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以前砒霜入药说质疑*
2022-12-27霍斌
霍 斌
山西师范大学(太原,030031)
砒霜,世人熟知其为大毒之药,但其实也属中药之一。砒霜在现代临床上主要用于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原发性肝癌、哮喘、乳腺癌、肺癌、多发性骨髓瘤、系统性红斑狼疮、鼻咽癌和类风湿关节炎的治疗[1]。砒霜所含的三氧化二砷是良好的抗癌剂,对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等多种恶性肿瘤有一定的功效[2]。传世医籍中对砒霜的记载有诸多错误,如不加详考就盲目采信,往往会对砒霜产生错误的历史认知,这对我们全面了解中药发展史也会造成困扰。
今本所见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载有“砒霜”,据此似可判断最晚到东晋砒霜已入药。如王锦、任定成在《砒霜名实考辨》中说:“最早的砒霜记载,源自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3]南朝的《雷公炮炙论》《玉篇》,唐初的《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亦载有“砒”“磇”或“砒霜”,据此似可判断砒霜的药物发展史有延续性。华海清等在《砒霜古今应用探讨》中认为“(砒霜)自南北朝雷敩所著《雷公炮炙论》记载以来,已有1500余年的应用历史”[4]。这些皆可归纳为唐以前砒霜入药说。但殊为怪异的是,从汉到唐最重要的本草医籍如《神农本草经》《本草经集注》《新修本草》等以及唐高宗永淳二年(682年)之前的正史、诗文、笔记小说等都未载砒霜,甚至无“砒”或“磇”字。而砒霜和砒黄在医籍中最早出现是在五代吴越时期日华子所集的《日华子本草》中,载:“[砒霜]暖。治妇人血气冲心痛,落胎。[砒黄]暖,亦有毒。畏绿豆、冷水、醋。治疟疾、肾气,带之辟蚤虱。入药以醋煮,杀毒乃用。”[5]砒黄,即砒石、生砒,砒霜为其提纯升华物。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载录砒石药性时,所能追溯的最早记录是北宋初年的《开宝本草》。凡此,砒霜的发展史上存在一个知识断裂期。笔者认为,唐以前的《肘后备急方》等所载砒的内容多不可靠,唐代以前砒霜尚未正式成为药材应用于医疗救治。兹考证于下,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肘后备急方》中的“砒霜”是后人补入
目前文献所见对砒霜的最早记载是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原文见是书卷三《治寒热诸疟方》,治疗疟疾的医方中要用“砒霜二分”[6]。但笔者认为,此记载并非葛洪原文,而是后人补入,因而不能认为东晋时期已有砒霜。
原因一,今日所见《肘后备急方》已非葛洪原本,而是经过陶弘景的补阙,唐人的增补。金皇统十四年(1144年)杨用道对其所得辽乾统(1101~1110年)善本又予修订、增补。杨本可以说是定型本,但初刻本已佚。元初乌侯得金宫廷藏杨刊本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年)刊刻,请段成己作序。段序本原书今亦亡,因收入明正统十年(1445年)《道藏》中得以保存。“道藏本”为今日所见最早版本,亦为明清以来诸版本之祖本[7]。因此,今本所见记载的文字并非全是葛洪原笔。
原因二,砒霜虽能治病,但毒性很强,其特殊的药性使得历来医者在使用上会特别慎重。但是砒霜在葛洪的其他传世著作如《抱朴子内篇》《神仙传》中却只字未提,同时唐以前的其他传世医籍中也未提一笔,殊不合理。
原因三,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仙药》所载的炼丹方法中可以获得砒霜[8],但他却未提及砒霜,可见还是不熟悉。
