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努力过
2022-12-23
本期主持 夏丽柠
春夏秋都过去了,一年中,只剩下了冬天。
最近,我一直翻看《红楼梦》,在丝丝入扣的小说情节背后,仿佛看到了曹雪芹挑灯疾书的身影。曹雪芹,作为清朝官宦之家的后代,恐怕在出生之际,已经由不得他选择过怎么样的生活。但归京后,在西郊山脚下潜心创作,倒是他自己的人生选择。
显而易见,曹雪芹的人生是曲折的,尤其在其家道中落之后。然而,在他身上,我们更看到了他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因热爱而创造的伟大。他的穷饿与困顿,正是为了摆脱世袭的身份,争取创作的自由而必须去承受的。
从这一点来说,曹雪芹是幸福的,他为自己努力过。
稼轩的悲剧
叶嘉莹
我认为辛弃疾是比苏东坡更了不起的一个词人。因为辛弃疾的成就不只是文学,不只是词,他是一个有着豪情壮志的英雄豪杰。
宋高宗绍兴十年,辛弃疾出生于山东历城。当时山东已经被金兵占领,是沦陷区。
辛弃疾22岁那年,金国皇帝完颜亮大举南犯,攻打南宋。辛弃疾聚集了2000人的义军,加入了山东另一支规模更大的义勇军。那支义勇军的首领叫耿京。辛弃疾向耿京建议,要寻求大后方的呼应和援助,起义才有可能成功。于是,辛弃疾奉表南归,到了南宋首都建康(今南京),见到了宋高宗。宋高宗给了他一个官称,叫右承务郎。辛弃疾又回到山东,准备把义勇军带到南方。
但当他回到根据地时,发现耿京被一个叫张安国的叛徒杀死了。那个叛徒正在金营内饮酒庆功,辛弃疾马不停蹄地闯进金人的军队中活捉了张安国,并把他夹于臂下飞马赶回南京献俘。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也是辛弃疾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
后来,辛弃疾留在了南京。但是,一个北方人跑到南方,群臣都对他有猜忌,说这个人说话、行为都和我们不一样,其心必异。于是,朝廷并没有重用他。他是22岁来南京的,曾经上过很多奏书,有过很多理想,26岁时进奏的《美芹十论》非常有见地,但是到30多岁了,朝廷仍没有真正地用他。
孝宗淳熙二年,辛弃疾已经36岁。这一年的4月,有个叫赖文政的茶商叛变,在湖北起兵。这时,朝廷想起辛弃疾会打仗,就给他封了一个江西提点刑狱的官职,让他去平定茶商的寇乱。辛弃疾是不用兵则已,用兵必胜,很快就把叛逆平定了。所以说,辛弃疾不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词人,而是一心想做一番真正的事业。
淳熙八年,辛弃疾42岁。大臣王蔺上奏朝廷称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辛弃疾被罢免。对这一次的罢免,辛弃疾非常痛心失望。他的理想不能實现了,于是,他在江西带湖买了一片地,盖了几间房子,起了一个别号叫“稼轩”。他曾写下“也应忧国愿年丰”的诗句,意思是说,我不能杀敌立功了,那么我就种庄稼,希望国家有个丰收的年景。
到他53岁那年,因为要打仗,朝廷又把他叫出来,做福建提点刑狱。这一次,稼轩再次收复了失地。为了训练军队,他收集了不少钱财,因此又有谏官黄艾弹劾他,说他“残酷贪饕奸赃狼藉”。辛弃疾再次被罢免。
