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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之际“蜀汉正统”论的文史演进与南北汇流

2022-12-25张勇耀

关键词:正统蜀汉刘备

张勇耀

(安徽师范大学 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0 )

对于三国时期史书的撰写,以曹魏为正统还是蜀汉为正统,是中国史学史上的著名公案。自陈寿《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司马光《资治通鉴》延续这一思路之后,宋、金、元、明历代都有辩驳者,但这一史学思潮最终却以成书于明代的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作为集大成式的讨论终端。近年来学界对于《三国演义》中刘备、曹操、诸葛亮等主要人物形象的生成路径多有探讨,较具代表性的观点是元杂剧中的三国戏对《三国演义》中的人物形象具有定型作用。但元杂剧中的人物形象又如何生成?有论文追溯到宋元时期的社会生态和在民间流传的《三国志平话》,也有学者探赜朱熹《通鉴纲目》对这一思潮形成的影响以及郝经《续后汉书》对《通鉴纲目》的接受关系(1)如张大圣:《试论元杂剧“三国戏”对三国人物定型的意义》,《文学界》2011年第7期;张洪成:《宋、金时期魏蜀正闰观研究》,宁夏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魏崇武:《论蒙元初期的正统论》,《史学史研究》2004年第9期等。,都颇有可取之处。但有两个关节点尚未被充分关注:一是金元之际实际上是中国北方蜀汉正统思潮形成和定型的关节点,相对于北宋时期对此问题的莫衷一是和态度不明,金元时期旗帜鲜明提出的以蜀汉为正统的主张,无疑具有突破性的进展;二是郝经《续后汉书》确曾受到朱熹《通鉴纲目》的启发和影响,但郝经的蜀汉正统思想更多是金代百余年社会思潮的传承和积淀。南北蜀汉正统论的形成各有其演进路径,杨镰先生就认为,“宋、金分治之后,南北两方学界对这个问题的意见不但凸显各自的背景,而且不谋而合”(2)杨镰:《元代文学编年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页。,揭示了南北蜀汉正统观的生成各有背景,最终达成统一是“不谋而合”而非“北继南统”。因而对于金元之际中国北方蜀汉正统思潮在文学史上的演进历程以及南北融汇的过程,依然有可以继续探讨的空间。

一、仁主形象的确立与“昭烈皇帝”的正名

作为对陈寿《三国志》的反拨,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首开以蜀汉为正统的先河;但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并未延续这一思路,而是继续沿用《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的书史方法,并说“昭烈之于汉,虽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故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3)司马光:《资治通鉴》卷69《魏纪一》,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07页。,以“族属疏远”为由排除了蜀汉的正统地位,认为不能参照东汉光武帝刘秀、东晋元帝司马睿上继西汉、西晋的方式。但《资治通鉴》较《三国志》有一个进步之处,是更“蜀”为“汉”,初称刘备为“汉中王”,即位称“汉主”,崩称“汉主殂”,追称“汉昭烈帝”。其实北宋庙堂对此事一直倾向不明,陈师道《正统论》也只是提出了以曹魏为正统是不得已之举,“魏则中州也,于是与之,其得已乎?”(4)陈师道:《正统议》,见《后山居士文集》卷1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宣和五年(1124年)礼部上言建齐太公武成王庙的从祀名单,于三国将领中,魏有邓艾、张辽,蜀有诸葛亮、张飞、关羽,吴有吕蒙、陆抗、周瑜、陆逊(5)脱脱等:《宋史》卷105《礼志八》,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719页。,可谓平均用力。(6)苏轼:《东坡志林》,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7页。值得一提的是北宋民间对曹、刘的态度,与官方稍有差别。苏轼《东坡志林》记载,民间有说书人讲三国故事,闾巷百姓“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苏轼也认为“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宋、金分治后,南北对这一问题的思考都在沿着北宋思路演进,但呈现出不同的路径。南宋朱熹以一部《通鉴纲目》表明了以蜀汉为正统的立场,张栻也在《经世纪年序》中提出了以刘备续“汉统”的主张:“献帝之后,即系昭烈年号,书曰‘蜀汉’。逮后主亡国,而始系魏。”(7)张栻:《经世纪年序》,见邓洪波校点:《张栻集》,岳麓书社,2017年版,第611页。只是由于南北隔绝,这些著作都未传入金朝。金朝以蜀汉为正统几乎与南宋同步,而且参与人数众多,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尊刘抑曹的思想倾向,形成了一种显见的史学思潮。

蜀汉正统思潮形成的关节点是刘备仁主形象的确立。考察金代的三国书写,可知刘备仁主形象的生成路径呈现出以下三方面的特点。

一是地缘关系使金人对他的情感中多了一层“自家儿童”的偏爱。刘备一生转战南北并最终立国于蜀,但他出生并成长于涿郡,他的故乡也历来以此为荣。涿州在唐代之前即有先主庙,金中期尚能见到唐乾宁四年(897年)刺史娄君的重修碑(8)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庙碑》,见阎凤梧主编:《全辽金文》,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63页。,金人于此多有题咏。如金中期蓟州玉田(今河北玉田)人王寂《寄题涿郡先主庙》二首其一前四句云:“当年竹马戏儿曹,笑指楼桑五丈高。故国神游得无恨,坏垣风雨夜萧骚。”(9)王寂:《寄题涿郡先主庙》,见张静:《中州集校注》,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498页。按,此文王寂《拙轩集》题作《寄题涿郡蜀先主庙》。“楼桑”事典出自《三国志·先主传》:涿郡刘备家东南角有一棵桑树长到五丈多高,远望如车盖,刘备与玩伴在树下游戏,说“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10)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卷32《蜀书二·先主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49页。。王寂在先主庙中想象,说如果刘备的魂灵回到故乡,应该也没有什么遗恨,虽然庙貌经历战乱和风雨而倾颓剥蚀,但桑木萧森,依然在风中传出美妙的乐声。如此愉悦温情的怀想,使我们看到诗人与刘备之间更多在情感上的亲近。此诗在当时颇有影响,元好问说“人共传之”(11)元好问:《中州集》王寂小传,见张静:《中州集校注》,第498页。。

承安二年(1197年),涿州民间自发对先主庙进行了较大规模的重修,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庙碑》记载当时“富者以资,巧者以艺,少者走以服其劳,老者坐以董其功”(12)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庙碑》,见阎凤梧主编:《全辽金文》,第1963页。按,张金吾《金文最》据《涿州志》收录,题作《涿州重修汉昭烈帝庙碑》,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039页。,百姓呈现出极大的参与热情。修葺后的先主庙焕然一新,而且以诸葛亮、关羽、法正、庞统、张飞、简雍配祀。大安三年(1211年)蒙金战争初起,河北真定(今河北正定)人周昂以权行六部员外郎之职入军参战,路经涿州,也拜谒了先主庙,作《谒先主庙》诗云:

暗粉陈丹半在亡,短垣残日共悲凉。不须古碣书绵竹,自有荒村纪葆桑。尘土衣冠曾系马,岁时歌舞亦称觞。不应巴蜀江山丽,能使英灵忘故乡。(13)周昂:《谒先主庙》,见张静:《中州集校注》,第902页。

战争造成了百姓的大量死亡和流离,残阳下的村庄显得无比清冷。断壁残垣之下,那些曾经精雕细漆过的生动彩绘,如今只能看到暗粉陈丹,诗人于此顿生悲凉之感。诗末二句将视线宕向空间上遥远的蜀地和时间上邈远的三国,说就算巴蜀风景秀丽,先主的英灵也必然不会忘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在蒙古的强势进攻和金军的节节败退中,这里或许也暗含着诗人期待刘备英灵能够护佑家乡的一线希望吧。但这样的祝祷显然没有奏效,大安三年(1211年)九月,周昂所在的完颜承裕军队兵败会河堡,“僵尸百余里,金兵之精锐者咸尽”(14)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1《太师鲁国忠武王》,姚景安校点,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页。,承裕脱身逃到宣德,其后“大元游兵入居庸关,中都戒严。识者谓金之亡,决于是役”(15)脱脱等:《金史》卷93《完颜承裕传》,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193页。。兵败后,周昂与其侄周嗣明退保怀来(今河北张家口一带),城陷自杀,《归潜志》说“父子俱缢死”(16)刘祁:《归潜志》卷2,崔文印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页。,两代才华横溢的文士死于保家卫国的战争之中。但刘备给过这片土地的温情和希望,无疑是金代刘备尊崇中极具光亮的部分。

二是刘备在当阳兵败时不忍弃民所体现出来的民本意识和仁者情怀,在金末战乱、百姓生命遭受严重摧折时受到士人的充分致敬。陈寿《三国志·先主传》记载,刘备兵败当阳,逃亡时“众十余万,辎重数千两,日行十八余里”,有人提出“宜速行保江陵,今虽拥大众,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刘备回答:“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17)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卷32《蜀书二·先主传》,第653页。习凿齿《汉晋春秋》评价此句,认为“先主虽颠沛艰难而信义愈明,势逼事危而言不失道”(18)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卷32《蜀书二·先主传》引,第654页。,揭示了刘备的“信义”与“有道”。贞祐二年(1214年)金朝廷迁都汴京,燕京、河朔之地迅速失陷,百姓逃难争渡黄河,金朝廷为了防止奸细和不法之徒,发布了一条“河禁”:“凡自北来而无公凭者,勿听渡。”(19)脱脱等:《金史》卷106《贾益谦传》,第2473页。后来虽然河禁取消,但摆渡能力不足,以至“河阳三城至于淮、泗,上下千余里,积流民数百万,饥疫荐至,死者十七八”(20)郝经:《先大父墓铭》,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957页。。元好问之师、郝经祖父郝天挺以布衣写信给机察使范元直,请他上书朝廷援救渡河百姓,他援引刘备当阳不弃民的典故说:

昔昭烈当阳之役,既窘甚,犹徐其行,以俟荆襄遗民,曰:“成大事者必资于众,人归而弃之,不祥。”君子谓汉统四百年,此一言可以续之。今国家比之昭烈不至于窘,河朔之民,独非国家赤子乎?夫人心之去就,即天命之绝续也。乞诏沿河诸津,聚公私船,宽其限约,昼夜放渡,以渡人多寡第其功过,以救遗民,结人心,固天命。中兴之期,庶几可望。(21)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957页。

郝天挺认为,现在国家南迁,与刘备当时兵败被曹兵追杀相比尚不至于窘迫,因而更不可以丢弃民众。他还提出了具体措施,即令公私船昼夜放渡,并以渡人数量作为奖惩。他的上书起到了作用,“书奏,即日中使告谕,令疾速放渡,河朔之民全活者众”(22)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957页。。而郝天挺以刘备不弃民之一言可以续“汉统四百年”的说法,也深刻地影响了其子郝思温,成为后来他希望郝经重写三国史的动因之一。

新野(今河南新野县)是刘备兵败投奔荆州刘表途中的驻军之地,期间他三次前往邓县(今河南邓州市)拜访诸葛亮,展开著名的“隆中对”,为刘备此后的步步为营打开了局面。正大七年(1230年),从军邓州的元好问与主帅移剌瑗一同游览新野先主庙,作《新野先主庙次邓州帅》诗,前四句云:“一军南北几扶伤,长坂安行气已王。豪杰尽思为汉用,江山初不假吴强。”(23)元好问:《新野先主庙次邓州帅》,见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32页。元好问认为,刘备在当阳长坂坡兵败逃离时不忍丢弃随他而行的百姓,已经显示出王者气象,何况又有诸葛亮、关羽、张飞等众多豪杰的襄助拥戴,即使不与东吴联合,同样可以抗衡曹魏。元好问一向具有鲜明的民本意识(24)参看狄宝心:《论元好问的民本实践》,《民族文学研究》2017年第1期。,诗歌也包含着他对金末社会现实的思考。

三是刘备永安宫托孤一事,受到金代士人的极高称誉,这一事件使刘备的“仁主”形象进一步向有着“公天下”之心的正统帝王形象演变。刘备临终对诸葛亮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25)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卷35《蜀书五·诸葛亮传》,第682页。陈寿评价刘备“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贰”之事,称“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26)陈寿著,裴松之注:《三国志》卷32《蜀书二·先主传》,第664页。。在金代作家前后相继的思考中,刘备的“仁者之心”也在逐渐向着“公天下之心”的正统帝王形象演变。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庙碑》开篇即先以大段论“仁”,认为不能以成败论人,而应以其心;仁者未必成功,成功者未必仁;仁者之心是以仁仁天下,不仁者之心是以仁济其私;那些窃仁以欺天下者,虽一时成功,旋与草木同腐朽。在此基础上他提出:

仁者之心,不以其身其家,而以天下,故天下之人亦相与讴歌戴仰,愿以为君。虽生无成功,天下之人莫不叹息,至后世犹喜称道。……先主,仁人也。当阳之役,不以身而以民;永安之命,不以家而以贤。虽不能如其言,要之其心,如是而已。有厚爱天下之心,必飨天下之报,至今天下之人,犹叹息其无成,而喜称道之,涿之人又祀而奉之,宜哉!(27)王庭筠:《涿州重修蜀先主庙碑》,见阎凤梧主编:《全辽金文》,第1963页。

王庭筠将刘备之仁定位于“不以其身其家,而以天下”,虽然未获成功,但空间上的“天下人”和时间上的“后世”“至今”都拥有极高的声誉,厚爱天下而获天下之爱,民间祭祀的千载不绝正是对刘备仁爱之心的认可。他尤其提到了“当阳之役”和“永安之命”。明人王世贞读到王庭筠这通碑后,认为“当阳之役,不以身而以民;永安之命,不以家而以贤”二句“自是名语”(28)金毓黻辑:《黄华集》卷8,《辽海丛书》本,辽海出版社,1985年版,第1855页。,正是对王庭筠拈出此二事识见之高的认同。但王庭筠碑文并未提出蜀汉正统的问题,而在文末说“先主建安二十六年即皇帝位,没谥曰昭烈,若夫虚名末饰,非其心也”,认为刘备并不在意这些“虚名末饰”。在王庭筠的价值体系中,“仁”的价值高于“名”,远超皇帝之位和昭烈之谥。

