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与超越:华兹华斯诗学中的柏拉图思想
2022-12-22张亚雪
张亚雪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北京 100081)
华兹华斯的诗歌创作对其同时代及后世都有重大影响。虽然他以“所有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发流露”[1]42开一代新诗风成为浪漫主义的旗手,但若细读其作品,便会发现其中也同样闪烁着理性的光辉。通过梳理文献发现,华兹华斯在去剑桥之前便已了解柏拉图的思想。剑桥作为柏拉图和新柏拉图主义研究的发源地,华兹华斯的文学创作必然会受到影响,且华兹华斯在他的诗歌中曾有五处明确提到过柏拉图。[2]497-499这表明华兹华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过柏拉图思想的影响。那么,华兹华斯对来自柏拉图的影响是如何进行转化吸收并在其浪漫主义诗学中又有怎样的体现呢?基于此,从华兹华斯的理论范式这一角度进行考察,深入探析华兹华斯诗学中的柏拉图思想基因,能够更加直观立体地呈现华兹华斯在形成其浪漫主义诗学过程中对柏拉图思想理念及二元对立理论框架的继承与超越。这一视角的研究,从宏观上揭示了柏拉图二元对立思想在华兹华斯诗学中的变与不变,以及柏拉图核心思想在华兹华斯诗歌创作中的变异和发展,以期拓宽华兹华斯诗学研究视角,增补已有研究并对当下的生态建设提供一定的启示和借鉴。
一、柏拉图的超验理性与华兹华斯的经验理性
作为西方理性哲学的创始人,柏拉图的理念论是其哲学思想的核心,支撑着他庞大的哲学体系。柏拉图认为人由灵魂、肉体和理性三部分构成。其中理性最为重要,统率和指导着人的肉体与灵魂。这一“理念”的提出,开创了理性在西方哲学中的发展传统。理念论是柏拉图对古希腊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理性观的总结和运用,是其试图通过理性思维把握世界和认识世界本源的努力和尝试。因此,无论是中世纪的神学理性,还是康德的批判理性和黑格尔的绝对理性,都是在柏拉图理性观的基础上演变而来。但柏拉图的理性是一种从理念到理念,整个过程不需借助任何可感事物的超验理性。他认为只有少数人才拥有理性,其他人则只能作为跟随者受其指导和管理,并据此构建了一个基于人性差异的具有等级秩序的理想国。简言之,柏拉图的理性观是运用逻辑思辨来验证知识,进而向超验领域跨越的形而上理性。由于柏拉图的理性观已广为学界阐释和论证,并在下文也有所涉及,此处便不再赘述。
而作为19世纪的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在1800年版《〈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提出“所有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发流露”[1]42,使人们对华兹华斯的诗学思想形成思维定式,并将其归为极力宣扬情感、想象和直觉,全面反驳以推崇理性和秩序的古典主义的诗人代表。然而,华兹华斯在肯定情感的同时,也指出这种情感是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诗人沉思这种情感,直到产生一种与诗人所沉思的相似情感出现在诗人心中。[3]227这表明,华兹华斯反复强调的情感并非诗人本能冲动的原初情感,而是经过诗人沉思、过滤和加工过的情感。抑或说,处于创作过程中的情感是诗人理性思考沉淀后的结果。[4]72-91因此,这种情感已经含有理性规约。华兹华斯在1815年版《〈抒情歌谣集〉序言》中明确提出,诗人在进行创作时应具备六种能力,其中就论及“沉思和判断力”。[5]58“这种能力可以使诗人熟习动作、意象、思想和感情的价值,帮助感受性去掌握这四者之间的相互关系。”[6]25并且,在诗人的具体创作中,它又能指导和改变诗人的情感,使之较原初的情感有所升华和沉淀。实际上,这是在肯定理性思维在诗人创作过程中的地位及其发挥的重要作用。在谈论诗歌创作所运用的语言时,华兹华斯主张使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用语。但他同时指出要对这些语言进行筛选,去掉其中令人产生不愉快和反感的部分[7]4,这些都蕴含着理性的逻辑与智慧。
