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皮娜·包希作品中的女性主义风格—以《春之祭》《穆勒咖啡屋》为例
2022-12-21陈妍卉
陈妍卉
一、表现男女两性心理上交流的鸿沟
就《穆勒咖啡屋》(以下简称《穆》)而言,其作品内容大多来源于皮娜的生活经验,是她从幼年时期开始对形形色色的男女进行观察之后所形成的最初的感悟。这种感悟是她将自己对咖啡馆的记忆进行了艺术加工,因此所呈现出的图景既有真实的一面也有模糊的一面,而咖啡屋里的生活时而是人间仙境,时而是人间地狱。在固有印象里,咖啡馆是象征着现代文明的符号之一,也是优雅得体的代名词。在现实生活中,咖啡馆则是一个小型的社会,男女两性的矛盾不会得到消解。在这间咖啡屋里男女之间的爱恨、痛苦和挣扎也反映了当时文明相对进步的社会环境下男女两性的矛盾并未得到缓解,男性与女性试图达成和解,他们不断地进行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
(一)戏剧行动下男女两性的无奈
《穆》所表现的两性身体语言充满了戏剧性,皮娜用了极为荒诞的手法直击人性的最深处。剧中女性碰撞着椅子却视若无睹,如同幽灵般行走,这样的女性无疑是悲伤的,她们的心理正遭受极大的折磨。皮娜把生活中极为普通的行为变得不寻常,揭示了男女两性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暴露了两者关系的本质,即男女之间无法真正相融,两者之间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同于《春之祭》中男性以强硬的暴力来驯服女性,《穆》中的男性形象不是残忍的施暴者,在男女情感的拉锯之中男性也没有得到绝对的胜利,他们的内心同样是消沉而无解的。面对女性歇斯底里的诉说,男性只能为其推开作为障碍物的桌椅但无法令其平静,反而还手忙脚乱地跌倒在地。这是一个失败的交流,女性尽情地宣泄而不听外部的声音,男性不想让女性受伤,却又不能真正地安抚她,两者之间隔着一道鸿沟,难以逾越。男性脆弱的状态的流露是皮娜以较为理性的视角来审视男女两性之间情感的博弈,在这场博弈中并没有所谓的赢家,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受到了伤害。
(二)限制环境对男女两性沟通的阻碍
“咖啡屋”是皮娜舞蹈剧场的一个特点,它是一个全封闭式的环境,完全将现实中的咖啡屋复现在舞台上,舞者都是通过旋转门来完成进出场。这样的密闭环境,给人近乎窒息的压抑感,也隐喻了社会环境给女性的压力。咖啡馆里布满了圆桌、椅子,这些桌椅的布置既无法使舞者做出大幅度的动作,也无法使舞者排列各式各样的队形,舞者只能做一些幅度较小的动作。桌椅象征着阻碍,对女性而言它们是人生前进道路上的阻碍,它让女性无法施展自己,只能束手束脚地行走。这象征着社会环境中存在公认的不成文的“规定”,这样的“规定”束缚着女性自身的发展,使她们成为依附他人的存在。对于男女两性的交流而言,这些桌椅同样象征着隔阂,男性为女性推开了桌椅,只换得短暂的一个较为开阔的交流空间。但在下一刻,这些被推开的桌椅又成为新的阻碍。即使男性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阻碍,女性可以无所顾忌地挥舞双臂发泄自己的情绪,但两者在沟通方式上是存在问题的。
(三)重复动作对男女两性身心的“消耗”
“重复”是皮娜在此剧中最常用的编创手法,这样的创作方式在于注重某一事件或者是加强渲染某一种情绪。一对男女在另一个男人的指挥下,去完成爱侣之间搂抱和亲吻的动作。这样的指挥连续重复了八次,但每次女人都从男人的臂弯里滑到地板上。甚至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男人和女人也不能成功地保持正确的位置。在这个片段的处理上,皮娜以两人在第三方的指令下完成亲吻动作为一个句点,第一个指令的完成用了将近五个八拍,在之后的每一句点都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节奏上的加速,并且随着动作的不断加快舞者的身体逐渐达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舞者的呼吸声也逐渐加重并变得急促,指挥者的动作也不如第一次指令那般温柔细致,动作不断变得急切粗鲁,给人一种近乎不耐烦的疲倦感。
