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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视域下近现代日本国际形象的二重建构

2022-12-28张小龙

外国问题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观照镜像建构

张小龙

(海军航空大学 基础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1)

近代以来,从维护西方主导的文明秩序体系这一目的出发,西方主流话语对非西方诸文明体或多或少形成了矛盾二重性的形象建构模式。对日本民族的“菊与刀”符号化建构,无疑是其中最具影响力的范例。不过,相较于东亚诸民族因日本侵略记忆而留下的切肤之痛,在19世纪后期西方的对日观照中,古雅优美的“菊”之印象可谓远远胜于黩武好战的“刀”之印象,而这一时段也正是日本文明充分受容于西方,融入国际社会难度大大降低的时期。在西方文明唯我独尊,纵情蔑视一切非西方文明的殖民时代,唯有日本曾在诸多东方文明体中脱颖而出,受到西方舆论的特别悦纳和肯定,这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日本实现扩张野心的阻力。(1)研究者指出:美国报刊从西方文明价值观出发,将甲午战争参战双方分别设定为两种角色, 即中国代表“野蛮”和“保守”,日本代表“文明”和“进步”,并以此为前提来评价这场战争。参见刘文明:《“文明”话语与甲午战争——以美日报刊舆论为中心的考察》,《历史研究》2019年第3期。西方的这一认知如何形成,以及近代历史经历如何作用于当代日本对自身国际形象的建构,是十分值得探讨的论题。回答这一问题,需要对近代西方涉日文献著述进行检视,才能还原历史的全貌。

19世纪西方观察者留下的涉日著述约可分为行记、民族志、政论三类,其中以行记(或风土景物志)数量最多,亦最能体现大众舆论对日本的整体观感。行记作者在日本逗留的时间通常长不过数年,短则不足一月,在无暇深入东方世界精神堂奥的情况下,影响其观照结果的重要因素,往往是异域事物中最具外显性的元素如气候、水土、自然植被等生态特征。以生态特征为出发点的对日观照,使二重建构模式的矛盾一度得到了调和。其结果是西方在进行关于日本的浪漫主义想象和书写的同时,也在下意识发现甚至刻意“发明”亚欧大陆东西两个岛国之间的相似性,由此导致“世外桃源”与“东方英国”曾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内,成为西方舆论建构日本形象过程中相辅相成的两大主线,而日本对于自身国际形象的主动建构亦受此启发,形成了围绕二重主题展开的思路,其影响历久而深远。解读这一现象的逻辑机理,对于理解当代日本国际形象的生成与优化机制颇具意义。

一、近代西方对日二元观照模式的生态起点

16世纪,以天主教士和商人为主体的西方来访者纷纷登陆日本,完成了与旧世界最东端文明的初次接触。出于对异文明的排斥与恐惧心理,德川幕府于17世纪30年代颁布了“锁国令”,从此使日本成为西方人士可望而不可及的东方“世外桃源”,传教士此前留下的些许异域见闻,则为欧洲作者提供了构建东方浪漫想象的有限素材。在《格列佛游记》第三卷中,主人公乘船离开虚构的长生不死之国“拉格奈格”后,仅用十五天时间就在日本弃舟登陆,而日本海关官员也对“拉格奈格”国王盖在文书上的玺印颇为熟悉和尊重。(2)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张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195页。显然,这说明英国作家认为日本与奇幻世界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扮演着现实与奇幻间的中转站的角色。

佩里舰队于1853年重新打开日本国门之际,正值英国霸权鼎盛之时,英国凭借其在远东的绝对影响力,一时成为对日本影响最大的国家,对于日本的国际形象建构发挥着主导性的作用。英国首任驻日领事阿礼国的《大君之都》、历史学家巴林顿的《日本与北直隶》以及植物学家福琼的《江户与北京》三书同出版于1863年,代表着英国观察者对幕末日本形象的初次建构尝试。他们的记述无疑充满着揭开“世外桃源”神秘面纱后的激动与新奇感。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一旦进入生态视域下的观照,三位英国人就同时触发了“举世罕见”与“似曾相识”两种看似矛盾的形象体验,二者有时甚至共存于同一段叙事当中。巴林顿写道,去往富士山的道路上,美景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你刚才还在一条高贵典雅的林荫大道上(没有任何树木比日本柳杉更美),转眼间又进入了一片旷野,周围是玉米地和开花的灌木丛,接下来一头扎进了密林,而后又出现在完美的英国田园绿野幽径之上,篱笆上盛开着金银花,河岸上雏菊绽放,远处乔木和灌木撑起的明媚绿荫下,是一片片小小的白色村舍,堪称世界上最美丽的画卷。可是你还来不及生发思乡之情,就又被车子载到了崎岖的山间小径上,激流在脚下怒吼。行至山巅,一侧是一望无际的碧海,另一侧是巍然屹立的富士山。以我看来,汇集世上一切天然、可爱、富丽、壮美的景色,也未必能胜过这眼前的景致。”(3)Edward Barrington de Fonblanque, Niphon and Pe-che-li, or Two years in Japan and Northern China, London: Saunders, Otley, 1863, pp.157-158.