通过上述讨论,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华兹华斯因强调情感在诗歌中的自然流露而开创了浪漫主义的新诗风,但他也强调这种情感需要经过沉思判断。换言之,只有经过理性思考和判断后的情感才能成为诗人创作的情感来源,它是诗人感性情感和理性思想相结合的产物。不过,华兹华斯并非一味地“提倡个人情感主义”,而是“主张情理平衡”。[8]101-102与之相反,柏拉图的理性在认识方法上是一种脱离现实世界和人的理性判断的形而上学,在其理念论中是唯理性独尊。而华兹华斯的理性则来自现实世界中的人,需要经过诗人的沉思判断,是一种感性与理性的结合。这种对感性情感和感性经验的强调,与柏拉图式的旧形而上学有着本体论的区别。究其原因,则是由当时的特定历史背景所决定的。无论是柏拉图还是华兹华斯,都是在顺应时代要求,提出了最符合当时社会需要的思想观念。华兹华斯是在继承柏拉图理性的同时,又对其理性内涵进行改造,融合了感性经验的内容,不再是柏拉图式的超验理性。因此,在华兹华斯和柏拉图的理论建构中,虽然理性都具有重要地位,但他们的理性内涵却已相去甚远。
二、柏拉图的“回忆说”与华兹华斯的“回忆主题”
柏拉图在《斐多篇》中指出:“如果我们真的是在出生前就获得了我们的知识,而在出生那一刻遗失了知识,后来通过我们的感官对感性物体的作用又恢复了先前曾经拥有的知识,那么我假定我们所谓的学习就是恢复我们自己的知识,称之为回忆肯定是正确的。”[9]77他在《美诺》中也曾表示,“一切研究,一切学习都只不过是回忆罢了”,即“知识就是回忆”。[10]190-191即是说,理念在人类出生之前就存在于人的灵魂之中。而灵魂原本存在于理念世界并拥有一切知识,但由于被困在人的肉体和不断被尘世侵蚀而把知识逐渐遗忘。因此,在柏拉图看来,人在出生前便拥有理念世界的所有知识。若想重新获得知识,就必须不断学习,而所谓的学习,被其称为“回忆”。柏拉图这种基于回忆的知识观认为,真正的知识并非来自经验而是前世。人们若想获得知识,就必须依靠灵魂回忆。由此可见,柏拉图所谓的“回忆说”是一种“前存在”或者“灵魂前在”式的先验观念,是一种脱离现实世界的先天论。
与柏拉图一样,华兹华斯在发展自身诗学理论观点时也提到了回忆及其功用。华兹华斯以自身经历为基础,创作了许多有关回忆的经典作品。在这类诗歌中,回忆的重要性得到了很好的诠释。华兹华斯的代表作《丁登寺》中就浓缩了华氏诸如回忆、人生易逝、自然永恒和心灵启迪等诗歌主题。该诗是1798年诗人和妹妹于五年后故地重游时的感情抒发,并通过今昔对比传达了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通过回忆仍能获得心灵的和谐宁静和精神慰藉,并规劝妹妹像他一样回归自然,返璞归真。《咏水仙》是诗人根据两年前看到水仙花的回忆进行的创作。诗中第三节写道:“每当我卧榻在床,或空虚迷茫,或忧郁悲伤,它们总会浮现心上,这是孤独的希望之光;于是我满心欢畅,共水仙轻群飞扬。”[11]131诗句表达了华兹华斯初见水仙花时内心真实而细腻的感受,同时也传达了回忆对排解当下心中忧虑的重要作用。这是诗人的创作情感源于在平静中回忆并在沉思中得到升华这一观点的具体运用。回忆不但没有削弱诗人的感情和模糊对过去情境的印象,反而使诗人的感情更加强烈真挚,所咏之物亦形象逼真,如同身临其境,给予诗人和读者心灵上的慰藉。此外,在探究何时对自然的感受力最为灵敏纯真时,华兹华斯认为是童年。[12]83在华氏心中,童年虽已消逝,但通过回忆仍可重温昔日美好。这表明,回忆不仅是诗人诗歌创作的来源,也是现实生活中人们寻求内心抚慰的源泉。1802年,华兹华斯更是在一首无题小诗《My Heart Leaps up,When I Behold》(以下简称《虹》)中提出了“儿童乃成人之父”这一悖论性的著名论断。[13]2诗人在此认为,成人若要感受自然并与自然交流,需要借助对童年的回忆来实现。《不朽颂》(Ode: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则是一首典型的回忆式哲学颂诗。诗人借成年人对童年的回忆,追溯了人从童年到成人的退化过程。在第四节诗的末尾,作者提出“那幻觉的闪光去了何方?荣耀和梦今天又在哪里隐藏?”的询问,接着在“多好啊!我们的余烬,尚残存一丝活力”中又给予希望,指出这闪光、荣耀和梦都只能在童年中复现。