女性不断地反复从被抱起到跌落在地,她的身体在承受一遍又一遍摔落的疼痛,心里也在重复着爱而不得的失落之痛。同时,男性也在重复着由拥抱到失去的落寞,以及对自己无法挽留住爱人而产生的挫败感。在这样高强度的重复之下,消耗的是两性的身体以及其心态上的反复折磨,而原本难以沟通的双方面对这样反复失败的结果,自然会心灰意冷,由此走向永不和解的道路。于是就有了最后男女双方互相攀住对方的肩膀,把对方用力地摔向墙壁,这样的动作也重复了数次,两人身体所经受的疼痛以如此真实的方式体现了出来。最终,男女双方的情感消耗到了尽头,以至于最后变成了彼此的仇人,恨意充斥着整个舞台。
二、用对比手法揭露两性沟通失败的根源
以《春之祭》为例,皮娜细致描绘了祭礼中男性要求女性牺牲,女性挣扎反抗却无济于事的场景。这可以看作是一场黑暗的、残忍的、血腥的两性沟通,揭露了潜藏在男性意识中的暴力性,暴力是女性向男性交涉失败的导火索。而男性喜爱滥用暴力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天性使然,其深层的原因是男性通过自身的力量取得生存和发展的命脉时,女性的主导权开始衰落。尽管女性可以从事纺织、生产等家庭劳动,但是生存的权利、保证人们基本生活的能力大部分已不在她们的掌握之中了。可见,男性得到统治权并不仅仅在于他们的好斗性,也不在于女性的依附性,而是起源于男性的狩猎活动。女性因生理上的怀孕、哺育而无法参与狩猎活动的境遇被男性利用,男性通过狩猎控制了生存的物质条件,逐渐形成了男性的统治。在漫长的男权统治之中,社会对女性的性别歧视已成为理所当然。男性不断利用自身的优势以及固有的社会观念来对女性进行霸凌。
皮娜在其作品中为了表现男女力量的悬殊和地位的差距,采用了对比手法。在原本男女两性身体条件的差距的基础上,对男性的体态采用了身体直立、昂首挺胸的高傲姿态,动作上不仅体现了男性的力量,也将生活动作进行了艺术加工或直接搬上了舞台。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与男性积极的身体语言相比,皮娜选择了消极的身体语言来体现女性的无奈。在这些作品中,女性作为受害者,她们经常以备受压迫、遍体鳞伤的方式存活在男性的控制之下,她们无法保全自己,以至于依附男性而毫无尊严。
(一)男性对女性的暴力对待
皮娜在《春之祭》中描绘的男性形象,其出场体现了孔武有力的气势,他们赤裸着上身,挺胸直背地站立在舞台的各个方位。当人勇于挺出腹部、挺胸直背,敢于将自身脆弱而致命的部位暴露在外时,这是一种主动将自己的身体空间进行扩张,不惧危险的胆量。男性侧身立于女性的对立面,有时正面对向女性,在身体空间上,两者存在鲜明的对比,相对于女性臣服式的低姿态,男性挺立的站姿意味着绝对的权威,形成空间上的压迫。
在体现“暴力”方面,男性的身体语言则以最原始粗暴的方式呈现。由此看出,这场博弈从两者的力量、体格、人数上都体现了不平等。男女之间不平等的关系已如同一边倒的天平,男性已成为施暴者,而女性则沦为受虐者。女性保证不了对身体的支配权,男性则如同使用物品一般消耗着女性的生命。
这体现了皮娜对物化女性现象的反思,丧失了话语权的女性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和权利,把自己交付给男性来换取生存的权利。男性在掌控女性生命时,已无法用审视独立个体的眼光来看待女性,女性在男性的眼里成为一件物品,可以随意对待。
(二)女性群体对自身的怀疑
皮娜在《春之祭》中对女性身体语言的构造,以大量的消极性动作为主,以此表现女性悲惨的命运和对自我的怀疑。爱莫森曾说过:“人的眼神说的和舌头一样多。人们不需要字典就可以读懂他人的眼神。”并且,“如果他眼睛往下看,头转向一边,这时你已经遭到了拒绝”。这与舞剧中女性作为祭物轮流被男性挑选时的头部、眼神有相似之处,头部的侧转与低下表示女性的不自信和畏惧,眼神向下、不直视前方也体现了女性的无奈。她们在男性的凝视下围成了聚拢的圆圈,轮流拿着红衣走至男性掌权者的面前,驼着的背部、耸立的肩膀以及哭泣的面庞证明了她们的恐惧,而男性如同挑选商品一般,让女性一个一个地走向他,接受他残忍的审视。整体看来,女性的动作颇有顾影自怜的感伤,也暗示着她们的身体正在承受着来自外部的压力,而她们对此束手无策,甚至不敢面对。
