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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蘑菇》:女性网络科幻小说的后人类想象

2022-12-23唐文瑶尹宇薇王熙恩

关键词:异种蘑菇科幻

唐文瑶,尹宇薇,王熙恩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6)

何以为人?何以后人?在传统的科幻写作中,大部分作家将人与技术的关系命题设计为后人类的主要表现形式,如《赡养人类》(刘慈欣)、《人生算法》(陈楸帆)、《生命之歌》(王晋康)等,但后人类作为一个涉猎颇广的学术概念,并非单单意味着“人类之后”,它可以理解为与现有的人类文明相关的“他者化”智慧生命群体(黄鸣奋语),也可以理解为万物平等下的多元共生,而这一形式在女性科幻中多有体现。从理论上来看,既《赛博格宣言》后,唐娜·哈拉维就“人类世”、“资本新世”后提出“克苏鲁世”一词,这是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完全消解,类似于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克苏鲁世”是黑暗的、黏腻的,巨大而又诡异的怪物行走于天地之间,人类与怪物在残破的世界上相处共生。“我们不是人类后裔,我们是肥料,我们是腐殖质。”[1]55我们将目光转向文学创作,女性科幻作家也在科幻界传统的男性话语之外努力建构着自身的话语体系,而这种构建恰恰与哈拉维所说的“克苏鲁世”不谋而合。如夏笳《百鬼夜行街》中的“鬼街”、王侃瑜《海鲜饭店》中的寄生章鱼等,而对于“克苏鲁世”最直接的展现便是一十四洲的《小蘑菇》。

《小蘑菇》原载于晋江文学城,是近年来最受欢迎的网络科幻作品之一。故事设定于未来世界,是一篇典型的克苏鲁世末日废土文。地球磁场衰竭致使辐射量陡增,全球物种变异,“大灾难时代”来临。这是一个“求生者横死,仁慈者杀戮,求真者绝望”[2]190的时代,一十四洲以平静的笔触、童话的风格描写在末世的灾难下,人类族群在宏大宇宙中身如浮萍、命似蜉蝣、贱若蝼蚁般的挣扎求生与苟且存活。2021年10月23日,第十二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在重庆揭晓,《小蘑菇》获得最佳长篇科幻小说银奖,这也是网络科幻小说首次获得该奖项。《小蘑菇》之所以能“名利双收”,一方面得益于作者硬核的剧情设定与较好的文字功底,另一方面则是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融入了较多的哲理性思索。作者在情节的塑造上抛弃了以往对于“后人类”的二元对立模式,而是积极探讨后人类的新图景,以“他者”的视角探求万物融合的新可能。

一、生命政治:后人类中的女性

福柯在法兰西学院的讲座中率先使用“生命政治”一词,意指一种自18世纪起的政治实践,它“试图使健康、卫生、出生率、预期寿命、种族等问题合理化。”[3]317而“生命权力”在某种程度上与“生命政治”同义,“生命权力通过调节人口的总体特点来影响世界大众,并以此为核心激发出人的潜能,使之达到一种关于人口的‘生命政治’”[4]111-117在《规训与惩罚》中,福柯进一步阐述了生命权力的概念,他将其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人体的解剖——政治学,另一种则以人口——生命为中心,将人体作为繁殖生命的基础,以生命为对象,对人口进行积极的干预与管理。“对身体的规训、对人口的调节构成了两极,控制生命的权力就围绕着它们而展开。”[5]347

由于地球磁场的消失,致命辐射在令人口锐减的同时还使得人类的生育能力大幅下降,而人造磁极的错误频率又使得全球物种相互感染变异,这种变异不是单一的基因突变,而是物种基因的不断融合与重组,“巨大的蟾蜍,伸出鲜红色的长舌卷住空中一只背后长有人类手臂的蝙蝠,吞下蝙蝠后的五分钟,一对黑色的翅膀在它布满疙瘩和粘液的脊背上长了出来,软蜷着。”[2]9当人类被怪物吞食时,怪物也将获取人类的基因,强大而又拥有智慧的怪物不断有计划有组织地攻击人类基地。在内忧外患的背景下,人口问题成为“灾难时代”下文明存亡的关键。人类基地为了增加人口,强制女性生育,所有生育评分六十分以上的女性子宫休息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天,从有生育能力开始一直繁殖人口直到死去。人类基地先是通过让女性自愿献身生育事业的《玫瑰花宣言》,(宣言内容即:我自愿献身人类命运,接受基因实验,接受一切形式辅助生殖手段,为人类族群延续事业奋斗终生。)而后又删掉《宣言》中有关女性应保有人权的部分,后来更是把所有具备生育能力的女性从一出生就圈养在“伊甸园”中,用洗脑的方式强迫女性接受自己的使命,这些女性丧失了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基本权利,成为人口繁衍的工具,最终物化为“行走的子宫”。

