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赤指南车》探析邓旒对牛痘接种术的改良
2022-12-27黄颖
黄 颖
(福建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福建 福州 350122)
《保赤指南车》是清代福建医家邓旒所著。邓旒(1774—1842 年),字乐天,清代邵武书坛(今邵武市下沙镇胡书村)人[1]。清嘉庆年间,邓旒和友人黄纯同往广东,向邱熺学习牛痘接种术,学成后回福建于邵武邓家祠堂设牛痘房为乡民种痘[2]。邓旒一边行医,一边致力于牛痘接种术的实践和推广,于晚年著成《保赤指南车》一书。福建中医药大学图书馆藏有清光绪六年庚辰(1880 年)祖述堂刻本一部(以下引文未注明出处者均见于该书),全书共10 卷,主要论述儿科,兼及内外妇产各科,其中卷四至卷五专论痘科,论述痘疹的辨证、治疗和预防。卷五的《牛痘来源》《种洋痘认穴歌诀》《取穴认真口诀》《种牛痘法则》《逐月放针妙诀》等篇目详细地记述了他在家乡设立痘房为乡民种牛痘的技术及经验总结,并述其种痘效果“屡试屡验,万发万中”。从其叙述中,我们可见其牛痘接种术虽传承于邱熺,但在实践过程中融合了他在中医书籍中学到的人痘接种术。笔者基于《保赤指南车》中的记述,探析邓旒对牛痘接种术的改良和发展。
1 牛痘接种术时间的选择
邓旒的师父邱熺被誉为“南粤种痘第一人”,是广州第一批牛痘接种师的代表人物,而邱熺的牛痘接种术学自皮尔逊。1805 年,英国东印度公司驻澳门医师皮尔逊(Alexander Paerson)将英国人爱德华·琴纳(Edward Jenner)于1796 年发明的牛痘接种术引入澳门,为当地外籍居民与中国人接种,并以英文撰写了一本介绍牛痘接种术的小册子,由斯当东(George Thomas Staunton)翻译成中文,书名定为《咭唎国新出种痘奇书》。这是第一本以中文向中国人介绍并宣传牛痘接种术的书籍。协助《咭唎国新出种痘奇书》刊行的郑崇谦当时执掌广州会隆商行,他除了襄助该书出版外,还招募多人向皮尔逊学习牛痘接种术,邱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邱熺学成后受聘为广州洋行公所的种痘师,并著《引痘略》一书,该书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 年)出版[3]。
邓旒出身儒生,有一定的文学修养,所以在《保赤指南车》中喜用诗词歌赋来记录医学理论和技术,如他对牛痘接种术时间的选择即记载在《逐月放针歌诀》一文中。他认为农历一月、二月为种痘佳期,要选择出太阳的好天气种痘,并且种痘时要避风邪;农历三月福建多雨,须选不下雨的日子种痘;农历四月至七月天气较热,尤其是三伏天时更是福建全年最炎热的时段,此时种痘需选择一天中气温较低、较凉爽的时段种痘;农历八月、九月、十月天气不寒不热,只要是不下雨的和暖天气都是种痘好时机;农历十一月、十二月天气较冷,但只要天气晴朗、气候暖和均可种痘。
疫苗接种后如果没有做好保暖工作容易感冒,会出现恶寒、发热、头痛、倦怠乏力等症状,这与疫苗接种后的一般反应症状相似,从而不易将疫苗反应与感冒症状区分开,而且感冒后如果并发细菌感染还会影响疫苗的免疫效果。出生于清代的邓旒当然不知晓现代免疫原理,但其在牛痘接种的实践过程中对接种时间的摸索与确定很合乎现在的疫苗接种后的注意事项。此外,接种牛痘后接种部位会出现脓疱疹,炎热的天气自然不利于脓疱疹溃破之后的愈合,甚至有可能导致局部皮肤感染。英国是温带海洋性气候,所以琴纳未必会注意到炎热天气与种痘成功率之间的关系,而福建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炎热潮湿,牛痘接种部位易发生炎症。邓旒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完全遵从邱熺的教授,而对牛痘接种时间作了独特的阐述,这样的选择无疑提高了在福建进行牛痘接种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2 牛痘接种术过程的改良