到了最后,作为“祭品”的少女被单独挑出,此时她作为个体存在于整个群体的对立面,处于被抛弃的地位。而她对面的男性与女性则组成了一个新的群体,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让“祭品”顺利地履行她的职责。在生死面前女性抛弃了自己的同伴,完全放弃了女性的自尊,服从男性的法则。那些幸存的女性会认为这是当权者给予她们的“恩惠”,她们顺从地站在男性的身后,站在舞台的暗处,侧身对着“祭品”,报以与男性相同的冷漠和无视,麻木而无奈地别过头,以此避免与“祭品”的目光交汇,因为她已经不是最初和她们一起恐惧颤抖的伙伴,只需她的死亡,她们便幸运地存活下来,利益的分歧导致了群体内部的瓦解。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女性群体不得不甘于成为当权者的附庸,她们不再相拥而泣,而是与当权的男性站在同一立场来逼迫可怜的“祭品”牺牲,她们虽不是明面上的刽子手,却也成为暴力的实施者。
三、对女性反抗失败的反思
皮娜在描绘男女博弈的场面时,总以女性的失败为结局。其女性主义观不仅建立在阿尔托理论上,即男女在本质上的不同永远不可调和,也建立在其冷酷的世界观之上,它宣告了生物即命运。男性的本质在于主导女性,爱情是两性战争的另一种延续方式。就《春之祭》而言,皮娜将目光放在“处女献祭”这样一个血腥残忍但却被社会群体默认执行的祭礼。在这场祭礼中女性面对的是来自男性的压迫以及由此带来的男权控制下的社会规则,这种规则之下的女性无法真正团结,力量甚微。因此,在《春之祭》中女性的反抗与自我拯救就注定是以悲剧——牺牲一名女性作为祭品为结局,以此换来短暂的和平。从《穆》失败的男女爱情也可以看出男女两性之间的不理解,女性歇斯底里的诉说和男性无知无措的沟通形成了人间地狱般的图景。皮娜对于女性的抗争抱有消极的态度,如使用消极体语作为女性的第一形象就意味着她直视女性之弱点,并真实地描绘了女性群体面对暴力所做出的举动:怀疑自我甚至不惜丑化、伤害自己,而这是导致女性反抗失败的原因之一。
(一)女性“自残式”的求救
在《春之祭》中,女性演员用手肘剧烈地敲击着自己的腹部,具有极强的表现力。腹部是人体最柔软的部分,用带棱角的手臂去击打它,使人对肉体自身实施“自残”,这展露了人性中疯狂、愤怒、绝望的一面,以近乎精神分裂式的捶胸顿足,将现代人的心理躁动以原始的形式表现出来。女性的腹部意味着生育,该剧的历史背景是古东斯拉夫人崇拜生殖所举行的祭礼,女性被视为生育的工具。女性因为不想成为这场祭礼中的牺牲品,所以不惜破坏自己的象征生育的腹部,以自我伤害的方式来免于一死。舞剧中“自残式”的举动也在说明女性对于自己身份的不认同,从另一方面体现了波伏娃的观点:女性的意识是由“他者”构成,女性对自身的怀疑、对自己生存权利的质疑是女性意识逐渐衰落的标志。
(二)女性自我救赎的失败结局
女性自残式的救赎无法为她们争得一个美好的结局,在男女两性的博弈之中女性往往是惨淡收场。《穆》是以男女最终仇视彼此,以两败俱伤的方式作为失败爱情的终结。《春之祭》的结局则是女性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同时也是女性向男权的一次屈服以及女性群体对个体的放弃。在《春之祭》中,尽管作为祭品的少女在悲愤地挣扎,在舞蹈中表达自己恐惧的意识,却遭到周围人群的冷漠旁观,拥有绝对主导权的男性不会为她说话,没有权力、地位低下的女性也不会拯救她,她自己也只能等待着死亡。由此看出,男女性之间不平等的关系已如同一边倒的天平,女性拯救不了女性,不论是群体还是个人。
皮娜的女性主义观是站在一个冷静的角度,即使她以一种激进的方式来表现。她在鼓励女性表达、抗争的同时也结合了社会环境所加固的男女不平等的规定,并分析了女性在实现自我独立、摆脱悲惨命运的道路上面临的种种困境。皮娜的目的并不是强调男女对立,激化男女的矛盾,女性要对抗的并不只是男性,她们要面对的是积淀已久的根植于男性以及女性中的刻板偏见,要实现真正的自由必须挑战既有的规则并放弃已有的男性给予的权利。
四、结语
皮娜在舞蹈作品中表达了对女性的生存状况的关怀、对女性的尊严与权利的肯定,鼓励女性的解放及对自由的追求。其塑造的女性形象无疑是悲剧性的,但是她们已经开始具有独立思考的意识,她们勇于表达内心想法的举动将自己对男权社会的真实痛感诉说出来。因此,表达女性内心的独立精神是皮娜女性意识的起点,最终应当落脚的是唤醒女性的自我意识,解放女性的身心,以扎根于生活、更加符合女性心理活动的形式来塑造自由独立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