而到了曾受学于王庭筠的磁州(今河北磁县)人赵秉文这里,刘备之“仁”出现了明确向蜀汉正统转化的倾向。赵秉文有《涿郡先主庙》五古二首,其一有云:“呜呼永宁宫,慷慨临终言。老瞒安足雄,死面腼奸魂。仁与不仁耳,成败何必论。”(29)赵秉文:《涿郡先主庙》,见《赵秉文集》,马振君整理,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8页。诗中不以成败论略之的观点与王庭筠一脉相承,而对刘备与曹操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对比性评价,并提出了二人的区别在于“仁与不仁”。这一评价其实暗含了《孟子·离娄上》所引孔子“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之语,将二人的优劣建立在是否合于“道”的基础上。也正是基于这一认识,赵秉文《蜀汉正名论》明确提出了要为蜀汉正名的主张。文章开篇引《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之语并解释云:“西蜀僻陋之国,先主、武侯有公天下之心,宜称曰汉。汉者,公天下之言也,自余则否。”(30)赵秉文:《蜀汉正名论》,见《赵秉文集》,第333页。赵秉文认为西蜀虽然是僻陋之国,但因为刘备和诸葛亮有公天下之心,所以宜称曰“汉”,而不应与“曹丕、孙权同以僭称”。他将“汉”阐释为“公天下之言”和“公天下之心”,将刘备、诸葛亮比之为商汤、伊尹,“三代而下,公天下之心者至此复见,伊、汤之德不足进焉”。这是对王庭筠“不以其身其家,而以天下”之论的发展。在此基础上,他列举史书对刘备之事的若干条书写方法进行辨析。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一书引用全文,评语重点摘出“公天下之心”句,并认为赵秉文所举若干条书法“陈义甚明”,又提出南宋韩元吉、高似孙等人有类似说法,赵秉文“亦著此意”(31)饶宗颐:《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13页。,揭示出南北隔绝情况下对此问题思考方向的一致性。

与赵秉文为蜀汉正名一脉相承的是,元好问弟子郝经提出应该为刘备本人正名,即不当再称“先主”,而应称其谥号“昭烈皇帝”。郝经拜谒涿州先主庙,读到了半个世纪前王庭筠的重修庙碑,一方面称赞王庭筠“推明昭烈之志,论义文采,近世所无”,另一方面又认为碑文仍只题“先主”名号而未称皇帝“有未正焉”,于是踵作《涿郡汉昭烈皇帝庙碑》。郝经认为,按《春秋左氏传》,“先主”是大夫称其先大夫之辞,生则称主,没则称先主,并非帝王之号。他又指出:“夫高帝以宽仁得人心,开汉统;光武以谨厚得人心,复汉统;昭烈以信义得人心,存汉统”,“且与光武皆汉子孙,岂容神器之他归,而独不与其统,称大夫之称乎?”于是“推本汉氏家法心传,统体所在,正其名号,曰‘汉昭烈皇帝’,榜其殿而碑诸庙”(32)郝经:《涿郡汉昭烈皇帝庙碑》,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872页。,正式将“先主庙”改为“昭烈皇帝庙”。郝经又有《题涿州昭烈皇帝庙》一诗:“兴王百折似高皇,垂老才能据一方。邺下只知移汉鼎,江东不肯对刘郎。千年生长村犹在,三代君臣道未忘。涿水都为永安泪,子规啼血怨楼桑。”(33)郝经:《题涿州昭烈皇帝庙》,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309页。伫立昭烈皇帝庙,郝经想到的是刘备离开故乡后为追复三代之道的艰难和最终功业未成的悲伤,“永安泪”既接续了金代诗学中对刘备托孤之事的称扬,但更落脚于对刘备心境的体味。此后王恽有诗《祗谒昭烈皇帝庙》,可知郝经改“先主庙”为“昭烈皇帝庙”得到了当时士人的确认。

郝经《庙碑》也记载了涿州刘备庙受到当地尊崇的情况,说燕赵自古多豪杰,人们“每言曹魏簒汉之事,莫不欷歔流涕”,“想见昭烈君臣父子之际,仁厚洒落,蔼然三代之风”,所以涿州刘备庙崇祀不绝,“有盛于沛丰、南阳焉”。(34)郝经:《涿郡汉昭烈皇帝庙碑》,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871页。“蔼然三代之风”无疑是对帝王的最高评价,而说此庙中刘备神灵超过其他地方的祠庙,正是对王寂、周昂等人诗中“自家儿童”般偏爱情感的呼应。在中统元年(1260年)八月上忽必烈的《立政议》中,郝经历数“有功于天下甚大,有德于生民甚厚”的古代君王,列举两汉八帝后接着说:“于三国则曰昭烈一帝。”(35)郝经:《立政议》,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838页。他将这一已经定型的统绪传达给忽必烈,也就此提出了古代有为帝王的高标供忽必烈参照,促使蒙元王朝尽快立政定制,重建礼乐文明秩序。

二、曹操形象的滑落与对诸葛亮的礼乐寄托

金元之际以蜀汉为正统的史学思潮中,与刘备仁主形象确立密切相关的是曹操的对比和诸葛亮的烘托,二人以不同角度的镜像映射出金元之际士人对这一问题的系统思考。

曹操在正史及官方文书中一般被称作“魏武帝”,苏轼也有《魏武帝论》;但在金代文学中我们几乎看不到这一称谓,而多见“老瞒”“曹瞒”“阿瞒”这样的蔑称。蔑称的源头是东晋佚名的《曹瞒传》,因被裴松之引入《三国志》评注而广泛传播。《曹瞒传》颠覆了曹操威武豪侠、功业盖世的一代英主形象,将曹操塑造成了青年时“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后期又“佻易无威重”,好刑杀却“垂涕嗟痛之”的假慈悲伪君子;此后经唐传奇《独异志》等继续衍化,曹操奸诈诡谲、残忍好杀的形象得到了进一步强化。(36)可参看曹龙:《曹操形象演变研究》,渤海大学硕士论文,2015年。唐代元稹《董逃行》诗有“刘虞不敢作天子,曹瞒簒乱从此始”(37)元稹:《董逃行》,见《元氏长庆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19页。句,将曹操的帝王身份定为“篡乱”。苏轼《诸葛亮论》也提出“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奸”,那些“廉隅节概、慷慨死义之士”并不是真心服膺,而是曹操“以威劫而强臣之”(38)苏轼:《诸葛亮论》,见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文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78页。。又苏轼《和陶杂诗》其五有云“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鸿豫”(39)苏轼:《和陶杂诗》其五,见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文集校注》,第2193页。,对曹操之奸进行了讽刺。曹操在道德层面的陷落是曹魏政权在史评中失去正统地位的重要原因。