日本景物同时满足了巴林顿的猎奇感与“思乡之情”,得到他的不吝盛赞。与此类似,福琼指出由神奈川一路进入江户,与由肯辛顿进入伦敦所见景色大体相似。(4)Robert Fortune, Yedo and Peking: A 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the Capitals of Japan and China, London: John Murray, 1863, p.77.在他看来,“乡村的某些路段让我回忆起英国的乡间道路,但毫无偏见地说,英国任何景物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5)Robert Fortune, Yedo and Peking: A 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the Capitals of Japan and China, pp.94-95.阿礼国则写道:“除英国外,没有一个地方如此青翠,如此堪与园林媲美,如此富于静谧之美感。这个国家林木丰饶,树形高大、姿态优美的雪松尤多,土地肥沃。”(6)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Vol.1, New York: Bradley, 1863, p.189.阿礼国提到的“雪松”,与被巴林顿誉为世界最美的日本柳杉(Cryptomeria Japonica)实为同一树种。这种在日本被广泛用作行道树的常绿乔木,一再被英国来访者大书特书,成为解读旅日英人“似曾相识”感的重要文化密码,福琼认为精心修剪成统一高度的日本柳杉,令人联想到英国公园和贵族宅院里高大的冬青和水松树篱。(7)Robert Fortune, Yedo and Peking: A 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the Capitals of Japan and China, p.95.树木品种的相似性,无意中暗示着日本在气温、湿度、土壤等方面与英国的相似性。(8)20世纪初的英国园艺师证实日本柳杉可以很好地适应英格兰南部的环境,并得出结论认为该树种适宜在欧洲温暖潮湿的气候条件下生长。Henry John Elwes, Augustine Henry, The Trees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Vol.1, Edinburgh: Privately Print, 1906, p.138.英日同属温带海洋性气候国家的共同身份,通过来访者的第一观感得到了强化。

从日本特有的自然生态风貌这一共同原点出发,英国观察者从一开始就分别形成了“倒错”与“镜像”两种并行不悖的观照模式。“倒错”模式将日本视为生态环境未曾遭到工业文明破坏的前现代东方国家,致力于营造日本的“世外桃源”形象,创造传统东方叙事所必需的异质性与距离感。(9)“倒错”(topsy-turvydom)是幕府末期及明治时期英美来访者介绍日本人生活方式及风俗时常用的词汇。16世纪以来,寻找并列举日本事物与欧美相反之处的涉日著述颇多。19世纪末期,贝西尔·张伯伦的代表作《日本事物志》仍特设Topsy-turvydom一项,列举了许多实例。现代文明进程刚刚起步的日本,还保存着与英国迥然不同的原生态风貌,“伦敦是房屋林立的王国,有人称之为‘砖瓦和灰泥的荒野’,每个重要地段都耸立着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只有公园里的一抹绿荫能够给单调的景象增添几分生气。东京的景象则完全相反,放眼望去尽是绿色,建筑物的大部分隐没在绿树丛中。”(10)Samuel Mossman, Japan,London:Sampson Low, Marston, Searle and Rivington, 1880, p.27.“镜像”模式则将日本视为与英国气候条件近似的海洋性国家,致力于从英日气候生态的共同特征中寻求两国的求同存异之处,发挥了萨义德所说的缓释功能:“异国的、遥远的东西,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总是希望能降低而不是增加其新异性。人们往往不再停留于将事物要么判断为全新,要么判断为烂熟的做法;一个新的中介类型出现了,这一类型使人们将新事物,第一次看见的事物,视为以前认识的事物的变体。”(11)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74页。

需要指出的是,并非一切东方文明体都无条件受益于“镜像”观照带来的缓释功能,《大君之都》等三书对中国的观照大体遵循单一“倒错”模式。由于大陆性气候与海洋性气候的巨大差异,中国难以在第一时间从体感上触发西方观察者的“镜像”观照,因此成为鉴定日本文明身份的绝佳参照物。英国来访者对中国气候生态的书写,往往趋向炎热干旱与寒冷荒芜两个极端,尤其在有过旅日经历的来访者眼中更是如此。巴林顿对于天津城郊景色的观感是:“无论向城外哪个方向极目远眺,所见的都是一望无际的沙质平原,就如同沙漠一般,呈现出无法形容的枯燥和荒凉。地平线上点缀着些土坯建造的村落,彼此间隔三四英里,但它们的存在徒增死寂单调,无法为这里的景色增添活力。”(12)Edward Barrington de Fonblanque, Niphon and Pe-che-li, or Two years in Japan and Northern China, p.190.他还不可思议地认为,天津在夏季的炎热程度甚至超过热带地区的东印度群岛和西印度群岛,以及西非海岸的沼泽地。(13)Edward Barrington de Fonblanque, Niphon and Pe-che-li, or Two years in Japan and Northern China, p.232.

维新前夜的日本处在新旧思想交锋之际,西方文明影响下的整体转向尚未发生。因此,触目可见的气候、环境、生态因素,就成为将日本与其他东方国家区分开来的重要出发点。巴林顿称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能够在遗世独立的情况下发展出如此高度的文明,因而日本的前程必然是远大的。(14)Edward Barrington de Fonblanque, Niphon and Pe-che-li, or Two years in Japan and Northern China, p.175.而他所说的高度文明,自然也不是指单纯的物质文明(对于幕末日本的贫困落后,他并非视而不见),而是涵盖生态环境、社会风貌、人文精神气质和审美情趣等因素的综合印象产物。有无“镜像”观照的缓释功能,差别显而易见。

西方对中日作出比较观照之际,正值“地理环境决定论”在欧洲大行其道。英国地理学家巴克尔提出了文明特性的“四要素决定论”(气候、食物、土壤、综合自然条件),而气候因素被他视为最重要的因素。(15)Henry Thomas Buckl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England, Vol.1, London: Longmans, Green and CO, 1873, pp.39-41.尽管巴克尔的巨著《英国文明史》中并无关于日本的专论,但其理论的影响力早在该书问世前就已广为人知。阿礼国声称,观之日本,可见巴克尔的气候决定文明特性之说所言不虚。(16)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Vol.1, p.91.他笔下的日本“每一天通常从微风吹拂的美丽清晨开始,天稍微有些阴,下午几乎肯定会下雨。但没有什么比下雨前的早晨更令人愉悦,更像一个美好的英国秋日早晨。夏日最热的时段,太阳也不像邻近的中国海岸那样毒。”(17)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Vol.1, pp.177-178.福琼写道:“日本四岛与英伦岛在纬度上相似,只稍微偏南一些。中国北方严寒,南方酷热,而日本岛周围的海洋保护日本不受严寒或酷热困扰,因而更适合英国人和欧洲温暖地区的人居住。”(18)Robert Fortune, Yedo and Peking: A Narrative of a Journey to the Capitals of Japan and China, pp.264-265.在早期英国观察者的对比中,中国气候极端,景色单调,日本四季分明,植被多样,景色变化万千。这样的刻板印象对比一旦形成,极易令观察者联想到清朝统治者思想上的守旧与日本明治维新后的开化政策。“一边是万事万物数千年来冰封不化,人的思想也牢固冻结在古法的坚冰里;另一边却如同春分日的微风拂面,新叶新芽绽放,预示着夏天的来临。”(19)William Simpson, Meeting the Sun: The Journey all around the World through Egypt, China, Japan and California,Longmans, Green and CO, 1874, p.309.

