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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中国百年接受历程述评

2022-12-23孙桂芝

关键词:意识流伍尔夫女性主义

孙桂芝,张 皓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自19世纪末至20世纪20年代起,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各流派进入酝酿躁动期,英美意识流小说率先破壳而出并崛起,对西方乃至整个世界的文学创作形态和理念都产生了较大影响,在此期间,伍尔夫并同乔伊斯成为意识流小说创作的典范,他们的作品得到了快速接受和推崇。这种源自文学创作形态和理论创新的西方思潮也对中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20世纪上半叶,中国进入第一次“西学东渐”时期,那是中国对西方文化思潮主动吸纳、融合的一个时代。就文学自身发展而言,在新文化运动连同“五四”运动革旧迎新语境下,中国对文学形式和功能的认知突破原有理解惯性的拘囿,迫切渴望有新的元素和动力来推动中国文学完成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型,中国文学领域以狂飙突进的浪漫主义激情环顾异域艺术和文学思想,并尝试移植到中国进行创作实验,包括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等思潮都对我国这一时期文学形式革新具有启发作用,意识流小说以及伍尔夫就是在这个时期纳入到中国文学创作者的视线中。就对伍尔夫的接受而言,这只是开始,进入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艺领域以开放吸纳的姿态看向西方半个世纪以来急速发展的各种文学流派和理论思潮,脱胎于女权主义运动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声势显赫,这时,伍尔夫以女性主义学者的身份再次引起中国文学批评领域的关注,激发中国文学批评领域对英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策略的追随和应用热情,同时也引发了“双性同体”性别意识的觉醒,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研评方面均成果丰硕。进入21世纪后工业时代,身体美学兴起,在后疫情时代,伍尔夫关于身体的书写、对疾病、死亡的探讨必然走到文艺批评话语前沿。如何看待正处于进行时中的伍尔夫身体、疾病书写理念的传播和接受,伍尔夫文艺观在未来还将会产生何种力度和深度的影响,我们回溯近百年来伍尔夫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在中国行走足迹,将能更深刻地认识到伍尔夫文艺观的潜力和爆发力。

一、伍尔夫意识流书写在中国现代文学界的移接

意识流文学作为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块垒中一个支脉,因为在想象与联想过程中需要极大跨度的跳跃,相比传统线性叙事形式,意识流文学整体的叙述方式变得极为新异。中国国内于20世纪30年代开始出现对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介绍、评价。叶公超翻译伍尔夫作品《墙上一点痕迹》,这是伍尔夫首篇意识流小说,翻译作品发表在1932年1月出版的《新月》(第4卷第1期)。同时,叶公超大致述评伍尔夫对于整个英国文学界的影响以及其当时的作品成就,他指出,与侧重讲述、评价社会或者人生的小说创作不同,伍尔夫的小说更加关注抽象的灵魂主义,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下意识活动。叶公超认为:“吴尔芙(伍尔夫)这条路是极窄小的,事实上不能作为小说创作的全部,但是小说的基础,我们都知道,是建立在个性的表现,所以吴尔芙(伍尔夫)的技术是绝对有价值的”[1]。叶公超强调伍尔夫意识流写作的价值在于打破传统文学形式的限制和约束,这是中国文学界最早公开表达关于伍尔夫意识流写作的评议。同时,金东雷也对伍尔夫进行了评介,他指出:“胡尔芙(伍尔夫)夫人和朱慈(詹姆斯·乔伊斯)都是劳伦斯派的作家,……他们俩描写人物的心理,无微不至,都是极有价值的作家”,[2]金东雷把高尔斯华绥和劳伦斯视作面对社会现实的两种选择——讨厌现实而攻击的和怀疑现实而逃避的,对伍尔夫和乔伊斯属于后者劳伦斯派。叶公超从写作形式方面肯定了伍尔夫突破传统,认为这正是作家自身创作个性的表现,这种批评角度实际上说明叶公超秉持文学价值首先在于创造和表现的观念。金东雷则是从心里描写方式的角度来看待伍尔夫意识流写作,认为伍尔夫作品具有心理描写的杰出表现,但是现实批判力度不足。二者均未对伍尔夫意识流写作再做出进一步阐释、分析,同时二者的评价也正显示出中国当时的文艺领域关于文学形式与内容孰重之争,立场不同则评价不同。

