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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汉语结构的前松后紧规律及同构效应

2022-12-25吴耀根

关键词:词缀听者主句

吴耀根

(学林出版社,上海 200001)

引 言

人们平常说出来的话,可称为语流,听上去是一条语音链。这条语音链的间隙有的地方松,有的地方紧,根据松紧的不同,我们可以把整个语音链划分出音节、节奏组等语音片段。在口语中体现出来的语流节律的“点”,当代音系学称之为“音联”(juncture,也称“音渡”),指的是自然语言中各语音单元之间的连接或分界。这种有声语言表现出来的自然现象,是所有语言都有的普遍现象,但对汉语来说却具有特定的价值,主要表现为以下两点:

其一,汉语属于声调语言,有意义的音节由特定声调控制,不同的声调具有辨义功能,属于超音段音位(即“调位”)。由此,汉语没有,也不需要固定的、具有辨义功能的词重音,口语中一个词的轻重有一定的弹性,却没有特定的规定性。因此,汉语无法利用词的轻重来构成语言节律(即“轻重律”)。王洪君明确指出汉语的节奏类型是“松紧型”,即依赖音步内外音联的“内紧外松”来标志节律。(1)王洪君:《试论汉语的节奏类型——松紧型》,《语言科学》2004年第3期。换句话说,汉语节奏表现为音步内的音联紧,而音步间的音联松。因此音联的松紧是构成汉语节律的基本律动要素。根据许毅的考察,普通话音联大致可以分为四个等级:1.闭音联(音节内部各音段之间的音联);2.音节音联(音节之间的音联);3.节奏音联(节奏单元如二字组、三字组之间的音联);4.停顿音联(通常处于较长的主语之后或子句之间的音联)。(2)许毅:《普通话音联的声学语音学特性》,《中国语文》1986年第5期。

其二,汉语没有形态,主要依赖“语序”(包括添加某些功能标记)作为语法手段。但如何理解“语序”这个概念是值得推敲的。如果说语序就是语言成分的排列次序,那等于什么都没说。笔者认为,语序体现在任何一个表述中,是语义结构通过语用处理后形成的终端编码形式,表现为基于某个核心而同现的若干结构块的排列次序。因此,音联的松紧除了体现汉语节律外,主要的功能在于提示结构块(词或短语)的分隔及其关系,是汉语结构识别的主要手段。比如“咬死了猎人的狗”是个多义结构,可以切分为如下三块:咬死了①猎人的②狗(①和②都是音联“点”)。我们可以依据语境中音联的松紧来识别结构关系,如①>②是述宾结构;如②>①是偏正结构。

值得注意的是,吴天惠指出,语言中所有的超音段音位特征如重音、语调、声调等都具有共时相对性,有价值的是同类声学特征之间的相对值,而不是它们的绝对值。(3)吴天惠:《论普通话超音段音位》,《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1期。笔者认为这个结论是符合语言事实的,语流中的音联虽然表现为无声的间隙或停顿,但由于种种因素的干预,语流中同一等级的音联的绝对时长不一定相等。而这种种因素中结构关系是最主要的,比如上文所举例,“咬死了①猎人的②狗”中①②都属于节奏音联,但为了显示结构类型可以有松紧之分。笔者认为,这一点很重要,本文立论的汉语结构的“前松后紧”规律就是依据这个原理推导出来的。事实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吴为善就曾专门撰文讨论过这个问题,并基于此提出了现代汉语结构的前松后紧规律。(4)吴为善:《汉语节律的自然特征》,《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2期。本文即在此基础上,结合学界多年来的相关研究成果,进一步探索汉语结构前松后紧的现象。

在展开论证之前,本文先对“前松后紧”做一个必要的界定。按照构式语法观,任何一个结构式(包括合成词、短语及其构成的句子等等)都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构件”组合而成并排列有序的,其中必定存在一个核心成分,并连带其他非核心成分。“前松后紧”规律指的是:非核心成分处在核心成分之前,它们之间的音联较松;非核心成分处在核心成分之后,它们之间的音联较紧。这两个同等级别的音联由于前后位置的不同而具有相对的松紧之分,可以分别称为这个音联的“前位变体”和“后位变体”。假如设核心成分为A,非核心成分为B,①②为前后音联,可以这样来表述“前松后紧”规律:

如果B①A/A②B或B1①A②B2,则①>②。

一、汉语结构的前松后紧规律

下面我们分别从构词、句法、语篇三个层面来考察汉语结构的“前松后紧”现象。

(一)构词层面:词根与词缀

通常我们认为汉语构词方式以“复合”(词根与词根组合)为主,印欧语的构词方式以“派生”(词根加词缀派生)为主。既然是“为主”,我们就不能否认主流方式之外还存在另一类方式,也就是说印欧语中也有部分“复合”构词现象,而汉语中也有部分“派生”构词现象。实际上,汉语中所谓的“词缀”与印欧语的affix有本质区别,不可混为一谈。

那么究竟如何解释汉语中的所谓“词缀”呢?在笔者看来,两个有意义的单音节粘合会产生整合效应,语义重心会转移到其中某个语素上,而另一个语素会逐渐虚化、泛化,导致“类化”的结果,所谓“词缀”只不过是一种“类化附缀”。因此,汉语中的此类“类化附缀”参与构词看起来类似于“派生”,但把它看成是“复合”形式的一种“变体”也许更合理、更准确。吕叔湘早就指出,汉语的构词法很难区分“复合”和“派生”,就是这个原因。事实确实如此,汉语中“词根”和“词缀”的界限不易区别,“真词缀”和“类词缀”的界限更是难以把握。这就说明汉语复合词中某个语素义的类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形成了一个从实到虚的非离散性的连续统(5)吴耀根、吴为善:《汉语双音化效应再探》,《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尚无类化→ 有所类化→ 明显类化 → 完全类化

(类词缀) (真词缀)

可见,所谓“词根”与“词缀”的区别是有无“类化”的问题,而“类词缀”和“真词缀”的区别只是“类化”的程度有高低。

概念厘清之后,我们就可以进一步考察了。就复合构词而言,显然“词根”是核心成分,“词缀”(特指类化附缀)是非核心成分。有两点值得关注。其一,从位置来看,词缀可以前置也可以后置,前置的是所谓的前缀,后置的是所谓的后缀。理论上,前缀和后缀的分布量应该是等价的,但事实上,汉语词缀的前后分布量极不对称。根据笔者考察,前缀的能产性极弱,而后缀的能产性却非常丰富。马庆株曾对汉语的词缀作过深入考察,他列举的所谓真前缀只有8个,而真后缀却多达56个;他列举的所谓类前缀只有7个,而类后缀近30个。(6)马庆株:《现代汉语词缀的性质、范围和分类》,见《汉语语义语法范畴问题》,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4-179页。而张斌主编的《新编现代汉语》列举的真前缀有3个,真后缀有15个,列举的类前缀有26个,类后缀有63个。(7)张斌:《新编现代汉语》,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178页。进一步分析发现,类前缀里有15例属于英语翻译后的结果(如:半、超、次、单、双、反、非、类、前、亚、准、多、全、泛、后),那么实际汉语的类前缀只有11个。这是静态的统计,如果引入使用频率的动态因素,两者的比率会更加悬殊。其二,从属性来看,前缀、后缀应该是一样的,但由于所处位置的前后不同,我们感觉很不一样。学界对后缀(包括真后缀与类后缀)的认定较为一致,而对前缀(包括真前缀与类前缀)的认定争议颇多,从上述马庆株与张斌的归纳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在人们感觉中,这些含有前缀的派生词类似于粘合短语结构,而不是一个词。如“无条件”向“有条件”看齐,“前总理”向“好总理”看齐。

前缀和后缀的数量悬殊很大,说明后缀能产性强,而前缀的产生受到较大限制;而人们对前缀和后缀的感觉不一样,说明语感上有差异。究其原因,笔者这样推测:当后一语素承担语义重心(核心成分)时,前一语素(非核心成分)语音上具有相对独立性,即使虚化、泛化都会受到限制;而当前一语素承担语义重心(核心成分)时,后一语素(非核心成分)语音上具有粘附性,虚化、泛化都不受限制,所以特别能产。如果依据“义虚音轻”的原理,可将语素的读音分为重、中、轻三个等级,那么两者表现为“中重”(如:老师、阿姨)和“重轻”(如:儿子、木头)的对立,这就是汉语合成词内部音节音联前松后紧导致的结果。

(二)句法层面:动词与论元

在这里,“动词”指最常见的动词句的核心成分,“论元”指与动词相关的NP。按照构式语法的观点,核心动词依据特定构式的语用需要而指派语义角色,因而相对于核心动词而言,NP是非核心成分。下面我们将列举典型实例来阐释句法层面体现出来的前松后紧规律,即同样是节奏音联前后松紧显著不同(实例中标注∨指结构松,零标注指结构紧)。

