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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多样性与复杂性:深化近代工商人物研究的着力点

2022-12-27朱英

齐鲁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工商界工商复杂性

朱英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历史是由人创造的。无论研究制度和事件,抑或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外交乃至整个社会,都离不开历史人物。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甚至还有所谓千人一面之说,但实际上各色人等五花八门,千差万别。即使是同类群体中的人物,在许多方面也存在明显的差异性。因此,就整体而言历史人物具有多样性特征,以个体而论更是各具复杂性特点,难以用简单的公式化或模式化的理论框架统而论之,从而也决定了历史人物研究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这篇短文主要以清末至民国时期的工商人物研究为例,对同类群体中历史人物研究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略作阐述。

一、忽略多样性与复杂性给近代工商人物研究带来的缺陷

谈及近代工商人物研究,不能不从资产阶级研究说起。早期为数不多的工商人物研究,基本上隶属于资产阶级研究的范畴,甚至主要只是进行阶级与阶层的研究,没有细化到注意工商人物的多样性与复杂性。考察70年来的中国近代史研究历程,不难发现在早期阶段由于主要关注人民群众和阶级斗争的历史作用,即使是处于上升时期的近代资产阶级,甚至也成为批判的对象。工商界及其相关人物的研究受到严重忽略,极少见到这方面的研究成果。直到80年代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但也只是类似张謇这样少数代表性工商人物的研究受到关注,更多的还是从整体上对资产阶级以及不同阶层的探讨,其重要转变是开始肯定资产阶级的历史地位与作用。当时虽倡导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但泛阶级化思维模式在学术研究中仍明显可见,即使是对近代史人物的研究,最终目的主要也是确定其属于哪个阶级以及某一阶级的某个派别。在此情况下,缺乏对工商人物的具体研究,只注重对资产阶级及其不同阶层的整体探讨当属正常。问题在于,无论是阶级还是阶层的研究,都没有注意到工商人物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所以,尽管当时对资产阶级及其不同阶层的研究,与50—60年代相比已称得上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一大重要突破,但现在看来仍存在明显问题。

概而言之,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期忽视工商人物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主要是进行较为笼统的资产阶级研究,存在的具体问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论证随着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辛亥革命时期的中国已经初步形成了一个民族资产阶级,为辛亥革命奠定了阶级基础。其突出问题意识,显然是针对海外学者对辛亥革命时期的中国是否形成资产阶级以及辛亥革命是否资产阶级革命的质疑,有针对性地做出的一种回应。由于研究目的性过强,且较为笼统,很少涉及资产阶级中的具体工商人物,更谈不上深入论述不同工商人物的多样性与复杂性,难以令人心悦诚服。于是,有学者进而提出应该研究不同行业的资本集团,考察商人组织如会馆、公所和商会、商团等;同时还应分区域进行探讨,由此才能更加有力地回应海外学者提出的辛亥革命是“不见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革命”等种种说法。这些都对深化资产阶级研究起到了促进作用,可以说已经开始触及到多样性与复杂性问题,但在当时还只是初始起步,并没有受到多数学者的重视。

二是研究资产阶级的政治性格特征,即我们非常熟悉的资产阶级两重性问题。其具体考察对象主要是资产阶级革命派和资产阶级立宪派,对革命派的革命性给予充分肯定而兼述其软弱性,对立宪派的妥协性甚至反动性则是基本否定而略谈其客观进步作用。研究中虽间或涉及革命派和立宪派代表人物,但同样也没有意识到革命派和立宪派人物各自存在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更重要的是有海外学者指出,无论是考察革命派还是分析立宪派,对于资产阶级研究而言都存在比较严重的偏差。真正的资产阶级研究,其考察分析对象应该是工商各业资本家,而革命派中很少资本家,立宪派中也只有一部分是资本家。由此还引发中外学者之间有关资产阶级广义概念和狭义概念之争。中国学者认为革命派和立宪派是资产阶级不同派别的政治代表,以广义资产阶级概念而言应该属于资产阶级范围,但同时也意识到仅仅研究资产阶级的政治代表不无局限。于是开始加强对资产阶级主体即工商界尤其工商团体商会、商团的研究,这是资产阶级研究的又一显著进展。不过此一进展在当时仍未促使近代史学界充分认识到工商人物研究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所以相关成果仍然不多。进入民国之后,虽然不再有资产阶级革命派和立宪派之分,但在研究资产阶级的相关成果中仍随处可见所谓资产阶级两重性之说。

