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树歌词的创作美学探析
2022-12-21宫璐萍
宫璐萍
朴树原名濮树,是中国著名男歌手。20世纪90年代初,朴树开始从事音乐创作,直到1999年1月发行专辑《我去2000年》,朴树开始以校园民谣代表性歌手的身份被人所熟知。与同时代其他校园民谣歌手不同,朴树的原创歌曲从歌词到编曲都融入了鲜明的摇滚色彩,呈现出“民谣—摇滚”的创作特征。在朴树的歌词创作中,诗性特征体现得十分鲜明,这些歌词一方面表达了词作者独立的个体意识,另一方面也呈现出了那个时代青年人的骚动和不安。除此之外,朴树在其歌词创作中还加入了杂语的成分,这使朴树的歌曲呈现出独特的听觉感受。本文拟从朴树歌词的诗性特征以及杂语并置现象两方面出发,探析朴树歌词的创作美学。
一、诗歌与歌词的交融—朴树歌词的诗性特征
诗歌与歌词的关系源远流长,我国最早的一部诗集《诗经》即集中体现了诗歌与歌词的关系。《诗经》中“风、雅、颂”类别就是依据音乐的不同来划分的。马瑞辰在《毛诗传笺通释·诗入乐》中论证道:“诗三百篇未有不入乐者。”①陆正兰:《歌词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第28页。到了宋代,“倚声协律”的宋词使诗歌与歌词之间的关系更加密切。而新诗的出现及繁荣使诗歌与歌词之间的关系开始呈现出疏离的姿态。即便如此,新时期的诗歌与歌词在语言与精神层面仍然存在交融的现象。作为“民谣—摇滚”类型的歌手,朴树富有诗性特征的歌词创作正是这种交融的呈现。
1999年,朴树在与麦田音乐签约三年后发行了自己的第一张专辑《我去2000年》,这张专辑中的词曲全部由朴树一人创作,专辑一经推出便受到广泛好评,朴树也因此张专辑荣获了多项音乐奖项。而这张专辑正是以其中的主打歌曲《我去2000年》来命名的。这首歌曲之所以在流行歌坛中呈现出特立独行的风貌正是因为其先锋诗意味的歌词。“没有人仰望蓝天/繁星密布的夜/我和我的秘密/又能唱给谁听……大家醉了/就我醒着/我真傻/说不出什么感觉/当我准备去告别/我心中荒草家园/真理出没的夜”,《我去2000年》这首歌曲首先讲述了歌者在特定时代中的自嘲与不安。与众人面对新世纪到来之时的欣喜狂欢态度不同,歌者感受到的是世纪之交真理失落的荒凉与荒诞。进入副歌部分,当歌者唱出“泥锅泥碗你滚蛋/你追我赶到2000年”时,歌词的先锋色彩则更加强烈。而歌词所呈现出来的那种无所顾忌的狂欢态度无疑是对“这个嘈杂的年代”的一种反叛。传统民谣与流行音乐元素结合的“民谣—摇滚”风使这首歌曲充满了浓郁的时代特征,而这首歌想要表达的即是当代青年对当下以及即将到来的新时代的一种态度。此外,在这张专辑中,歌曲《妈妈,我……》的歌词也充满了先锋的意味,朴树以虚构的母亲为诉说对象,将青春成长之时孩子面对成人现实世界的无力与痛楚歇斯底里地表达出来。“妈妈/是你曾赐给我的生命/我已经把他吐得一片狼藉/我恶心/我恶心/究竟是他们还是我们全疯了/妈妈我恶心”——当歌者唱出“妈妈我恶心”这句歌词时,一种“贱斥感”便从歌者的口中直击听众的内心,给听众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除了这种充满先锋诗色彩及反叛意味的歌词,朴树还有不少语言优美的散文诗类型的歌词,都表达了对未来希冀以及对人生命运的感悟。朴树的这类歌词往往都能将诗意与哲思很好地结合起来,如《旅途》和《生如夏花》即为这类歌词的代表。歌曲《旅途》收录于专辑《我去2000年》中,歌词由叙述者的梦境开始,讲述了一个扑朔迷离同时又充满着命定意味的场景。“这是个旅途/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人们在生命的旅途中不断成长,路过人世间的风景,路过茫茫人海以及无尽的寒冷和孤独,一路寻找着自由、幸福以及人生的意义,而在旅途中的种种经历也成为人生意义的一部分。朴树在《旅途》中表达着自己对于生命和成长的思考,而这种思考也一直延续到朴树之后的歌词创作中。在专辑《我去2000年》之后,朴树于2003年11月发行了第二张专辑,这张专辑中的词曲同样全部由朴树一人创作完成,专辑名称同样以主打歌命名,名为《生如夏花》。