通过对童年的回忆,人们能够寻回某种欢欣与希望来获得精神上的力量。[13]243-252当时的工业机器和商业利益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和人与自然的疏离。在华兹华斯心中,自然就是上帝。他认为人们应该通过对童年的回忆来实现人性的完满和恢复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华氏诸如此类的诗歌还有很多,如《我们七个》描绘的是诗人五年前遇到一个没有生死界限的乡村小姑娘的场景等。这些诗歌都是华兹华斯借助回忆再现昔日情景的创作。然而,华兹华斯有关“回忆主题”的诗歌虽因其描写的场景各具特色,但它们几乎都是现实世界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它们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并于日后追忆而成,是一种身处现实世界回忆往昔经历的形而下式回忆,这一共性在他有关回忆的创作中就能得到佐证。
有学者曾指出,无论华兹华斯是否为泛神论,柏拉图的灵魂回忆说都对他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14]55-56这表明,华兹华斯和柏拉图在肯定人的“回忆”方面有着学理上的连续性。然而,柏拉图所言的“回忆说”认为人需要凭借灵魂回忆来获得前生所掌握的知识并提升自我。华兹华斯的“回忆主题”则强调人通过回忆往昔美好事物来获得精神慰藉和力量。前者是依靠灵魂对前世的回忆,后者是现实世界中的人对往昔经历的追忆,两者的区别显而易见。虽然回忆在华兹华斯的诗歌创作和柏拉图的理论建构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但二者关于回忆的具体内涵却有着本质区别。华兹华斯的回忆与现实世界紧密联系,并产生于现实。他将柏拉图“前存在”式的回忆改造成在现实世界真实发生过的事件,而非超脱现实的形而上学式回忆。华兹华斯的回忆是根植于现实,并发生于现实生活中。这相较柏拉图的“回忆说”而言,更具可感性,是一种对人本身的情感体验和现实感受的重视。
三、柏拉图的“哲学王”与华兹华斯的“诗人”
柏拉图以理念论为根基,提出了理想国的设想,这是其理念论在政治方面的具化。由于当时社会生活的腐朽衰落,柏拉图试图构建一个公正德善的“理想国”。在此理想国中,柏拉图将以诗人为代表的艺术家驱逐出去,认为他们的创作是模仿,而“模仿术乃是低贱的父母所生的低贱的孩子”。[15]402从两个“低贱”可以看出,柏拉图对诗人等艺术家的严肃排斥。他认为诗人不加节制地抒发感情和虚构故事不利于公民教化,所以应被逐出城邦。他认为现实世界变幻莫测,只有理念世界才是永恒本源,因此理念世界才是公民应该认识和把握的对象。在柏拉图心中,哲学家具有认识和把握理念世界的能力,所以城邦应由哲学家管理,这样才能在现实世界中建立一个如理念世界般的至善世界。为了实现这个接近理念世界的理想国,柏拉图提出了“哲学王”概念。他认为,作为现实世界的统治者和引导者,“哲学王”集理性、德性和至善的品质于一体。他必须将自身拥有的美德、至善与理性践行于现实的政治管理中,以此实现对“理想国”的建构。此时的“哲学王”有着中介的性质,在实现理想国的过程中承担着把自身掌握的理念和具有的美德传达给社会公民的责任,以便实现教化公民的最终目标。
华兹华斯则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将情感的自发流露置于批评的中心,还对诗人在社会中具有的教化作用和重要地位持肯定态度并大加赞赏。这与柏拉图认为诗人的诗歌创作有损公民教化,不利于社会道德风尚形成的观念恰恰相反。“所有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发流露”,华兹华斯的这一论断把诗歌的创作源泉归于诗人。关于诗人的本质,华兹华斯认为:“诗人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向人们讲话。他是一个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热忱和温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着更开阔的灵魂。”[16]421他还提出诗人进行诗歌创作应具备六种能力,并强调诗人的天赋和才能。