虽然伍尔夫意识流创作在20世纪20-30年代的中国文艺理论领域并没有得到全面、充分的推介,但是,就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创作表现而言,伍尔夫意识流写作手法也还是极有号召力的。比如,徐志摩、林徽因、李健吾、萧乾等作家就深受伍尔夫影响,这些文学家不仅具有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学熏陶,还利用出国留学的契机直接学习、融合西方思想文化,他们所主张的文学理念均是以新文学代替旧文学。在20世纪20年代末,在英国留学的徐志摩阅读《到灯塔去》后,激动地渴望能够拜见这位美丽而才华横溢的女作家,虽然最终徐志摩并未见到伍尔夫,但是依旧表现出对伍尔夫作品的疯狂喜爱,徐志摩在《<轮盘>自序》中写道:“我念过伍尔弗夫人,我拜倒”。[3]卞之琳曾经说道,徐志摩的作品《轮盘》能够嗅到伍尔夫的气味。卞之琳还认为,林徽音的作品《九十九度中》也在有意模仿伍尔夫的意识流手法,只是和徐志摩的模仿相比更加简洁明了。1935年李健吾针对林徽因《九十九度中》的意识流倾向和价值特意撰文,“只为证明《九十九度中》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富有现代性;唯其这里包含着一种独特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4]李健吾盛赞林徽因的小说形式现代且材料组织具有匠心。这篇文章虽然并未指明林徽因与伍尔夫之间关系,但是,结合伍尔夫意识流传入中国时间以及《九十九度中》文学手法表现,不难看出二者之间接受和践行的关系。实际上,李健吾自身更早就开始在自己的作品中尝试意识流写作。“剧作家李健吾,1933年出版长篇小说《心病》,这是受英国女作家吴尔芙的影响,带有‘意识流’色彩的心理分析小说”[5],李健吾的《心病》(1933)是我国现代小说作品创作中唯一明确采用意识流形式写成小说。该作品主要分为三卷,中卷是“陈蔚成自记”,而上卷、下卷则是侧重于表现小说中的复杂人际关系以及各个不同类型人物的内心表现,作品中某些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十分独到,比如陈蔚成在舅妈的苛责下备受寄人篱下困境束缚时,他内心的各种想法与情绪掺杂在一起:

这团黑暗象征着我的现在和未来,那没有白昼的峥嵘。我的眼泪是为我的少年而流的!那追不回来的童贞的快乐!在那时候喜悦永久是喜悦,仿佛夜里碧空的银星,而痛苦好像偶见的陨星,……亲爱的人们!从死里重生,从永世的梦里醒来,因为我今日孤独,因为只有你们的憧憬是我停泊的乐土。[6]

这种表达形式彻底打破了时、空的限制,也哀、乐交织,让人在思维上有着极大的跳跃性,也许这就是人类思想意识形态最深处、最直观的呈现。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从《心病》故事的整体结构能够看出,这部作品和伍尔夫意识流小说中倚重利用内心独白来传达人物特点与性格的写法还是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尤其是在上卷和下卷采用第三人称的方式讲述人物生存困境的窘迫、遭遇亲人背叛的愤怒,带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心病》这部作品,无论是局部的意识流应用还是整体的叙事连贯性的构架,都证明李健吾主动借鉴又有意识改造伍尔夫的意识流文学形式,最终形成了具有自身特点的现代文学小说形态。另外,针对萧乾小说《梦之谷》的形式特点,“意识流派的作家中,萧乾最喜爱伍尔夫夫人的作品”,[7]学界认为,萧乾作品也有着伍尔夫意识流影响的痕迹。李欧梵说:“……维吉尼亚 ·伍尔夫的精神意志在凌叔华和张爱玲的身上得到了体现……”,[8]以此观之,应该说,20世纪30年代包括徐志摩、李健吾、萧乾、林徽因、张爱玲、凌叔华等一众文学家在受到西方现代文学的冲击和洗礼之后,对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创作精髓都有所感悟和应用,虽然他们并未达到伍尔夫意识流创作的高度,但是这种自由想象和内心独白的意识流表现方式,也使他们的作品不同于传统小说形式,在结构形式、叙述表现方式等方面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伍尔夫意识流小说写作从文学创作形式到文学品评空间都给中国文艺领域带来新风。