生态气候对于文明特性的影响被无限放大,促使19世纪后期的英国观察者循着“地理环境决定论”的路径,进一步归纳或强行比附英日两国文明历史进程中的种种相似与巧合之处。阿礼国认为,英国历史上的“被剥夺公民权者”(friendless man)不受法律保护,事实上与“不法之徒”是同义词;而在日本,脱离贵族或家主庇护的浪人就相当于英国的“被剥夺公民权者”。(20)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Vol.2, p.170.塞缪尔·默斯曼写道:从现存关于日本族源的资料来看,现代日本人兼有土著人和渡来人的血统,正如英国人也是古代布立吞人、罗马人、条顿人、高卢人的混血产物,多元化的种族来源使日本人和英国人都具有远比大陆民族旺盛的精力,因此日本可称为“远东的英国”。(21)Samuel Mossman, Japan, p.46.威廉·迪克逊注意到,在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战中,平、源两家的旗号分别为红白二色,犹如英国“玫瑰战争”中兰开斯特家族和约克家族的红白玫瑰族徽。而日本诸侯间的仇杀,血腥程度也不亚于英国封建主之间的战争。(22)William Gray Dixon, The Land of the Morning: An Account of Japan and Its People, Edinburgh: James and Gemmell, 1882, p.42.德川家康于1603年建立幕府,恰好也与英格兰和苏格兰完成统一的时间相同。(23)William Gray Dixon, The Land of the Morning: An Account of Japan and Its People, p.53.在英国人看来,这一时间节点具有重要意义。此前英日两国沿着相似的轨迹各自独立前行,只是由于幕府此后的锁国举措中止了日本迈向近代的进程,才使两国的发展进程出现了落差,日本由此止步不前,成为上演封建活剧的舞台,供现代英国人欣赏故国浪漫却已逝的背影。

综上所述,只要日本继续孤立于世界历史进程之外,英国观察者就既可通过“倒错”观照满足猎奇心理,又可通过“镜像”观照治愈工业社会取代传统农业社会所必然引发的空虚与失落感,排遣思古之幽情。具体而言,第一,“倒错”模式的观照维度是地缘向的(或东西向维度),“镜像”模式的观照维度是生态向的(或南北向维度)。若以东西向维度观照日本,日本就必然同阿拉伯、波斯、印度、中国一样构成“东方”大概念的一部分,事事与欧洲相反;若以南北向维度观照日本,则可能从日本在生态、气候、植被等方面同欧洲的相似性入眼,首先肯定日本和欧洲同属北方海洋性国家,亚洲大陆则被赋予干旱、炎热等南方属性。第二,“倒错”模式的观照维度是文化向的,“镜像”模式的观照维度是文明向的。文化的传播必然呈现由近及远、边际递减的波状扩散效应,这意味着地缘上不相往来、文化辐射力鞭长莫及的文明之间难以找到文化上的一致性,其相反倒错之处或数不胜数。但相距遥远的地理区间在生态环境上未必没有相似性,在生态环境类似的地理区间寻觅到相似的文明特征并非不可能。第三,“倒错”模式的观照维度是空间向的,“镜像”模式的观照维度是时间向的。“倒错”模式预设的前提是将“东方”看作与一切皆与西方相异的“他者”,观照的出发点在于寻找日本同西方的种种相异相反之处;“镜像”模式预设的前提是将“东方”看作西方浪漫但已逝的过往,观照的出发点在于寻找日本同西方的共同点。“世外桃源”与“东方英国”之所以能够在欧洲中心主义的话语体系内暂时实现统一,其原因在于英国人喜闻乐见的“东方英国”并非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现代文明体,而是田园牧歌式的前现代精神家园。

英国观察者的微妙心理,从阿礼国的记述中可见一斑。作为熟悉中日两国事务的外交官,阿礼国痛斥中国官场的庸碌迟钝令人绝望,称中国和英国分别处在保守和进步的两极;(24)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Vol.1, p.62.而在守旧排外未必逊于清朝大员的幕府官僚身上,阿礼国竟看到了英国保守党的影子,不遗余力地为其辩护:“我们实在太缺乏耐心,太迫不及待,以至用他人的视角而不是日本人的视角去规划英日两国的利益,于是就觉得日本人的政策顽固不化,保守倒退……我们怎能肯定在我们的‘大名’当中就无人反对自由贸易、反对通过新的法案?难道在英国,以及在它的子孙所建立的自由开明的美国,人们就不需要同‘愚蠢的偏见、陈腐的念头、宗教狂的执拗’等世代累积的遗毒作斗争?”(25)Rutherford Alcock, The Capital of Tycoon: A Narrative of a Three Years’ Residence in Japan, Vol.1, p.324.“顽固不化”的日本虽不符合英国殖民利益拓展的要求,却可以最大限度地维系“世外桃源”的存在,因而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谅解;相反,明治日本一旦真正以现代英国为蓝本,进行国家发展道路的重新规划设计,就不得不付出牺牲“世外桃源”形象的代价。长远来讲,日本二重国际形象建构模式的内在结构性矛盾终将爆发。

