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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芜先生的三封信

2022-12-22张铁荣

读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太史公周作人司马迁

张铁荣

我与舒芜先生交往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八十年代就拜读过他不少关于周作人研究的文章,大气磅礴,有理有据,才华横溢,钦佩至极。尤其是他为《周作人散文选》写的一篇序言,最初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因为论述全面,洋洋洒洒,功底扎实,理论性强,在当时颇引人瞩目。后来由湖南人民出版社专门印书成册,名为《周作人概观》。这本书使我眼界大开,受益无穷。记得舒芜曾经说过,研究周作人要做到起周作人于地下让他对于我们的评论无话可说。对此我非常佩服。

所以一九九四年四月从日本讲学归来,到南开安顿好之后,就立即给他写了第一封信,同时寄上自己认为还算拿得出去的两篇,以及被“日本论说文保存学会保存”的论文单行册,一并寄呈请他指教。那个时代的先生一般是有信必复的,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古风和传统美德。下面是他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七日写给我的回信:

二文均拜读,觉得都写得好,论四九年后文的一篇尤佳。知堂四九年以后文,尚未见有综论者,有之自尊作始。以前期思想为衡量,分为延续发展、修正背离二大类,有执简反繁之度,其中如找出知堂批评爱伦堡,指出他先前的《闭户读书论》中有反话,尤其是指出他有违心趋时之处,皆是卓见。但是,他先前常常骂读书人如何如何不明世事,不解人情物理,不认鸟兽草木之名,骂得很多。解放初期,他就把这一套移过来,与“思想改造”论嫁接起来,殊不知他自己当初骂读书人,与解放初期的“思想改造”论,实非一事。这一点似可补充。

……知堂解放初期的批评美、英、法等等,又是一事,那时是鼓励大家写这样文章的。尤其是抗美援朝运动之时,报刊上这类文章多得很,与人民真正自主的评论外事不同。

至于知堂日本文学一文,很扎实,惟觉得此事应与其泛论评介日本文学合谈,他这些文中,凡所引日本文学,皆他所译,例如永井荷风的《江户艺术论》中的那一大段,他甚是珍爱,再三引用之中,颇有不断改进译文之处,皆可视为他的“选择示例”也。知堂与日本文学之关系,是一大题目,还值得更全面地考虑。

所说太史公能写八股大卷而不能代庄母作家书(张按:此处系指拙文《周作人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散文论》中,关于知堂解放后对知识分子看法转变时谈到“太史公”的分析),此“太史公”指明代或清代某一位翰林,非指司马迁。太史,古代官名,职掌修史。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皆曾任此官,故司马迁称其父曰“太史公”,亦以自称,后人又以为司马迁之尊称代称。明清官职无太史,修史属于翰林院,故社会上对于一切翰林,皆尊称为“太史公”。五四时期,林纾写信给蔡元培,骂他不该提倡新文化,信上开头有尊称之为“鹤卿先生太史足下”,意在讽刺他本是清朝翰林,不应背本起新。此等处之“太史公”,与司马迁毫无关系。某翰林(太史公)能写八股大卷,正是明清科举之事,遥遥数代的司马迁,那时安得有八股大卷哉?—此本个别的错误,但易于被指为“硬伤”,为攻者藉口,须考虑如何更正,请酌!

舒芜在信中一开始就注意到知堂的日本文学造诣,认为应该进行综合全面的研究,而且这是一个大题目。我当时虽然刚刚从日本回来,但是关于知堂对永井荷风的翻译,还真的没有太注意,于是就非常钦佩。

关于解放后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周作人在文章中为了配合当时的形势,对于知识分子批评甚多,比如他写的《学说话》《今不如古》《迂病》《士大夫的习气》等等文章。他还延伸批评古人可以写长篇八股而不会写家书,以印证书呆子最愚蠢。他在这些文章中,三次提到了“太史公”,于是乎我说他仅司马迁就提及了三次。舒芜说这不对。经他这样一说,我就立刻明白了,马上从定式的思维中醒来。这就是清醒的读书人的家学渊源,还有他长期以来的文化积淀。周作人解放后为配合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写的文章很多,我以为他是有意为之,舒芜认为形势發展的脉络不一样,他说:“他先前常常骂读书人如何如何不明世事,不解人情物理,不认鸟兽草木之名,骂得很多。解放初期,他就把这一套移过来,与‘思想改造论嫁接起来,殊不知他自己当初骂读书人,与解放初期的‘思想改造论,实非一事。这一点似可补充。”这才是研究者清醒的头脑和实事求是的态度,使得我思路顿开,并且关注到问题的另外一面:文章不能仅凭感觉就下结论,更不能一味笼统地泛论,还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所以说读书还要深度思考,这一点对我触动极大。

