,指涉对象由天子、君子转向新闻职人、内容生产者,其内涵也随着时代前进不断丰富,成为融通古今、跨越领域、互联圈层的理论范畴,是中国智慧解读世界价值的独特思想。

1 中国古代“文德”思想源流

“文德”一词始见于《诗经·大雅·江汉》,“矢其文德,洽此四国”。 春秋前期,“文德”指文治之德,与文章并无关联,类似的用法还见于《论语·季氏》中的“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易传·象传》亦有“君子以懿文德”。春秋末期,孔子有感于礼崩乐坏的现实,提出“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将“文德”指涉对象由君王下移至君子,开启后世“文”“德”“人”合一的理想范型。

到了汉代,经学盛行,王充承袭孔子“君子之德”思想,将“文德”从政治范畴带入文学范畴,在其著作《论衡》中,王充定义“文人之德”:“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并进一步解释“文德之操”:“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王充认为,落笔行文需心怀君国天下,要有大局意识,站位要高。

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观点,同时提出“文以气为主”的理论主张,将君国关怀与生命关怀并举。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瞻彼前修,有懿文德”的理想,认为“攡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将时代思想、社会热点、个人性情注入“文德”内涵。

到了唐代,文学实践繁盛,并与诗文理论融会贯通。如皎然在《诗式》中提出“风律外彰,体德内蕴”,殷璠《河岳英灵集》提出“神来,气来,情来”,既指创作状态,又指诗美风貌。唐人在阐释社会伦理与生命伦理时展现极大包容性,为后世“文德”观延展开启新空间。

清代思想家章学诚是“文德”观的集大成者。传统的文德观念,是指作者的道德意识或道德修养,其依托是既有的社会伦常关系和主流意识形态,其表现则是借助惩恶扬善、褒贬是非、美刺、比兴等理论术语。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史德》中对此曾有所说明和分析:“是尧、舜而非桀、纣,人皆能言矣;崇王道而斥霸功,又儒者之习故矣;至于善善而恶恶,褒正而嫉邪,凡欲托文辞以不朽者,莫不有是心也。”[1]传统的文德观念,因为沿袭已久,早成习见,如果缺少个体心性内生的支撑(章学诚所谓“私”与“衷”),往往会流于空洞或矫伪,以此衡文并不能真正立言不朽。

《文史通义·文德》开篇即引孔子“有德必有言”“修辞立其诚”作为立论依据,可见章学诚视“立诚”为文德第一要义。怎样才算“立诚”?《史德》篇说:“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心系知觉,术系道义,又说“所患夫心术者,谓其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未底于粹也”,作者要通过养心持性才能“达至道”。章学诚将“至道”与“心术”相联系,并强调情性、心术的“养”和“持”,通过“养”和“持”进而通于“至道”。 他在《史德》篇最后一段写道:

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主感,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毗于阳矣。夫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人之情,虚置无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毗于阴矣,阴阳伏沴之患,乘于血气而入于心知,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

人为天地阴阳生化的品物,阴阳平衡是最高原则。所以,人的常态是“莫不平”。但人生在世,又必然要与“事”交织纠结,情和气则为“事”所动。一旦“动”有所“失”就会有阴阳失衡之患,长期的阳盛阴衰或阴盛阳衰,引发病态的心智,“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创作的文辞,必然有害正义与大道,不符合“文者道之私”(《文史通义·说言》)的标准。

由此可见,古代所谓心术,是对人的相对恒定的、方向性的心路而言,有着生命的内在逻辑,这一逻辑与“道”相通。文之作者需言之有道、言之有物、有感而发,若只说些假、大、空的内容,则“气失则宕”“情失则流”;作者需不拘于私、不徇私、不偏私,客观、公正、真实展现所述之事,一味地追逐眼球经济、流量经济,不采取多信源求证,则“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亦“不知言公之旨,而欲自私自利以为功,大道隐而心术不可复问矣”(《文史通义·言公》)。

至清代中期,“文德”已由先秦“君王之道”的单一概念扩展为将宏阔“大道”与个人生命体验相结合、将人之德与文之德相结合、将世相与殊相汇入文本的“文章之道”,是结合社会公义、生命体验、作者素养、文本价值的多维意义体。

2 “文德”与近代新闻伦理

中国古代早期通过甲骨卜辞、情报信、烽火狼烟等手段传递信息,整个封建时期,信息发布渠道经历邸报、小报、报房的发展过程。维新运动前后,随着西方思想引进,中国新闻业逐渐专业化,出现了最早的职业新闻人,体现了“文德”在新闻领域的应用,并在救亡图存的历史进程中形成体系化的新闻伦理。