二、二重国际形象建构模式的内在矛盾与消亡过程

日本开国之初,幕府严格限制在日西方人士的活动范围,尽力隔绝他们与日本民众的接触,避免其看到有损日本形象的事物。因此在这一时期,西方观察者的记述难免流连在优美的自然风光、优雅的日常礼仪以及茶道、插花艺术等表面事物上,不同作者的回忆录常有千人一面之感,从而形成了西方舆论界关于日本的刻板印象。然而,维新后的日本唯有全面敞开大门,才能促进西方科学文化技术的引进,成为与列强并驾齐驱的先进国家。1874年,明治政府取消外国人禁足令,次年,受邀入境的外国顾问、教师、工程技术人员就达到580人。(26)Keiichi Takeuchi, “Some Remarks on the Texts by Foreigners on Japan up to the End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How They Changed the Image of Japan abroad and the Impact they had on the Landscape Sensibilities of the Japanese,” Finisterra, Vol.XXXIII, 1998(1), p.89.真实的日本逐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西方面前,这必然意味着神秘感的消解,也使二重国际形象建构模式面临着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

英国女旅行家伊莎贝拉·伯德于1878年前往日本旅行期间,实时记录下了每到一地的所见所感,归国后汇编成著名的游记《日本奥地纪行》。在见到真实的日本之前,伯德的日本想象深受前人的“倒错”与“镜像”观照模式影响,在乘船进入东京湾时,伯德产生的第一印象是“空气和水面似乎都静止了,苍白静谧的薄雾中,灰色的云朵慵懒地依偎着蓝天,渔船的白帆映照在水中的倒影,不曾有些微的抖动。一切都苍凉得动人心魄,喧嚣和浮华被我们丢在了身后,而我们欢声笑语的行程,似乎是对沉睡亚洲粗暴的冒犯。”(27)Isabella L. Bird, Unbeaten Tracks in Japan, London: John Murray, 1911, p.3.在沉浸于“倒错”感的同时,伯德也同样产生了似曾相识的“镜像”体验:“山脊上的层层稻田有着英国草坪般的鲜绿色,向上一直高高伸展到墨绿色的山林当中”。(28)Isabella L. Bird, Unbeaten Tracks in Japan, p.1.然而,随着旅途的深入,不难窥见伯德预设的观照模式逐渐陷入困境的过程。日光神社的古朴优雅起初令伯德心满意足,但在离开日光后,伯德开始踏足解禁不久的日本内地,惊讶于贫苦民众衣不蔽体的窘境。不仅如此,她失望地发现:“底层民众不仅污秽肮脏,精神也无法用高贵来形容,虽然举止有礼,但稍一深入接触,就会发现他们的精神境界其实是卑下的。”(29)Isabella L. Bird, Unbeaten Tracks in Japan, p.103.在北海道接触到原生态的阿伊努人后,“倒错”与“镜像”感的交织起初带给伯德强烈的震撼,伯德既欣赏阿伊努人纯洁质朴的性格,更惊讶于他们酷似白人的相貌和神态举止,但相处日久后,“高贵的野蛮人”光环逐渐褪去,“文明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也回到了伯德笔下,她抱怨阿伊努人是精神世界极其单调贫乏,没有希望、没有上帝的民族。(30)Isabella L. Bird, Unbeaten Tracks in Japan, p.254.英国观察者优化日本形象的大合唱虽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但一时并未中止,其原因在于西方媒体只有捍卫固有的刻板印象,才能维持读者对于世上最后奇幻之地的好奇心。在利益的驱动下,全面反映真实情况的良心之作并不受出版商欢迎。《日本奥地纪行》由于如实反映了日本内地惊人的贫困落后状况,曾一度引起出版商的非难,但伯德拒绝删除书中的负面描写。

与此同时,西方对日本国际形象的二重建构模式已逐渐为日本所熟悉和掌握。1872年,萨道义、张伯伦等西方人士在横滨成立了“日本亚洲学会”,并定期出版《赴日旅行者手册》,欧美日本学学者的精神和理念开始向日本本土传播。在19世纪90年代日本加紧大陆扩张的背景下,日本开始主动借鉴西方的叙事方式和手法进行自身形象的积极建构,掩饰其不可告人的野心。地理学家志贺重昂出版于1894年的名作《日本风景论》力赞日本江山之美冠绝全球,历来被标榜为“国粹主义”作品,但书中不乏原文译自《赴日旅行者手册》的章节。细读之下,更是不难发现其对西方二重建构模式的化用。英国博物学家约翰·卢伯克曾列举英伦三岛山高崖险、水净沙明、森林丰饶、泽地纵横的多样性景物特征,并断言:“纵观世界各地,难以找到一处如同我们的岛国这样,在如此狭小的范围内呈现如此丰富的景色。”(31)John Lubbock, The Beauties of Nature and the Wonders of the World We Live in, New York: MacMillan, 1892, p.12.《日本风景论》引述了上述文字,婉转地指出卢氏所言诚然不虚,但日本除兼具英国之景物特征外,更有火山岩形成的奇绝地貌,若说造化之神独钟日本,恐亦不遑多让。(32)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東京:政教社,1894年,第98—100頁。在竭力与英国建立“镜像”联系的同时,志贺重昂照搬早期英人游记扬日抑中的模式,对中国北方景物的夸张贬抑手法与巴林顿如出一辙:“满目皆是黄色,无一山一峰之耸起,景色之单调重复,真令行客倦杀。”南方则由于数千年来滥伐林木,少有巨木高树之幽邃。(33)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第55—56頁。总之,唯日本奇峰挺拔,林木俊秀,堪与英国并论而又出乎其上。