1.实例组A:

a.客人∨来了/来了客人

b.晚饭∨吃了/吃了晚饭

c.父亲∨死了/死了父亲

上述a句的“客人”是施事,b句的“晚饭”是受事,c句的“父亲”是涉事,这些语义角色都是基本的,通常都会出现。传统语法将左边的实例分析为主谓结构,其实更有效的判断是话题结构;传统语法将右边的实例分析为述宾结构,其实更合理的解释是核心动词附有连带成分。从动词与论元的语序排列来看是一组相对格式,两者的区别是核心成分和非核心成分的位置正好相反。此类对比格式最能体现出前松后紧的规律,NP可置于VP前,也可置于VP后,之间的间隙都属于节奏音联,但前者松(标注∨)而后者紧(零标注)。理由阐述如下:

左边实例中NP 与VP之间可插入其他成分,朱德熙指出,主语和谓语之间往往可以有停顿,而且主语后头可以加上“啊、呢、吧、嘿”等语气词跟谓语隔开;另外,主语和谓语之间可以插入“要是、如果、虽然、即使”等连词,这些都说明主语和谓语的联系是比较松的。(8)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95-99页。笔者认为,其实可插入的成分还有两类:一类是虚化为话语标记的元语言成分(即传统所谓的插说语),如“他们啊,据说去国外留学了”。另一类是全句表述的背景信息(即传统所谓的全句修饰语),如“他爸呢,昨天晚上去世了”。相反,右边实例中NP 与VP之间结合很紧,不能停顿,也不能插入其他成分。有两种颇为常见的现象能表明两者关系的紧密。其一,通常后置于核心动词的NP是无定的,前边会有数量修饰,如果这个数词是“一”时常常会被压缩而隐去,且剩下的量词在韵律上会依附于前边的动词(下例中“|”为音步切分标记)。如“走了帮|客商”“买了本|杂志”“丢了个|钱包”。其二,汉语句子核心动词之后只有一个结构位置,不能再有其他成分延续,这显然因为核心动词与后边连带成分结合很紧,不可能再允许其他结构成分同现。那么,如果核心动词后边除了表明行为对象的成分(宾语)之外,还有说明行为结果的成分(补语),那么只有通过结构变换来解决。通常有两种编码方式:宾语前置于动词构成“把”字句,或宾语直接置于句首话题化。如“打扫→房间/干净”可编码为“把房间打扫干净了”或“房间打扫干净了”。

2.实例组B:

a.在食堂∨吃/吃食堂

b.用毛笔∨写/写毛笔

c.向老张∨学/学老张

上述实例a句的“食堂”是处所,b句的“毛笔”是工具,c句的“老张”是对象,这些语义角色都是非强制性论元,表述中可有可无的,由说话人的语用驱动决定。传统语法将左边的实例分析为偏正结构(状中),其实所谓的状语表明的是行为或状态的背景信息(时间、处所、工具、对象等等);传统语法将右边的实例分析为述宾结构,其实后边的NP都是非受事成分,并非典型的述宾关系。从动词与论元的语序排列来看也是一组相对格式,两者的区别是核心成分和非核心成分的位置正好相反。此类对比格式也最能体现出前松后紧的规律,NP可置于VP前,也可置于VP后,两者之间的间隙都属于节奏音联,但前者松(标注∨)而后者紧(零标注)。

上述左边实例中,当NP前置于VP时,须有引入标记(介词),如“在食堂”“用毛笔”“向老张”,这是因为两者关系相对松散,添加了标记有利于标示NP的身份。陆丙甫指出,跨语言的调查表明,在动词短语中,前置论元比起后置论元,跟核心动词的节律关系更松散(前松后紧),并且需要更多形态标志(前多后少)。(9)陆丙甫、应学凤:《节律和形态里的前后不对称》,《中国语文》2013年第5期。上述事实也佐证了这一点。相反,当NP移至动词后,情况就完全变了。首先,两者结合很紧,证据是介引标记脱落了,形式上类同于述宾结构,成为汉语中很有特点的构式。即使介引标记保留,口语中往往弱化为[d],音步切分点也相应推移到介引标记之后,如“坐到|沙发上”“搁在|抽屉里”。事实上,现代汉语中已经由此产生了一些“动介式”合成词,如“走向、献给、来自、落在、勇于”(10)胡裕树:《现代汉语》(重订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96页。等。同时更重要的是语义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两者不再是修饰和被修饰的关系,而是整合为一种“方式”,具有熟语化倾向。如上例a句“吃食堂”并不表示在食堂里吃饭,而是指一种伙食方式(非自家做饭),其他两例可类推解读。这种现象是汉语的特点,也是研究的热点,而韵律上的前松后紧规律是其重要动因之一。