三是考察资产阶级内部的不同阶层,分析不同阶层的经济地位及其不同政治态度。一般都是比较简单地将资产阶级划分为上层和中下层,认为资产阶级上层与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在经济上联系比较密切,因而在政治上主张改良,反对革命;资产阶级中下层受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压迫,具有革命性的一面。在辛亥革命时期,资产阶级上层是立宪派的阶级基础,中下层则是革命派的阶级基础。这种分析框架缺乏对不同阶层工商人物的具体考察,完全忽略了资产阶级不同阶层内部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因此而导致的困惑与缺陷也十分明显。查检诸多史料,我们很难找出资产阶级中下层支持革命的具体有哪些工商业者,而与上述结论相反的是,通过对上海资产阶级上层人物的研究,却能发现沈缦云、李平书、王一亭、叶惠钧等工商界上层人物支持革命和参与上海光复的行动,而且他们在光复后新成立的沪军都督府中都担任了要职。可见,不注意多样性和复杂性而简单地说资产阶级上层反对革命,中下层支持革命,缺乏史实依据。

如果追本穷源,不难发现这种说法早在国民革命时期的革命话语系统中便较为常见。中共制定的《商人运动决议案》认为买办、洋货商与大商人是革命的对象,“中小商人则多倾向革命”。国民党“二大”通过的《商民运动决议案》也称买办商人、洋货商人以及与帝国主义存在密切联系的大商人,不仅均系不革命者,而且是革命对象,中小商人因受帝国主义压迫而多接近革命,系为可革命者。这实际上即是认定资产阶级上层反对革命,中下层支持革命。当时,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均认定商会是由大商人控制,“受帝国主义者和军阀之利用,作反革命之行动”的旧式反动商人团体,必须“号召全国商民打倒一切旧商会”,结果引发持续多年的商会存废纷争。国民党后来实际上改变了商民运动的方略,最终并没有废除商会。

辛亥革命前夕诞生的商会,是由工商业者组成的新式商人社团,在保护工商业者利益,促进工商业发展,以及“通官商之邮”等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与影响。商会史研究的兴起,是近代史学界加强资产阶级本体研究的重要标志。但最初阶段的商会史研究,只是附属于资产阶级特别是辛亥革命史的一个分支领域,研究目的主要是论证资产阶级已经形成,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不仅忽略了商会的主要经济职能,而且也没有对各商会中的主导人物进行探讨,更谈不上注重相关人物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因而同样存在明显缺陷,影响到对不同地区的商会乃至整个近代中国商会特点与作用的全面认识。

以上学术回顾告诉我们,忽略工商人物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只是大而化之地研究资产阶级及其不同阶层,包括对商会这一全新研究对象的考察,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诸多缺陷,限制和约束了研究者的学术视野,也严重影响了对资产阶级及其不同阶层的深入了解与认知。大约自上世纪90年代末期以后,在相关研究论著中出现了一个值得重视的新趋向,即资产阶级这一概念的运用明显逐渐减少,乃至到现在已经很难见到,取而代之的是包括工商界、工商业者、商人在内的各种名称概念。之所以如此,有学者指出近代中国的资产阶级概念边界不清晰,内涵不明确,而且当时的商人自身并不认可,因而用商人概念取代资产阶级概念与历史实际更相吻合(1)见冯筱才:《在商言商:政治变局中的江浙商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314-316页。。