二、伍尔夫作为女性主义思想奠基人被接纳和推崇

伍尔夫被公认为是现代意识流写作代表作家之一,在20世纪前半期西方的接受情况如何?吉斯兰·杜南这样解释:人们惯地会把她与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等并列为20世纪文学的奠基人,然而,“只因她是女人,因而的确没有他们那样驰名……”。[9]这种性别歧视在文学史上是司空见惯的,国内文艺界在20世纪30年代对伍尔夫意识流小说译介过程中,也未能给这位女性作家的文学作品足够重视,这影响了我国早期对伍尔夫文学接受的宽度和力度。在新时期之前及伊始阶段,中国文学领域的作家们很少主动、公开地表示各自对伍尔夫意识流思想的接受,更遑论包括女性主义在内的伍尔夫文艺观念能得到全面传播与接受了。1980年潘大安发文说“当时最著名的‘意识流’作家有詹姆斯·乔伊恩、佛吉尼亚·沃尔芙、亨利·詹姆斯以及威廉·福克纳等为数不多的几位英美作家,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当推爱尔兰流亡作家乔伊斯”。[10]1981年董鼎山在《读书》发表《漫谈“意识流手法”》对意识流手法进行溯源,认为乔伊斯和伍尔夫是第二代意识流写作者,第一代应该是法国象征主义派的杜亚丹,进而指出,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学界以乔伊斯和伍尔夫为意识流正宗不够全面。杨莉馨对1981年至1983年伍尔夫文学及理论作品翻译情况进行整理后,指出这三年是伍尔夫“意识流”主题的作品大量进入中国的三年。然而同时存在的研究现象则是,作品涌入的程度与阐释伍尔夫意识流写作特点的深度未同步,反而是部分学者寻找伍尔夫之外意识流代表作家和作品,以此说明伍尔夫即使是重要的,但是也不是最重要的,表现出对女性作家和理论家的抑制导向。

自1983年至1986年瞿世镜连续翻译了伍尔夫系列文章,比如《论托马斯·哈代的小说》(1983年)《论约瑟夫·康拉德》(1984年)、《小说的艺术——评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1985年)、《论戴·赫·劳伦斯》(1986年)均发表于《文艺理论研究》,1988年瞿世镜编选《伍尔夫研究》结集出版。这些成果均可以看作对伍尔夫小说理论的大力推介,这也见证了中国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爆发对西方文艺思潮和文艺批评著作翻译、推介的热潮,只是这些作品依然聚焦意识流写作方面,对伍尔夫的研究范畴并未拓展。伍尔夫在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领域的重要性,反而通过其他学者的译作得到间接推介,1985年,赫夫顿的文章《英国妇女史研究概况》被翻译并发表在《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在这篇文章中,赫夫顿强调伍尔夫提出写作妇女史是很有意义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不管伍尔夫如何试图使妇女史研究悄然进行),她知道自己代表了一种挑战:她向青年学者挑战,要她们在恢复妇女史的过程中开始工作,因为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具有革命性的”,[11]这篇文章的出现极具意义。首先,这篇文章原文1985年发表在英国《今日历史》第2期,几乎同一时间就被摘选、翻译到中国学术期刊,是极富时效性引进西方文艺思想的举措。另外,从赫夫顿表述也可看到,伍尔夫关于妇女史的提议并不是大张旗鼓的,也就是说伍尔夫女性主义思想在西方的推进也处于正在进行时,在这个研究领域,中国学界几乎与西方同行们具有了共时性。只是,我们也应看到,1988年程文超发表《痛苦的文学幽灵——中西女作家小说创作比较谈之一》中提及伍尔夫《妇女与小说》,却是把伍尔夫关于女性痛苦的表述驳为一种偏见,“我不清楚伍尔夫究竟在什么意义上讲‘女作家不再痛苦’”,[12]他认为社会发展不平衡带来的痛苦是男性和女性共同的,并不存在女性单独的痛苦,这说明在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中国文学批评领域对于性别视角持怀疑或者观望态度。

