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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离与承继:法国大革命影响下的德意志文学嬗变研究

2022-12-28宫泽西

文化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大革命古典主义浪漫主义

宫泽西

一、 法国大革命之于欧洲文明的意义

法国大革命可谓是欧洲史上规模最大、最为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正如德国伟大思想家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形容的那样:“第一次真正把斗争进行到底,直到交战的一方即贵族被消灭,而另一方即资产阶级获得完全胜利”[1]。从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到1792年9月22日国民公会(La Convention nationale)宣布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成立;从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在巴黎革命广场(La Place de la Révolution)被处决,到同年6月2日雅各宾派(Le Club des jacobins)推翻吉伦特派(La Gironde)实行专政;从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滑铁卢战役失败,到1830年8月路易·菲利浦(Louis-Philippe Ier)建立七月王朝,法国资产阶级与封建阶级旷世持久的权力斗争才终于暂告平息。法国大革命无疑在法兰西乃至世界历史长卷上书写了荡气回肠的一笔。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凯旋给予了欧洲各个国家的封建势力以沉重一击,大革命的彻底性更为此后世界各国的革命树立了典范,因此具有世界意义。苏联无产阶级革命家弗拉基米尔·列宁(Vladimir Lenin)曾对法国大革命的世界性意义作出了如下表述:“它被称为大革命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次革命给本阶级、给它所服务的那个阶级,给资产阶级做了很多事情,以致整个19世纪,即给予全人类以文明和文化的世纪,都是在法国革命的标志下度过的。”[2]

自中世纪伊始,欧洲文学在每一历史重大转折时期都涌现出了既能深刻反映时代精神、又能强烈反映社会矛盾的优秀文学作品。法国大革命时期是资本主义在欧洲成功告捷的时期,也是欧洲文学形式及内容日趋纷繁的时期。法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弗朗索瓦-勒内·德·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在长篇自传《墓畔回忆录》(Mémoiresd'outre-tombe)中写到:“法国大革命正如一场从天而降的大火,瞬间将一切化为乌有,而熊熊烈火之下潜藏的智慧却在一片虚无之上奠定了崭新的基石。”[3]在当时猛烈的阶级斗争及剧烈转变的社会条件之下,欧洲文学表现手法及风格流派的多样性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法国大革命尤其对德国1789年之后的文学理论与实践产生了决定性影响。

18世纪启蒙文学的教化功能曾一度在欧洲各国被广泛推崇。这种一致的局面直到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各式各样新的文学思潮层出不穷。德国作为法国的邻国,在历史上与法国羁绊不断,地缘上的特点决定了法国大革命对德国的影响更为直接和猛烈。1789年法国大革命之后,德国文坛涌现出了三种风格迥异的主要文学流派,即以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弗里德里希·席勒(Friedrich Schiller)为领军人物的魏玛古典主义(Weimarer Klassik)、以诺瓦利斯(Novalis)为代表的浪漫主义(Romantik)以及被民主革命派所尊崇的雅各宾文学(Die deutsche jakobinische Literatur)。

二、 悖离:魏玛古典主义文学

魏玛古典主义文学采取对法国大革命否定和批判的态度,力求通过审美教育来实现社会的和谐统一。与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Le classicisme)类似,魏玛古典主义同样将古希腊罗马艺术视为创作的楷模,以著名艺术史学家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所论述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Edle Einfalt und stille Größe)为最高宗旨。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使德国人相信,法国资产阶级的革命口号“自由、平等、博爱”不再仅停留在乌托邦之中。德国文人几乎都认为,法国大革命是18世纪欧洲启蒙思想运动的必然产物,其对欧洲各国最大的贡献并不在于政治方面,反而在于思想方面,它为人们提供了实现人道主义的契机。然而,当法国大革命发展到雅各宾专政时期,德国作家眼中的人道主义思想不复存在时,他们对待革命的态度就会由极力推崇转向竭力反对。

歌德和席勒考虑到当时德国民众在政治思想上尚不成熟以及德国与法国在基本国情上的差异性,认为倘若通过文学艺术手段鼓励德国民众效仿法国大革命的一系列举措以促进社会变革,必定会适得其反,造成社会动荡恐慌,因此,强烈排斥法国大革命。但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二人抵制的并不是社会变革,他们同样认识到德国的市民化变革迫在眉睫,但这种变革应当通过循序渐进的改良得以实现,而不应当掺杂类似于法国大革命中出现的暴力革命成分。因此,歌德和席勒该时期的文学创作蕴含了较多的改良主义思想,被赋予了特殊的社会使命。