下面是一年以后的一封回信(一九九五年十月三日):

您游张家界归来,民生疾苦印象很深,山水奇观没记住多少,此情我完全理解。我平生与山水不大有缘,偶尔去过几个名胜之处,印象也平平,读书也不大爱读纯粹的山水之作,只有那些写了风土人情的游记之类,我才爱读。(鲁迅译的《山民牧唱》中有描写乡间小旅馆之作,极可爱。)原以为这是我缺乏对自然的美感,心灵偏枯,不意兄有同心也。您所见的女童拾弃瓶、男童吸烟、壮年人汗流浃背地抬游客诸象,旧社会所常见,而今天仍然如此,这微历史变来变去,底层生活则千年如一,变化不多,要变到最底层,不知何日。我们做的事,究有多少有助于这种艰难的变化的,正是难说得很,思之茫然。

一九八八年我在《天津社会科学》上读到乔以钢文章时,她还在南开大学读研究生。那时我并不知此文作者何人,只觉得文章很好,给我很多启发,我一向留心女性命运,女性诗文,女性心理以及妇女观这些问题,这大约与二周影响有关,一看乔文不凡,便写文介绍,在《读书》上发表。那年张菊香先生要我去南开讲知堂,方与乔见面,方知她是南开的研究生,从那以后,她毕业留校,又出版著作几种,我们一直都常有联系,她的确是长于思辨,长于研讨,程千帆先生对她的评价也很高。她的著作《中国女性的文学世界》,我也在《读书》上发表过读后评介。

您说我能“接纳新潮,修正自己”,现象是有近似的现象,但说法未必准确,因为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成就了什么,有什么要保存要维护的,自我感觉中从不觉得是什么“前辈”,从不把比我岁数小些的人看作什么“后辈”,阅读书报时的心态仍同三四十年代渴于求知时的心态差不多,谁说得有启发,我都以谁为师,都很感激。所以我常是受教育的心态,并不是有所成就者而“接纳新潮”的心态,因此也没有什么困难。所憾者,自然年龄毕竟有影响,精力毕竟有衰,不能再像三四十年代那样读得快读得多,限制了受教育的机会,无可如何。

近读莎丽·海特《性学报告(女人卷)》,对弗洛伊德之学说颇有批评,我似乎进一步体会到知堂盛称蔼理斯而极少被引弗洛伊德之深意,知堂所见甚深也。

那时我去湖南张家界参加一个鲁迅研究的国际研讨会,到家以后见到舒芜在我离津不久的一封信,时间过了一周多,觉得非常失礼,于是就写信向他解释。他在这封信中也谈及了对于社会人生的看法和对于底层民众的同情,甚是紧接地气,读之感同身受。另外,他在信中还赞扬了南开我的同事乔以钢教授,认为她的女性文学研究非常有功力。他的指教对我十分受用,除了读知堂、读蔼理斯、读舒芜以外,对于乔以钢的研究成果,我也都是认真拜读的,按照舒芜的文章指导,除了读文章以外,我还读她读过的书、引用过的书,也为此买了不少书,从中也是深受启发获益良多。特别是在理论上有了一些提升,成果就是写出了《鲁迅与周作人女性观之比较》。后来读了舒芜的《哀妇人》一书,觉得真是写得好,特别是他对于白居易的分析,至今令我念念不忘。