回看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情况,则可以说,中国女性文学在20世纪发生了从自发上升到自觉的蜕变。20世纪初,我国女性写作开始出现蓬勃发展迹象,民族意识的觉醒催生了中国第一批现代意义上的女作家。众多具有鲜明批判精神和独立女性意识的女作家出现,兼之大量文学作品问世,使得中国女性创作、性别权力意识达到一次峰点。比如,1928年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中,丁玲将一些富有强烈女性意识、极具主动权的女性形象成功地刻画出来,并且通过生动的女性形象,将女性独立、自主的性格向外界展示。这在当时无疑是对男权主义的宣战。随着抗日战争爆发,以及国内阶级矛盾不断加剧,在国家、民族存亡关头,多数女作家从“小我”转向“大我”,她们从最初的自我关注转移到了关注社会公共领域,但是,女性写作群体群英荟萃的形态还是为后来中国女性主义文学创作及批评奠定了厚实的基础。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末,在中国大力发展国家基础建设以及巨大社会变革情况下,女性以主动消弭自身性相的方式换取进入男性主导的社会公共领域的机会,“男人对女性的统治与其他形式的不同在于它不是暴力的统治,它是自愿地接受的,女性不抱怨并同意参与。”[13]这导致此阶段以女性意识为核心的文学创作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发展。如上文所示,直到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伍尔夫部分小说评论和意识流小说理论被译介,舒心、瞿世镜等学者连续的翻译和介绍起到打开窗口的引线作用,给中国读者带来了伍尔夫“现代小说”理论,也让读者接触到更多的伍尔夫随笔作品。更重要的是,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迅猛发展为中国80年代文艺领域提供了新契机和可能性,伍尔夫关于女性创作、女性历史书写的说法开始被中国学者关注。毕竟在女性主义文学这个阵营内,虽然创作或研究路径各有差异,但是正如肖沃尔特所说“伟大这个概念最终落实到四五个作家——简·奥斯丁,勃朗特姐妹,乔治·艾略特和弗吉尼亚·伍尔夫”[14],伍尔夫在女性主义领域地位不言而喻。1989年2月,王还翻译《一间自己的屋子》并由三联书店出版发行,这是中国学界最早以单本形式翻译伍尔夫女性主义文艺观的著作,把伍尔夫女性主义思想真正带到了中国文艺界面前。这说明中国文艺领域对伍尔夫的阅读和接受已经开始从意识流小说走向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具有突破性。伍尔夫关于性别意识的思想在90年代中国文学创作与批评领域均出现积极而自觉的认同、践行。