(三)语篇层面:主句与从句

汉语中的复句由两个或两个以上句子构成,从本质上来说这是语篇运作的结果。其一,构成复句的并非句法关系,而是语义关系(包括事理关系、逻辑关系、心理关系)。其二,多数复句并非单层次的,而是多层次的语义延伸。列举最简单的主从复句,由主句和从句构成,一般从句在前,主句在后,中间有一个停顿音联,形成“从句 + 主句”的格局。很显然,主句是核心成分,从句是非核心成分。但有时出于语用需要,也可以倒置,形成“主句 + 从句”的格局。胡裕树认为,这样的语序从句有补充说明的意味。(11)胡裕树:《现代汉语》(重订本),第365-366页。赵元任则更强调这后置的从句类似于“追补语”,他分析这种句子的语调时说,此时说话人不但会取消通常的停顿,并且赶紧把底下的话说出来,因此,本来应该是停顿,却变为“负停顿”。(12)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0页。“负停顿”比正常停顿小,语气急促(以←标示)。下面是他举的例子:

a.那么索性就等他来了再定吧←要是他来的话。(假设条件关系)

b.我实在没法帮他的忙←虽然他是个老朋友。(转折关系)

c.我今天不去看戏了←因为天太热。(因果关系)

停顿是最大级别的音联,音联有间隙,语气很舒缓,是典型的“松”;而出于语用需要的倒置,出现了“负停顿”,则明显地“紧”。这就是主句与从句之间的前松后紧表现。

在实际交际中,主句是语义重心所在,不能变化,但从句就可能紧缩为一个主句的“附件”,如全句修饰语、复指语、插说语、追补语等等。这些“附件”通常都放句子前面,它们之后有一个停顿音联,语调从容自然;但它们一旦放到句子后头,两者结合就紧了,语调也显得急迫,出现了“负停顿”。于是再次出现了前松后紧的现象。比较下面各组例子:

a除了个别人之外,大家都赞成这个方案。

a1大家都赞成这个方案←除了个别人之外。

b敬爱的周总理,我们日夜想念您!

b1我们日夜想念您←敬爱的周总理!

c相对而言,他要比你强些。

c1他要比你强些←相对而言。

d你可别说出去啊,他昨晚与个姑娘约会了。

d1他昨晚与个姑娘约会了←你可别说出去啊!

(四)小结

综上所述,我们从构词层面、句法层面、语篇层面分别举列,阐述并证明了汉语结构的前松后紧规律。其实这种现象在汉语中非常普遍,比如:

汉语中存在一些“框架结构”(W1……W2),中间插入XP是语义重心,即核心成分,前后两个W功能相同,都是附加性词语。但是在“W1① XP ②W2”格式中,同样体现了前松后紧特征(①>②)。例如:

a当∨苹果成熟时(“当”与“时”皆表时间)

b要是∨明天下雨的话(“要是”与“的话”皆表假设)

c比如∨打球、游泳、跑步等等(“比如”与“等等”皆表列举)

d难道∨非要我赔你钱不成(“难道”与“不成”皆表反问)

道理也很简单,后置的词语“时、的话、等等、难道”都是粘着性成分,无法独立出现,音联也就自然紧了。

此外,前松后紧的规律还直接影响着我们对某些语言现象的分析。比如“啊!伟大的祖国啊!”中两个“啊”都表感叹,但前者独立性强,被认为是叹词,后者粘附性强,被认为只是语气词。(13)陆丙甫:《前置语素和后置语素的语音依附性差别》,《现代语言学》(上海油印本)1986年第6期。又如“去买菜”和“买菜去”,其中的“去”的属性和功能都一样。但前置“去”具有独立性,是个实义动词,整体被确认为是连动结构;而“买菜去”后置的“去”具有粘附性,被确认为趋向动词充当补语。(14)吴为善:《论汉语后置单音节的粘附性》,《汉语学习》1989年1期。