因此,在华兹华斯的诗学理论中,诗人被置于一个突出的位置,需要比普通人更具感受力、想象力、判断力和观察力等。在《丁登寺》中,华兹华斯将自然视为灵魂的向导,诗人通过认识自然来领会上帝的意图,然后将其转化为诗歌创作传达给读者,从而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因为华兹华斯相信,诗歌具有修复人性和治愈人类精神失衡的能力,能够帮助人们重建信念和获得心灵释放。所以,华兹华斯认为现实世界的诗人是自然与普通大众之间联系的媒介,他在自然界中领悟到上帝的意图后,再将其通过诗歌传递给公众,以此达到诗歌的教化功用。[17]41-52因而华兹华斯的“诗人”是感性经验与理性精神的结合体,是有助于社会教益的。
由此可见,虽然华兹华斯在肯定诗人社会教化功能方面与柏拉图对“哲学王”领导能力的强调在功能作用上有着一定相似性,但二者的具体内涵在各自的思想中却有不同定位。首先,就相似性而言,“诗人”和“哲学王”在实现他们的最终目标中都处于核心地位,具有传达、引导和桥梁的作用,同时也都受到一定的约束。正如诗人在表达情感时,尽管强调“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也并非不受理性规约而肆意宣泄。[18]69-70“哲学王”在管理国家时,亦非可以专制独裁和肆意妄为,而是要严格遵照理念世界的模式。[19]14-19其次,就本质内涵而言,柏拉图认为要实现公民教化和理想国建设就必须把诗人赶出城邦,交由理性“哲学王”这一高高在上的理想型人物来管理。与之相反,华兹华斯所谓的“诗人”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平易近人且真实可感的普通人。他认为诗人是感性与理性的产物,诗人的创作有助于教化公民与建设和谐社会。即是说,教化即创作。由此可见,在不同历史背景的关照下,华兹华斯已经将柏拉图至高无上的理性“哲学王”,改造成更具人情味和注重自身情感体验的“诗人”。被柏拉图驱逐城邦的诗人,也在华兹华斯的诗学中被改造成引导人们回归自然、走向和谐统一的领路人。因此,华兹华斯的“诗人”在教化育人和道德启迪方面具有与柏拉图的“哲学王”相似的功能。但华兹华斯并未就此止步,而是将柏拉图高高在上的理性“哲学王”这一理想形象进一步发展演变成了生活在现实世界中感性与理性结合的“诗人”,实现了在继承前辈遗产的过程中又对其有所创新和超越。
四、柏拉图的二元对立范式与华兹华斯的自然观
柏拉图的二元对立思想是一种基于其理念论中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绝对二分。他认为现实世界是变幻不居、不真实的。它模仿理念世界,因而是理念世界的影子。他认为只有永恒完满的理念世界才是永恒的本源,是公民应该认识和把握的目标。柏拉图在认识到当时城邦社会风气的腐败堕落后,试图以理念世界为蓝本,在现实世界中重建一个人民生活幸福、长治久安的理想国。这是柏拉图的政治理想,亦是其理念论的政治外化。因此,在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二元对立中,理念世界为本源且永恒不变,至善的理念是人们的最高追求。由于他的理念论强调绝对理念,所谓的至善理念也仍是一种形而上的形式,所以此岸的现实世界与彼岸的理念世界在逻辑上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而华兹华斯是一位富有宗教哲思的诗人,他的诗歌充满一种泛神论色彩和生态意识。[20]2619世纪的欧洲,自然神论赋予自然至高无上的地位,亲近自然就是亲近上帝。浪漫主义者虽然摆脱了中世纪的一神论,但自然神论出现后,上帝则化身为自然,“它通过赋予自然物体一种积极的宗教权威而使自然高贵起来”。[21]716他们借自然抒发情感,张扬个性,反之又受自然神论影响。上帝强调秩序与和谐,因此诗人也必然要强调秩序与和谐才能接近上帝。“自然崇拜”是浪漫主义的核心概念,自然在浪漫主义者心中神秘而崇高。与自然神论者卢梭一样,华兹华斯敌视当时的工业文明和城市化给人带来的精神压抑和生活不幸,认为人类精神要想得到恢复和获得拯救,只能在自然中寻找。华兹华斯对自然的推崇,并非要躲到自然中去获得一种静虚忘我的境界,而是带有“泛神论”色彩。在此思想背景下,诗人诉诸人的道德灵魂,以自然的和谐自由超越现实的扭曲压抑。