日本知识界揣摩西方心思“为悦己者容”的成效并不明显。禁足令废除二十年后,欧美来访者初见日本虽仍有惊艳之感,但在长期居留后,对于日本的整体生态面貌自会形成客观的判断。在《日本风景论》问世的同时,小泉八云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自己在日本中西部所见的景象:“开垦后的平原,水稻种植面积不断扩大,绿色中带着些许暖意,但整个自然的色调是黯淡的,森林树色暗沉,草色丑陋单调。热带地区像燃烧的火焰般汹涌澎湃的绿,在这里不存在。花朵怒放时,倒像是四射的焰火,和周围植被凝重的色调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公园、园林以及田地之外的地方,缺乏温暖柔和的色彩,找不到英国草地那种丰饶可爱的绿色。”(34)Lafcadio Hearn, Glimpses of Unfamiliar Japan, Vol.2, Boston and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1894, pp.574-575.明治政府“殖产兴业”国策刺激下的掠夺性开发,难免危及植被生存环境,破坏自然和谐之美。西方观察者证实,即使是日本四岛中最僻远的北海道,也未能逃脱拓荒者的野蛮破坏。“文明世界拼命想从荒野上无法通过、毫无意趣的丛林中清理出一些空地。在这些空地上,不是森林毁灭后留下的树桩,就是蔓延丛生的野草。有的空地达到了荒漠的程度,放眼望去,荒漠和荒野交织在一起,延伸到日落处的远方……日本人曾疯狂地试图在这里建立家庭农场和果园。不用说,他们做的完全是无用功。带来的马匹忧郁而死,苹果结出的果实只有山楂大小。”(35)Reginald J. Farrer, The Garden of Asia: Impressions from Japan, London: Methuen & CO, 1904, pp.158-159.

此时已有环球旅行者毫不客气地指出:一个树木葱茏的国家才能给人留下美丽的印象,而日本的滥砍滥伐已十分严重,除了寺庙周围的森林都难以保全。日本实际上是贫瘠的、建立在火山岩上的国家,其美丽程度并不能和英法等国比肩,风景名胜就像“布丁中的梅子”一样散落在各地,而这些风景的魅力也被夸大了,部分原因是因为它们和周围环境的单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本虽仍有类似英国牧场的景色,但无牛羊,马匹亦少,绕过半个地球去观光实无必要。人若一生足不出户,乍到日本,或可产生奇异优美之感;若此前行万里路见多识广,必会认为日本并无足道。(36)Walter Del Mar, Around the World through Japan, London: Adam and Charles Black, 1904, pp.356-358.电报于19世纪末传入日本后,为便于架设电线杆,路边的日本柳杉遭到了砍伐,此事尤令钟爱此树的英国人纷纷哀叹不已。(37)Basil Hall Chamberlain, Things Japanese, London: Kelly & Walsh, 1902, p.406, Clarence Ludlow Brownell, The Heart of Japan, London: Methuen & CO, 1904, p.175; Robert Grant Webster, Japan: From the Old to the New, London: S. W. Partridge & CO, 1905, p.172.

在伯德看来,日本广袤的森林是维系东方梦幻形象的必要条件(More forest, more dreams)。(38)Isabella L. Bird, Unbeaten Tracks in Japan, p.111.而此时资本主义工商业文明扩张导致的生态破坏,不仅使“世外桃源”的神话面临危机,也使在二重国际形象建构中至关重要的“镜像”感渐渐失去了自然意义上的生成路径,日本若要维持“东方英国”印象,只有为“镜像”感开辟社会意义上的生成路径。这一努力可追溯到本多利明(1743—1820)的通商富国思想。利明为日本未来发展设定的榜样,正是依托海外殖民与贸易而走向强大的英国。限于江户时代对世界地理的认识水平,利明虽是“地理环境决定论”的信奉者,却否认英日之间存在自然意义上的“镜像”关系,他想当然地认为纬度与堪察加大体相当的英国一定同样拥有极寒的气候,因此人物亦刚强勇猛;而日本属于温暖国家,民性易流于温和惰弱。(39)本多利明:《西域物語》(上),《日本思想大系》第44巻,東京:岩波書店,1970年,第91頁。利明由此力主日本将国土重心北移,开发北海道、库页岛,甚至迁都到与伦敦同纬度的地区。除了这一几无可操作性的想法,唯一建立“镜像”关系的途径只有学习仿效英国振兴工商、鼓励殖民的立国之道,如能成功,将有望实现“东洋有大日本岛,西洋有英吉利岛,诚为天下世界至富至强二国”的宏愿。(40)本多利明:《西域物語》(中),《日本思想大系》第44巻,第138頁。

随着明治日本现代化举措的展开和扩张野心的步步升级,至19世纪末,日本立志成为“东方英国”的自我期许已为西方所熟知。英国政治家寇松断言:“英国凭借工业之精、人心之齐、诸岛矿产之富、政府之稳定不更、子民之殖民天赋保持西方独一无二领导地位,日本希望见样学样,建成小一号的东方英国。”(41)George N. Curzon, Problems of the Far East: Japan, China, Korea, London: Archibald Constable and Company, 1896, p.393.英国诗人阿诺德于1889年访日时发表了盛赞日本的演说,称日本是“地上的天国,是距离极乐世界最近的国度……那里的景色宜人,像精灵的家园般恬美。”不料日本各大报纸竟一致痛斥阿诺德的演说,认为阿诺德没有提及日本在产业、政治、军事等方面的进步,而仅对风景、艺术等方面大加赞扬,这实际上是对日本的轻视和侮蔑。(42)渡边京二:《看日本:逝去的面影》,杨晓钟等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页。

对于日本举国上下效仿英国的狂热风潮,被效仿者的反应却是耐人寻味的。英国海军中校伯克利在《日本人信札》一书中虚构了旅欧日人时原(Tokiwara)同日本国内友人通过信件往来进行的讨论。时原在一封信件中乐观预测了日本的前景,对此,伯克利借时原的朋友之口回应道:

阁下在横渡地中海途中致信于我,谓日本将成“东方英国”。观此蓝图,如夏日风光般美妙。诚然,以物质利益而论,此说不可不谓诱人。英国气候多变、海床宽广、良港众多,人民向海而生,工匠心灵手巧,煤炭资源丰富,如此种种长处,我国同样具有,使此说貌似可信。但与此相悖的是,两国人民存在显著差异,英人为一杰出商业民族,于商务领域注目日久,识见高明。吾人或亦可成一商业民族,但天性偏爱艺术。英人最著之特性,在于其自持力,以及不愿负重过度之自足性格,若具备此种特性,恐怕难以取得现有成就,日本国民性格甚易冲动。我国在东方之地位,与英国在西方之地位并不相同。除商道外,英国无一领域曾引领西方,亦无引领西方之意。英国有野心,而不好冒险,西方昔日由法国引领,今日由德国引领,此等负累英国向来无意承担。英国满足于温和之野心,抑或由其岛国位置使然?如此可幸免陆上邻国宿命,彼等贪心不足,屡遭重创,荣光一再堕于尘埃。(43)Commander Hastings Berkeley, Japanese Letters: Eastern Impressions of Western Men and Manners, London: John Murray, 1891, pp.88-89.

在近代西方长久以来形成的“倒错”观照模式中,“天性偏爱艺术”的日本民族被定义为诗意化生存的浪漫“他者”角色,而日本的商道,则一向为西方所诟病不已。现代工商业文明对“世外桃源”的侵蚀,足以令西方观察者产生负罪心理,英国人担心日本的传统艺术在现代社会的进步面前无法生存,因为艺术家在喧嚣浮躁、唯利是图的环境下无法保持纯净自足的心境,但这样的环境却是现代欧美商业文明的必备特征。(44)H. B. Montgomery, The Empire of the East, London: Methuen & CO, 1909, pp.164-165.在这一心态驱使下,日本的“文明开化”在消灭“倒错”感的同时,又无法有效促进“镜像”感的生成,反而引发了强烈的幻灭感。

甲午战争后,日本贪得无厌的领土要求进一步印证了伯克利的说法,即日本欠缺的正是“不愿负重过度之自足性格”。不过,战后的日本迈入了帝国主义国家行列,更获得了与英国分赃论价的发言权。出于维持在远东利益,共同对抗沙俄的考虑,英国与日本在1902年缔结了英日同盟,这也就意味着英国从自身利益出发,必须至少在名义上接受日本的自我设计与定位。而日本亦全力开动外宣机器,雇佣或授意英国作者炮制美化日本的作品。

因此,在同盟条约缔结之后的十年时间内,英国国内一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日本热”。然而,此时英日双方合谋建构“东方英国”身份的努力,已完全是国家利益使然,缺乏生态意义上的生成机制,自然也不可能长久地维持下去。日俄战争前夕,大隈重信支持创办的《时事新报》毫无掩饰地吐露了日本的野心:“日本不独应履行神圣职责,使文明之光遍照远东,更当使世界予我最大之敬意,于人类开化史上书就华章……如能于远东寻得一特拉法尔加,或一滑铁卢,则日本可望成为东方之英国。”(45)Paul Louis Couchoud, Japan Impressions, With a Note on Confucius, New York: John Lane, 1921, pp.81-82.战争结束后,为彻底孤立德国,英俄走向同盟,而部分日本政治家却将此举解释为英国防止日俄接近的长远之计。更有日人认为,日本战胜俄国,却无法在《朴茨茅斯和约》中获得期望的利益,原因在于西方国家从中作梗,尤其是英美不愿看到日本过于强大。(46)Taraknath Das, Is Japan a Menace to Asia? Shanghai: Published by the Author, 1917, pp.28-29.大隈内阁于1915年对华提出排他性的“二十一条”主张,更是令英美舆论大哗,证明大隈此前释放的外交善意不过是逢场作戏。为消除恶劣影响,日本国际新闻社向英国公众进行了拙劣的辩解:“英国绅士是和平的武士,日本武士是带刀的绅士。双方理想抱负的基础是相同的。”(47)Kokusai News Agency, What Japan Says about the Anglo-Japanese Alliance, Tokyo:The Japan Times Publishing Co, 1916, p.139.但这并不能阻止英国舆论界对日本的责难。

在日本殖民扩张势头咄咄逼人、与西方国家的矛盾越发难以调和的背景下,“表里不一”的负面国际形象开始生成。批评者指出:“‘官方的’和‘非官方的’日本之间的矛盾,只是充斥这个国家的诸多矛盾之一。‘表层的’日本随着游客们的驻足观赏,缓慢地、不情愿地展现出令人失望的一面。藤花盛开、笑脸相迎、美景无处不在的日本,是给那些来去匆匆的游客准备的,他们来不及意识到这只是它的表象……游客和长期居留者眼中的观感很少能达成一致。”(48)Carl Crow, Japan and America: A Contrast, New York: Robert M. McBride & Company, 1916, pp.125-126.甚至有人直言:“日本对美国访客展示纯洁的花朵,花下却藏着毒蛇。”(49)Montaville Flowers, The Japanese Conquest of American Opinion, New York: George H. Doran, 1917, p.172.日本“表里不一”的矛盾形象于20世纪上半期一再强化,最终被定型为以“菊与刀”为文化符码的认知结果。

由于日英、日美关系相继遇冷,日本对西方主导的国际体系表现出空前的不信任感和挑战意向,而同为体系挑战者的德国显然与日本有着更多共同语言。在日本提出 “二十一条”后,英国人敏锐地察觉到日本已走到了与明治时代分道扬镳的“十字路口”,英国的影响力逐渐退潮,条顿思想获得了更多的认可。(50)Andrew Melville Pooley, Japan at the Cross Roads, New York: Dodd, Mead and Company, 1917,p.15.至20年代,美国反日媒体已公开将军国主义暗流涌动的日本贴上“亚洲德国”的标签,以此为主题进行排日宣传。(51)Valentine S. McClatchy, The Germany of Asia: Japan’s Policy in the Far East, Sacramento: The Sacramento Bee, 1920, p.4.在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前夕,英国人进一步辛辣地评论道:“尽管真实的日本更像是亚洲的普鲁士而不是亚洲的英国,但是从根本上说,这些浪漫的图景都是站不住脚的,目前为止,日本更像另一个国家,那就是沙皇暴政之下的俄国。”(52)Charles A. Fisher, “The Britain of the East? A Study of the Geography of Imitation,” Modern Asian Studies, Vol.II, No.4, 1968, p.343.至此,日本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主导下的世界体系间的关系已发生了根本变化,经历了从融入疏离直至悖逆的过程,二重建构模式也宣告终结。

