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故事”与唐高宗、武则天政局
2022-12-22何静苗
何静苗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汉朝故事”是指曾发生在汉朝又被唐初统治者借鉴用于解决现实行政问题的诸多案例,这些案例内容丰富,包括汉高祖兴兵以来的政治事件、礼仪制度和刑法等诸层面。“汉朝故事”在兴兵建唐、施政治国及相关政治事件中起到关键作用,概言之,遵奉“汉朝故事”是唐初日常统治的重要特点。虽然经过高祖太宗两代的治理,李唐国朝故事已经形成,依理而言,国朝故事产生于本朝的政治实践,更有针对性和适用性,但国朝故事对高宗朝政治的影响却远不及“汉朝故事”,其中缘由值得发掘。以往学界对高宗和武则天政局的研究,重点关注政治集团斗争、政治事件和个别政治人物,①黄永年:《说永徽六年废立皇后事真相》(原刊于《陕西师法大学学报》1981年第3期),收入其著:《文史探微》,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杨增强:《唐高宗废立皇后事件新论》,《西北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王双怀:《本世纪以来的武则天研究》,《史学月刊》1997年第3期;任大熙:《唐高宗时期的中枢政局》,《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6辑,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雷家骥:《武则天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曾现江:《唐高宗遗诏的产生及其与政局的关系》,《贵州文史丛刊》2002年第1期;赵文润:《论唐高宗、武则天掌权的政治格局》,收入《庆祝何炳棣先生九十华诞论文集》,西安:三秦出版社,2008年;韩昇:《上元年间的政局与武则天逼宫》,《史林》2003年第6期;孟宪实:《武则天研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李永:《武则天与长安关系新探》,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对于当权者利用“汉朝故事”作为行事依据者则缺少关注,廓清这一问题对于深化唐高宗武则天政局的认识大有裨益。笔者将当权者利用的“汉朝故事”作为考察点,结合唐高宗武则天时期的政局演进,揭示“汉朝故事”对政局变动所发挥的影响,以加深我们对唐前期政治史的认识。
一、“汉朝故事”与永徽显庆之际的政局
“汉朝故事”影响永徽显庆政局殊重者,是房遗爱谋反案、高宗废王立武及打压清除长孙无忌案,围绕这三个典型案件,当权者内部展开了激烈斗争。
永徽三年(652)长孙无忌利用审理房遗爱案件的契机,追根究底又广为株连,吴王恪、江夏王道宗等以谋反罪名被收捕。长孙无忌刻意牵连李恪及李道宗并非为了巩固高宗皇位,而是清算历史旧账。[1]128-148次年二月涉案人员的处置结果是,房州刺史驸马都尉房遗爱、宁州刺史驸马都尉薛万彻、岚州刺史驸马都尉柴令武并斩,司徒荆王元景、司空吴王恪、遗爱妻高阳公主、令武妻巴陵公主并赐死。高宗期望能保全其叔兄姐之性命,但为兵部侍郎崔敦礼所驳:
昔周公诛管蔡,汉景夷七国;至于孝昭之时,燕王盖主谋逆,皆正刑典。此乃前事不远,陛下岂可屈法申恩。[2]7418