因而华兹华斯赞颂自然具有净化人心、启迪人性美好的力量,自然所呈现出的和谐统一是世人面对工业化压抑的精神出路。他在《丁登寺》中宣称:“在大自然和感觉的语言里,我找到了最纯洁的思想的泊地,我的心灵的护士、向导和警卫,以及我整个精神生活的灵魂。”[13]229而在《反其道》中的“书!只带来沉闷和无穷烦恼”“走进事物的灵光里来吧,让大自然做你的老师”和“大自然带来的学问何等甜美”等诗句,更是直呼大自然的启示超越一切书本知识,将自然看作真理和最高追求。[12]88-90因此,在华兹华斯的眼中,自然具有神性,是上帝的化身和世人追求的对象。自然在华氏心中的地位和作用就如同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一样,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人们追寻的终极目标。华兹华斯通过对自然风光和田园牧歌式理想生活的讴歌,来对抗现实工业社会对自然以及人类精神的压抑。他认为,人只有处于和谐的自然环境中,才能与当时束缚自由、压抑个性的工业社会分庭抗礼。[22]24华兹华斯诗歌的社会功能就在于通过对自然权威的建立及其和谐治愈功能的肯定,来修复现实中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因此,华兹华斯的诗学中存在着一种自然与现实之间的二元对立,并通过自然世界与现实世界或自然神性与自然人性的和谐共存而有所超越走向统一。
总之,从柏拉图到华兹华斯,二人在建构各自理论的过程中,都采用了二元对立的本体论。因而,他们在理论建构上有着相似的理论范式,但具体内涵的差异演变则因他们所处时代背景和个人经历的不同有着各自的历史必然性。柏拉图将希望寄托于理念世界,建构的是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二元对立,强调理念世界中的至善理念对建立理想国的重要作用。而华兹华斯则寄希望于自然,将自然世界置于一个与现实世界对照的彼岸世界的维度。他建立的是一种自然与现实世界的二元对立,强调自然的和谐统一对恢复人类本性以及实现自然与现实世界和谐共存的重要作用。此外,他们在建构各自理论体系时都受当时社会生活的影响。由于在现实中无法实现,只能通过建构“另一个世界”来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华兹华斯从柏拉图的理念论中借鉴了二元对立的理论范式,但对其核心内容进行了大胆改造和扩展。在华兹华斯的自然世界与现实世界二元对立中,自然世界真实美好,自然中蕴含的和谐统一精神是人们追求的最终目标。然而,华兹华斯的二元对立中还蕴含着一种张力,通过这种张力能够实现与自然的和谐共存而由对立走向统一。他从柏拉图二元对立的绝对二分走向和谐统一的“天人合一”,创造性地拓宽了柏拉图旧的思想观念,从而解决了柏拉图无法解决的理念与现实二元对立的辩证关系和理论困境。在理论上,华兹华斯打通了“模仿”通向“理式”的途径,使“绝对二分”趋向了和谐统一,由此形成了自己的诗学基础。因此,华兹华斯的“自然观”抹杀了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二元对立的不可调和,将被工业文明破坏了的现实世界与自然世界、被异化的人与内在和谐的自然、人性与自然神性相融合,并在与自然的融合中寻求一种与大自然共存的归属感和精神慰藉。[23]334-336结合当时的工业化社会背景和个人经历,华兹华斯的这种改造行为预示了情感这一非理性要素成功地超越理性成为人们对人类生存困境的追求。对非理性因素的拔高带来了对人的主观想象和直观感受的重视,对华兹华斯式的与自然有机统一生活方式的提倡,不仅为后来一大批浪漫主义诗人和哲学家开辟了新的发展方向,重新发现了人的价值,也为当下技术理性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和对自然的过度开发破坏,具有重要警示和现实意义。
五、结语
