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思考非遗保护
2022-12-28晁子惟
晁子惟
(哈尔滨音乐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28)
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的保护一直是备受传统文化工作者关注的议题之一,从现代主义的本质主义角度出发来看,非遗文化是由历史遗留下来的人类社会遗产,人们往往更愿意将目光投向所谓古老的、原生态的文化形态以及与之相关的传承与保存的研究,然而从后现代主义的角度出发,所有流传至今的“传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必然的复制,而是后人根据所处时代与社会发展的需要来选择性地使用前人的经验,从而在吐故纳新中构成种种符合时代需求的新“传统”。在这样的条件背景下,我们是否真的有能力对其横加保护?非遗音乐的传承是否还是与音乐文化共生?抑或是只余单一技术流传?接下来笔者将从以下几个维度对其进行思考。
1 非遗是什么?是如何产生的?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指“各民族世代相传并视为文化遗产组成部分的各种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以及与传统文化表现形式相关的实物与场所”[1],诞生于群体的长期生产生活中并记录着其人文、社会、精神以及信仰表达。文化遗产一般可分为“物质”与“非物质”两个不同的概念,也因此在198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设立一个单位负责非物质文化遗产,当时所使用的名词为Non-physical Heritage,直到1992年才正式更名为Intangible Heritage。从字面意义上来看意为“无法触摸的遗产”,而目前所广泛使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源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的中文正式译名[2]。
那么“非遗”究竟从何而来?在全球化日益深化的今天,作为一个经历了文化重建、断裂与开放的典型非西方社会,一路走来我国的非遗硕果累累且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但同时也充满了争议。非遗在诞生之初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文化成果,它随着人类的生产生活逐渐发展壮大,与相似支流合并,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类文化分支。
音乐并非纯人为所创造的东西,它与自然一同诞生,它来自山川,来自河流,来自虫鸣,来自鸟叫,音乐是人类被给予的一笔宝贵财富,在这笔庞大的财富面前,我们人类的力量是最为渺小的,音乐与人类相互观望、相互影响,随着发展与选择,逐渐形成了人类所独有的音乐文化。许多音乐分支随着人类交往汇集在一起成为流派,为更多人所接受、喜爱,但一些音乐文化同样也如它诞生之初那样,随着社会的变迁、时代的发展而逐渐被人类所淘汰、所遗忘,最终归于土地,流回江河湖海。也就在物质资源较为充足的当代,人们的关注点逐渐转移到这一类精神文化的存在。然而许多古老文化却由于传承人缺失、工厂化、商业化的原因在逐渐没落,此时人们意识到若再不横加保护,则会永远失去这笔宝贵的文化财富。可是随着环境的改变、人的迁徙、传承的丢失,我们精心呵护下的非遗究竟是仍然与文化共生,还是徒留技术苦苦支撑?
2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
在信息技术高速发展的当代,全球化迅速展开,使得几乎所有地区都被网络覆盖,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现在主要在数字技术环境中运作。尽管在保存中使用数字化的方式是十分稳妥的,但是“环境储存的影响、对保存质量的新挑战、对视听遗产的威胁以及正在出现的专业知识差距”等困境依然存在。一方面,在某些情况下,有些基本信息可以通过直观地对人进行观察得出,例如,我国民间音乐最大的特点即在于口传心授的传承方式,这些形式在很多情况下是无法通过数字化复制的,每一代传承甚至传统艺人的每次演唱都会即兴改变,完全依赖数字化的记录可能会过早地限制其音乐本体展现形式;另一方面,非物质文化遗产往往与多种技能、习俗、区域环境等特定因素相互结合不可拆分,片面数字化的存储反而使其失去内部人文活力。
音乐诞生于人的情感表达需求,非语义性与非具象性的特殊表现方式使音乐本体的展现流于时间中,时间前进无法倒流,即使是同一作品的再次演奏,由于演奏者、指挥者、听众、乐器状态甚至气候与心境的不同,都会造成细微的区别。即使现在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互联网技术可以精确复刻出音高、节奏,但绝无可能复制出人的情感,当其内部所维系的情感丢失,我们保存下来的究竟是原本的非遗,还是与之同名的现代技术?所以传统的延续必定是站在整体空间的角度出发,多层次全方位对其考核过后,从生产生活与历史演变角度提炼其内在的“核”,从而加入符合现今生产生活方式的新技术、新业态,使其尽可能地在保留传统本质的基础上活态传承。
3 生态学视角下看待非物质文化遗产
“生态学”(Oikologie)一词根源于古希腊语言中的“oikos”(家、住所)和“logos”(学问、研究)。德国生物学家Ernst Haeckel于1866年首次对生态学做出了明确定义:研究动物与有机机体(个体或群体)与周围全部无机环境之间关系的科学[3]。随着现代生态学和系统科学的发展,人们认识与理解世界的方式更多地倾向于以动态的眼光借助系统而整体的视角去看待,“生态”一词所蕴含的内涵已不只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生态系统,而是发展成为一类主观认识、理解世界的新视角与方法论[4],成为认识和把握社会现象的哲学工具之一。从生态学的视角出发,音乐文化中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品及其传承人以及其诞生过程中的各类情感因素和价值认知等伴生因素甚至其诞生发展所依托的生态环境、人文环境、社会发展进程、社会制度、族群聚变等与之有关的各因素被视为一个整体的生态系统。其中各因素相互依存,相互观望,处于动态平衡之中,不仅在于内、外之间的相互影响关系,也关注其内部层级构成与关系。内、外系统的交互过程之中,当一种环境因素受到制约不能与其他因素同步运作或遭受不可逆的破坏时,生态环境就会失去平衡,进而打破传承链,逐渐淡出人们生活视野,变为所谓“文化遗产”。