邓旒还应用在中医书籍中学到的人痘接种术与痘疹治疗的知识,对牛痘接种过程加以改良。
如前所述,邓旒对牛痘接种的适宜时间有他自己的一番理解,既然不是每天都适合种痘,那自然要设法保存痘苗。而且他的种痘事业没有洋行资助,自然无法像邱熺那样以“菓金制度”维持痘浆的持续供应。所以,他创制了一个保存痘苗的方法:“若无种期,务将痘苗寄种于牛身,以待接种,勿失其善根也”。也就是将牛痘接种者手臂上的痘浆接种到牛身上,然后在牛身上递相接种,以保证时时可取得痘浆。这种将痘苗寄种于牛身上的方式,与现代疫苗制备技术中的异种动物减毒法不谋而合。我们无从知晓邓旒是如何想出这一办法的,但这一将痘浆寄种于牛身以保证痘苗不中断的方法的确可行,助益了他在福建开展牛痘接种术。
2.2 接种部位的改变 朱纯嘏在《痘疹定论》中记载的人痘接种术是选择出疹顺遂的天花患者的痘痂研末,加水调匀后以棉花蘸取放置于鼻孔中,男孩置于左侧鼻孔,女孩置于右侧鼻孔[7],这就是《医宗金鉴》中记录的“水苗法”。而皮尔逊在《咭唎国新出种痘奇书》记载的牛痘接种术是在上臂切开皮肤,放入牛痘疱浆,并强调“不拘左右手”。书中还附了图,由图中可见即在上臂三角肌处用外科小刀平刺皮肤,然后放入牛痘疱浆。
对于中国民众来说,刺破皮肤显得很危险,所以他们会觉得人痘接种术的塞鼻孔法比牛痘接种术的刺种法更显温和。为了让民众易于接受新技术,邱熺在《引痘略》中对牛痘接种术作了中国式的阐述:“种时,孩童衣衫两袖卷贴膊上,用小绳二,前后各一,横穿两袖结束紧紧。男先左,女先右。种痘者,左手执定孩童之臂,勿令伸缩,右手将刀尖点取佳苗,向两臂消烁清冷渊穴,每臂每穴各种一颗。”[5]75-76“今种牛痘法,择于两臂中消烁、清冷渊二穴,上下交连之处种之。似与塞鼻孔法有异,殊不知二穴部位,乃手少阳三焦经也。三焦者,人身最关要之府,如天地之三元,总领五脏六腑、营卫经络,通内外、左右、上下之气,三焦通则内外、左右、上下皆通。得其关要之处引之,直从皮毛、血脉、肌肉、筋络同时直传而入,使纵有胎毒深藏于肾,亦自然同时引挈而出。”[5]65-66邱熺将皮尔逊的上臂三角肌处皆可种改良为种于两臂消烁、清冷渊2 穴。并用中医经络的理论加以解释,说这二穴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通内外、左右、上下之气,所以从手少阳三焦经的穴位引胎毒而出最为合适,即使胎毒深藏于肾,也能顺利引出。北宋医家钱乙最早提出天花胎毒病因观,认为“小儿在胎十月,食五脏血秽,生下则其毒当出”。自此天花胎毒病因观为后世医家所继承,并得以不断充实与完善[8]。邱熺在《引痘略》序中说“熺素不知医”,可见其不是中医师,只是牛痘接种师。然而自从学了牛痘接种术之后,他开始阅读中医书籍,所以他遵从传承已久的天花胎毒病因说,宣称将牛痘苗接种于消烁和清冷渊二穴可引胎毒外出。邱熺还结合中国传统文化习俗订出“男先左,女先右”的接种顺序,即种牛痘时男孩先种于左上臂后种于右上臂,女孩则先种于右上臂后种于左上臂。他这么做是因为牛痘传入中国之时,中国民众早已认识与接受明代中后期发明并逐渐传播的人痘接种术,且一些传统人痘师担心牛痘接种术的普及会影响他们的利益从而诋毁这一新技术,所以邱熺的中医理论阐释是为了让民众对牛痘接种术产生情感上的认同和信任,从而更易于接受此西洋传入的新技术。
邓旒对接种部位和顺序的阐述继承了邱熺的观点,但又有自己的创新。他认为所接种部位是3个穴位:消烁、清冷和渊穴。在《取穴认真口诀》中,他详细叙述了取穴方法:“先将儿手曲肘摸胸,认定曲池纹尽之所,以墨点之,再伸手,自肘骨尖处数上三寸,与曲池纹平相称,即是消烁真穴。消烁内隔一寸,是清冷穴。清冷穴上隔一寸三分,是渊穴。”即先曲肘找到手阳明大肠经的曲池穴,再将手臂伸平,肘骨尖直上三寸与曲池穴平行的就是消烁穴;消烁穴内一寸就是清冷穴;清冷穴直上一寸三分是渊穴。他认为消烁穴是手少阳三焦经的穴位,又联络足少阳胆经;而清冷穴和渊穴是足少阴肾经所过之处。所以要将牛痘种在此3 穴,其他地方无需多种。