舒芜还是一个接纳新潮不断提升自我的人。对此他虽然非常谦虚,但是事实就摆在面前。比如他的妇女论从鲁迅、蔼理斯、知堂那里读了很多,但是他不断买书和延伸阅读,从莎丽·海特《性学报告(女人卷)》一书中,又有新的收获。另外,我通过读他的书,发现他在周作人的定位上也有修正。八十年代《周作人概观》一出版,就代表了研究界的最高水平,他将思想史、文化史的意义引进了周作人研究,具有开先河的胆识和眼光,被认为是“改革开放后周作人研究进程中的第一座里程碑”。在这本书中舒芜认为周作人是右翼文学的代表,这一观点在后来的研究中再也没有出现。特别是《周作人的是非功过》一书的出版,比起前书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认为周作人除了政治以外,应该以“文学的思想的标准来衡量。他在文学上思想上的成就太大,我们不应该用一顶‘汉奸文学的帽子一笔抹杀”。舒芜的周作人研究是与时俱进的,他重视资料,关注新进的研究者的研究动态。

当我谈及此事时,他谦虚地写道:“您说我能‘接纳新潮,修正自己,现象是有近似的现象,但说法未必准确,因为我一直不觉得自己成就了什么,有什么要保存要维护的……”我以为这是一封最能反映舒芜治学精神的信件,捧读再三,在令人感慨之余,尚有一种精神上的升华。舒芜的平易近人,奖掖后学,使得后期的他结识了很多的年轻研究者。在舒芜看来,他从不把比自己岁数小的人看作“后辈”,绝不倚老卖老,他有一种谦虚博大而又宽厚处事的原则,以他那样的学养,还总怀着“常是受教育的心态”,阅读书报时也仍旧保持青年求知时的渴望。在他看来似乎是寻常事,但对于后学的我们来说就是一种鞭策、一个榜样、一座丰碑。

下面再谈谈舒芜的读书兴味和尊重史实的精神。他一九九六年四月三日的信是这样写的:

关于《串味读书》的好处,您说的都太过,但着重“坚持五四精神”这一点,是看出了我的用心的。当代作家,我不轻易去评论,因为久已远离当代文学,远远的望到一点,不甚清楚,不敢妄肆雌黄,惟贾平凹是我一向喜欢的作家,故觉得值得一评;否则,滔滔者比《废都》下流多少倍的有的是,又甚值一评哉!举世大作不通的旧诗,当局以此为“统战”之具,于是“政协体”风行,乌烟瘴气,我刺了一下,惹起“众”怒,至今乌烟瘴气更盛,真是“帝力之大,正如吾力之微”了。

袁文(张按:指的是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的《周作人研究的三口陷阱》一文)已见,连事实都没有弄清楚,说“解放以后,大概沾了乃兄鲁迅的光,人民政府让他保外就医,从轻发落”云云,这样的文章,而乃被“权威”式地郑重刊出,夫复何言?《文汇报》有两文,兄似未见,剪附备览(张按:两张剪报指蔚明的《无端的困惑—与舒芜先生商榷》和舒芜的《几点说明》)。我正编另一个集子,收了《理论勇气和宽容精神》,已收此二则作为附录。

看来,确是要有理论勇气。

就我的接觸感觉,舒芜待人宽容,不走极端。从来不全面肯定和否定任何一个人。对于周作人,他说历史是清楚的,周作人的案翻不了;但周作人的妇女论是对的,周的日本文学研究也很可取,散文写得好,不能完全否定,因为鲁迅也有这样的观点。这就是两点论。对其他人也是如此,舒芜不同意当时一些论者对贾平凹的批评,他说:“贾平凹是我一向喜欢的作家,故觉得值得一评”;反过来对一些平仄不分对仗不清的“老干体”的旧体诗则不以为然。再有就是对于一些批评周作人的研究文章,他认为应该首先搞清楚弄明白历史事实,不然的话一旦发表,权威报纸也没有颜面。这就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大家气象和宽容精神。

舒芜不是那种学院派的学者,他不尚空谈,言必有据,学问资料都是相得益彰,扎扎实实。坊间都说舒芜是读书的种子,可以学他一时间静下心来苦读,但是像他那样数十年如一日的博览群书就难,学他那种广征博引、洋洋洒洒的写作方式和宽泛思路更是非常困难的。像他那样在现代中国潜心读书、不受干扰、专心致志做学问的人,本来就不是很多的,走一个就少一个了。今年是舒芜先生诞辰一百周年,重读他的书信并以此文聊表纪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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