从高宗欲保全犯案者而未能如愿可知,永徽四年高宗尚未有效控驭局势,朝政大权仍由长孙无忌掌控。崔敦礼所列举周汉故事中的管蔡、吴楚七国诸侯王及燕王盖主,皆是皇室宗亲因谋反作乱而被杀,他们被用来比附李恪等,是为论证李恪等人谋逆作乱的事实,迎合了长孙无忌构陷和清算旧账的意志。这在作于永徽四年十月十五日的《李恪墓志》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弗遵大训,侮慢彝则,譬以周德休明,管蔡为文王之子;汉邦隆盛,胥旦为武帝之男。[3]
志文将李恪比附为谋乱的周文王之子管蔡和汉武帝之子广陵王燕王,相比先前崔氏所举例证,多出了广陵王刘胥。刘胥在汉昭帝即位初欲谋帝位,事败而自杀[4]2761-2763,志文借此是为固化李恪谋逆者的罪人身份。
此案中拥有实权的长孙无忌先是借助审理房遗爱案件的机会,刻意捏造政治对立者谋逆的罪名,然后利用周汉当权者诛杀谋乱之皇室宗亲故事作为政治依据,实现了打击报复、铲除异己的目的。高宗在此事件中并未与长孙无忌激烈对抗,而是在认清局势后选择了退让,妥协后的高宗认真揣摩和学习了长孙无忌所主导的这堂政治课。
永徽六年(655)七月,高宗欲使武氏为宸妃,但中书令来济和侍中韩瑗“以为故事无之”来反对,高宗只能暂且作罢。同年九月,来济以周汉故事为例上表曰:
王者立后,上法乾坤,必择礼教名家,幽闲令淑,副四海之望,称神祇之意。是故周文王造舟以迎太姒,而兴《关雎》之化,百姓蒙祚;孝成纵欲,以婢为后,使皇统亡绝,社稷倾沦。有周之隆既如彼,大汉之祸又如此,惟陛下详察。[5]6288
来济以周文王迎太姒百姓获得教化之故事为正例,以汉成帝立赵皇后导致子嗣断绝和社稷倾颓之故事为反例,作为其不主张立武氏为后的论据,展现出政治场域中“故事”占据的重要地位,但并未劝动高宗。此次交锋后,高宗以“故事”为突破口,找寻可资利用者。永徽六年十月,高宗果然寻得了符合立后的“汉朝故事”,便不顾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元老重臣的强烈反对,册立武氏为皇后,并颁《立武昭仪为皇后诏》: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5]6407-6408
此诏的书写逻辑有二:一是对武氏家室、才行及品德的例行颂扬;二是援引王政君被立后故事作为行事根基,这是立后的关键,也是立武氏为后的合法性所在。此诏文本,李永先生做过全面考察,但对政君故事之解读尚有不充分之处。[6]205-220王政君立后故事包含两个阶段,一是王皇后秉承汉宣帝之意为当时还是太子的汉元帝安排后宫家人子,王政君得以被太子挑中,以宣帝名义赐予太子;二是因王政君诞育皇长子,母以子贵才得以立后。[4]4014-4016这两个阶段,皆可与武氏对应。但漏洞也非常明显,赐武氏的唐太宗已经溘然长逝,仅凭高宗之言无法对证;且既云赐则武氏无须出家感业寺。尽管疑窦重重,高宗仍借由援引政君故事,成功废黜王皇后,扶持武氏在政治上拥有了立足之地。武则天被册立为皇后,成为其掌权和总揽大政的起始点。通过立后一事,高宗已经清晰地意识到,“汉朝故事”可以作为强有力的“武器”在政治中加以利用。
长孙无忌等所陈反对立后的理由,大都以先帝太宗之权威压制高宗,高宗对此非常不满。[7]2738-2739立后诏书中高宗刻意强调政君故事,不仅是对太宗重视“汉朝故事”做法的继承,也是假借先帝之权威,反其道用之,用以压制和回击反对立后之诸臣,宣示其不欲为之掣肘的政治态度。这正体现出陈寅恪先生所言此诏书文笔的极妙之处[8]266-295,且王政君为“天下母”六十余年,极大地影响了西汉后期的历史进程,其所扶植和庇护下的王氏外戚势力盘根错节,最终造就了王莽篡汉的结局;而武则天以立后为起点,干预朝政并扩张权力最终得以革唐建周称帝,实际掌控权力近五十年,王武二者皆是对汉唐政局产生深远影响的关键人物。以“汉朝故事”作为行事依据,排除长孙无忌等人设置的障碍成功册立武氏为后,这表明高宗在与元老重臣的政治较量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嫡长子继承制的影响之下,皇后之废立牵涉储君。高宗立武则天为后,皇太子李忠的养母王皇后被废,李忠也就丧失了嫡子的政治身份。永徽六年十一月,礼部尚书许敬宗奏言高宗曰:
臣闻元储以贵,立嫡之义尤彰……既而皇后生子,合处少阳……犹韬甲馆之符……近者元妃载诞正嗣,降神重光……《东观汉史》云:“光武皇帝子强居长,建武之初为皇太子。及皇后阴氏有子曰庄,由是强不自宁,固求逊位。帝乃从之,封强为东海王,竟以庄为太子,是为孝明皇帝。”窃惟息始克让,可以思齐,刘强守藩,宜遵往轨。[2]3058-3059
许敬宗的奏言引据两则汉朝故事,相应亦有两层意图:其一,强调“甲馆之符”,即汉成帝诞生于东宫甲馆画堂之故事,其母正是王政君,以此故事一方面强调武则天已经诞育嫡长子李弘,应当使李弘正位东宫,另一方面呼应此前武则天依据政君故事荣登后位。其二,引据《东观汉史》(今作《东观汉记》)中光武帝废太子刘强使其“守藩”的故事,建议唐高宗效仿之以处置皇太子李忠。皇太子刘强被降封为藩王,乃因建武十七年(41)光武帝废郭皇后更立贵人阴氏,建武十九年(43)主动辞位的刘强被降封为东海王,同年皇后阴氏之子刘庄被光武帝立为皇太子,即后来的汉明帝。[9]68-71许敬宗所言“及皇后阴氏有子”与刘强“固求逊位”,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刘强和刘庄仅仅相差三岁,刘强辞让太子之位之际光武帝并未立即应允,直至建武二十八年(52)刘强才就国之藩。刻意凸显二者之间的关联性,许敬宗是为了与当下的现实政治无缝对接,因是提出李忠宜“思齐”刘强。皇太子李忠虽幼,仍具备与刘强一样的政治敏锐度,永徽六年十一月之际,李忠已经连续四次上书主动辞位,表示出退让自保的姿态。高宗遂依据“汉刘强故事”将皇太子李忠废为梁王[10]3586,显庆元年(656)立武后之子李弘为太子。在立后立储的重大事件中,高宗以王政君故事、汉成帝故事、光武帝太子刘强故事作为其行事的政治依据,极大地影响了永徽政局。
立后之际,高宗对贞观元老重臣施行了各个击破的方针。[11]其中尚书右仆射褚遂良因反对立武氏为后,永徽六年九月被贬为潭州刺史。[7]74显庆二年(657)八月,中书令来济和侍中韩瑗因援引“故事”反对立后,分别被贬为振州刺史和台州刺史。显庆四年(659)四月,高宗借许敬宗之手对元老重臣之首脑长孙无忌进行全面政治清算,《旧唐书·长孙无忌传》载:
敬宗曰:“汉文帝汉室明主,薄昭即是帝舅,从代来日,亦有大勋,与无忌不别。于后惟坐杀人,文帝惜国之法,令朝臣丧服就宅哭而杀之,良史不以为失。今无忌忘先朝之大德,舍陛下之至亲,听受邪谋,遂怀悖逆,意在涂炭生灵。若比薄昭罪恶,未可同年而语,案诸刑典,合诛五族……”帝竟不亲问无忌谋反所由,惟听敬宗诬构之说,遂去其官爵,流黔州。[7]2455-2456
薄昭与长孙无忌对稳固帝位皆有功,且同为帝舅,政治地位特殊。薄昭在汉文帝入继大统时是重要的政治力量,但因其骄横妄杀使者,文帝依法诛之。[12]汉文帝本人好“刑名”[13]3117,此是其被后世称颂大义灭亲的典型事迹。许敬宗以之为据,指出长孙无忌联合太子洗马韦季芳、监察御史李巢谋反,其罪较薄昭更甚,当以悖逆之罪论之。明君汉文帝受到高祖和太宗的推崇,此处高宗以汉文帝执法不避亲作为行政依据,为清除长孙无忌找到了合理且恰当的理由。高宗此举明显是效仿长孙无忌利用房遗爱案件诬陷吴王李恪的手法,又以“汉朝故事”为据清算了宿敌。具体先以韦季芳和李巢结为朋党案“牵连”长孙无忌,进而又“制造”出谋反为逆的罪名,果决地清除了元老重臣。在废立皇后之时未表态的太子太师于志宁,同年八月被许敬宗诬陷“党附无忌”,降授容州刺史。[7]2700随着长孙无忌和于志宁退出政治中枢,标志着元老重臣的政治势力已经大致被消除。