在金代诗文中,对曹操的蔑称俯拾即是。李晏《题武元直赤壁图》:“鼎足分来汉祚移,阿瞒曾困火船归。一时豪杰成何事,千里江山半落晖。”(40)李晏:《题武元直赤壁图》,见张静:《中州集校注》,第495页。感叹赤壁之战中曹操虽然战败,但孙、刘两家众多豪杰最终未能战胜曹操,而使千里江山落归曹魏。刘昂(次霄)《读三国志》二首其一:“阿瞒狐媚无多罪,谁作桓文得到头。”(41)刘昂:《读三国志》,见张静:《中州集校注》,第2211页。貌似对曹操的奸诈有所宽囿,事实上在对齐桓公、晋文公霸业难以长治久安的讨论中,蕴含着对曹操不能行王道的根本性批判。李夷《赠国医张子和》:“祝君莫触曹瞒怒,世上青黏要指名。”(42)李夷:《赠国医张子和》,见张静:《中州集校注》,第2004页。用华佗为曹操治病被杀的典故,突出曹操的喜怒无常、残暴噬杀。雷渊《读孔北海传》:“汉室风流绝建安,老瞒父子力排山。可怜鲁国真男子,也著区区七子间。”(43)雷渊:《读孔北海传》,见张静:《中州集校注》,第1702页。为孔融位列“建安七子”称屈,认为他的“真男子”气概远在曹氏父子和其他作家之上。又元好问《曲阜纪行十首》其六:“曹瞒盗汉玺,仅得保腰领。”(44)元好问:《曲阜纪行十首》其六,见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第1234页。陈赓《寄陕郡杨正卿》:“奸雄颇忌孔文举,富贵何如张长公。”(45)房祺编,张静校注:《河汾诸老诗集校注》,三晋出版社,2017年版,第80页。这些诗句都可看出金代士人扬刘抑曹的史观和情感倾向。金亡前的天兴元年(1232年),蒙古兵入河南,百姓多南奔入宋,李俊民也辗转到达襄阳。襄阳有多处三国遗址,李俊民写有《三顾门》《隆中》《关将军庙》《鹿门山》《庞士元宅》《徐庶宅》《庞公祠》《刘表祠》等系列诗歌,扬刘抑曹的倾向也非常明显。如《刘表祠》:“当时若听韩嵩策,那得曹瞒享士牛。”(46)李俊民:《刘表祠》,见魏崇武等校点:《李俊民集·杨奂集·杨弘道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44页。既有对刘表错失良机的叹惋,更有对曹操在荆州犒兵飨士的不满。又《徐庶宅》末二句云:“到头骥足非难展,只在当时驾驭人。”(47)李俊民:《徐庶宅》,见魏崇武等校点:《李俊民集·杨奂集·杨弘道集》,第143页。徐庶因母亲被曹操掳去辞别刘备进了曹营,从此才华难展,李俊民认为是因为曹操无能驾驭这样的高才。

宋人对曹操的肯定也引起了金人的不满,如承安二年(1197年)进士,官至翰林直学士的真定藁城(今河北藁城)人王若虚,就对司马光、苏辙的观点多有批判。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提出曹操篡汉并非取之于汉,而是取自盗手,这一说法已经遭到宋人胡寅的质疑,王若虚对此极为认可,以胡寅之说为是,并认为司马光“失言之罪,万古不磨”;而苏辙曾论曹操,“使其主盟诸夏而不废旧君,上可以为周文王,下犹不失为桓文公”,王若虚也进行了批驳,认为曹操本为“贼”,苏辙之言可谓书生迂阔之论。苏辙又有文章奖饰五代历仕十代君王的“不倒翁”冯道,王若虚合并清算,认为“司马君实正直有余而宽假曹操,苏子由道学甚高而奖饰冯道,皆缪戾之见,有害于名教,不足为长厚也”(48)王若虚:《议论辨惑》,见马振君点校:《王若虚集》,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57-358页。,奖誉不当甚至影响到了他们自身的形象。王若虚也有对刘备、曹操的直接评说,并且以扬为抑、以抑为扬。他称扬曹操征乌桓回军后自谓幸胜,偏赏先谏者,此举可以为千古法,接着提出:“操一生所行类皆不道之事,独此一节有光青史,而陈寿略之,岂非阙典之甚哉!”称扬一事而否定了曹操的绝大多数功绩。他又批判刘备以私憾杀张裕,说对于“天资仁厚,有古贤君之风”的刘备来说,“此举乃与曹操无异”(49)王若虚:《君事实辨下》,见马振君点校:《王若虚集》,第307-308页。,失望中仍含无上褒扬。

曹操在托孤事件上与刘备的不同,是金元之际曹、刘对比中一个重要的角度。赵秉文认为刘备托孤以“诚”,而曹操“欺孤问鼎,何尝一事而出于诚”(50)赵秉文:《蜀汉正名论》,见《赵秉文集》,第333页。,即使有诸葛亮这样的忠义之臣也不会为之所用。郝经在寓居铁佛寺读书期间,为“决科文”写作了十四篇述拟文章,其中有《汉昭烈帝讨吴孙权檄》《汉丞相亮谕伪魏檄》二文,文中对曹操直呼为“贼”。前文称“曹操父子窥窬神器”,孙权联曹是“奉贼称臣”(51)郝经:《汉昭烈帝讨吴孙权檄》,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795页。;后文则称“国贼曹操,螟蛉假姓,赘阉遗孽。……肆其豺狼之志,握皇枢而蹙威柄,挟天子以令诸侯。只将簒窃为谋动,以诏旨行事”(52)郝经:《汉丞相亮谕伪魏檄》,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798-799页。,对曹操篡位窃权大加批判,甚至直刨其出身父祖。郝经又有《西陵行》古体长诗,以曹操陵墓为视点,对曹操设疑冢和托孤之事进行了义正辞严的批判:“人间解著鬼欺人,地下还将缚鬼卖。漫言题作征西墓,谁信西陵亦虚墓。”“何须析履更分香,涕泪咿嘤效儿女。君不见永安宫中汉昭烈,重向孔明托后主。付君一片讨贼心,嗣子不才君自取。天下英雄只玄德,操等区区真溷鼠。”(53)郝经:《西陵行》,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242页。郝经认为曹操死后葬于西陵,却又设疑冢七十二处,对世人的层层设防,与刘备的坦荡无私形成鲜明对比。尤其二人的临终遗命更是对比鲜明,刘备托的是天下,曹操托的是婢妾伎人。郝经所说之事见于曹操《遗令》:“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54)曹操:《遗令》,见《曹操集》,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8页。在郝经看来,曹操临终不关心天下事而惟关心家务私事,死后尚希望享受伎乐和臣下的瞻望,格局之小,实难称“英雄”之号。曹操曾与刘备对酒论英雄,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金末李俊民《关将军庙》说“曹吴不是中原手,天下英雄有使君”(55)李俊民:《关将军庙》,见魏崇武等校点:《李俊民集·杨奂集·杨弘道集》,第143页。,虽然突出刘备,也只是说刘备是“英雄”之一;郝经却将说这话的曹操本人直接删除,使这一称号的得主唯一化,蜀汉的正统地位也得到进一步凸显。