到宁宗嘉泰三年,辛弃疾64岁时,皇帝再次起用他,到会稽绍兴府做知府兼浙东安抚使。辛弃疾在会稽盖了一个亭子,叫“秋风亭”。据说秋风亭本来是一个荒废的亭子,稼轩把它重修了。他在这里写下了著名的《会稽秋风亭怀古》: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蓴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这首词的大致意思是:今年秋天我在这里盖了秋风亭,记得去年也有袅袅秋风吹到我的住所(指在江西上饶罢官家居的地方)。上饶和会稽的山河举目虽异,但也有相似之处。人或是物总要留下些什么东西,不能白白来到世间一趟。扇子的作用完成了,被人抛弃了;夏禹王完成了他的功业,也已不见踪迹。纵然现在看不到夏禹的痕迹,可是夏禹毕竟完成了他的功业。而我辛弃疾呢?汉武帝的《秋风辞》流传千古,有人说我辛稼轩写了那么多动人的词句,那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功业什么都没有完成。木落江冷,充满愁绪。我的老朋友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你不要老是留恋在建康做官,你已经60多岁了,你还不想退休吗?但是,你们有谁真的了解我呢?在寒冷的秋天的夜晚,对着一卷古书,对着灯火,我读的是太史公书。太史公忍受着天下最屈辱的刑罚,因为他有一个理想,他要写一部能够成一家之言的史书,他最终完成了他的理想。而我,也有我想完成的事情,但还没有完成,我总希望有一个最后的机会能够把它完成。
这首词里,有很多辛稼轩的悲哀和感慨。他愿意忍受一切的苦难和羞辱,忍受一切的劳苦,去完成他的功业、他的理想。然而,辛弃疾67岁就去世了。这就是稼轩的悲剧。
(选自《解放日报》2022年9月2日)
赏析
北宋只荐文人,不举武夫,像辛弃疾与岳飞这样的著名武将,却都写得一手好诗词,的确是宋朝人的骄傲。
叶嘉莹先生说,辛弃疾的人生是悲剧,指的是他事业未成身先死,而绝非他为理想奋斗终生的志向。
回看稼轩的人生,从草芥起兵到被朝廷弃用,再到不计前嫌,以德报国,就连种庄稼,也祈盼用丰年报效国家。稼轩早逝是令人悲哀的,但他一生坚持做自己的决心,也是令人钦佩的。辛弃疾的悲伤,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作为自然之子的列维坦
米肖
有一年年末,南方的大雪一下再下,天地洁白。坐在电脑前,足下暖脚宝,膝上热水袋,恨不得头上再戴一顶帽子——任何时候都不及那年寒冬的键盘那么冰冷,它在我的手指下发出闷嗒嗒的声响,如若哀鸣,更像求饶。彼时,我会想起童年乡村的火钵、围絮。早晨,被大人自热被窝里拎起,一双小腿伸进滚烫的棉裤,棉鞋也是烫的,那种暖一直到达心尖尖上,所有这些,都归功于火钵,它把孩子们的衣物鞋帽提前烘暖……这种暖意一直残留于记忆,长达几十年之久。也许,至死,也不能忘。
每当天冷之际,除了怀念火钵,还会想起白桦林,以及北方的漫天大雪……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源于列维坦的画。他一生均围绕同一主题绘画。尤其他笔下春夏季的白桦林,被人们广泛所喜爱着,那样一份“密不透风的绿”,也曾给过我无穷无尽的视角享受。实则,我最喜欢列维坦笔下秋天的白桦林、冬天的积雪。
俄羅斯大地上,盛产皑皑白雪。
谁能把白雪下的白桦林表现得如此肃穆萧疏?除了列维坦。
作为一个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我对苏联的《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没有些微的触动,只对他们的文学、音乐、绘画有着超乎寻常的浓厚兴趣。
夏加尔与列维坦是我尤为喜爱的两位俄罗斯画家。前者的画里,自始至终贯彻着天真童趣,是苹果绿的天真,让人无比松弛舒豁,有置身世外的自由舒畅。列维坦是不同的,他将毕生精力投向山川草木。他作为一位自然之子,总是唤醒读者对于乡村、土地、炊烟、河流以及一望无际草原的深爱……
当年,窗外大雪纷飞,我在屋内闲闲看着列维坦的雪景图,仿佛有了同生共气的暖意——树木投在雪地上的影子与天一色,深蓝色的。一匹深棕色毛驴独自伫立雪地发呆。小毛驴身后,静静卧着一把木铧。小毛驴眼神温柔,耳朵始终警觉状态——天地寂静无声,一丝风也没有,雪在悄悄融化……
列维坦的画中,始终没有人,小毛驴是唯一的生物。他的画里,有屋子,但没有人。人是配角,自然才是主角——我的自然观与列维坦的不谋而合。