就中国当代文学创作领域看,“线性时间是理性的产物,是父权文化的思维方式,并不能代表女性的思维习惯。女性的思维定式是发散式的、随意的以及重复性的”。[15]伍尔夫的意识流写作技巧和女性主义文艺观结合在一起深受中国女作家认可。陈染十分欣赏伍尔夫的才华和女性意识,认为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在创作理论和创作过程中都给予她直接影响。“拥有一间如伍尔夫所说的屋子用来读书、写作和完成她每日必须的大脑与心的交谈,拥有不是很多却足够她清淡的衣食、薄茶和购买书籍的金钱,以及拥有一些不被人注意和妨碍的自由”,[16]自1990年之后,先后发表《谁掠夺了我们的脸》《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与往事干杯》《无处告别》《角色累赘》,陈染在进行人物描述的过程中,融入了伍尔夫意识流手法,利用意识流手法描写出了一个具有极强独立意识和自主精神、富有感情的女性世界。陈染小说《谁掠夺了我们的脸》更因作品聚焦女性复杂而变异的内在,呈现了女性欲望、恐惧、病态等多维度多层面的存在,被视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的先河。林白以“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姿态在90年代文坛占据重要地位,她第一部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1994)书写女性身体的欲望苏醒以及女性独有的堕胎体验,第二部长篇小说《说吧,房间》(1997)依然把叙述镜头对准女性生存话题,这部长篇小说以题目直接致敬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内容则是意识流技巧与女性体验的结合,既有大量记忆长河碎片的流动,也有关于女性职业、婚姻、生育等需要“一间屋子”来容纳、安抚的疼痛表达,正如在2019年,时隔《说吧,房间》发表23年后,林白说“无论女性生活的变与不变,那些生命中的焦虑、惶惑、疼痛、碎裂等等,都还是需要文学的吧,而文学也是需要它们的”。[17]长期以来,文学使用着以男性为中心的话语体系,这个体系将女性作为“他者”来进行区分,女性被异化为客体。当女作家无法如同男性同行一样实现自身的社会地位,她们就会从自发走向自觉地认同伍尔夫。在这方面,20世纪中国现、当代不同时期的女作家具有了内在一致性和勾连性,她们的文学经验也由此、具备了妇女史书写的延展性。

女作家们以感性的书写表达着对伍尔夫的认同和追随,文学批评领域的研究者们则以伍尔夫女性主义性别意识尤其是“双性同体”进入理论阐释,伍尔夫说:“如果一个人是男性,他头脑中那部分女性因素必定仍然在发挥作用;如果是个女性,她也必须和头脑中的男性因素沟通对话。柯勒律治曾说,伟大的心灵总是雌雄同体(androgyny)的,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也许与单性的脑子相比,雌雄同体的双性心灵更不倾向于显示这些特征”。[18]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1992)中,收录了包括波伏娃、西苏、肖沃尔特、克里斯多娃(克里斯蒂娃)英美法等国具有代表性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学者的文章,旨在介绍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发展状况。其中未收录伍尔夫文章,但是因为西苏、肖沃尔特等西方学者自身对于伍尔夫女性主义理念的认同和应用,伍尔夫以“互文”的形式共存于这些作品中。中国学界除了翻译、推介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相关文章和理念外,还利用习得的女性主义视角和理论方法进行文学批评活动。刘慧英在代表著作《走出男权的藩篱》(1995年)中表达了对双性平等基本观念的赞同,她认为,两性关系的对抗不利于文学的发展,她主张摒弃传统文化中性别差异的偏见以建立双性文化时间,与伍尔夫的“双性同体”观念一致。万莲子在《掇拾“双性和谐”的文化意义》中提出在“涉及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时,我曾不厌其烦地使用‘双性和谐’这一术语,很少借用‘双性同体’这一西方化的概念”。[19]同样的,孙绍先在其著作《女性主义文学》中提出“双性人格”的概念。两位学者的术语新创可以看做“双性同体”的中国本土移植实践,或者是“影响的焦虑”的表现——20世纪90年代中国女性主义在学习、借鉴、践行中成长,并试图建构关于女性主义批评的本土话语。“‘双性同体诗学’意在反对一种以男性价值为单一价值的‘性别暴政’(sex tyranny),提倡两性和睦的处世关系”[20]“双性和谐”“双性人格”与“双性同体”具有词源同根性,表现出中国女性主义批评对西方女性主义批评理论“拿来主义”态度:既有理论的关联也有重构的欲望。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典范之作《浮出历史地表》(2004年)的出版标志着我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逐渐走向成熟。作为《浮出历史地表》的作者,戴锦华和孟悦在写作过程以女性作家、作品为主体脉络,并且通过与鲁迅、茅盾等现代男性文学大师的作品进行比较、分析两性叙事方式的具体差异,探索女性作家的基本叙事方式。戴锦华和孟悦进行叙事分析过程中所坚持的双性平等基本准则,在一定程度上依然是伍尔夫女性主义批评理念的继承和发扬。