纵观华兹华斯的诗学,情感虽是其诗心,但华氏所言情感并非诗人的原初情感,而是经过沉思之后带有一种理性思考的情感。华氏的经验理性虽与柏拉图的哲学理性不同,但都是对人和社会的一种规约,在一定程度上有着学理上的连续性。无论是柏拉图的“回忆说”,还是华兹华斯诗歌中的“回忆主题”,关于回忆的具体内涵虽不尽相同,但在二者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建构中都具有重要地位。柏拉图在综合吸收前人哲学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现实世界与理念世界绝对二分的观点。在他的这种二元对立观念中,现实世界模仿理念世界,至善为理念世界的最高级别,也是人们追求的最终目标。在其以理念论为基础建立的理想国中,柏拉图心中的理性“哲学王”是引导人们走向至善和建立和谐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而华兹华斯认为,诗歌应表现情感和描写自然,因为自然是神性、理性和人性的结合,是拯救人类社会的良药。诗人应通过对自然的追寻和描写将它的和谐宁静传达给读者,像“领袖”一样“激发和鼓舞”[24]1446读者在自然中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和道德上的升华,以此来抚慰当时社会造成的人性异化和给人们带来的心灵创伤。因此,柏拉图和华兹华斯在理论范式上有着前后的逻辑性继承和内容上的革新改造。换言之,华兹华斯在继承柏拉图二元对立本体论的体系时,将柏拉图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立,改造成了自然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立;将柏拉图理想国中具有引导和媒介作用的“哲学王”,改造成了自己诗学理论中具有相似功能的“诗人”;将柏拉图的现实世界模仿理念世界的“模仿说”,改造成了诗是情感自发流露的“表现说”。但华兹华斯在继承的基础上也有所超越,他将柏拉图的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绝对二分改造成了自然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统一融合,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柏拉图的理念论中存在的二元对立不可调和的理论困境。因此,华兹华斯与柏拉图诗学思想的关系,是在传承的同时有所超越,并由此宣告了浪漫主义的新诗风。
纵观柏拉图和华兹华斯的理论思想,对当代也不无借鉴和启发意义。柏拉图以二元对立本体论为基础,通过阐述理念世界中的善,为人们找到了一条通往至善的道路。这是其理念论的思想价值所在,启发人们思考世界的本质,进而引导人们对一种更高本质的探索,寻求精神的回归与更高理性的实现。而华兹华斯则在二元对立中走向统一,其诗学思想中蕴含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表现了被社会异化的人类对纯洁美好人性的呼唤和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精神诉求。[25]49-5119世纪英国自由资本主义加速工业化发展,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造成人性的异化。华兹华斯诗歌中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泛神论思想,是一种从柏拉图形而上的至善理念到自然与现实形而下思想维度的转变。他注重在大自然中宣扬上帝的内在性,并倡导尊崇自然以期唤醒人们麻木的心灵,缩小人与自然的距离,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共存。同时,他的诗歌与我们现在倡导“敬畏自然”的生态理念也一脉相通。因而,无论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还是华兹华斯的自然观,都是在二元对立本体论基础上延伸到现实世界的一种人文关怀。追本溯源,华兹华斯与柏拉图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追求善与和谐,为当时的人们寻找精神慰藉和出路。他们对善的理念与和谐统一的追求,对当下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和“美丽中国”的生态文明仍然具有极大的现实启发和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