原因四,陶弘景增补过《肘后备急方》,如果“砒霜二分”是葛书原文,他也应多少了解此药。可在他的《本草经集注》《养性延命录》等著作中却也不曾提及。可见陶弘景很可能不知道砒霜的存在。《本草经集注》北宋末年已亡佚,今所见为尚志钧辑校本。据日本龙谷大学藏编号龙530敦煌本《本草经集注·序录》,全书载药730种。尚志钧据“现存各种古本草和类书中”补辑了全部药物。或可判断尚志钧有漏辑砒霜的可能。但未亡佚的孙思邈《千金翼方》的药物目录也无砒霜。按药性分析,砒霜为大毒之物,如被时人认知当不应无记录,然而却没有可靠的痕迹留存。因此,笔者认为,《本草经集注》[9]1中极有可能未录砒霜。
原因五,“砒霜二分”一条在“道藏本”文字编排上位于《治寒热诸疟方》正文最末,杨用道所补“附方”之前,从其所处位置判断有属增补的可能,且其时间或为唐末五代至辽乾统。彼时,恰是砒霜治疟首见诸文献记载之时。如唐末五代韩鄂的《四时纂要校释》载:“疟药,名四神丹:朱砂一分,麝香一分,黄丹二两,砒半分。”[10]恐非完全巧合。
所以,通过梳理《肘后备急方》版本流传及相关旁证,书中所载“砒霜”当为后人补入。杨用道附方中曾引可能成书于五代宋初《斗门方》载治白虎风药方中的“砒霜粉,尤妙矣”一句。王锦等的《砒霜名实考辨》认为是葛洪原文,殊误。此即不懂该书版本流传而致误读之明证。
《雷公炮炙论》所载内容属唐代
一般认为,《雷公炮炙论》为南朝刘宋时人雷敩所作。书中载有砒石的炮炙方法:“凡使,用小瓷瓶子盛,后入紫背天葵、石龙芮二味,三件便下火煅,从巳至申,便用甘草水浸,从申至子,出,拭干,却入瓶盛,于火中煅,别研三万下用之。”[11]原书已亡佚,此段引于并仅见于北宋的《证类本草》,存在增补的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雷公炮炙论》本身的成书时间就存在争议。祝亚平认为,成书于武周垂拱到唐肃宗宝应年间(686~762年),传抄于唐末宋初[12];尚志钧认为,书初成于南朝刘宋,但是该书中杂有大量唐代文献[13];《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中认为,其成书时间是从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到唐亡(741~907年),并说上限为唐代,绝不可能上溯至六朝或更早,作于九世纪中叶的可能性最大[14];王家葵也认为,成书下限定在晚唐更为合适[15]。其中,《中国道教科学技术史》研究最细,笔者同意此观点。总之,《雷公炮炙论》对砒石的记载撰成于盛唐及其以后的可能很大。
《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中的“砒霜”属宋人注文
今本所见唐初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注文部分也有砒霜,但笔者认为,这也非原书所有。《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妇人方上·求子》载:
“治全不产及断绪,服前朴消汤后,著坐导药方:皂荚,山茱萸(《千金翼》作苦瓠),当归(各一两),细辛,五味子,干姜(各二两),大黄,礬石,戎盐,蜀椒(各半两)。右十味末之,以绢袋盛……坐卧任意,勿行走急……若未见病出,亦可至十日安之。一本别有葶苈、砒霜各半两。此药为服朴消汤,恐去冷恶物出不尽,以导药下之。”[16]
此方主要治疗妇女不孕,服前文所载朴消汤后,还需要将十种药的药末用绢盛放置于下体以排出冷恶物。如此用药后只能坐卧而不能行走,因此方名有“坐”字。其中“一本别有葶苈、砒霜各半两”明显为注文。
《千金翼方》卷五《妇人一·妇人求子》载:
“坐导药方:皂荚(一两、炙、去皮子),五味子,干姜,细辛(各三两),葶苈子(熬),苦瓠(各三分、《千金》作山茱萸),礬石(烧半日),大黄,戎盐,蜀椒(汗),当归(各二两)。右一拾一味捣筛,内轻绢袋子中……若未见病出,亦可至十日安之。(《千金》无葶苈,一本又有砒霜三分。)”[17]
《备急千金要方》引文据日本江户医学影北宋本,《千金翼方》据清翻刻元大德梅溪书院本,均为目前医学界所认为最好的版本,二书的版本源头又均为北宋校正医书局校改本。曾凤认为,校正医书局的官员对《备急千金要方》“进行了全面整理,主要包括改动篇章结构、调整条文顺序、修订讹谬、补充遗佚、删除重复等”[18]。经此,二书原貌已大改。清嘉庆四年(1799年),黄丕烈于酉山堂发现了未经宋人校改的《备急千金要方》古本。经与江户医学馆影北宋本比较,注文“《千金翼》作苦瓠”“一本别有葶苈、砒霜各半两”等语皆为古本所无[19]。“一本”云云当属校注语,而非正文。由此可知,《备急千金要方》中“砒霜”之注语很可能是北宋校正医书局官员所加。进而推测,《千金翼方》注语“《千金》无葶苈,一本又有砒霜三分”也很可能是他们所加。此外,一本说砒霜半两,一本说砒霜三分,若非版本流传中的讹误,就是关于砒霜用量又有两书之差别存在。所以,笔者认为,《备急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原文中极可能无“砒霜”。