在研究魏玛古典主义文学时,歌德对于法国大革命的立场一直是各方学者争论的焦点。这一时期绝大部分的德国作家最初都是对法国大革命加以大肆宣扬,但在发现其暴力革命的本质后转向严厉诘责。与众不同的是,歌德从始至终都没有对法国大革命抱有一丝一毫肯定的态度,甚至一直带着质疑的眼光置身事外,他的文学作品中经常表现出对于法国大革命以及革命群众的讥讽嘲笑。尽管歌德对革命持反对态度,但他的行动重心并不在如何指导民众反对大革命,而在于文学创作本身。自1786年歌德开始意大利之旅,到1805年席勒去世,在魏玛古典主义作为文学主潮的三十余年间,歌德创作的大部分作品都间接体现了他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例如,悲剧《私生女》(DienatürlicheTochter)专门讨论了法国大革命,市民史诗《赫尔曼与绿窦苔》(HermannundDorothea)、成长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WilhelmMeistersLehrjahre)、《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WilhelmMeistersWanderjahre)以及诗剧《浮士德》(Faust)等文学名作都涉及法国大革命的相关内容。1790年以后,歌德创作的文学作品均与法国大革命密切相关,读者只有结合当时特定的社会时代背景,才能领悟其中深邃的思想内涵。

魏玛古典主义文学主张提升民众的道德修养,通过社会自身的进步实现政治层面的改良,而非通过暴力革命。提高个体乃至整个德意志民族的道德水准才是实现社会政治改良必不可少的决定性因素。因此,歌德和席勒在这一时期极力提倡与发展古典主义文学,希望通过古典主义文学潜濡默化的教化功能来实现民众道德素养的提高。根据席勒的观点,实现个人原始本能与理性的协调统一,才是提升道德修养、实现社会变革的唯一途径[4]。在某种程度上,这也从侧面说明了魏玛古典主义时期的文学创作深受唯心主义影响,其追求的是形式的圆满、人性、美德以及和谐。席勒在《论人类的审美教育书简》(BriefenüberdieästhetischeErziehungdesMenschen)一书中提出精辟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像法国大革命那样的社会革命性变革是注定要失败的,只有当人们重新寻得和谐的那一天时,政治改革才能得以实现[5]。

三、 裂变:德国浪漫主义文学

与魏玛古典主义文学家的见解十分相似,德国浪漫主义作家同样对法国大革命秉持抵触的态度,他们极力反对德国人效仿法国大革命进行的各种革命活动,例如建立美因茨共和国(Die Mainzer Republik)等,事实证明,美因茨共和国也的确难逃其昙花一现的命运。

这种对于革命的抵触情绪不仅出于政治原因,而且还融入了思想文化和民族情感层面的因素。18-19世纪之交的德意志在政治、经济方面尚处于绝对劣势,拿破仑的侵略扩张使德国丧失众多领土,整个德意志民族处于法国霸权的震慑之下。然而,德国知识分子却不愿接受这种现状,他们对于当时的法国文化思潮本能地抱有抵触态度。狂飙突进运动(Sturm und Drang)可谓是德国浪漫主义的先驱。狂飙突进青年作家对法国启蒙主义哲学采取明显的摒弃态度,因为“启蒙”在他们眼中是法国文化霸权的象征,这一点具体体现在他们对于理性主义的否定上。狂飙突进的先驱们对于法国大革命愈演愈烈的暴力血腥感到畏惧,对于极端化的革命思想极其抵触。与之相对应的是,德意志民众强烈渴望民族独立,但那时德国政治上的四分五裂、经济上的惨淡凋敝都是实现民族自由独立途中无法逾越的巨大障碍。德国浪漫主义作家在法国强势的政治霸权及启蒙思想的文化霸权下无能为力,只能在多重的心理矛盾之下选择内心的平静和精神的自由,试图在恐慌与颓靡中营造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世界。

德国浪漫主义作家在批判社会现实方面和魏玛古典主义作家站在同一阵营,只是他们恪守了另一套文学理论以及坚持了另一种文学实践走向而已。魏玛古典主义作家遵循的依然是启蒙运动时期文学艺术应当发挥教化功能的基本原则,而浪漫主义作家则革故鼎新,淡化文学的功利性、政治性与意识形态性,转而大力推行文学的自主性。他们谋求的是填补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空白,架构起无限与有限之间的桥梁,即以作品的艺术化取代政治化。

启蒙运动是孕育法国大革命的摇篮,启蒙思想家曾将欧洲的中世纪形容为蒙昧的黑暗时代,这一称法正好与启蒙运动的法语名称“Le siècle des lumières”(直译为“光明的世纪”)相对应。德国浪漫主义作家却出乎意料地喊出了“重返中世纪”(Rückkehr ins Mittelalter)的口号,他们将视线转移到主观精神世界,描绘出一幅与鄙陋的现实世界相峙的诗意画卷。此种艺术构思继而又对浪漫主义作家的自我理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承袭了德国狂飙突进作家对于天才的崇拜,增强了其中的主观元素,即非理性元素,进而神化了文学与文学家的意义。浪漫主义作家以宗教布道者的身份自居,这种将文学鼓吹为宗教等价物的观点间接体现了德国浪漫主义文学家在社会政治方面没有话语权的客观现实,他们只得通过夸大提高文学的地位进行自我慰藉。