列维坦曾经在写给契诃夫的信里说:我还从来没有如此爱过自然,对于它如此敏感。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种绝妙的天,它流注于一切。但非人人能见,甚至无以名之,因为它不是理智与分析所能获得,它只能由爱来理解。没有这种感受就不能成为画家。
写作亦如是——由爱去理解,去体恤,唯一不能依靠理智与分析。我一直依靠着这种感性走到今天,是无穷无尽的热爱与不放弃。
列维坦的画里,自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在一幅《金色的秋天》里,我们可以感应到草在呼吸,树在言语。阳光穿过树叶,投影于茂密的草丛,也是一种自然的合唱,金色的磁嗓子,一首咏叹调,被风吹拂着,歌唱间歇的深呼吸,都被留在了这幅画上。还是白桦林,无所不在的白桦林,我仿佛闻到了桦树的原始芬芳,雪一样白的树皮裸露在风中,光滑如狐。
列维坦笔下的春天的白桦林,始终雾气缭绕,那样一种青绿被笼罩在广大雾气中,仿佛迷了路,不敢涉足,每走一步,都是错,我怎么看出了迷惘的情绪呢?春天,万物复苏,地气萌动,那些白桦林怎么有了迷惘的情绪,它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一直将自我禁锢于春天的白雾里,像教堂悬挂的圣母像,在春天的弥撒里不知所措……就是这种忐忑的情绪,格外圣洁,被春天的白雾与歌声笼罩,一直不肯来到喧闹人世。
列维坦的一幅画里,有了唯一一位黑衣女子,她一边急急赶路,一边腾出一只手去抚摸脑后脖颈,在她行走的甬道两旁,火焰一样的枫树盛开着金子般的叶子,季节走到了深秋,她无暇他顾,只一味急急赶路——我没有看见人与自然的和谐,物与人各自独立封闭着,仿佛赌着气不相往来。
还是喜欢列维坦的风景画,没有人的冒犯,自然之声无比热烈,像圆舞曲,有无数的裙摆摇动,是新年的合欢,每一棵树都笑着在跳舞,阳光自天庭而下,大地上的树木极力狂欢,像赴死一样没有了明天。野草如众神合唱,是低音部,欢乐冒着泡一样往外涌,赶都赶不走。
后来,雪来了,天地肃寂,白桦树卸下所有叶子,将倒影投于潺潺溪流,格外瘦长,它们一直站在那里迎风送雪,显得格外有力量。它们与自然,不是对抗性的关系,而是彼此融入的,像人类自爱情到达亲情那么圆满自适,没有过度的,一直将自己融入对方的灵魂……
列维坦的画里,始终有一种光,让人眼前一亮,温暖圣洁,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突然投入于阳光,但,又不确切——那种光,远比阳光柔和,带着一些宗教色彩,笼罩着你,让人心安宁。对,是宁和之光。去过教堂的人应该有这种经验,是灵魂找到了归依的光芒。
我反复看着列维坦画里的雪野,再扭头望望窗外,雪止住了,它们纷纷栖身于楼下的树上,有奇幻之境,一如夜里的一个梦……那年的冬天,确乎太冷,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房屋极少有供暖设备。人坐在屋子里,冻得无处可逃,而中国的空调,一直面对着制暖失灵的难题,以至使人感冒频频,这让我又一次想起列维坦,他正因为一场感冒而引发的心脏病,从此搁下画笔撒手人寰。那一年的他三十九岁,一个早逝的天才。
从此,俄罗斯少了一位自然之子,北国大地上的白桦林失去了一位知音。
(选自《安徽商报》2022年6月18日)
赏析
列维坦是100多年前的俄国画家,他画作里的风景都是真实存在的,因此被称作写生画家或现实主义风景画家。
试想一下,列维坦如何绘制春夏秋冬?他一定是站在他迷恋的风景前,支起画架,调好颜料,将心沉浸在画面里,一笔笔地描摹。他的画,应该是与自然融为一体的。
倘若没有对自然万物的热爱,列维坦的画里不会有光。那些光芒,不仅来自太阳,也来自他的心灵。心若向阳,四周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