后人类主义自上世纪80年代起便与女性主义息息相关,身为女性的一十四洲更是站在后人类女性的立场上去思考制度本身的合理性。在一十四洲的笔下,后人类女性没能成为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所希望的“具有颠覆性的、革命性的主体”,而是完全被物化、他者化,成为被生命权力规训的首要目标。但一十四洲并非一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比起无谓的抗争,她更多地表现出对女性命运的悲悯情怀与末世时代下的身不由己,陆夫人作为小说中描写最多的女性,她不仅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还是唯一一个可以自由离开伊甸园的女性,更是审判者陆沨的生母。在其他女性被禁止恋爱、怀胎三月的胚胎被强制取出放入“人造子宫”时,她自由恋爱结识了陆沨的父亲,并通过完整的怀孕周期孕育出了陆沨这个唯一“真正的孩子”。她主动为基地繁衍了许多后代,更是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到以减少女性生育痛苦为目的的科研中。但一直以来的心魔使陆夫人主动选择被异种污染,异化成为蜂后之后无接触感染了整个伊甸园,带领所有女性和孩子变成蜂虫逃离,为的只是感染瞬间那自由与清明的一秒钟,讽刺的是,陆夫人变成蜂后的第一件事也是繁衍后代,“她是想要离开以人类繁衍为唯一目标的伊甸园,即使为此抛弃人类的形态和意识,也要获得自由。但是……她彻底摆脱人类躯壳的那一瞬间,也就被蜂后的生物本能所控制……现在是节肢动物的繁殖季,她身为人类的时候在干什么,变成蜂后还是要干什么。”[2]32

1985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中,塑造出了“使女”这一形象,由于她们是在大规模不孕不育的世界中拥有“可存活卵巢”的妇女,因此被强行征召参加扭转高加索人出生率急剧下降的项目,使女被迫卷入到政权争斗中,被物化为生育的工具,三次举行“受孕仪式”却仍然不能生育后代的使女将会被流放到有毒废物的聚集地。将人类置身于更为残酷的末世废土中,“使女”的角色在《小蘑菇》中有了更深层次的演绎。一方面,“使女”的存在有其合理性,繁衍是动物的本能,也是人类文明存续的根本,小说中明确指出,没有施行《玫瑰花宣言》的东南基地在遭受异种入侵时因人口过少而陷落,如果没有一代代女性的牺牲,以人类稀少的族群数量根本不可能撑到钟响的那一刻,人类会彻底消失。但另一方面,《玫瑰花宣言》剥夺了女性包括基本人权在内的所有权力,这是作为独立个体的人所无法忍受的。陆夫人渴望人权,莉莉向往自由、杜塞渴求爱情……这些女性的合理诉求又有什么错?这是一场面向全体人类的灭顶之灾,灾难之时,《三体》中的人类虽傲慢尚且努力发展科技,《流浪地球》中的人类科技水平虽不足以让所有人逃生,但也带着地球背水一战,但在《小蘑菇》中,人类的科技不仅力量甚微,为了种族的存续也只会限制、压迫女性,而不是转变思维定势寻求文明共存的其他出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邓小平语),专注于“内耗”的人类在延续文明的进程上走入歧途。

二、游牧思维:“非人”视角下的二律背反

罗西·布拉伊多蒂在《后人类》中写道:“后人类状况不是一系列看起来无穷无尽而又专断的前缀词的罗列,而是引起了我们对基本事物思维方式的质变——重新思考我们的物种、我们的政体和我们与这颗行星上其他居民的关系。”[6]2在她的新作《后人类关键词》中,她借用德勒兹的游牧思想一词进一步提出后人类批判需要“游牧式思维”,即“后人类主体不是单一的而是游牧的,包括了与许多非人类的‘他者’的关系。在这个框架中,‘生命’不仅被定义为狭义上的生物,而且还被定义为一个以生命为中心的非人类过程。”[7]340简而言之,后人类叙事可以看作将人类置于异托邦中,让人类得以用一个“非人”的视角重新审视人类文明与人性。