另一方面,金元之际对诸葛亮的评价也在为蜀汉正统加分。诸葛亮获得的正面影响远比刘备更早也更为广泛,南朝梁昭明太子编《文选》选入诸葛亮《出师表》,李善为之详加注解,此后杜甫《蜀相》诗“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武侯庙》“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犹闻辞后主,不复卧南阳”等句,将诸葛亮苦心经营、出师未捷的悲壮形象塑造得高昂峻拔。金朝一向注重从前代历史中汲取经验教训,爱好文学且注重文治的金章宗甚至诏译《诸葛孔明传》赐给徒单克宁(56)脱脱等:《金史》卷92《徒单克宁传》,第1364页。,大约是勉励其以诸葛亮为精神楷模。刘祁《归潜志》中说李纯甫少年时自负其材,以为功名可以俯拾而得,作《矮柏赋》,“以诸葛孔明、王景略自期”(57)元好问:《中州集》李纯甫小传,见张静:《中州集校注》,第1121页。。王景略是前秦丞相王猛,灭前燕,平定五公之乱,富国强兵,时人以为可比管仲、子产。金代士人往往有诸葛亮之志难有辅政之途,因而金代文学中对诸葛亮的艰难处境和功业未成有着深入人心的体察。如赵秉文《涿郡先主庙》二首之二即写诸葛亮,“艰危奉命际,流涕《出师表》。一时会风云,千古事蘋藻”,遥想诸葛亮对于蜀汉的功业和君臣相得的风会盛事,并对诸葛亮的《出师表》和在秋风五丈原中的巨星殒坠表示无限感怀。他说如今民间尚在传说称道刘备君臣之事,而隔着历史的风烟和辽远的地域,燕雁蜀鸟惨淡愁飞,“亦复《梁父吟》,尘埃惊潦倒”(58)赵秉文:《涿郡先主庙》,见《赵秉文集》,第58页。,吟诵诸葛亮当年喜欢的《梁父吟》,连尘埃都似乎在惊叹他的潦倒。赵秉文在章宗时曾因谏言胥持国当罢和元妃李氏立后之事两度遭贬外放,诗歌中也寄寓着他自己无法实现辅王之志的现实感怀。

金朝南渡后,对蒙古入侵、南宋冷眼相观下王朝命运的担忧,使士人对诸葛亮的感怀叹惋由自身“不能实现辅政理想”,向“诸葛亮未能救世”与“时无诸葛亮”的悲剧意识转移。元好问作于正大七年(1230年)的《新野先主庙次邓州帅》后四句云:“两朝元老心虽壮,再世中兴事可常?寂寞永安宫畔土,争教安乐似山阳。”(59)元好问:《新野先主庙次邓州帅韵》,见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第532页。诸葛亮空有壮志雄心而中兴难复,刘备在白帝城永安宫的谆谆托孤,也只能换来刘禅降曹后被封安乐山阳公的悲剧结局,诗中寄寓着元好问的深沉慨叹。日本学者小松直之进在大正八年(1919年)所编的《元遗山诗选》中评“两朝元老”二句云:“武侯长逝后,山河非复汉之有,何等痛绝。”(60)小松直之进:《元遗山诗选序》,日本大正八年(1919年)刊本。这里将悲剧性后延到诸葛亮去世之后。但更令诗人“痛绝”的是,当时根本没有如诸葛亮一样的辅王之才,元好问《邓州城楼》诗:“邓州城下湍水流,邓州城隅多古丘。隆中布衣不复见,浮云西北空悠悠。长鲸驾空海波立,老鹤叫月苍烟愁。自古江山感游子,今人谁解赋登楼。”(61)元好问:《邓州城楼》,见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第531页。诗歌与赵秉文《涿郡先主庙》一样笼罩在历史的愁云之中,但所感叹的内容已大有不同。小松直之进评此诗:“‘隆中’四句深伤当时无其人,声泪俱下。”(62)小松直之进:《元遗山诗选》,日本大正八年(1919年)刊本。有其人而中兴尚难,无其人又当如何?这才是元好问最为深切的悲伤。

但金末士人显然并不甘心于此,依然在风雨飘摇的现实中拜谒诸葛亮祠庙,感受一代天才的英迈之气与功业未成的失落,甚至希望能在诸葛亮英灵的感召护佑下出现奇迹。金中期著名诗人,太原郝俣之子郝居中,正大八年(1231年)曾任凤翔治中、南山安抚使,游陕西五丈原故址,作《题五丈原武侯庙》诗云:“筹笔无功事可哀,长星飞堕蜀山摧。三分岂是平生志,十倍宁论盖世才。坏壁丹青仍白羽,断碑文字只苍苔。夜深老木风声恶,尚想褒斜万马来。”(63)郝居中:《题五丈原武侯庙》,见张静:《中州集校注》,第419页。诗人认为,天下三分并非诸葛亮的平生志向,诸葛亮的才华也高出世人十倍;而志向与才华越高,失败的悲剧性也就越强,也越是使人沉痛。在战争的破坏下,五丈原故址只有断碑坏壁,那些称述诸葛亮功业的庙碑文字掩映在苍苔之中。诗人伫立碑前,与诸葛亮一起倾听深夜恶风中的老木悲鸣,遥想着是否会有千军万马沿着诸葛亮建兴十二年(234年)为出师祁山修葺的褒斜道而来。郝俣追怀诸葛亮的诗歌寄寓了士人对于金朝残破局势的深切忧虑,他们在亡国前的阴影中期待着能有千万救兵骑马扬尘前来的奇迹出现。然而奇迹不会出现,金朝也没有诸葛亮一样的贤才。即使有又能如何呢?蜀汉毕竟也灭亡了。