德国早期浪漫主义先驱诺瓦利斯竭力反对法国大革命及其“自由思想”,并撰写了政论《基督教或欧罗巴》(DieChristenheitoderEuropa),在其中阐述了“重返中世纪”的必要性。他认为欧洲在16世纪宗教改革前是和谐统一的,此后诞生的新教虽然为欧洲带来了自由思想,但自由思想反而导致了欧洲分裂,因而理应重建中世纪时欧洲稳定的社会秩序。依照诺瓦利斯的观点,宗教是立国之本,最为理想的社会模型是宗法制下井然有序的中古世界。从历史的、政治的角度进行考量,诺瓦利斯的思想无疑是颓丧、消极、反动的。但这在文学领域,乃至文化领域却有其固然的合理性。相对于18-19世纪之交的战争与动乱,黑暗的中世纪充满了“和谐”与统一,基督教给予民众以精神慰藉,带给人们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及归属感,这是其他任何时期的主流思潮所无法企及的,这也正是法国大革命后欧洲社会极为欠缺的,因为即使是科学与理性,也无法弥补人类心灵上的恐惧不安。诺瓦利斯的理论及创作中包含着对于灵魂及精神的深层次追求,他关注到了人类的本性及自我。诚然,宗教的确可以起到抚慰人类精神的作用,宗教在本质上并不与科学的理性思维相悖,二者可以同时存在,各司其职。但德国浪漫主义作家所宣扬的“重返中世纪”的口号却是不可取的,这也正是德国早期浪漫主义思潮的历史局限性所在。

四、 承继:德国雅各宾文学

与魏玛古典主义及早期浪漫主义文学家截然不同,奉行雅格宾主义的德国作家热烈推崇法国大革命,他们希冀德国通过类似的暴力革命来实现社会变革。这类作家的政治理念与见解完全效法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雅各宾党人,更有甚者,企图将法国大革命的火种引向德国,就此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德国大革命”。

雅各宾主义作家的文学创作也正因此以“引导社会变革”为己任,他们不仅竭力批判魏玛古典主义作家的理想主义,而且猛烈抨击浪漫主义作家的自主性创作原则,他们主张的是一种“入世”的态度。雅各宾文学旨在启迪民众切实领悟到德国社会政治所处的劣势局面,借以增强公民的自我意识,调动起人们积极投身于革命斗争的激情。他们广泛加强与德国本土被压迫剥削者的联系,更加强调文学创作的大众性,在文学形式及内容上尽量迎合普通大众的知识储备与欣赏水平。相较于同时期另外两种文学主潮,雅各宾文学影响甚微,即使在德国国别文学史当中也没有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五、 结语

当欧洲文学艺术依循既定的道路不断向前迈进时,一场酝酿已久的法兰西大革命爆发了,随即扰乱了欧洲文明进程原有的发展节奏。法国大革命从始至终都以同旧制度割裂、开拓人类崭新文明为己任。法国历史学家亚历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在《旧制度与大革命》(L'AncienRégimeetlaRévolution)中形象地刻画了资产阶级革命派坚决与过去决裂的心态:“法国人在1789年付出了世界上任何民族从未有过的努力,将自己的历史分为了两段,就此在民族的历史与未来之间撕裂出一个鸿沟。出于这样的目的,法国人竭尽全力将历史条件的一切细微的影响抛之于身后,又于其自身施加诸种限制,以期与祖先截然不同,凡可掩盖身世之手段尽皆使用之。”[6]法国大革命期间,“决裂”与“新生”的概念贯穿了18-19世纪之交文学艺术发展进程的始终,渗透到了欧洲整个文化体系当中,这也是法国大革命独树一帜的文化特征。

当人们研究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文学艺术时,经常会过度渲染大革命对于已有文明的摧毁以及由此引发的西欧文化倒退现象。但事实上,欧洲文明的演进并没有因为法国大革命而终止。法国浪漫主义先驱夏尔·诺迪埃(Charles Nodier)如此论述法国大革命之于文学艺术的贡献:“一个全新的社会从这段特殊时期中诞生了。倘若我没有搞错,同时也出现了新的文学形式。因此,无论政见是否一致,我们必须承认:法国大革命为社会和文学均开辟了全新的时代。”[7]

18-19世纪之交的法国文学是在对中世纪政教合一制度及愚民政策的反叛下形成的,因此,这一时期的法国文学更多地被打上了理性的烙印。法国文学虽然受到启蒙主义根深蒂固的影响,进一步加强了在文学艺术思想观念及创作理念上的禁锢,但同时也展现出欧洲其他国家无法企及的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崇高的人性光芒。与之相对,德国文学在同一时期经历了多种文学主潮的依次更迭,多种创作流派并存,从对人类理性的启迪转而走向对人类主观精神世界的探索。法国大革命所处的时代,是一个科学探索与人类解放交相辉映的时代,法国和德国的文化思想也因此跨越国界,在沿各自道路发展的同时不断从彼此身上得到借鉴与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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