回想那些脍炙人口的科幻作品,无论作者对技术的态度是接受还是拒斥,作品中塑造出的后人类形象也大都与人有关:义体人、类人、人工智能、人的虚拟态……但《小蘑菇》中塑造出的“安折”这一后人类形象则完全颠覆了“人”这一概念,安折只是一颗小蘑菇,它因一次折断而感染变异,具有了人类意识,它清楚地知道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孢子被人类拿走了。人类安泽身负重伤,在深渊奄奄一息,小蘑菇因意外地触碰到安泽的伤口而获取了安泽的形态与记忆,于是它化成安泽的样貌踏上了去人类基地寻找孢子的旅程。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植物变异体,一个拥有人类形态与记忆的后人类——“小蘑菇”安折便诞生了。由于安折只是一只蘑菇,所以他不必背负人类沉重的道德枷锁,也不会因为死亡的恐惧而惶惶不可终日。“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你无关,你好像只是看着。”“你好像在观察我们,或者在怜悯我们,刚才有一秒,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神性。”[2]143

在那个规律坍塌、道德消解的时代,作为“异种”的安折恰恰是最接近人性的,他同情杀人如麻的审判者、怜悯因感染而被击毙的同伴、对爱而不得的杜塞夫人心生恻隐……与安折这个“异种”所显现出的人性相对的,是人类族群为生存而异化的“兽性”,“人类的利益高于一切”,[2]116在这句标语下,作为个体的人在基地中只是零件。“人类在这个时代生存下来的唯一手段就是将自己变成一只整体的生物,不同职责的人是这只生物的不同器官。”[2]14女性沦为“行走的子宫”;儿童统一抚养在“伊甸园”中,并在五岁时筛选,合格者接受基地指派,不合格者则被送到外城等待领养;为防止异种入侵,主城不惜对外城居民使用核武器。“基地打着‘一切为人类利益服务’的旗号,却一直在丧失人类的特质。”[2]250大灾难时代下,《小蘑菇》淡化了金钱、权势、地位、政治等因素对灾后秩序重建的影响,而是根据人们所具备的能力进行重新洗牌。

人类兽性的极端展现便是审判者这一职位的出现,审判者和《三体》中的面壁者类似,都是在文明将要灭绝条件下的极端产物,但审判者却被赋予远超面壁者的权力,“虽然错误,仍然正确”。[2]295作为审判者,陆沨可以仅从主观上认定一个人感染的情况下射杀对方,基地中的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要接受审判,他甚至亲手射杀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人类之所以抗拒怪物和异种,是为了保存作为人类独有的意志,避免被兽性统治,但人类的所做所为却违背了人性的准则,抢夺资源、异化自身、繁衍后代,这些都是兽类的本性。“这个时代在杀人,但人类本身也在杀人。”[2]7

讽刺的是,《玫瑰花宣言》与审判法庭一百多年间为了维护人类基因的纯洁性所做的努力最终化为了泡影,反而是提倡人与动物基因结合的融合派科学家与作为异种的小蘑菇拯救了人类。钟声响起,小蘑菇所具备的稳定频率感染了全世界,人可以在保有意识的情况下获取怪物基因,物种融合成为新风尚。人类在智力上保有优越的时代已经终结,人开始作为一个普通的物种,艰难地存活在世界上,人类这一种群也在真正意义上走向消亡。

达科·苏恩文认为:“科幻文学是一种认知陌生化的文学。”[8]6即在人们熟知的知识体系中构造出“认知间离”,在看似脱离现实的表象中观照现实,而网络科幻既承袭了传统科幻的现实关切,又脱离了其后人类想象中技术与人的二元对立模式。如果说“王晋康笔下的后人类是‘人类视角下的后人类’,是人本主义批判的延续,陈楸帆笔下的后人类是‘后人类视角下的后人类’,展示了有别于人本主义的努力”,[9]19那么一十四洲笔下的后人类则是“非人视角下的后人类”,其初衷“并不在于对科技、幻想和未来世界的疯狂设定,而在于叩问人性和灵魂。”[10]31当读者以安折这个“非人”的视角重新审视人类世界,人类社会的矛盾与挣扎在这个“异种”平静的注视下显露无疑,反审判庭游行的人们为自由奔走呼号,双手沾满鲜血的审判者寻求救赎,高贵的伊甸园中的女性渴望尊严。《小蘑菇》提供了一种面向未来更深层次的哲理性思考:灾难时代下,人何为人?人类为了生存释放兽性,而作为“非人”的异种却用“人性”将人类拯救。除此之外,《小蘑菇》的“非人”视角亦可被看作女性作家特有的人文关怀,小说中,地磁的突然消失致使物种大量灭绝并变异,但在现实生活中,人类不加节制地占有与污染资源环境和核武器的肆意使用才是生态恶化的元凶。同时,这种人文关怀是去主体化、去中心化的,真正地将人与万物放在平等的位置上,钟声响起,小蘑菇安折走入辛普森笼中化为灰烬,它稳定的频率感染了全世界,拯救人类于末世中,而人类也丧失了所有优势地位与其他物种共同在残破的地球上艰难生存。故事的最后,一十四洲对这种生存模式表示了肯定:“有人说是下落,我认为这是上升,我们只是带着新的成就与认知,重走一遍当年人类祖先走过的路。”[2]234