在逐渐明晰的蜀汉正统思潮下,诸葛亮作为蜀汉王朝的智囊和刘备的托孤重臣,无疑承载了更为崇高的历史使命,被认为是恢复汉代甚至上古三代礼乐文明的希望所在,是“道”的化身。较早提出诸葛亮若不死将会复兴三代礼乐文明的是隋唐之际的王通,其《中说·王道篇》云:“诸葛亮而无死,礼乐其有兴乎?”(64)王通:《中说》卷1,见张沛:《中说校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8页。赵秉文对此极为称扬,并说:“仆固不足以知礼乐之本,若安上治民、移风易俗之实,孔明任之有余矣。不然,周旋铿锵之末,区区叔孙通、大乐令夔之事,何待于亮哉!”(65)赵秉文:《蜀汉正名论》,见《赵秉文集》,第333页。赵秉文认为以诸葛亮之才,并不仅仅是如西汉初叔孙通制定礼乐、魏黄初间以杜夔为大乐令那样做具体的事,而是可以安上治民、移风易俗且任之有余。这一观点到元初又有所发展。郝经在《汉丞相亮谕伪魏檄》中,从志、学、才、智四方面称道诸葛亮,“以伊、吕之志,为颜、孟之学,才兼管仲,知若子房”(66)郝经:《汉丞相亮谕伪魏檄》,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799页。,认为诸葛亮有伊尹、吕望的志向,颜回、孟子的学问,管仲、张良的才华。在《汉丞相诸葛忠武侯庙碑》中,郝经又对诸葛亮的“以天下自任”之志可比伊尹、孟子详加阐述:“以天下自任,佐王而行道济时,伊尹也;以天下自任,无王而不能行道济时,孟轲也;以天下自任,佐王行道,不能尽济斯民,不尽其用,诸葛孔明也。”郝经认为,相比于伊尹辅佐成汤建商灭夏终成其志,孟子和诸葛亮都属于未竟其志的悲剧人物;但孟子未竟其志是因为“无王”,战国之世没有出现如商汤、文王一样值得辅佐的王,而诸葛亮未竟其志是因为“以王佐全才立政于区区庸蜀,不能疆理天下,完汉故物,制礼作乐,比隆三代”,在此诸葛亮的形象已经明显掩压刘备。郝经在《汉丞相诸葛忠武侯庙碑》铭词中也写道:“使侯不死兮,礼乐其可兴。三代其庶几兮,不侯之知兮。”(67)郝经:《汉丞相诸葛忠武侯庙碑》,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875页。他认为诸葛亮可以复兴礼乐文明制度而使蜀汉有三代之治。

赵秉文与郝经前后相继的思考,都与金元之际由于战争造成的纪纲礼乐紊乱、士人希望恢复文明秩序的期许有着直接关联。而曹操的对比和诸葛亮的烘托,都有力地促进了金元之际“蜀汉正统论”的形成。

三、南北蜀汉正统思潮的殊途与同归

金亡十二年后的蒙古定宗元年(1246年),已通过东平戊戌选试(1238年)后任职河南路课税所长官的杨奂,有机会看到张柔等人从南宋带回的朱熹《通鉴纲目》。在此之前,杨奂曾计划自己写一部这样的书,并且已经在写作过程中,“后攻宋军回,始见《通鉴纲目》,其书乃寝”(68)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1页。。杨奂欲写之书名曰《汉书》,旨在驳正司马光《资治通鉴》中以曹魏为正统的书史方法,并有诗称“欲起温公问书法,武侯入寇寇谁家”,表达对司马光将诸葛亮北伐定性为“入寇”的极大不满,甚至想把司马光从地下唤起认真地理论一番。《四库全书总目》论及杨奂停止著书之事云:“是郝经以外又有斯人,亦具是卓识矣。”(69)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30页。事实上杨奂于郝经为前辈,但这一说法正揭示了金元之际持这一观点的大有人在。如王若虚门人刘德渊,金末曾“杀乘马而祭昭烈”,金亡后赴戊戌试魁河北西路,中统元年(1260年)授翰林待制,自知不合于时,弃官著书,“敷析温公《通鉴》数百条,枝翊章武,俾承正统。及见考亭《纲目》书多所吻合,沾沾而喜曰:‘吾天地间可谓不孤矣!’”(70)王恽:《卓行刘先生墓表》,见杨亮、钟彦飞:《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673-2674页。南北对这一问题达成一致,无疑是蜀汉正统思潮演进史上的重要事件。

杨奂的《汉书》虽然搁笔,但他另作有《正统例》六十卷(佚),将他对三国正统的思考汇入了中国历史正统论的系统之中。《总序》云:“昭烈帝室之胄,卒续汉祀,必当与者也。”历史不以王莽为正统,却以曹魏为正统,是“党魏媚晋”“奖簒”之举(“莽、操之恶均,却莽而纳操,诚何心哉?”)他解释自己将建安十三年系之刘备的原因说:“汉之建安十三年系之刘备,何也?以当阳之役也。夫我不绝于民,民其绝我乎?《诗》之《皇矣》‘乃眷西顾’‘求民之莫’,斯其旨也。”(71)杨奂:《正统八例总序》,见魏崇武等校点:《李俊民集·杨奂集·杨弘道集》,第282页。由此论述也可知,“当阳之役”在金元之际蜀汉正统的确立过程中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其中承载的是北方士人对刘备民本意识的强调。杨奂在序言中提出自己确立“正统”的标准,是“王道之所在,正统之所在也”;而“王道”的本质就是“仁”,是《论语·宪问》中孔子所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也就是杨奂所引《诗经·大雅·皇矣》中的“乃眷西顾”“求民之莫(瘼)”,是对王庭筠、元好问、赵秉文之说的延续和深化。

金元之际蜀汉正统思潮的演进高峰,无疑是以郝经完成于至元八年(1272年)被拘真州期间的《续后汉书》作为标志,但郝经这一思想的成熟也经历了几十年时光。据其弟子苟宗道《郝公行状》,郝经“自弱冠,每以陈寿所修《三国志》统纪紊乱,尊魏抑汉,后世不公之甚,他日必当改作”(72)苟宗道:《故翰林侍讲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附录,第1146页。。郝经在《续后汉书》自序中也说:“经尝闻搢绅先生余论,谓寿书必当改作,窃有志焉。及先君临终复有遗命,断欲为之,事梗不能。”(73)郝经:《续后汉书序》,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753页。郝经之父郝思温与当时的“搢绅先生”们都持这一看法,正可看出这是金元之际一种同气连声的社会思潮。海迷失后元年(1249年)杨奂北上燕京时曾途经保定,二十七岁的贾辅幕府教师郝经到住所拜见,杨奂将所著《正统例》等书赠送给郝经,次年郝经写信称扬“其事其辞其理皆有用者也,非世之逐末之文也”(74)郝经:《上紫阳先生论学书》,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630页。。杨奂的正统观或也对郝经有一定影响。

郝经读到朱熹《通鉴纲目》后,同样看到了它的进步性,在《涿州重修蜀先主庙碑》中历数蜀汉正统论的演进史后,明确表示了对朱熹《通鉴纲目》以蜀汉为正统的认同,但他也认识到这是一部没有完成的著作,曾对人说:“《纲目》虽夺魏统与汉,然一代完书终未改正。”(75)苟宗道:《故翰林侍讲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附录,第1146页。他认为《通鉴纲目》的不尽如人意在当时也具有普遍性,如姚燧青年时期在苏门山跟随许衡等人学习时也读到了北传的《通鉴纲目》,多年后在《国统离合表序》中提出对《通鉴纲目》称刘禅为“后主”的质疑:“至《纲目》书出,始曰汉中王即皇帝位,统斯正矣。而于其子独曰后主,何哉?”刘禅在位四十年,既尊刘备为帝,其子称“后主”不合常规,认为“诸曰后主者,皆溺于熟口顺耳”,是“不思而失”。(76)姚燧:《国统离合表序》,见查洪德点校:《姚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页。相较而言,郝经《续后汉书》称刘禅为“末帝”,无疑具有进步性。