还可探讨者是,引文中“礬石”(即矾石)应为“礜石”之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礜石性气与砒石相近,盖亦同类也。古方礜石、矾石常相混书,盖二字相似,故误耳。然矾石性寒无毒,礜石性热有毒,不可不审。”[20]《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中的错误正是这种体现。宋人在注中特别提到砒霜,原因是礜石的药性与砒霜接近,宋代改用纯度更高的砒霜取代礜石。礜石又名毒砂,其化学组成含铁34.3%、砷46.0%、硫19.7%[21]。砒霜是经提炼后纯度很高的三氧化二砷,药效强于礜石。五代以后砒霜才作为药材普遍使用。
唐代的另外一本重要医籍,成书于唐玄宗天宝十一年(752年)的《外台秘要方》也见一处“砒霜”,但却是照抄《千金翼方》而来,其中也有“《千金》无葶苈。一本又有砒霜三分”[22]一句。此书也经过北宋医官校改,砒霜问题可与《千金翼方》等视。
《玉篇》《广韵》中的“砒”
《永乐大典》残卷中有“磇”的解释:“《洪武正韵》:铺杯切,磇霜。顾野王《玉篇》:砒,房脂、扶迷、普兮三切,石也。陆法言《广韵》:石药,出道书。孙愐《唐韵》匹攴切。《宋重修广韵》匹迷切。”[23]这段可考证如下。
第一,顾野王《玉篇》编撰于南朝梁,但此书于唐高宗上元元年(674年)曾被孙强修订增字。宋真宗大中祥符六年(1013年)敕令陈彭年等再次重修,不仅体例大改且增字颇多,重命名为《大广益会玉篇》,即今本《玉篇》。故虽仍署名顾野王,但已非原书。原本《玉篇》在宋代已亡佚。清末黎庶昌、罗振玉先后在日本发现原本《玉篇》残卷。中华书局1985年将黎本、罗本汇集影印成《原本玉篇残卷》出版,今核查此书并无“砒”或“磇”字。但其他文字与《永乐大典》所载《玉篇》相同[24],因此《永乐大典》所引《玉篇》当为宋人修订本,而非原本。
第二,隋人陆法言曾撰写《切韵》,据此,他还著《广韵》并说砒为“石药”,且出于道书记载。然而,据赵俊荣从字形、注音、释义等方面的研究,《永乐大典》所引陆法言《广韵》与陆法言《切韵》不是一书,前者是托名而作,成书时间在唐代,下限为孙愐《唐韵》开元本之前[25]。而孙愐的《唐韵》经王国维研究认为,有开元二十年前本、天宝十年本两种[26]。“出道书”说,当在孙思邈之后才出现。如果字书《广韵》都载道书中有石药砒,那么势必当时对砒已形成较广范围的认知。若如此,鉴于孙思邈医者的身份,他不应不知此物,更不会不在《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中记录。因此,陆法言《广韵》成书的上限可能是《千金翼方》成书时间,即唐高宗永淳二年(683年),下限是开元二十年(732年)。
此外,成书于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年)之前的《黄帝九鼎神丹经诀》[27],辑录了大量唐以前的炼丹资料,但也无“砒”字,恐不是巧合,此或可为旁证。
结 论
综上而言,根据目前存世的可靠文献记载,唐代以前没有关于砒霜的准确记载。因此,当时砒霜尚未作为专指药材名称出现并入药。特别需要补充的是,以《神农本草经》成书时间为基准,最晚到东汉时期,礜石、雄黄、雌黄等含砷矿物已作为药材被应用。唐以前实际上已经大量使用含砷且与砒霜药性类似的药物。砒霜并非天然生成之物,而是需要用生砒、礜石、雄黄、雌黄等以化学方式提炼。后三者在本草医籍中专门强调要烧炼,如礜石“火炼百日,服一刀圭。不炼服,则杀人及百兽”[9]168,雄黄、雌黄在《神农本草经》中说要“炼食之”“炼之”[28]。这些都为三氧化二砷这种化学物质的发现提供了可能,只是当时无论是道教炼丹家还是医者,都对其化学性和药性认知有限。直到盛唐时期,砒霜才被炼丹家准确发现与定名,并对医学、古人生命健康和日常生活带来重要影响,这是另一话题。本问题的解决为重新认识中国古代毒药发展史提供了重要的时间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