二、前松后紧规律的心理解读

(一)解读

笔者认为,语言结构松紧的规律性倾向决不是偶然的、孤立的现象,它必然与言语交际过程中,说者输出话语与听者理解话语的心理感应相适应。对于这种现象,陆丙甫提出的话语理解中的同步组块理论具有较大的解释力。(15)陆丙甫:《组块理论的完善化及其在自然语言理解中的应用》,《思维科学》1986年第2期。他认为,我们平时听话不是每听完一句才去分析、理解的,而是边听边理解的,这种过程不是分析式的,而是一种组合式的过程。听者把已经听到的词语,能够有把握组合在一起的就尽量组合在一起,暂时无把握组合起来的就当作离散的“块”记在脑中,一直到听完整个句子。这就是同步组块过程。

笔者在本文开头就给出了对于“语序”的界定:语序体现在任何一个表述中,是语义结构通过语用处理后形成的终端编码形式,表现为基于某个核心而同现的若干结构块的排列次序。因此在实际交际中,核心成分是话语理解中结构组块的标志。当先出现的是非核心成分时,听者意识到还不能组块,于是将听到的成分暂时作为离散的小块记在脑中;说者平时也听惯了话,深谙这种理解的策略,故在说的时候尽可以从容一些,两者之间的音联就会松散些。当核心成分出现后,听者意识到表述结构即将封闭,因此说者为了使听者能够完整地理解话语,减少不必要的反馈调整,就会将后面可能带有的连带成分赶紧跟出,满足听者组块封闭的预期,由此,核心成分与后边连带成分之间的音联就必然紧密。说者的编码策略和听者的解码策略大抵如此。由于这样的心理过程是很灵敏的,人们也习以为常了,不会过多地去关注。

(二)实例

下面笔者借鉴陆丙甫提出的话语理解中的同步组块理论及其分析法,列举两个实例加以阐释。

例1(句子中数码表示音联标志):

他爱人①昨天晚上②生了③个大胖儿子。

当听者听到这句话时,先分别将“他爱人”“昨天晚上”组成结构块,因意识到核心成分尚未出现,于是将它们暂时以离散的状态记在脑子里,所以音联①和②都相对松一些。等听到“生了”时,听者认为可以封闭了,因为对方说此话说明听者对此事必有预设:他爱人快要生孩子了。所以说者在“生了”之后赶紧带出焦点信息“个大胖儿子”,提示听者不急于封闭,于是③就很紧(“一个”中的“一”就是由于音联紧密而吞掉的)。由此听者也直到停顿出现,才将前面四个结构块组成一个完整的构式,理解了句子的意思。

例2(← 表示“负停顿”):

我们明天去“农家乐”乐一乐吧←要是不下雨的话。

如果上例按正常语序,“要是不下雨的话”先出现,听者依据关联词“要是”明白这是个从句,主句还在后头,所以他会将从句组成一块后从容等待主句出现,两者之间的音联很松散。而上例的表述是倒序的,主句在前,从句在后,也许说者在说出了主句后觉得有必要补充一个“假设条件”。主句本身在语义上是自足的,可以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因此当主句在前,听者听完后就可能将句子封闭,所以说者必须赶紧把后补的从句跟上,暗示听者识别整句的结构,因此这里的音联就很紧,正常情况下会出现一个“负停顿”。

三、前松后紧规律的同构效应

上面从构词、句法、语篇三个层面论述了汉语结构的前松后紧现象,若进一步考察,我们就会发现语言结构的前松后紧规律具有普遍性,向微观延伸或向宏观延伸,都可以看到类似同构效应。

(一)向微观延伸

音节内部是音素组合,是纯语音段之间的结构,本都是紧密的闭音联,但同样显示出前松后紧的相对疏密。即同一个音段,处在核心音段(主要元音)之前有相对独立性,而处在核心音段(主要元音)之后则有极强的粘附性,从而表现出前松后紧的规律。汉语音节结构的核心音段是“韵腹”(主要元音),在它的前边可能有声母或介音,在它的后边可能有韵尾,若这两个成分是同一个音,我们就可以清楚地感知到结合疏密的不同。

比如[nan](如:难)这个音节,虽然声母和韵尾都是[n],但它们的声学特征有很大差异。作为声母的[n]是起首辅音,它表现为一个“纯鼻音”,而作为韵尾的[n]是收尾辅音,它表现为一个“半鼻音”。据许毅考察,纯鼻音的声学特征是:

(1)主要能量集中在低频区;