三、温情主义: 黑暗森林与光明地球

在《小蘑菇》设定的世界中,黑暗的“克苏鲁世”弥漫着人类的温情,这也是一十四洲与其他科幻作家最大的不同。以刘慈欣、王晋康为代表的主流男性科幻作家,无论是否秉持着人类中心主义,理性主义仍是他们创作中最根本的原则。《三体》中,刘慈欣对“费米猜想”提出了“黑暗森林法则”,他认为每个文明都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猎人,要么藏好自己,要么做好清理。《吞食者》中更是直言不讳地说到:“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11]371在他们的作品中,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义,所谓的仁慈、自由、爱情都是人性弱点,只会招致祸端。

与男性作家的“硬”科幻相比,女性作家在科幻创作上则要更“软”一些,她们不对作品中技术设定与理性逻辑倾注过多关注,而是以更加浪漫化、感性化的笔触感知这个世界。夏笳所创作的科幻被定义为比“软科幻”还要“软”的“稀饭科幻”,“淡化科幻因素在文本中的重要性,而将表达自己的情趣、兴致放于首位。”[12]73-76王侃瑜由于科幻作品中强烈的言情气质,被称之为“性别视野里的未来罗曼司”[13]137-139一十四洲则更注重作品中的“情”,在“黑暗森林”之中塑造了一个“光明地球”,这个地球之所以光明并不是因为人类有了更美好的未来,而是仁慈与温情依旧存留。如同书中反复提到的:“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我。”[2]62在人类这一族群行将就木之时,《小蘑菇》中的人类依然保有了希望、尊严与爱。这种爱是内敛的、深藏于心的却同样也滚烫炽热。即使被击穿头颅的刹那,杜塞也要伸出手向她的一生所爱倒去,用一刹那的满足为她爱而不得的一生画上句点,哪怕她的所爱之人正是处以她死刑的“刽子手”;作为最高审判者的陆沨一生所杀异种无数,甚至亲手杀掉了变成异种的父母,却背弃了执着一生的信念爱上了“异种”安折,甘愿为安折背负骂名,只因安折用“他”那纯洁而热烈的爱融化了冷酷但保有悲悯之心的陆沨;波利·琼作为曾经的最高审判者,选择叛逃基地去被称为异端的“高地研究所”,收养那些仍存有人类理性的异种,用余生来向被自己射杀的“异种”同类赎罪。

除了爱,在灾难之中的人类又同时保有尊严与希望,一十四洲在文中数次引用迪兰·托马斯的诗歌《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我们应在日暮之时燃烧,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2]188这一方面是对诺兰执导的电影《星际穿越》的致敬,另一方面,这也是当时人类心境的最佳写照。从地球磁场减弱的那一刻起,人类就注定了一败涂地的命运,但在其后的三百多年中,人类从未放弃抗争。书中有一段感人至深的情节,化为菌丝的安折误入通风系统核心,却在那里看到了三个长方形的小盒与小盒旁雕刻的书信。那是一代代通风系统总工程师留下的,他们选择同葬此处,目的就是等待下一代工程师前来报告平安,以确定基地仍然安全,人类这一物种仍然存续。在每封信件的背后都有同样的一句话:“愿你们有光明的未来!”这句话饱含着对未来的殷切希望,而也正是因为有了希望,人类才与“异种”有最本质的不同。哪怕希望不足万分之一,波利·琼仍坚信部分变异的人类能重拾理智;哪怕腹背受敌、危在旦夕,北方基地的人类仍选择远去北美援助地下城基地;哪怕主城沦陷、败局已定,幸存的人类仍以血肉之躯做屏障来保证磁极的安全、保留人类最后的尊严。正如布洛赫所言:“人类是不能没有希望的,没有希望就没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努力,就没有成功,就归于灭亡。”[14]5人类脆弱且自私、麻木且愚钝,拥有哺乳类动物的一切弱点,可正因为我们是人类,当生存的终极危机摆在眼前时,我们依旧在回望历史、追寻爱情、高歌自由与尊严,深知自身渺小无力却依旧挣扎着与宇宙抗辩。在传统的科幻作品中,人类因理性而不朽,但是在《小蘑菇》中,真正令人类永垂不朽的是人性中的温情,“他知道基地无药可救,他知道人类穷途末路。可他们也真是永垂不朽。”[2]74这种不朽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扑,而是一种仁慈,是面对世间万物与每个个体的悲悯。佣兵队即使质疑安折的身份却仍旧选择带他回北方基地、莉莉愿意帮助初次见面的安折逃跑、西贝收留了流浪野外的安折、陆沨把自己最重要的配枪留给安折……如果没有人类的帮助,安折可能连成功去往北方基地都做不到,而也正是人类对安折无私的爱与帮助让安折得知自己的频率可以拯救人类时,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可以令他瞬间灰飞烟灭的辛普森笼。“安折缓缓闭上眼睛,身体前倾。像一片离枝的落叶凋零在深秋。在辛普森笼熊熊的烈火里,在朝阳缓缓升起,而人类的夕阳徐徐落下的时刻,他的身体化作纷飞的光尘,消解,飘飞,落幕。实验室里,满是噪点的屏幕上,那些颤动的无规律点忽然聚拢,旋转,分析程序启动,三秒后,屏幕上浮现出数条缓缓交缠的频率曲线。像命运。”[2]221人类用温情与爱拯救了安折,安折则用生命将人类拯救。