音乐作为时间的艺术,其中的平衡则更为微妙。音乐中的时间不只是客观的,更是主观的,存在听众主体意识的内在时间维度中。人的意识流是前后连接相互渗透的,会将对“过去”的回忆、对“将来”的期待以及对“当下”的感知糅合在一起组成个体独有的内在时间意识结构。无论是作曲家、演奏者还是欣赏者,都将自身的情感投射于音乐作品中,试图将自身的时间意识与音乐流同步,以获得情感的共鸣。非遗音乐的传承过程中往往过于强化其独立的艺术技能而忽略了其所扎根的客观条件,打破了音乐生态内部所需的“通融性”,与自然规律相悖从而使得保护进程胶着难行。当与之适配的环境、当下与传承丢失,即使音乐本体形态依旧,但也如空心的树干一般,一推即倒。唯非遗传承技艺与与之相匹配的文化语境,如庙会、节庆活动等相互联通、相互对话,才有可能在传承中调整出活性传承的艺术智慧与艺术活力。但仍需考虑的是它们的可持续性,生态危机不断加剧,人类拥入钢筋水泥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将更多的精力投于生存,逐渐远离自然界多样的动植物和四季更迭所带来的直观、天然的生态材料。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与工厂的普及同样从某些层面上取代了技艺传承于人生存的必要性,若想有机地继承与发展非遗技艺、艺术,必将不能只于功利的角度去思考,更多地在于文化的传承与人文内涵的内在体现,于是生态的整体性观点也正是对二元论机械世界观的批判和反思,它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非遗传承并不能拘泥于技术与形式的流传,而更应赋予其整体性的艺术思考,弥补其在流变过程中艺术与人文思想的缺失,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论点,也与全息理论不谋而合。
4 全息视野下看待非物质文化遗产
全息即完全信息,英文为Holography。其中Hol源自希腊文“Holo”,表“完全”的含义[5]。 全息论从整体而言,是一种宇宙学说,其表现为整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点位都包含了原物的全部储存信息,部分即整体。全息理论作为一种哲学思想,认为世界(自然界和社会)、人和人、人本身的个人内在体系都是相互包含互有所投影的。吕国欣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全息包”。这种全息包具有一定的意义,该意义就是“事物的存在和运动的性质结构、状态、相互关系、运动规律和发展趋势等。用哲学的语言来说,‘意义’就是事物的质和量、肯定和否定、同一和差别、现象和本质、偶然和必然等”[6]。
全息论最明显的两个特征为“整体缩影”和“发展重演”。“整体缩影”表现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与社会现实相重叠的部分,其中的任何一个子系统或全息元——方言、技艺等都包含整个非遗文化系统的全部信息,反映其发展的文化语境信息,见微知著。而“发展重演”原则表明非遗的发展古往今来都依托于时代和经济的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所蕴含的社会人文信息投射出了其诞生及发展过程中的社会变化及需求,这些信息则大体分为构成性与过程性两类。构成性要素包括地理环境、乐器以及民族文化等,他们为非遗文化的诞生提供了空间结构;过程性要素包括政治变迁、人口迁徙、文化传承等,它们形成了非遗文化的时间结构,组成了由诞生至逐渐淡出历史舞台的逻辑顺序,这也是人类与当代社会复合重叠的表现。
中国传统音乐的诞生往往是老百姓将对人生的理解、对生命的思考注入艺术行为当中,上至天文日月,下至春种秋收、婚丧嫁娶,随着时间的打磨与代代相传中的不断继承发展,其内里蕴含着无数生活哲学与集体智慧。在特定的时代以及人群中,它曾无可替代熠熠生辉,在慢节奏的日子里承托着当地人民生产生活、精神文明的发展。随着社会前进的脚步越走越快,人们或许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或许无法再依靠它得以生存。那么哪怕这些技艺随着人们生活习惯的改变已经渐渐消逝,只要有民族精神的维系,这些艺术将随着先辈的基因永远地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中。
5 结语
通过上述多个角度都可以看出,我们对于非遗,对于“他者”传统的保护与传承,一方面,源于“我者”对于非本族群文化的理想化与建构;另一方面,基于对学术理念的片面追求,裹挟着国家话语权力等现实因素重新建构,或者已被重构为现实所需要的重要因素。
人的力量在自然的面前最为渺小,在老子哲学中,自然是一种不同于人为却又高于人为的状态,是与人为两相对立的概念,是事物按照自然法则与自身的本质规定而自生、自长、自成、自衰、自灭的过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消逝并非全然消逝不见,伴随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物质交换过程,一些不再具有生存环境的东西会消失,也会留下一些东西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发展。
非遗保护更该关注的并非仅有的文字影像表面所浮现的艺术表现形态,更要尽力去寻找其艺术形式源头的东西,以此为基点融入现代智慧进行活态传承。传统已随“彼界之人”而去,我们无法察觉,更无法以人类之力强行定格;但传统更能为“在世之人”而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