中统元年(1260年),郝经率团使宋被拘于真州,进退不得的境遇使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完成他的学术思考。至元八年(宋度宗咸淳八年,1271年),郝经派伴使向两淮制使印应雷借到了《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在前期思考的基础上继续完成他为三国作正史的计划,并于次年(1272年)冬十月完成了一百三十卷共计五十余万字的《续后汉书》,以“奋昭烈之幽光,揭孔明之盛心”(77)郝经:《续后汉书序》,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753页。为宗旨。这是他自己半生史学理想的完成,也是对金代百年以来史学思潮的总结,当然还是中国史学系统中以蜀汉为正统的里程碑和最高峰。(78)关于郝经《续后汉书》的体制,可参看邱居里:《郝经与续后汉书》,见《元代文献探研》,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2-93页。郝经补正《通鉴纲目》的《续后汉书》完成于南方并在北方流传,代表着南北蜀汉正统思潮至此合流。但南北在这一问题上虽然得出了同样的“得数”,却有着各自的“演算过程”。

与北方相比,南宋蜀汉正统思潮生成有它自己的背景,四库馆臣在《三国志》提要中道出本质:“高宗以后,偏安江左,近于蜀,而中原魏地全入于金,故南宋诸儒乃纷纷起而帝蜀。”(79)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403页。这里还有一个背景:南宋主动发起的“开熙北伐”(1206年)失败,为了促成金宋和议,有大臣劝说金章宗,称“于靖康间宋祚已衰,其游魂余魄,今虽据江左,正犹昭烈之在蜀,不能绍汉氏之遗统大可见也”,“和议乃定”。(80)王恽:《玉堂嘉话》,见杨亮、钟彦飞:《王恽全集汇校》,第3959页。此事对北方来说是为了促成和议,在南方却留下了深重阴影,他们正好借此话头,论证在蜀的昭烈同样可以继承正统。尽管如此,南北对此问题的殊途同归依然为中国史学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

南宋灭亡后,南北对刘备的题咏逐渐融会并呈现出同调。元初北上任职的浙江台州人陈孚过涿州,其《涿州》五古后半部分云:

缅怀昭烈帝,八尺须眉苍。平生汉社稷,志欲为高光。惜哉不得就,越在天一方。里人亦何知,牲酒奠楼桑。车盖不复见,但有秋草黄。我来已千载,谁复悲兴亡。天明登车去,尘雾沾衣裳。(81)陈孚:《涿州》,见杨镰主编:《全元诗》第18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364页。

陈孚虽然与周昂、王庭筠、赵秉文、郝经等人同样伫立在昭烈庙前缅怀刘备,感叹历史,但我们能明显感受到诗人心中的刘备是“从南方带来的”。诗人对刘备未能兴复汉室的感叹和天明登车而去时内心的苍茫之感,都与南宋灭亡的兴亡之叹有关。其《昭烈帝》诗云:“崎岖蜀道漫三分,势去英雄挽不能。若使人心似西汉,未输光武独中兴。”(82)徐钧:《史咏集》,见杨镰主编:《全元诗》第7册,第296页。诗歌对刘备英雄势去,未能如刘秀接续西汉一样延续汉祚深怀感叹,其中也有鲜明的伤悼故国之感。元中期的傅若金《涿州楼桑村先主庙》中有“道路只今通陇蜀,山河无复限荆吴”(83)傅若金:《涿州楼桑村先主庙》,见史杰鹏、赵彧校注:《傅若金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116页。之句,虽题中对此庙仍称“先主庙”,但这样的诗句融入南方人对刘备庙的拜谒之中,更凸显了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也在随着元朝的南北统一、舟车通畅而走向融合与同归。

而对诸葛亮的评价,南北也有一个殊途同归的过程。颇有意味的是,南北都出现了对诸葛亮的质疑和批判。金朝南渡后,对诸葛亮的批判主要集中于他“不能实现天下统一”“不能实现王朝中兴”。如元好问作于正大三年(1226年)南阳完颜斜烈幕府期间的《丰山怀古》甚至责问诸葛亮:

炎精昔季兴,卧龙起隆中。落落出奇策,言言揭孤忠。时事有可论,生晩恨不逢。汉贼不两立,大义皎日同。吴人操等耳,忍与分河潼。夺操而与权,何以示至公。一民汉遗黎,尺地汉故封。守民及守土,天地与相终。不能御寇仇,顾以寇自功。既异鸿沟初,又非列国从。一券捐半产,二祖宁汝容。端本一已失,孤唱谁当从。至今有遗恨,庙柏号阴风。(84)元好问:《丰山怀古》,见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第326页。

他认为诸葛亮与东吴的一纸签约,将荆州三郡江夏、长沙、桂阳割让给东吴,差不多损失了一半国土,却自以为功,这一行为必定不会为汉高祖刘邦、光武帝刘秀所宽容;失去了民众与土地的根本,后来只能孤独吟唱《梁父吟》而无人相和了。金朝灭亡后,历史幻灭感使士人对诸葛亮的才华表达出质疑态度。乃马真后二年(1243年),元好问至涿州拜谒昭烈庙,作《摸鱼儿》词,上阕凭吊刘备,在“荒坛社散鸟声喧,寂寞汉家箫鼓”中感叹“玉垒青云,锦江秀色,办作一丘土”;下阕却对诸葛亮、杜甫发问:“当时诸葛成何事,伯仲果谁伊吕?”(85)元好问:《摸鱼儿·楼桑村汉昭烈庙》,见赵永源:《遗山乐府校注》,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556页。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中推崇诸葛亮:“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86)杜甫:《咏怀古迹五首》,见谢思炜:《杜甫集校注》卷15,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397页。在亡国的沉痛中,元好问想要追问诸葛亮的是:为什么你有如此的雄才大略而蜀汉最终亡国了呢?这样的认识使他甚至责难推扬诸葛亮的杜甫:你不是说诸葛亮有伊尹、吕望一样的辅政之才吗?伊尹辅佐成汤建商灭夏,吕望辅佐武王建周灭商统一中原,诸葛亮却未能辅佐刘备、刘禅兴复汉室。