与专辑《我去2000年》一样,这张专辑在发行后不久即荣获了业界多个奖项,歌曲《生如夏花》也成为朴树的代表曲目。这首歌曲之所以成为经典,与歌词本身的诗意和哲理性有很大的关系,而歌词的灵感来源正是诗人泰戈尔《飞鸟集》中的诗句“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泰戈尔借这句诗表达了自己对生命的理解,朴树则借《生如夏花》用自己的方式阐释了泰戈尔的这句诗。《生如夏花》的歌词与泰戈尔的诗句形成了互文。“互文性”的概念由法国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其著作的《符号学》一书中提出。她认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①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第947页。克里斯蒂娃的互文性理论打通了文本、文类甚至文化之间的界限,在当代文学批评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歌词艺术十二讲》中,陆正兰即详细论述了歌词的互文性问题。她在书中提出:“互文引语,或被直接引用,或被曲解,或被位移,或被凝缩,总是为了歌曲作者当下的主体言说而被重新组织,每一次重新组织,也是一次创造新意义的过程。”②陆正兰:《歌词艺术十二讲》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195页。泰戈尔的诗句向人们展现出的是个体面对生与死时一种超脱智者的姿态,而朴树的《生如夏花》在用诗意的语言阐释泰戈尔诗句的同时也创造性地融入了鲜明的个人与时代色彩。歌词中的“我”“惊鸿一般短暂/如夏花一样绚烂”,虽然身处在这个“美丽又遗憾”“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也想要“痴迷留恋人间”,想要如绚烂的夏花一样“开放在你眼前”。不畏现实的残酷,不畏繁华后的空无,只管不顾一切地绽放出最耀眼的自己,这正是朴树“活在当下”的一种姿态。《生如夏花》与泰戈尔诗句的互文使这首诗意与哲理并存的歌曲产生了解释的多种可能性,朴树歌词的诗性特征正体现在此。
二、“类语言”与“异语”的运用—朴树歌词中的杂语并置现象
朴树歌词创作中的另外一个鲜明特征是杂语并置现象。“杂语”的概念首先由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提出。巴赫金在《长篇小说的话语》中论述了语言历史上杂语并存、多语并存的现象。巴赫金认为,杂语可划分为社会杂语以及艺术杂语两大类,其中社会杂语是指人类语言中不同的语言层次、语体以及语言意识之间形成的多种语言类型现象,而那些经过艺术修辞组织后进入艺术创作领域而形成的语言则被认为是艺术杂语。因此巴赫金提出:“长篇小说是用艺术方法组织起来的社会性的杂语的现象。”③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40页。巴赫金杂语概念的提出丰富了小说的艺术理论,而陆正兰则把巴赫金关于杂语的理论学说引入歌词的文本分析中。陆正兰认为,歌词语言显示出了巨大的语言包容并蓄性,“它可以在一个时空中,呈现出多种语言文本,从语言角度显示出歌词文体的丰富与独特”④陆正兰:《歌词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第63页。。歌词中的“多声”或“杂语”并置现象非常普遍,朴树的歌词创作即集中体现了歌词中的“杂语”并置现象。