三、“文明的生态史观”对二重建构路径的战后重建

19世纪后期,日本曾极大地受益于二重建构模式。“倒错”模式维持了日本的“世外桃源”形象,尤其是在相当一段时期内掩盖了日本开始膨胀的扩张野心,发挥了“障眼法”的作用;“镜像”模式则一度缓解了日本由后起国家进入文明国家行列过程中所必然遭遇到的阻力,起到了“润滑剂”的功能。二重建构模式一旦消亡,日本就不可避免地由西方眼中的“宠儿”转为“弃儿”,开始了四面树敌的时代。战后日本对国家形象的重新塑造,在一定程度上也就意味着重启西方视野中的“倒错”与“镜像”观照路径。“倒错”路径的重启,要求日本从文化自觉性的高度出发,加强文化遗产和环境生态保护,促进第三产业尤其是旅游业的发展,唤醒世界对日本的距离感和新奇感;而“镜像”路径的重启则不得不诉诸日本与西方的发达国家共同身份,在生态视域下重新划分世界文明阵营。

日本思想界重启二重建构路径的探索,以著名学者梅棹忠夫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提出的“文明的生态史观”最具有代表性。“文明的生态史观”根据生态环境的差别,将亚欧大陆划分为包括西北欧洲与日本的“第一地区”,以及涵盖中国、印度、俄罗斯、阿拉伯等四大文明世界的“第二地区”。梅棹认为,位于亚欧大陆两端的西北欧和日本相隔万里,却产生了“极为类似的文明形态”,其根本原因在于西北欧洲和日本同属于雨量适度、气候温和的森林地区,并与第二地区的“干燥地带”有着适当的距离。兴起于“干燥地带”的游牧民族一再对第二地区的文明世界发起毁灭性打击,使得原本领先的文明逐渐衰落,而第一地区虽处于文明地带的边缘,在历史上开发较晚,却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得以免除游牧民族的蹂躏,顺利实现文明的发展。(53)梅棹忠夫:《何谓日本》,杨芳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5页。总之,理解日本文明性质的关键是把日本当作另一个欧洲来看,日本与欧洲沿着相似的路线平行前进,日本的文明成就也并非来自对欧洲文明的模仿和改造,而是由于地理、历史等条件的类似而自然出现的产物。(54)梅棹忠夫:《何谓日本》,第31—32页。

“文明的生态史观”在50年代后期面世,既是日本顺利实现战后重建,民族自信心回升的结果,也与梅棹忠夫于1955年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进行的考察有着直接关系。“镜像”体验在19世纪的形成,离不开赴日访问者对日本与阿拉伯、印度、中国等沿途地区的比照。英国画家丁道尔回顾了自己在日本列车上的所见所感,揭示了旅途中的比照如何作用于“镜像”体验的生成。

这双木屐不由得让我想起在上埃及某神庙外面看到的类似景象。神庙外摆放着信徒们的拖鞋……沾满沙尘的拖鞋都是男子穿来的。而在这里的火车车厢中,男女和幼童都无一例外跪坐在长凳上,下面的地板上放着他们的木屐,这是一个形象与众不同的奇异民族特有的标签。陌生的语言取代了我听惯的阿拉伯语。和暖的阳光透过开着的窗子,要知道在阿拉伯地区,人们可是用不透光的两扇木窗把阳光小心地关在外面的。有的木屐上面有泥巴,沙尘却是看不到了。这一切提醒我停泊在神户港的“索马里”号载我们航行了多远的路程。车厢内景象的对比,已经令人印象深刻了,看看外面,岂不是更惊人!如果我是直接从英国来到日本,那么,窗外的青山会让我熟视无睹,可是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绿色了,除了有一次看到尼罗河饱含腐殖质的洪水。(55)Walter Tyndale, Japan and the Japanese, New York: MacMillan, 1910, pp.19-20.

在近代的交通条件下,穿越亚欧大陆“干燥地带”并饱受尘沙日炙之苦的观光客并不鲜见,英日互为镜像的感受极易在登陆日本后的第一时间触发。梅棹的考察无疑逆向完成了近代西方来访者前往日本的必经之旅,其后果是获得了类似的“镜像”体验。1955年11月,梅棹在结束为期半年的考察后,从印度飞回日本。时值深秋,他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东京的街头风光,与当时看到的北欧的街景相似。行道树枯叶飘零,疏枝净裸,一派凄清的景象。阳光照耀的东京街头,比较卡拉奇和新德里的日照强度,其阳光何等微弱。东京是北国的都市,我又一次体察到日本是北方之国。”(56)梅棹忠夫:《文明的生态史观——梅棹忠夫文集》,王子今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第5页。近代英人著述与此呼应的常见逻辑是“温带的气候赋予日本人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身体特征,也很好地解释了‘北方人征服自然,南方人屈服于自然’的道理。”(57)Henry Dyer, Japan in World Politics: A Study in International Dynamics, London: Blackie & Son, 1909, p.96.如果再考虑到“南方国家”与“北方国家”概念在20世纪国际交往中已被赋予特定政治内涵的语境,梅棹“日本是北方之国”的论断显然并非谈论天气的家常话,而是“日本是发达国家、文明国家”的同义语。