作者之所以采取温情主义的处理方式一方面受制于网络文学的商业性,另一方面在于一十四洲作为一名女性本具有的温情与悲悯情怀,这种对于后人类的处理方式,虽然对科幻的真实性有所消解,但却会增强读者的愉悦感,让读者跟随作者的脚步体味小说中人类命运的浮沉起落、女性角色的悲哀无奈、生命政治的伦理反思,使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甚至作者“共情”。同时,女作家的细腻笔触、悲悯情怀、女性视角也使得科幻作品开始脱离传统的硬核观点堆砌,建构了一个全新的女性话语体系,文学作品也更具文学性与审美性。如同宋明炜在《科幻作为方法:交叉的平行宇宙》一文中所提到的:“无论科学点子是否有趣、合乎逻辑,首先还是要做一个讲故事的人,所谓虚构作品的读者。文学性的提高,恰好是这个文类在整体上强化社会关怀,提高审美自觉的表现。”[15]

综上,《三体》《北京折叠》先后获得“雨果奖”,电影《流浪地球》的上映让科幻研究不再是“寂寞的伏兵”,而一跃成为学界热潮,但与此同时,科幻创作同质化严重,传播渠道狭窄,过分注重“类型化”从而与主流文学存在距离,又无法通过自建的传播渠道增强其社会影响力,以至于再无科幻作品引爆“社会热点”,成为“现象级话题”。在科幻创作愈发疲软的态势下,“网络+科幻”模式下的《小蘑菇》为科幻的持续发展注入了新鲜的活力。在愈来愈盛行的“粉丝文化”中,网站与资本联合,发展出了一套将金钱与情感相结合的升级制度: 读者以投票和虚拟礼物表示支持,通过评论、打榜的方式让心仪作品热度上升,作者以作品的热度和收到的虚拟礼物排列品第,作为晋江文学城的签约作者,一十四洲是网站的人气作家,《小蘑菇》连载后一度蝉联晋江金榜,获得晋江90亿积分、32万收藏、25万评论,可谓是年度幻想力作、口碑佳作,《小蘑菇》在网文圈的“大火”不仅为传统科幻指明了一个新的创作方向,还为科幻这一门类赢得了较好的口碑和大批粉丝。此外,《小蘑菇》跳脱出网络文学工厂生产形态下类型文的藩篱,对于生存与人权、生育与女权、种族意义等问题均有深入的思考。同时,女性作家的感性思想与细腻描写也使得这部作品相较于传统科幻更易被大众所接受,网络平台受众的广泛性和传播的即时性更令其热度持续攀升。在角色设定上,一十四洲并未囿于传统科幻创作的桎梏,她脱离了技术与人的关系命题,创造出小蘑菇“安折”这一全新的后人类形象,在“非人”的视角下重新阐释“人之为人”的内涵,于作者建构的“哥特式狂想”般的世界审视浩瀚宇宙中的所有生命形态,从而对生命本身以及生存的意义进行追问与反思。小说亦体现出在“后人类”这一语境下,人类族群与“异种”在生命权力的分配、生存资源的抢夺、生命秩序的重建等维度中所折射出来的叙事伦理与美学张力。这既是对于后人类形象的全新建构,也是对于“后人类时代,人类何为?”问题的独特阐释,女性作家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创建一个全新的科幻创作模式,而这也正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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