在朴树的歌词创作中,无意义词与有意义词同样重要。无意义词又称为“类语言”,它“并不是一个语言固有的词汇,而是用类似语言的方式表现声音”①陆正兰:《歌词艺术十二讲》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第53页。。朴树在《那些花儿》《生如夏花》《来不及》以及《平凡之路》等歌曲中都使用了类语言,而在《那些花儿》和《生如夏花》这两首歌曲中,类语言甚至已经成为歌曲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歌曲《那些花儿》收录在朴树专辑《我去2000年》中。这首歌曲有两个版本,分为1999年版和2003年木吉他版,1999年版的《那些花儿》中类语言的哼唱部分更多。关于《那些花儿》中的类语言哼唱,朴树在1999年参加北京音乐台《绝对实况》节目的录制时有过这样的说法:“怎么说呢,那时候没有歌词,就是唱得更自由,更贴近那个一些。整个人就飞了,真是挺感动的,后来录歌词的时候怎么录也录不进去,最后就录成现在这样。后来副歌的最后几遍,我强行把我假唱的部分给贴进来,虽然律动是不一样的,而且好多唱错的地方,但我必须要用那个,我觉得唱得再糙也无所谓,我觉得情绪……”对此,陆正兰在论及类语言在歌词中的地位时指出:“唱歌是最普遍的表情手段,通常一个人独处时无意识地哼歌比无意识地独语要多……只要有抒发的欲望,声音便可以从内心发出,哪怕是无词,只是一种不含明确意义的声音,但是这种声音必定是包含情感的。这就是原始歌词——‘类语言’的诞生。”②陆正兰:《歌词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第60页。朴树的说法正是对陆正兰这段话的阐释。与1999年版的《那些花儿》相同,朴树歌曲《生如夏花》在前奏和间奏部分也全部采用了类语言哼唱,但不同的是朴树在这里的类语言哼唱采用了多声部和声唱法,增强了类语言歌词在歌曲中的表现力和感染力。除此之外,在歌曲最后一段的副歌部分,类语言哼唱也作为背景音乐呈现了出来。无意义词与有意义词并置增添了歌曲的神秘感,使听众与歌曲保持了一段恰到好处的审美距离,这也是歌曲《生如夏花》成为经典的一个重要原因。
朴树在歌词创作杂语并置的现象中,异语并置特征也十分鲜明。陆正兰在《歌词艺术十二讲》中将歌词中的异语并置分为“文言和现代语的并置”“汉语歌曲和少数民族语言的并置”以及“汉语和外国语言并置”三类。朴树歌词中的异语并置主要为第一类和第三类,其中第一类以歌曲《在木星》为代表。这首歌的词曲也全部由朴树一人完成,作为主打歌收录在2017年发行的专辑《猎户星座》中。这首歌同时也是2015年上映的电影《刺客聂隐娘》的主题曲,歌词也因为电影的历史题材而呈现出“文言和现代语并置”的特点。“你为什么哎/言无声/泪如雨/你为什么哎/仰起脸/笑得像满月”,歌词采用了古典诗词的意象,但在词句的组织上又兼顾了现代汉语的习惯,使歌词更富语言张力,意象也更加深远。然而相比之下,在朴树歌词创作中,“汉语和外国语并置”的现象更为突出。《苏珊的舞鞋》歌词以汉语为主,但在词句中间会有简单的英语词句出现,这也是对歌曲表达内容的一种呼应。在歌曲《傲慢的上校》中,前奏和间奏部分都是英文说唱,到最后一段的副歌部分时,英文说唱作为背景音乐和汉语副歌交融在一起,延长了歌曲的审美时间。而在歌曲Colorful Days中,汉语和外国语并置的现象更为复杂。这首歌的主歌部分歌词为汉语,但作为高潮的副歌部分则几乎全部为英文歌词,甚至还包括两句法文歌词。异语并置特征正是朴树歌词创作美学的体现。
三、结语
朴树出道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只出版了三张专辑、发行的单曲也不过三十多首,但几乎每首歌曲从编曲到歌词都保持了艺术与思想上的高质量。作为都市行吟歌者,朴树的歌词表达了当代青年面临现实世界时的感受和态度。朴树的歌词创作展现出了很高的艺术水准与独立的思想意识,对当今日趋浮躁的华语乐坛来说,朴树的这种创作态度无疑是一种最纯真的反叛。同样身为创作型歌手的李X就曾这样评价过朴树以及朴树的音乐创作:“朴树最吸引人的是少年的沧桑,他年龄已经不是少年了,但他呈现了那样的一个状态,不会觉得做作,觉得他很真诚,这就是他的魅力,他可能到50岁还是这样的音乐风格,但你依然会接受。”特立独行却始终保持着一份对音乐对人生的赤诚之心——这就是朴树歌曲的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