1868年,美国传教士林乐知在上海创办《万国公报》,提出新闻主笔“三才”论:一是良史之才,“不避权势,不畏奸豪,苟有非理之处,皆得从容而议之,恒寓规谏之意”;二是文字表达之才,行文“无不婉而可思,曲而善达”;三是切中时务之才,“每述一事,必使人可法可成,阅之者茅塞顿开”。即便一般记者,也应为“学识兼优的博学之士”“其明足以察理,其才足以辨物,洞见无遗,词能达意”[2]。

1874年,维新思想家王韬在香港创办《循环日报》,他认为新闻要“通外情,广见闻”,主办报刊的人应该是“通经术谙史事”“明经济娴掌故”的人才,并强调“德”的重要性,如“其立论一秉公平,其居心务期诚正”,成为当时办报共识。

维新派的新闻思想有强烈的时代特色,救亡图存、心怀苍生是他们办报的关键词,他们大多有扎实的传统学术功底,同时受到近代西方思潮影响,最具代表性的是梁启超,提出“五本”之说,他认为健全的舆论有5个要素:一是常识,发议论人对自然界和社会的重要现象、原理,对世界和国内的重大事件“须略知”才能产生健全舆论;二是真诚,舆论要凭良心真诚地发表,不得受威胁;三是直道,舆论者要刚直不阿,不畏强暴,不侮鳏寡;四是公心,即发表议论要公正;五是节制,即所发议论要根据情况而有所节制。梁启超的“五本”学说包含了“文德”思想中社会公义(发表议论要公正)、生命体验(原理皆须略知)、作者素养(凭各自良心而真诚地发表)、文本价值(回应世界和国内的重大事件)的内涵,影响了一批辛亥革命时期文人的新闻理念。

著名报刊活动家郑贯公受知于梁启超,他认为“个人私德,无关于世者,不能诬摆妄揭”,将“公”摆在论说原则的第一位。他认为“记者有监督政界及代民鸣不平之特权,惟不能煽乱以坏治安也,又不能造谣以惑人心也,又不能侈谈猥亵以诲淫也”,他将民主思想融入办报实践,强调舆论监督作用。同时期的于右任表述得更为完整:“记者当整顿全神,以为国民效驰驱,使吾国民之义声,驰于列国;使吾国民之愁声,达于政府;使吾国民之亲爱声,相接相近于散漫之同舱,而团体日固;使吾民之叹息声,月消日灭于恐慌之市面,而实业日昌。”至此,“文德”由古代士大夫风气进入专业报人新闻伦理范畴,“息息负历史文化之重责,又同时力趋于时代之前,应环境之演化,开风气于方新,所求不负其使命者”(史量才)。

最早将上述散点论述归为体系的是徐宝璜,他明确提出报纸“言公”作用:“报纸既为社会之公共机关。故其记者亦为社会之公人,责任匪轻处之宜慎,遇事当求其真,发言应本乎正本独立之精神,作神圣之事业,信仰取得,权威自立,尊严立见。”因记者“为社会之公人”,故其“德”对新闻内容有决定性作用。徐宝璜在其著作《新闻学》中谈道个人之德:“记者个人之道德,与其报之销路亦大有关系”;谈到为文之德:“因迎合社会,乃贱者之所为,与敲诈同为不德也”。徐宝璜提出“十六条要求”作为“访员采编新闻应守之事项”,涵盖新闻伦理等生产各环节,是内容全面的新闻人工作守则[3]。

随着《新闻学》的诞生,一批新闻学专著相继问世。1923年发行的邵飘萍《实际应用新闻学》明确提出“品性为第一要素”,“所谓品性者,乃包括人格、操守、侠义、勇敢、诚实、勤勉、忍耐,及种种新闻记者应受之操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此外交记者之训练修养所最不可缺者”,可看作士大夫典型的道德品质在新闻道德中的具体表述[4]。1937年,任白涛完成《综合新闻学》一书,将新闻推到“社会之上公共机关”的位置,呼吁新闻自律和新闻立法,呼吁社会民主框架内的新闻自由,将新闻专业视角扩充为社会制度建设的一部分。至此,“文德”思想完成从古代士风—报人伦理—民主制度组分的转变。但是,植根于半封建半殖民社会,这种转变并没能良性发展。如1943年日本侵略者攻占华北期间,组织发布《华北新闻资材协会规则》,表面上强调新闻自由、尊重新闻生产,实则让新闻活动成为利益集团的殖民手段,人且不能为人,“文德”也成为教化奴役的工具。