梅棹并不否认“日本是东方国家”这一说法,认为“所谓东方、西方,是考虑到其文化原型的历史的观念,于是确定了日本在历史的文化的空间座标。”(58)梅棹忠夫:《文明的生态史观——梅棹忠夫文集》,第70页。在梅棹的座标体系当中,日本在东西向的地理-文化维度上属于“东方之国”,在南北向的生态-文明维度上则属于“北方之国”。若以东西向维度观照日本,日本就必然处在与欧洲相倒错的“他者”地位,并由此继续激发欧洲对异文化的观照兴趣;若以南北向维度观照日本,日本就获得了北方海洋性国家身份,与具有干旱、炎热等“南方”属性的亚洲大陆国家划清了界限。日本由于处在与欧洲生态环境类似的区间,而建立了犹如欧洲“镜像”的文明体系,这与日本在文化上属于东亚系统并不矛盾,或者说,日欧在文化上存在“倒错”关系,而在文明领域互为“镜像”。

对于“文明”与“文化”概念,梅棹的区分别出心裁:“所谓文化即派系的问题,而文明即构造问题或机能的问题,两者的差异无非是派系论和机能论的相异而已。”(59)梅棹忠夫:《何谓日本》,第168页。这意味着文化是可以流动、融通、互鉴的,而文明乃是建立在生态学、人类学宏观环境系统基础上的客观存在,具有先在性和不可选择性。在梅棹看来,中日在文化上渊源颇深,但并不能因此否认二者在文明分野上的泾渭分明;而日欧之间尽管文化差异极大,并不能否认二者在相近的文明体系下平行成长起来这一事实。(60)Tadao Umesao, “Keynote Address: Japanese Civilization in the Modern World,” Senri Ethnological Studies, Vol.16, 1984, p.14.这正如鲸鱼在外观上和鱼再相似,也不能改变其哺乳动物的客观属性。(61)梅棹忠夫:《何谓日本》,第24页。梅棹并未直接评判亚欧诸文明体系的优劣高下,但生物进化链条中的高低等差是众所周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在赴欧讲学期间抛出的“鲸鱼之喻”无疑蕴含着不屑与亚洲文明为伍的优越感。

“文明的生态史观”主要贡献更多地在于建构结论而不在于阐释理论,梅棹从走马观花得到的直观印象而非长期实证研究出发下结论的做法,与19世纪在一国盘桓数日就敢于著书大发议论的“印象派”欧洲游客不难找到共同语言,在国际形象建构上发挥的作用不可低估。对于二元观照模式对于现代西方来访者直观印象的残余影响,梅棹是高度敏感的:“数年前,一位初次访问日本的英国学者曾深有感触地谈到,当他一踏上日本的土地,感觉自己仿佛像是来到了别的星球一样。尽管这里的人们和英国人的面孔不同,自然景观和文化感觉亦不相同,但英国的那些现代文明之要素、设备装置等等在这里却都可以见到,并且,比起自己的国家来,这里的机能似乎更为有效。”(62)梅棹忠夫:《何谓日本》,第31页。1960年,英国作家阿瑟·科斯特勒出版了《莲花与机器人》一书,试图沿着“前现代文化加现代文明”的二向维度重构日本国际形象,这一建构思路正与梅棹不谋而合。凭借日本战后创造的现代文明成就,梅棹试图说服西方听众放弃极易使人产生负面联想的“菊与刀”认知模式,他声称“菊花与计算器”才更能代表当今日本的实相。(63)梅棹忠夫:《何谓日本》,第28页。

从这一意义上说,“文明的生态史观”在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捕捉到了自然生态这个传统意义上西方对日观照的关键原点,并以此作为立论之基,说明梅棹对于西方视野中的日本形象生成机制有着清醒的认识和把握。“文明的生态史观”固然无法提供历史发展演进的合理解释,但从国际形象建构的角度而论,未尝不可以从中释读出当代日本取悦西方观者的内在规律:日本致力于在保持自身文化特殊性的同时,着力建构相对于西方的文明同质性,只有在“文化感觉”的倒错感与“文明要素”的镜像感都充分得到西方体认的条件下,日本才能在西方价值体系内建构起相对最理想化的形象。

结 语

20世纪90年代前,日本国民沉浸在经济景气带来的兴奋中,仍然一味寄希望于通过现代文明器物层面的进步赢得西方认同,结果却在国际上获得了“经济动物”的恶评,在一定程度上可谓重蹈20世纪初日本国家形象恶化的覆辙。恰恰是在浮华落尽的“失去的十年”中,日本反而开始循着“文明的生态史观”思路,重启西方对日本的二元观照模式。

1997年,日本在历史文化名城京都策划召开了《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三次缔约国会议,会议通过了旨在维护世界生态安全的里程碑式文献《京都议定书》。日本将“既是经济大国,又是富于文化的、知识型的国家”的二元目标作为自身的国际形象定位,并从2003年起确立了“观光立国”战略。(64)姚奇志、胡文涛:《日本文化外交的观念变革与实践创新——以国际形象建构为中心》,《日本学刊》2009年第5期。这些举措在呼应西方社会环保诉求的同时,成功掩盖了日本光鲜表象下的真实。时至今日,在西方涉华新闻影像忙不迭为中国天空添加“雾霾”滤镜的同时,日本却由于在西方媒体的议程设置中固化了“环境友好型国家”形象,而得以逃避生态灾难下的舆论问责。(65)研究者发现,在谷歌搜索引擎搜索“Fukushima Waste Water Disposal”(福岛核污水倾倒),得到4300 多条新闻结果,搜索“China Sandstorm 2021”(2021 中国沙尘暴),却得到超过5.5万条新闻结果。参见戴建华、杨楠:《日本核污水排放的国际舆论解析》,《当代世界》2021年第6期。西方在中日生态问题上的“双标”叙事并非单纯出于意识形态偏见,历史记录证明这一对比叙事模式自近代以来延续已久,且已对中国国家形象构成持续性的伤害。过往和现实无不彰显了生态文明建设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以及“绿水青山”对于端正国际视听、建构国际形象的重要战略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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