实际上,近代史学界对资产阶级的研究不仅仍在继续进行,而且较诸以往更加深入细致,只是大多数学者不再使用资产阶级这一概念。耐人寻味的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有外国学者称辛亥革命是不见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革命,现在国内近代史学界又呈现出不见资产阶级名称的资产阶级研究这种趋向。目前,也确实只有很少的学者仍坚持使用资产阶级概念。例如虞和平2015年出版的三卷本著作,书名即是《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他不赞成以商人概念完全取代资产阶级概念,认为资产阶级概念并非中国人臆造而来,就狭义的资产阶级概念而言其内涵界限非常清晰,从历史事实看近代中国也确实存在资产阶级。不过,他主张商人和资产阶级这两个概念可以兼而用之。“所谓两者兼而用之,就是既以资产阶级为近代商人的特有称谓,又以近代商人为资产阶级的固有本体,或通俗称谓。”(2)见虞和平:《资产阶级与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第1卷《中国近代资产阶级的产生和形成》,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5年,第10-17页。

笔者认为无论是坚持使用资产阶级概念,或者是用工商界、工商业者、商人等概念取而代之,不过是概念名称的变化,而需要特别注意的应是多样性与复杂性这一关键问题。否则,仅仅只是改换了一个名称概念,而研究对象、研究视角与方法并无实质变化。近20年来,史学界对清末至民国工商人物的研究较诸以前显然大为增加,发表了为数众多的专题论文,并且出版了不少专著,这当然是可喜的现象。但从现有研究成果看,对工商人物多样性与复杂性的重视仍然不够充分。

二、深化近代工商人物研究需要注重多样性与复杂性

近代工商人物研究之所以必须重视多样性与复杂性,是由工商人物自身所具有的多样性与复杂性所决定的。具体说来,近代工商人物的多样性,在以下若干方面都有体现。

首先,不同行业的工商人物存在多样性。这种差异不仅是因为各个行业的资本与经营规模大小不同,导致不同行业工商业者的经济实力、社会地位乃至话语权力也有明显不同,另还影响到不同行业的工商业者对重大政治事件的不同反应及其所持的政治态度。例如金融业对社会动荡最为敏感也最为担忧,因而金融业资本家对类似革命这样的重大社会变革反应最快,但也最为保守。武昌起义发生之后,“人心惶惑,纷提现款”,很快出现挤兑严重、纸币贬值现象,引发金融危机。此时的金融业商人不得不全力应对危机,而且一般都是请求地方官府拨银俾资周转,在此情况下他们不仅不可能支持革命,相反还会因为对清政府有较大依赖性而反对革命。所以,武昌起义爆发后在工商界既有表示支持者,同时也不乏反对者。

其次,不同地区的工商人物也表现出多样性。中国地域辽阔,各地经济发展严重不平衡,而且每个地区实力强大的支柱性行业也有所不同,于是在经济、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力也不一样。例如清末民初许多地区粮食业商人的地位与影响并不突出,但天津很早即是南北漕粮转运的中心,铁路修建后又进一步加强了天津作为粮食转运中心的重要地位,因此粮食业是天津最为发达的行业之一,粮商资力雄厚影响显著,在新成立的天津商会中占居显要位置,决定着天津商会的动向。又如苏州素以出产纱缎为最,绸缎次之,行店则以钱业为大宗,所以钱业、纱缎、绸缎业商人在苏州实力最强,影响最大,清末民初苏州商会的领导人均出自这几个行业,左右着苏州商会的风向。除此之外,不同地区工商业者接受新思想影响的时间与程度也不一样,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不同地区工商业者思想与行为的多样性。清末各地新式商人团体商会成立时间先后不一,即与此有密切关联。上海、广州、天津等地的商会成立最早,是因为这些地区的工商业者最早接受了欧风美雨的熏陶,积极主动地要求设立商会;而在许多内陆较为偏僻的地区则是由地方官员三番五次劝导工商业者成立商会,体现出十分明显的差异。