金元之际士人对诸葛亮的责难还有多种,如郝经所盘点的:“论者乃以为自比管、乐,萧、曹亚匹,将略非所长;又谓不当复汉,不可以诈力杂仁义;去中原,入巴蜀,非其地;当如陈平用金间魏君臣;或者又以魏为正统,而书伐罪之师为入寇。”(87)郝经:《汉丞相诸葛忠武侯庙碑》,见张进德、田同旭:《郝经集编年校笺》,第876页。人们认为诸葛亮无将帅之才,取天下杂以诈力,离开中原是决策失误,有才却不能用最有效的反间计等等。“诈力杂仁义”之说可见于苏轼的《诸葛亮论》,苏轼批判诸葛亮失败的根源即在于以“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88)苏轼:《诸葛亮论》,见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文集校注》,第378页。。郝经对史书中“书伐罪之师为入寇”的不满,也正呼应着杨奂诗中“武侯入寇寇谁家”。对于以上种种责难,郝经感叹云:“嗟乎,孔明其可若是班乎?乃以是奇孔明而又以是责之乎?岂真知孔明者哉!”他指出世人以孔明为奇却又予以曲解,无端责难,是不知孔明者。而南方对诸葛亮责难最甚者,莫过于宋理宗时期的俞文龙。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说到俞文豹转述其兄俞文龙之语云:“孔明之才,谓之识时务则可,谓之明大义则未也;谓之忠于刘备则可,谓忠之于汉室则未也。”而且举出了四大理由,诸如刘备非人望所归诸葛亮却委身刘备,献帝在上诸葛亮不听从献帝却听从刘备,献帝尚在刘备擅自称王、献帝死刘备未能率天下缟素而乘机即帝位,诸葛亮未能劝谏云云,尤其指出“管仲、乐毅之事,君子所羞道者,以其但知有燕齐而不知有王室也,亮乃以管乐自许”(89)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5,第303-306页。,言辞甚辩而漏洞百出。清人王应奎对此一一驳斥,认为俞文龙之说是“儿童之见”,“不审时势而望影乱谈”,是“为有识者掩口”的“无理取闹”。(90)王应奎:《柳南随笔》卷5,王彬、严英俊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8页。

但对诸葛亮的回护和爱戴是南北书写的共同主调。在南方,写作《经世纪年》以蜀汉为正统的张栻,还写有《诸葛忠武侯传》,朱熹看到后提出异议,认为不应该不写诸葛亮以管仲、乐毅自比之事。张栻回答说:“侯之所不足者,学也。”学之不足确实是诸葛亮的短处,但他并不认为这对诸葛亮的评价有所妨害,因为诸葛亮的才识早已超越了管、乐:“然侯胸中所存,诚非三代以下人物可睥睨,岂管、乐之流哉?”他对以往的诸葛亮评价又有升格之处。与郝经不谋而合的是张栻也认为是刘备才识之弱限制了诸葛亮才华的发挥,“昭烈之为人,徇于小不忍而妨大计。……侯之策,昭烈有未能尽从者也”。张栻还对时人所提的诸葛亮“诈力取天下”之说加以辩驳,认为是“于此时盖亦有黾勉不得已焉”(91)张栻:《答朱元晦》,见郑洪波校点:《张栻集》,第771页。。在南宋局促于江左之地恢复越来越渺茫的情况下,张栻对诸葛亮的评价同样有着现实意义,他认为:“五伯以来,功利之说盈天下,大义榛塞,幸而有若侯者,坚守其正,不以一时利钝易不共戴天之仇,庶其可以言王道者。”(92)张栻:《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8页。张栻将诸葛亮提到了“王道”的高度,更看重的是诸葛亮“坚守其正,不以一时利钝易不共戴天之仇”,对于当时南宋朝廷上下不思恢复的现实有着鲜明的时代针对性。

在北方,刘因因爱诸葛孔明“静以修身”之语,表所居曰“静修”,他的文集也称《静修集》。元初主持修筑燕京并参订礼仪制度的刘秉忠,更是写有《读诸葛传》《读梁父吟》《诸葛亲细务》《卧龙庐》《赤壁故事》等一系列追慕诸葛亮的诗歌。其中有对刘备、诸葛亮君臣相得的称羡,“一番天地鸿蒙后,千载君臣草昧中。玄德必咨当世事,孔明良有古人风”(93)刘秉忠:《读诸葛传》,见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册,第135-136页。,颇似刘秉忠希望君臣相得的自我书写。刘秉忠也为诸葛亮才大而蜀汉国小称屈,“万里经纶谈笑了,区区蜀国岂须劳”(94)刘秉忠:《诸葛亲细务》,见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册,第188页。,与郝经所说的诸葛亮“以王佐全才立政于区区庸蜀”同调,更加凸显诸葛亮的个人形象。而《太常引·武侯》词末三句云:“遗恨失吞吴,真个是,男儿丈夫。”(95)刘秉忠:《太常引·武侯》,见杨镰主编:《全元词》,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06页。虽然对诸葛亮的功业未成表示遗恨,但高度肯定了诸葛亮“男儿丈夫”的伟岸人格。

南宋灭亡后,南方对诸葛亮的题咏也呈现出与北方的同调。徐钧《史咏集》中《孔明》诗云:“草庐初志汉重兴,向洛趋秦拟策勋。若使人心似西汉,不应天下只三分。”(96)徐钧:《史咏集·孔明》,见杨镰主编:《全元诗》第7册,第296页。此诗代表了宋人对诸葛亮过高期许之后的趋于谅解。魏初是南北统一后较早到南方任职的北方文人之一,在南宋灭亡的次年(1277年)即分司东川,驻利州(今四川广元市)。他游历四川境内的武侯祠,作《诸葛武侯》诗,对诸葛亮的功业无成表示宽解:“汉运固已厄,臣心无偏安。出师非幸功,为国将胜残。所当尽者分,不可期者天。至今原上草,惨惨萦愁烟。”(97)魏初:《诸葛武侯》,见杨镰主编:《全元诗》第7册,第364页。他将蜀汉之亡归之于时势与天意。北上任职的江西人吴澄也有《题诸葛武侯画像》诗云:“含啸沔阳春,孙曹不敢臣。若无三顾主,何地著斯人。”(98)吴澄:《题诸葛武侯画像》,见杨镰主编:《全元诗》第14册,第221页。他将对诸葛亮的题咏回归到君臣相得的主题,认为有志有才的士人只有得遇明君,才能施展抱负、成就事业。这一看法是对金元之际各种诸葛亮评价的总结与调和,也是长久以来南北蜀汉正统思潮下诸葛亮形象的评价融汇。

结 语

从金承安二年(1197年)涿州重修先主庙到至元九年(1272年)郝经完成《续后汉书》,再到元代高文秀《刘先主襄阳会》、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王仲文《诸葛亮秋风五丈原》、郑光祖《虎牢关三战吕布》等三国剧目的流行,金元之际的蜀汉正统思潮经历了百余年的发展和演进,逐渐与南宋蜀汉思潮合流,最终以完成于明代的《三国演义》光大定型。关汉卿《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关羽台词云:“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99)徐征等主编:《全元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1页。正是金元之际南北蜀汉论者的核心论调,也是其后《三国演义》的主题。金元之际“蜀汉正统”论在文学领域的演进,与历史思潮汇流一脉,对其后的中国历史、思想史、文学史等都起到了一定程度的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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