永徽显庆之际,“汉朝故事”是长孙无忌执政集团用以清除异己的政治手段,亦是唐高宗打压长孙无忌执政集团关键且重要的行事依据,这牵涉到统治集团内部之间激烈的政治博弈。诛杀李恪和李道宗、立武后、废太子李忠、清除长孙无忌等事件中,长孙无忌执政集团欲巩固既得利益,高宗意欲摆脱长孙无忌执政集团掣肘,加强皇权树立政治威权,二者矛盾加深,其中立武则天为皇后一事成为爆发点。为达到目的,高宗和长孙无忌将“汉朝故事”作为斗争工具,二者的争夺以高宗赢得最终胜利落下帷幕,其间皇权得以加强,同时也促进了永徽显庆政局的演化。
二、“汉朝故事”与唐高宗的孝道实践
唐高宗除却在重大事件中援引“汉朝故事”作为历史依据,还利用“汉朝故事”塑造自己“宽仁孝友”的储君形象和帝王形象。
经历残酷的储位斗争之后,晋王李治因“仁孝”被立为储君。[7]2453居储之时李治便格外重视孝敬之道,尤其体现在为其父唐太宗侍疾方面。侍疾是传统孝道的主要内容之一,唐太宗征辽回京的途中遇疾,皇太子李治亲自为太宗吸痈,又殷勤尽心侍奉其旧患“气疾”直至痊愈。贞观二十三年(649)太宗“苦痢”之疾剧增,年轻的李治昼夜侍奉,茶饭不思,因忧心太宗健康,发色甚至有变白者,得到太宗赞赏。[2]297皇太子李治在孝敬其父的同时,还格外爱护其兄弟。贞观十七年(643)五月,李承乾和李泰被贬至地方,李治上表以“承乾、泰衣服不过随身,饮食不能适口,幽忧可愍,启敕有司,优加供给”。[5]6198在储位斗争刚刚落下帷幕之际,李治尽心对待其父兄,充分体现了“宽仁孝友”之道。[7]65
顺利即位之后,唐高宗仍注重保持和维护自己的“仁孝”帝王形象,在对衡山公主出嫁一事的安排中可见一斑。《新城长公主墓志》载衡山公主乃“太宗文皇帝之女,皇帝之同母妹”[14]293,身份显贵。据刘瑞清先生考证,贞观二十三年二月六日公主被唐太宗指婚长孙诠,但由于太宗薨逝,婚事延期。[15]永徽元年(650)正月,唐高宗为衡山公主再次准备婚事,婚期定在八月。在新皇登基,祥和喜庆的氛围下,侍中于志宁却反对衡山公主出嫁,上疏曰:
按《礼记》云:“女子十五而笄,二十而嫁;有故,二十三而嫁。”郑玄云:“有故,谓遭丧也。”固知须终三年……其有议者云:“准制,公除之后,须并从吉。”此汉文创制其仪,为天下百姓。至于公主,服是斩缞,纵使服随例除,无宜情随例改。心丧之内,方复成婚,非唯违于礼经,亦是人情不可。伏惟陛下嗣膺宝位,临统万方,理宜继美义、轩,齐方汤、禹,弘奖仁孝之日,敦崇名教之秋……伏愿遵高宗之令轨,略孝文之权制,国家于法无亏,公主情理得毕。[7]2698-2699
于志宁指出此时仍属太宗心丧之期,且以儒家经典《礼记》和东汉郑玄之说作为依据,主张公主不宜此时出嫁。依照公主的身份,“服是斩缞”,当为太宗守三年之孝,才符合人情和礼经。他又提出汉文帝权制三年丧为三十六日,是为了便利天下百姓,而皇家公主当以身作则守三年之丧。于志宁如此建议唐高宗,认为当权者应该作出表率,才能更好地宣扬以孝治国的理念。对唐高宗而言,衡山公主守礼服丧有益于维护其仁孝的政治形象。最终,衡山公主服丧三年,永徽三年(653)五月二十三日期满之后,唐高宗将之“改封为新城郡长公主”[14]293,再行正式出嫁。衡山公主孝满后出嫁一事,是高宗在实行孝道方面为天下人做出的榜样,他欲将这种孝道教化施行于四海,维护国家的长治久安。
上元三年(676)九月,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和右监门中郎将范怀义砍伐了昭陵柏树,大理寺奏依罪当“减死外并除名”。高宗对此处置不满,认为若宽容二将军,是对其父唐太宗的极其不敬和不孝,特意下令处死。大理寺丞狄仁杰认为二将军罪不当死,向高宗谏言曰:
昔汉文帝时有盗高庙玉环,张释之廷诤,罪止弃市……岂有犯非极刑,即令赐死……古人云:“假使盗长陵一抷土,陛下何以加之?”今陛下以昭陵一柏杀一将军,千载之后,谓陛下为何主?此臣所以不敢奉诏杀善才,陷陛下于不道。[7]2886
高宗本欲严惩侵犯昭陵者,一来尽表孝心、彰显孝道;二来以杀伐而立威。狄仁杰则援引汉文帝时盗高庙玉环者被判以弃市之故事,比附昭陵柏树被砍伐者,认为不当被处死。又据张释之言“盗长陵一掬土,与盗环罪等”之案例作为依据,指出倘若处置不当,君主将背负“不道”的名声。[16]581狄仁杰以“汉朝故事”为说理依据,未提高宗所纠结的“孝道”问题,而是提醒高宗注重帝王宽厚待下的名誉。狄仁杰的建议为高宗所采纳,此事得到了妥善处置。从量刑断案的角度而言,“汉朝故事”同样是高宗君臣重要的参照对象。
“汉朝故事”在高宗时期的重大政治事件中彰显出独特的影响力,在孝道实践或量刑断案等方面亦是资以取鉴的历史文化资源。高宗朝政治领域中“国朝故事”虽然在律法、礼制、谏言等方面被采用,但影响力有限,并不关涉重大历史事件,一方面是因国朝故事数量不多;另一方面在于高宗有着“自我作古”的雄心,想要打造独具特色的政治生态,不愿被“贞观”时期的旧制所束缚,因而刻意变更了太宗时期的施政举措。
三、“汉朝故事”与武则天朝政局
武周代唐“权制”十余年,其政治影响是巨大的。武周统治期间,“崇汉”理念虽未变更,但武则天统治时期“崇周”理念、宗教、谶纬等思想极度兴盛,①蒲慕州先生指出汉代是尊古、崇古、好古传统巩固发展的关键时期,奠定了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时代“崇古”传统的基础,但又指出“古”的时间范围并不精确,如何界定并未有统一的标准。于唐朝而言,上古三代、两汉、魏晋南北朝都可视为唐朝“崇古”的范畴,尤其“崇汉”在有唐一代较为典型,比肩甚至超越汉朝的言论在唐代君臣对话中屡见不鲜。参见蒲慕州:《先秦两汉的尊古思维和政治权威》,黎明钊编:《汉帝国的制度与社会秩序》,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5页。使得“崇汉”的政治理念受到了一定的冲击。“汉朝故事”在政治场域中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但在武周时期,“崇汉”仍是当时政治社会极具渗透力和覆盖力的政治共识,这种共识并未改变,故武周王朝在政治领域中依然遵从“汉朝故事”。
武周一朝延续初唐效仿“汉朝故事”的政治主张:首先,武则天不改动李唐统治者的既定治理政策,是为获得更多的支持者;其次,武则天获得皇后之位就是借助了王政君故事,其在称帝过程中利用多种方法巩固武周统治,“汉朝故事”同样在其中发挥了政治效应。
武则天在称帝过程中,对太庙体制分阶段进行了变革。太庙是国家祭祀的重要礼制建筑,具有王朝建立和政权传承的象征意义。[17]光宅元年(684)武则天临朝称制,武承嗣请立武氏七庙及追王父祖,中书令裴炎据“吕氏之败”故事表示反对,且认为“圣德临朝,当存至公,不宜追王祖祢,以示自私”。武则天驳斥裴炎,认为他援引“汉朝故事”并不妥当,“吕氏之王,权在生人;今者追尊,事归前代”,不可用以比附。[7]2844随着裴炎势力被有计划地排挤和清除,垂拱四年(688)武则天在洛阳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又立崇先庙以祭祀武氏祖考。不久,武则天下令使所司议崇先庙室数,司礼博士、崇文馆学士周悰主张七室,将皇家太庙减少为五室。春官侍郎贾大隐奏曰:
秦汉太后临朝称制,并据礼经正文,天子七庙,诸侯五庙。今周悰别引浮议,广述异文,直崇权仪,不依常度。其崇先庙,合同诸侯之数,国家宗庙不可移变。[18]1312
贾氏极力反对周悰的提议,首先据秦汉太后临朝称制故事,又据儒家《礼经》天子七庙、诸侯五庙的记载,以故事和经典二者作为说理依据,认为国家宗庙之数不可轻易变革,而崇先庙当以诸侯庙数为准。武则天采纳贾氏建议,崇先庙暂且尚未取得与皇家太庙类同的政治地位。待武则天称帝后,崇先庙的政治地位和规格才超过了皇家太庙。
武周朝统治的特色之一是酷吏政治,天授二年(691)正月,御史中丞知大夫事李嗣贞因来俊臣等用法严酷、罗织罪名构陷朝臣,上疏曰:
臣闻陈平事汉祖,谋疏楚君臣,乃用黄金五万斤,行反间之术。项王果疑臣下,陈平反间果行。今告事纷纭,虚多实少,焉知必无陈平先谋疏陛下君臣,后谋除国家良善,臣恐为社稷之祸。[7]5099
李氏以陈平使用反间计造成楚之君臣互不信任而覆灭之故事,比附来俊臣构陷无罪者,以此委婉劝诫武则天,纷纭繁多的刑狱会导致君臣离心,不利于统治。时武则天并未采纳,来俊臣的利用价值消解即身死之后,夏官侍郎姚崇评价来俊臣推按刑狱之际,“被告身死家破者,皆是枉酷自诬而死。告者特以为功,天下号为罗织,甚于汉之党锢”[7]3021,姚氏将来俊臣所造成的枉滥案件,与东汉党锢之祸相比较,显示出当时取鉴汉朝的政治氛围。与酷吏政治相适应,当时仍有用法持平者,著名者乃万岁通天元年被武则天提拔为左台殿中侍御史徐有功,时人将之比附为汉文帝时持法公允的张释之[5]6627,显示出时人喜好比附汉朝政治人物的习惯。在当时酷吏横行、案件频发的政治背景下,将时人时事与汉朝对应,这与“崇汉”的政治氛围密切相关,也暗含对当时高压政治的不满。
证圣元年(695)明堂大火一案当权者同样以“汉朝故事”作为依据进行后续处理,《旧唐书·五行志》载:
证圣元年正月十六日夜,明堂火,延及天堂,京城光照如昼,至曙并为灰烬。则天欲避殿撤乐,宰相姚璹以为火因麻主,人护不谨,非天灾也,不宜贬损。乃劝则天御端门观酺,引建章故事,令薛怀义重造明堂以压胜之。[7]1366
灾害是上天对君主的警示,明堂是武则天用来宣政布教的神圣空间,明堂遭遇大火,表明上天对当今天子统治失驭的问责。鉴于火灾已经发生的事实,宰相姚璹当机立断提出三个补救举措:其一,引导政治舆论,对外宣称此火乃“人护不谨”并非天灾,以此安定众庶之心;其二,设置宴会聚饮,同时劝说武则天放弃“避殿撤乐”以“贬损”自身的做法,应亲幸端门“观酺”,尽量消除此次火灾对政治造成的消极影响;其三,宣称援引汉武帝建章故事,取其“压胜”之意,借助宴饮聚集的非正式场合公开宣布,并令薛怀义重新建造明堂。姚璹抛弃火灾为天灾的说法,并引用汉武帝建章故事,对于消弭火灾对武周造成的政治危机有积极作用。依照建章故事之内涵,不仅有利于明堂的重建,亦有利于稳固武则天统治的权威。[19]姚璹的做法不仅符合初唐当权者效仿“汉朝故事”处理政务的先例,也助益了武则天对当下现实难题的解决。
四、结语
类同唐高祖和太宗时期,高宗统治时期“汉朝故事”在行政领域中依然居于主导地位。尤其在永徽显庆之时,高宗和宰相长孙无忌各自利用“汉朝故事”作为斗争工具,清除和整肃政治对手,极大地影响了政局的发展。除却政治斗争,唐高宗又借助“汉朝故事”,成功地构建起自己在藩及称帝后的仁孝形象。至武则天统治时期,朝臣并未改变以“汉朝故事”上奏议政的习惯,“汉朝故事”得以在政治领域中持续发挥效用,但“汉朝故事”的使用频次和对政局的影响力明显不如唐初时期,盖与武则天利用宗教、礼仪、谶纬和“崇周”等多种政治理念构建其统治合法性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