再次,工商人物受不同家庭背景、时代背景影响而形成的多样性。有些出身于工商世家,祖上留下殷实家产,通过继承家产而成为工商业者。其中虽不乏经营得法而光大祖业之人,但也有不少未经历艰苦创业而好逸恶劳败光家产者。另有许多工商业者则出身于贫寒之家,为了生计经人介绍步入商场,从当学徒开始,通过个人的聪明智慧与吃苦耐劳,一步一个脚印地发展成为工商界头面人物。例如上海的“五金大王”叶澄衷、“赤脚财神”虞洽卿、“煤炭大王”和“火柴大王”刘鸿生、“钱业巨子”秦润卿以及有“上海道一颗印不及朱葆三一封信”之影响力的朱葆三,起初都是学徒出身,最终成为十里洋场著名的工商巨头。他们都深知创业之艰难不易,相对而言具有较稳键的经营作风,事业能够不断发展壮大。至于受不同时代背景影响而使得工商人物具有多样性,则表现更为突出。清末民初是中国民族工商业的初步发展时期,这一时期成功的工商业者大体可以视为中国第一代企业家,在他们身上体现出较为明显的儒商特征,而且基本上属于所谓传统“绅商”范畴。至1920年代以后,第一代企业家的影响力逐渐式微,在新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第二代企业家开始崭露头角,其中绝大多数人具有新式学堂甚至国外留学背景,知识结构更加完备。在实业经营中也更多地引进西方的先进技术与管理模式,其思想与行为方式都表现出与第一代企业家的差异。当然,第一、二代企业家的这些特点仅就一般情况而言,如果具体到某个工商人物仍需要仔细辨析其独特性。

以上只是非常简略地阐述了近代工商人物多样性的具体表现,除此之外应该在其他方面还有所反映。如果我们在研究工商人物时忽略这些多样性,难免就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偏颇。至于近代工商人物的复杂性,也是需要在研究中格外注意的另一个重要面向。上文论及不同行业、区域、家庭和时代背景导致了工商人物思想与行动的多样性,但即使是在这些方面都相似的工商人物,也未必在思想和行动上都趋于一致,此即所谓复杂性表现。

例如辛亥时期上海工商界上层人物的政治表现就比较复杂。既有沈缦云、李平书、王一亭、叶惠钧等这样的支持和参加革命者,但同时还有不少上层人物并不支持革命,甚至坚持反对革命。所以,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上海工商界上层人物支持或是反对革命,需要搜集和挖掘各方面史料对每个人进行具体考察与分析。上海商会不仅成立最早,而且是近代中国林林总总的商会中最具影响力的商会,经常登高一呼,全国皆应。在工商界多次发起全国性经济活动与政治运动,有着“第一商会”之誉称。上海商会领导人制定的章程,也是全国许多商会成立时参照模仿的样本。特别是上海商会领导人在1904年率先制订的总、协理、议董(民国之后称正副会长和会董,抗战后又称理事长、理事和监事)投票选举制度,在近代中国具有开创性意义,很多商会全盘照搬这一选举制度。但同样在全国具有较大影响的天津商会领导人,却一直认为这种“票举制”不合中国实情,在实际操作中容易出现种种问题,因而在很长时间内仍采取“公推制”。这种同为大商会的领导人,在对待同一问题上却持有完全不同的态度,并各自实施有着实质差异的行动方案,也体现了上层工商人物之间的复杂性。另外,上海商会领导人创立了较为完善的投票选举制度,在清末民初的实施过程中,并未出现任何意外因素的干扰,几乎每次换届改选都比较顺利,当选为总协理或正副会长者,大多还表示谦让,认为自己德识欠缺难以胜任,要求另选他人,最后经挽留才勉强同意就任。但在1924和1926年,尽管选举制度经不断修改更趋完善,上海商会领导人的换届改选却连续两次出现纷争。特别是第二次换选纷争非常激烈,纷争中的两派互不相让,持续了较长时间。报章多有报道,舆论沸沸扬扬,严重影响了上海商会的社会声誉,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上海工商人物上层的复杂性。