(2)共振峰阻尼高于元音,并有零点存在,总能量低于元音;

(3)共振峰频率位置随时间变化很小,与元音共振峰之间的过渡在动态频谱上表现为断层过渡。(16)许毅:《普通话音联的声学语音学特性》,《中国语文》1986年第5期。

而半鼻音的主要声学特征是不能单独存在的,只能通过对原有元音共振峰模式的影响表现自己的存在,这种影响主要是:

(1)增加元音共振峰(主要是F1)的带宽;

(2)在元音共振峰之间增加一些较弱的谐波群。

此外,这两类[n]的变体之间还有一个重要差别,这就是纯鼻音有自己确切的时长,半鼻音由于只是加在元音之上的鼻化音色,因此很难确定其时长。

又如,在主要元音[a]的前边和末尾都可能出现[i],在前的是介音,在后的是韵尾,在实际发音中,我们的感觉也很不相同。[ia]前边的[i]发音开头有一个轻微的辅音式成阻,发音时肌肉还相当紧张,音色特征很明显,我们教学中拼读为i + a → ia(如:鸭);而[ai](如:爱)韵尾[i]则与前边的[a]结合很紧密,本身发音较短较弱,听起来感觉模糊,如果也按照上述方式拼读,会读成类似“阿姨”的发音,而不是“爱”。

上述两个典型例子说明,在汉语音节结构中,韵尾具有很强的粘附性,与韵腹结合极紧。这是为什么呢?其实道理很简单,按照心理语言学的解释,听者在听话过程中首先就是语音听辨,即识别一个个音节,而听辨一个音节同样有一个微观的“组块”过程,那么主要元音之后韵尾表现出粘附性也就很自然了。

(二)向宏观延伸

篇章也是一个完整的语言表述单位,我们读文章的过程也会经历一个逐步“组块”的理解过程。对于文章结构的技巧,古人有“凤头、猪肚、豹尾”的说法(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也称作“六字法”。大致意思是说,文章“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这是一种对诗文创作的开头、主体以及结尾的比喻说法。也就是说,文章的“开头”要奇句夺目,引人入胜,如同凤头一样俊美精彩;文章的“主体”要言之有物,紧凑而有气势,如同猪肚一样充实丰满;文章的“结尾”要转出别意,宕开警策,如同豹尾一样雄劲潇洒。从某种意义上说,“篇章”是放大了的“句子”。因为这个“三段论”就是对篇章结构的一个分解,好比一个句子的语用结构,“凤头”是话题,“猪肚”是核心,“豹尾”是焦点。

因此,从篇章结构来看,我们也能感觉到结构的前松后紧倾向,这种“松”与“紧”反映了逻辑上、事理上、或心理上联系的疏密程度,体现了作者的写作意图,也反映了读者的解读心理。一般来说,篇章中一些过渡性段落总是处在开头与主体部分之间,这说明开头和核心部分之间联系较松散,有时需要一些过渡性段落起到承上启下的中介作用,使文气贯通。这就好比一个句子,话题与核心动词之间往往会有所谓的“状语”,表明时间、处所、工具、方式等“背景信息”。相反,篇章的结尾紧接在主体部分之后,衔接很紧,古人的“豹尾”之说,就要求结尾紧凑挺拔、引人入胜。若收尾松散拖沓,则是文章家之大忌,无论叙事还是说理都一样。写文章是这样,演讲也一样。颜永平强调,演讲结尾该断时必须断,切忌节外生枝。(17)颜永平:《演讲稿结尾的技巧》,颜永平演讲艺术系列讲座之十八(2014年10月30日网络转载)。道理很简单,该讲的都已经讲明白了,听众感觉应该结束了,但演讲者却还喋喋不休,这就会引起听众的反感。不但写文章、演讲如此,就是小说、戏剧、影视创作,原理都一样,前松后紧。开头要引人入胜,多一点铺垫、引渡以促成“高潮”,“高潮”之后见好就收,这样顺应了读者、观众的解读接受心理,才能导致一种满足感。

结 语

语言的交际功能使其在运用中表现出直接和便利的特点。我们应在当下繁复且琐细的语言理论中,尽可能提炼并发现语言事实背后隐藏的、基于人们最基本的感知及认知心理机制而体现出来的语言规律,并以此在新时代的背景下充分拓展语言的应用型研究。而汉语前松后紧的结构与节奏则是值得关注的现象,本文从构词、句法、语篇等方面进行了阐发,以期对此规律做出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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