3 互联时代的“文德”与“文道”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从半殖民半封建社会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社会主义新闻实践进入新阶段。1956年,毛泽东同志发表《论十大关系》中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化指导方针,出现关于新闻行业规范的讨论;1991年,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第四届理事会第一次全体会议通过了《中国新闻工作者职业道德准则》;社会主义新闻事业制度规章不断完善。随着我国进入信息发展新阶段、新技术、新业态,2017年,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公布《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单位内容管理从业人员管理办法》,将监管触角全方位伸向各类新媒体平台,形成新时代新闻伦理的体系规范,新闻伦理范畴的“文德”从近代民主制度理想回归现实,成为社会主义制度规章的内容之一。

互联网技术、智能技术冲击新闻生产大变革。传统纸媒、电视媒体在将新闻真实性、客观性、专业性淋漓发挥的同时,新闻专业产品更为细分。与此同时,为了顺应受众需求与产业发展趋势,新闻媒体在向网络端、移动端延伸时打破以往由专业新闻人参与新闻生产的主体界限,与多种形式的媒体互为观照,共同回应网民关心的热点话题,尤其近几年短视频内容崛起,网络语言、圈层观念不断深入舆论场,新闻的职业性边界正变得模糊,传统媒体对舆论的主导性正在减弱。“万众皆媒”时代,每种内容生产者形成不同的观念群组,“媒体人”渐渐扩充为“新闻内容生产者”,他们各成自家、彼此相易,不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如庄子形容“物得以生,谓之德”,“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西南方之美者,有华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珠玉焉”。互联世界的“同道中人”无论体制、阶层,输出多样化的群体声音,每种群体形成各自的语言风格、行文原则和代表立场,齐放争鸣,不亦乐乎。在“各守其德”的舆论景观中,虽有“制假造假”“借梗融梗”、怪奇诡丑、哗众取宠之徒,但多数新闻生产者能持守新闻价值阐发一派之言。

那么,在“去中心化”的大环境下,是否存在“同心一德之朝”归释各自为政的“文德”呢?笔者认为有,这就是超越功用和意识形态,在历史中不断丰富的“文道”。“文道”这个说法并不是新产物,中国古代无论老、孔都对“道”有颇多论述。孔孟有道,老庄亦有道,儒、道虽派别有异,但他们都认为“道”是人类文化、活动的本体,“德”是对“道”的体认、感知、内化。《说文解字》训“道”:“所行道也,从辵,从首,一达谓之道。”从辵,可引申为动词“行”。形而上的“道”衍发为“天文”“地文”“人文”,表现为新闻产品的“形文”“声文”“情文”,此处的 “文”既是落于纸面的“文”,也是“文德”之文,体道之文。反之,离开“文道”的“文德”是不彻底的“文德”,是没有根性的“文德”,是在集团利益框架下僵化、固化、形式化的“文德”,如近代外国列强侵略时期,所谓持守“文德”不过是维护强权政治的工具,离实现文章价值甚远,更无从谈及“体道”。

马歇尔·麦克卢汉认为:“任何发明或技术都是人体的延伸或自我截除。这样一种延伸还要求其他的器官和其他的延伸产生新的比率、谋求新的平衡。”[5]“新闻人”的界限将更为模糊,不同制度、民族、文化的“人”与不同技术基础的“机”同为新闻生产主体,所谓“文德”也将成为多维意识体“美美与共”的深层次人文追求,而非以一隅理释为规训,并在“和而不同”的话语博弈中促成多元文化融合,在“文德”“人德”与“机德”共生的数字文明中“谋求新的平衡”[6]。

4 结语

因此,当下再谈“文德”不能仅将其视为“道德”,也不局限于徐宝璜谈到的“人之德”“文之德”,更不能在新中国成立百年的今天,将“文德”“文道”视为与现代性不兼容的古老思想,脱离历史语境全然依赖机器生产内容,进而困入“信息茧房”,被另一种强权“奴役”。目前,我国还未构建较完善的数字时代新闻产业制度框架,当下也无法准确定义人机时代的“文道”“文德”,但可以预料的是,随着人工智能、元宇宙等革命性技术实现更多人机协同、虚拟现实融通的场景,这些思想观念将逐渐渗透新闻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