商会史称得上是中国近代史近三十余年来发展迅速的一个新研究领域,成果十分显著。但在商会史研究中对商会的重要人物,尤其是领导人的研究却显得比较薄弱。如果对商会领导人进行纵向考察,可以发现其多样性与复杂性的表现均极为突出。上海商会号称全国第一商会,也是中华全国商会联合会的主要发起者。如果能出任上海商会领导人,不仅成为名副其实的上海工商界领袖,而且也是全国工商界的翘楚,上海总商会的会长实际上有许多也曾兼任全国商会联合会的会长。从清末至民国,担任过上海商会最高领导人这一要职的工商界领袖为数不少。但即使是同一职务的领导人,其表现与得到的评价也明显不同,这更体现了工商人物的复杂性。在这些领导人中,有面临各方压力仍为“伸国权而保商利”,毅然决然地发起并领导抵制美货运动的曾铸(字少卿),并向驻沪总领事表示:“不买贵国之货,不独贵国不能过问,即敝国政府亦断不能强令购买,盖买与不买人人自有权。”(3)《曾少卿致领事劳治师君函》,《时报》1905年7月11日,第3版。当遭受死亡威胁时,他又公开声明“为天下公益死,死得其所”(4)《曾少卿留别天下同胞》,《时报》1905年8月11日,第3版。。曾铸的这种表现赢得工商各界的普遍称赞,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商界第一伟人”,并当选上海商会总理。但是,上海商会也有领导人在全国性的反帝爱国运动中受到工商各界的严厉批评与指责。“五四”运动期间,全国舆论都强烈要求在巴黎和会上收回青岛并恢复山东主权,上海商会却在会长朱葆三主导下发出通电,主张与日本单独交涉,和平解决。这种与全国舆论背道而驰的主张,遭到包括工商界在内的社会各界一致反对与强烈谴责,认为这一举动“不啻与虎谋皮”,商会领导人更被斥为“媚日辱国”“丧尽廉耻之正副会长”。朱葆三虽竭力解释商会的主张与社会各界的要求并无二致,但不足以平息公愤,最后不得不黯然辞职。同样都是上海商会最高领导人,在反帝爱国运动中却有如此截然不同的表现,一个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商界第一伟人”,一个却遭受媚外辱国丧尽廉耻等强烈谴责,甚至被时人称为卖国贼。差别之大,个中缘由之复杂,如不作全面深入探究似乎令人难以置信。

抗战期间,上海工商界上层人物的表现也曾出现与此相似的复杂情况。上海沦陷后,工商界有不少上层人士并未辗转至大后方,仍然滞留在上海。因其大都具有较高社会地位与影响力,遂成为日伪政府频频拉拢的对象,他们当中有的以各种理由坚持拒绝为日伪政府效力,保持了民族气节;有的则经受不住各种诱惑,充当了汉奸。例如曾担任过上海总商会会长的傅筱庵,被日方拉扰出任伪上海市政府市长,汪伪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仍继续担任此职,忠心耿耿为日伪效力。1940年10月,国民党军统收买傅的亲信并将其杀死。傅筱庵任伪上海市长期间,一直想拉扰宁波同乡“钱业巨子”秦润卿,多次邀请秦出任伪市政府参议,但都被秦拒绝。傅筱庵精心组织所谓“国庆大典”,邀秦出席,秦也借故躲避,始终未受傅筱庵的诱惑。秦润卿还在日记中表达对傅的极为不齿,称“维新政府市长傅筱庵定明日登场,此公年将古稀,尚欲演此丑剧,不知如何心肝,足为甬人羞”(5)孙善根编注:《秦润卿日记》上卷,香港:凌天出版社,2015年,第149页。。可见,同为工商界上层人物的情况也十分复杂,其在抗战期间的表现可谓差之千里。实际上,多样性与复杂性的特点并非只在工商人物中反映突出,而是民国人物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因此,无论是深化工商人物研究,还是推动整个民国人物研究的发展,都需要注重多样性与复杂性这一重要问题。

三、深化近代工商人物研究需要注意的三个具体问题

最后,再简略谈谈与多样性和复杂性相关联,在深化近代工商人物研究中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