三、疾病与身体美学——新世纪的伍尔夫研究续航新路径

20世纪初期,随着疾病叙事研究的发展以及身体美学的兴起,伍尔夫诗学观中身体、疾病、死亡等观念开始被挖掘。“伍尔夫用流畅的意识流倾诉了心灵中的生死感觉,她把生死观念倾注到人物的内心独白中,通过对作品的深入分析,不仅可以理顺不同人物的生死态度,也有助于认识作者本人的思想和观念”,[21]2000年王晶完成硕士毕业论文《试论伍尔夫小说创作中的生与死主题》,这是较早系统对伍尔夫死亡意识进行研究的文章。在文章《精神病、意识流与现代小说——关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创作随想》中,项玉宏以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直指伍尔夫自身精神疾病带来的创作影响。项玉宏列举从1913年到1915年伍尔夫两次发作精神疾病,这期间恰是《出航》完成时间,如果说这两次发病时间与创作时间是偶然重合,研究者继续举例1936年,伍尔夫再次发作精神错乱,这正是她创作《岁月》期间。偶然中带有了必然关联,研究者据此指出,意识流形式作为伍尔夫享有盛名的创造性贡献,也有可能是“出自弗吉尼亚手笔的众多意识流人物形象,思维和行为都是那样飘忽不定,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种人物塑造手法与她的病态生活经历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22]由于对伍尔夫精神疾病发作时间与其文学创作关键时间的实证主义分析和讨论,兼之以精神疾病发作时无序的思维特性与作品中自由、流动的意识形式的对照阐释,研究者虽并未完全肯定地指出伍尔夫自身疾病对其文学中死亡意识、意识流形式的必然影响,但是也还是引发了关于伍尔夫疾病叙事内、外表现的关注。《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中的疾病书写》则以伍尔夫小说为主要研究对象,分别从“异化”、“疯癫”、“文明”三个角度阐释伍尔夫小说中疾病隐喻性,“以期揭示出伍尔夫小说中疾病与文学创作之间辩证关系和社会意义”,[23]这是针对伍尔夫小说中疾病意象较为全面的探讨,从疾病书写的外因到创作表现,都给予科学主义的实证论述和文本细读的对应阐释。

“身体美学”的概念则最初是理查德·舒斯特曼在1996年提出,“致力于构成身体关怀或可能改善身体的知识、话语、实践以及身体训练”,[24]相比于意识流、女性意识、双性同体乃至疾病书写而言,社会关于身体的关注和表达也是历史久远的,只是“身体美学”作为特定美学范畴产生较晚。伍尔夫认为笛卡尔身心二元论深刻影响了现代英国人对于身体和心灵关系的认知,如何打破这种禁锢是伍尔夫想要去考虑的。在伍尔夫看来,身体不是一个固定的结构,而是一个动态的、充满冲突的空间,身体在长期承受着外界环境的破坏以及强烈的抵抗力的过程中,时刻展现着被压迫、被压抑的状态。一方面,身体与历史和现实有关联——身体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是生活中所表现出关系网的集合和反映。另外一方面,身体与疾病有关联,伍尔夫在早期的散文《论生病》中就曾明确地说过,身体体验不仅仅是对身体特点进行描述,更是要注重挖掘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如疾病、精神状态以及物理环境刺激等,要想对身体进行充分地研究就需要合理地进行语言和情节的创新,也只有在身体与语言上进行合理地结合表达,才能体现出人体美学的基本特点。