在中医针灸书籍中,属于手少阳三焦经的2 个穴位分别是清冷渊和消泺,邱熺将“消泺”误写成了“消烁”。从《引痘略》中的“手少阳三焦经图”可见,邱熺对这2 个穴位的定位与中医针灸理论相同,即清冷渊位于肘尖与肩峰角连线上,肘尖上二寸;消泺位于肘尖与肩峰角连线上,肘尖上五寸。而邓旒除了将2 穴分为3 穴接种之外,各穴的定位也与邱熺不同。在《种洋痘认穴歌诀》中,邓旒说:“时师不肯传教,我今诲尔谆谆:消烁、清冷、渊穴,务须识记认真。”原来是邱熺教授牛痘接种术时有所保留,所以他只好自己在实践过程中摸索;而且他手边应该缺乏中医针灸书籍,所以不仅没有纠正邱熺抄写穴位名称错误之处,还按照自己的理解将手少阳三焦经的2 个穴位拆解成3 个穴位。这个接种部位的改良自然属于无稽之谈,但他将原来双手接种2 个穴位改成双手接种3 个穴位,即上臂有6 处皮肤刺破处要放入牛痘疱浆,使接种的疱浆增多。推测邓旒做出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他发现有时种牛痘后并没有按期发出脓疱疹,也就是没有引胎毒而出。皮尔逊说“如遇伪痘,再取种种于别处”[4]7。邱熺说:“种一次一颗不出,至种第三次后出者……须随期复种”[5]89。梁其姿教授也说:“欧洲直到 19 世纪末还一直采用手臂到手臂的接种方法,即牛痘苗直接通过新近被接种的人传至另一个新病人的手臂。手臂到手臂间的输入存在疫苗失去活性的可能。”[9]可见琴纳的牛痘疫苗通过手臂对手臂的接种传代次数过多后,免疫力变弱,需要复种,这是当时种痘师们观察到的事实。邓旒将接种部位从4 处变为6 处,使进入人体的疱浆增多,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牛痘接种术的有效性。
3 牛痘接种术后的调治和护理
与琴纳发明的牛痘接种术相比,邓旒更注重接种牛痘后的调治和护理,因为他多年钻研中医痘疹书籍,不仅会治疗痘疹,而且也从中医书籍中学到了人痘接种术。
朱纯嘏在《痘疹定论》中说他为人接种人痘后的调治,遵循聂尚恒在《痘疹活幼心法》中感染天花病毒出痘的调治,效果很好,“十可十全,百不失一,种痘多顺症。调治得宜,不至夭折”[7]。因此,邓旒对牛痘接种后的调治和护理不是遵从他从邱熺那学到的牛痘接种术,而是结合中国传统人痘接种术来加强接种后的调治。他在《种牛痘法则(西江月二十八首)》中写道:如果在种痘后7 天内就发热,则应判断是否外感风寒,如是则需服用清热解表药;如果出疹后痘浆干枯,则应服用补益气血之药以内托;如果应收靥结疤时仍脓水淋漓,则是因为脾土虚寒,应服用温补脾胃之药。接种牛痘后不宜太早洗澡,要在痘痂脱落后才能洗澡,洗澡时需保暖不可受风;接种牛痘后脾胃虚弱,不可多吃肉食,等等。这些接种后的调治和护理事项均与传统中医痘疹书籍记载一致。
尽管皮尔逊和邱熺都说牛痘接种术比起人痘接种术安全而有效,但那只是他们承继琴纳的说法、推广牛痘接种术的过誉之辞。在拉泽尔教授1965 年撰写的文章中,他以详实的事例证明早年牛痘接种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并不如琴纳所言,而是在后来的接种实践中不断改进痘苗的研制过程才提高了其安全性和有效性[9]。梁其姿教授也指出早年手臂到手臂接种牛痘苗存在传播传染病的危险[10]。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测当时邓旒发现他从师父邱熺那里学到的牛痘接种术和获得的痘浆并不那么安全和有效,所以他将中医书籍中记载的人痘接种术的术后调治和护理技术也应用于牛痘接种术后,在当时牛痘苗制备和保存无标准的情境下,这实在是非常有必要的。
4 结 语
有学者考证,邓旒是福建最早掌握应用牛痘接种术的医生[11]。如是,则他可被誉为“八闽种牛痘第一人”。即或不是,他将人痘接种术和牛痘接种术的技术融合在一起,也为天花的预防作出了其独特的贡献。邓旒将两种天花预防技术融合之际,近代中西医碰撞与汇通之路尚未开启,但他已自觉开始尝试中西医知识和技术的融合。这一融合不仅是为了让患者在其所属的文化环境中更容易接受新技术,更是为了提高新技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其勇于接受新技术的态度实应为后人学习,其为了推广新技术所做的尝试实应令后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