一是处理好个别与一般的关系。注重多样性与复杂性,应该并不是工商人物研究的最终目的,其主旨是通过大量个案考察,了解不同人物多样性与复杂性的种种表现,在此基础上比较准确地归纳提练出近代工商人物的整体风貌特征,此即从个别上升至一般。如果缺乏大量个别人物研究,不了解工商人物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就会重蹈早期资产阶级及其阶层研究的覆辙,但如果只是停留于个案考察,简单地就人论人,则又会落入“碎片”化的陷阱。

二是重视通过人物日记揭示其多样性与复杂性。日记是研究人物最重要的史料。一般说来,日记可谓人物的内心独白,能够比较充分地反映其心路发展历程,以及其从事相关活动的内在动因,从中可以较深入地了解其多样性与复杂性的细节之所在。近些年来,包括工商人物在内的民国人物日记已经出版较多,受到相关研究者关注。除在台北举办过“蒋介石日记与国民史研究”学术研讨会,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也曾举行“民国人笔下的民国”国际学术研讨会,都是透过时人日记重新认识民国。但从目前情况看,重要政治人物的日记更受研究者重视,工商人物的日记则并未引起研究者关注,以至仍很少看到以民国商人日记为基本史料做出的研究成果。“钱业巨子”秦润卿的日记总计约60万字,内容丰富,所记时间段正好贯穿整个抗日战争时期,并已分为上下两卷出版多年,但却看不到研究者引用该日记,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三是挖掘新史料开展对中小商人的研究。以前对近代资产阶级的研究虽然肯定中下层的进步性与革命性,但实际上却对中下层言行的具体考察十分欠缺,很少看到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后来的近代商人以及工商业者研究,所取得的各种成果虽较诸资产阶级研究要丰富得多,但同样也很少开展对中小商人的探讨,并无相关研究成果问世。因此,迄今为止史学界对近代中小商人研究的严重不足,仍然是近代工商人物研究中的一大缺陷。而注重多样性与复杂性,则正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弥补这一不足。当然,近代工商人物研究之所以长期存在这一缺陷,除了主观上忽略商人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之外,另一客观原因是相关史料非常稀缺。中小商人不像大商人那样,生前撰写许多文章在报刊发表,其人际关系与书信往来频仍,有许多上层商董还留下了内容丰富的日记。此外,当时的报刊对上层商董的言论与行动也多有报道。所以,研究那些上层著名商董只要功夫下到家,就可以搜集到十分丰富的各种史料。至于搜寻与中小商人相关的史料,即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难有收获。这一客观原因,成为制约史学界研究近代中小商人的一大障碍。即使如此,我们仍需要花更大气力开拓史料来源,对中小商人开展研究。笔者近年将研究时段从清末民初下移至抗战期间以及战后复员,考察对象仍以商人与商会为主,在查阅一些全国性报纸时发现不少大报都辟有“读者来信”专栏,其中不乏考察抗战期间中小商人的一手史料。以近代第一大报《申报》为例,该报较早即专设“读者来信”专栏,“九一八事变”后来信内容绝大多数与抗日救亡相关,写信的读者除个别系知名人士外,基本上都是中下层民众,其中有许多是名不见经传的中小商人。对中小商人的这些来信进行分析研究,不难看出在面临日本侵略和民族危亡时刻,许多中小商人具有高度的爱国情怀,他们积极主动地参与抵制日货,并寻求其他支持抗日救亡途径。与此同时,也能发现随着抵制日货运动的持续发展,参与抵货的中小商人普遍面临生意亏蚀、生活难以为继的困境,不得已而向报社写信吐露心声和寻求解救方案。编辑虽耐心予以解答,但实际上也无法提供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案,由此可以了解抗战期间中小商人不同于大商人的政治态度与生活状况。这个事例说明,尽管近代中小商人的史料缺乏,但努力挖掘仍可发现一些新史料,进而开展相关研究,弥补以往研究的薄弱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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