董之林在《女性写作与历史场景——从90年代文学思潮中/躯体写作谈起》这篇文章指出,伍尔夫的妇女经验、妇女写作与西苏的“身体写作”实质是一体的,西苏关于“身体写作”的创意根植于伍尔夫妇女经验写作的基础之上,正如伍尔夫提议用意识流的方式书写女性经验来实现对宏大历史的主动疏离,西苏所倡议的“身体写作”同样是拒绝父系社会话语遮蔽女性体验的策略。二者“关注身体如何在文学文本中呈现,以及身体本身如何被意识形态和社会历史的力量所标记和改变”。[25]社会构建身体,在身体规约中投射社会秩序和价值导向,而身体书写则将构想社会,表达书写者对社会关系的感知。以这样的观念返回20世纪四五十年代中国女作家创作,就发现的确有一部分女作家(如同丁玲、宗璞、杨沫一般)在社会历史召唤下转投“大我”书写,弱化女性身体体验的表达。同时代,还有一部分作家如张爱玲、苏青、凌叔华等,她们依然坚持书写女性经验,书写厚重灯影下的、家庭琐事中的女性身心体验,只是在特定的阶段,她们所书写的内容在宏大历史冲突的照射下被遮蔽、弱化到几乎看不见了。值得注意的是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王安忆、林白、陈染等为代表的女作家,不仅再次续写女性历史和女性体验,更大胆开启女性欲望与身体体验书写的先河,这也正是伍尔夫女性经验、妇女书写以及身体体验在文学创作领域的启蒙结果。

就新世纪伍尔夫身体书写观念(或者上升到身体美学范畴)的理论界接受效果情况来看,目前文艺理论领域主要还处于对伍尔夫身体书写的理念梳理和美学构建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王敏的博士论文《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中的身体美学思想研究》 (2021)。该文章指出,首先伍尔夫更加注重对生与死的表达,并且强调了自人、物之间建立起完整的主体关系确定。另外,伍尔夫将小狗看成为具有人类身体与意识心态的投射体,总结了身体感官以及主体意识之间的关系,并对身体情况以及环境因素进行研究。第三,伍尔夫在小说中,以生态批评的角度对身体和时空的关系进行分析,完善的身体概念建立在男女、人类与非人类的社会平等关系之上。而且,为了确定真实情感对身体美学的影响,伍尔夫又在露天历史剧中演练了日常生活的剧情。伍尔夫对身体的观照从文学创作、文学观表达到小剧场表演,均已内含了当下“身体美学”研究的路径和焦点。

回望伍尔夫在中国百年接受历程,自20世纪30年代起,伍尔夫对中国现代小说作家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主要是“一种美学格式、美学规范和美学视野的开拓”,[26]中国作家们会模仿伍尔夫的意识流技巧,通过自由的、流动的、跳跃式的写作手段来呈现不同人物的内心活动,彻底打破了我国传统叙事方式的连续性、一致性。但是,在当时的背景条件下,中国文学界对于伍尔夫个人和作品无法做到全面的推介、接受,而且,根基深厚的中国文学传统也并不会因为某一新异形式的出现而完全中断或者终结。至20世纪80年代,虽然初始阶段中国文学批评领域对伍尔夫的关注继续聚焦于“意识流”问题,但是在80年代末期逐步延展到女性主义领域,进入90年代,从创作到批评实践都大量出现以女性意识、“双性同体”“一间屋子”等极具伍尔夫女性主义色彩的实践成果。这个阶段,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从理论到创作都表现出极强自觉性和拓展性,可以说以伍尔夫为首的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传播得到强烈回应。进入新世纪以来,当疾病和身体美学作为次新话题弋游于文艺研究领域,伍尔夫的疾病叙事、死亡意识还有对身体的描述、实践方式正逐步成为当下伍尔夫中国传播和接受的热点。伍尔夫文艺理念在中国百年历程宣示一个规律:任何时期的文学创作与发展都始终是在传承与变迁、借鉴与转化中完成审美革新,具有阶段性,这一基本规律不仅仅体现在中国文学发展和批评中,在世界文艺发展中也同样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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