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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山成公墓銮铃的古物新用

2022-12-19王昱霖

北方文物 2022年6期
关键词:战国时期古物中山

王 洋 王昱霖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内容提要〕 通过对周代銮铃形制与范铸工艺的分析,认为战国中晚期平山中山成公墓二号车马坑出土的銮铃,是一组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古物。这组銮铃与战国时期的车马器以新的使用方式共同装配于一辆马车,显示出“古物新用”的特点。古物新用是形制仿古之外一种特殊的复古方式,是战国社会复古思潮盛行的产物。

战国时期盛行复古,在贵族墓葬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这一现象已引起国内外很多学者关注,并取得了诸多研究成果①。但以往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容器,对车马器等其他器类关注不多。对复古形式的研究,主要关注于器物的形制仿古,罕见对古人利用更早期古物的辨识。

河北平山战国中晚期中山成公墓2号车马坑的葬车,装配有7件銮铃(M6CHMK2∶5-1~7),形制基本相同,大小分为四级②。吴晓筠指出,这些銮铃具有西周时期特征,认为是战国时期中山国对西周銮铃的仿制③。本文通过对周代銮铃的形制分析,结合周原遗址西周铸铜作坊出土的銮铃陶范与范铸工艺分析,认为这组銮铃的年代不同于墓葬年代,是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古物,并对其“古物新用”的复古方式进行讨论,试图开展对战国时期复古现象的个案研究。

一、周代銮铃形制分析

铜銮铃出现于商末周初。在以往銮铃形制研究的基础上④,笔者根据铃上镂孔形制不同,将周代銮铃分为四型。

A型 铃球有6—8个辐射状三角形镂孔,宽边有火焰状镂孔。颈粗,铃球正视为圆形,座上有定位线。根据座与颈的宽度,分为两式。

Ⅰ式 座窄,座顶略宽于颈。座侧面多内弧呈亚腰状。包括洛阳北窑M174∶20(图一,1)⑤、宝鸡石鼓山M1∶8(图一,2)⑥、北京琉璃河ⅡM253∶33⑦、灵台白草坡G1∶2⑧、曲沃曲村M6195∶44⑨等。该式主要流行于西周早期偏早。

Ⅱ式 座较宽,座顶宽于颈。座侧面内弧不明显,多为斜直。包括北窑M215∶18(图一,3)⑩、北窑M155∶14-1(图一,4)、曲村M6081∶37(图一,5)等。该式主要流行于西周早期偏晚。

B型 铃球镂孔与A型相同,宽边有十字四分弧形镂孔。座侧面斜直。根据铃球形状、座与颈的宽度、座上有无定位线,分为四式。

Ⅰ式 铃球正视为圆形,颈粗,座顶宽于颈;座较宽,上有定位线。包括平顶山滍阳岭M242∶29(图一,6)、曲村M6210∶51(图一,7)等。该式主要流行于西周早期偏晚。

Ⅱ式 铃球正视近椭圆形,颈较粗,座顶远宽于颈;座较宽,上有定位线。包括曲村M7092∶7(图一,9)、滍阳岭M210∶11(图一,8)、滍阳岭M50∶12、翼城大河口M2002∶10、丰镐张家坡M170∶104等。该式主要流行于西周中期。

Ⅲ式 铃球正视为椭圆形,颈细,座顶远宽于颈;座宽,上有定位线。包括岐山孔头沟M10∶362(图一,11)、三门峡上村岭M2001∶257(图一,10)、上村岭M2012∶89、滍阳岭M1∶45、北窑M513∶12、洛阳润阳广场M9934∶33等。该式主要流行于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偏早。

Ⅳ式 形制与上式近同,唯座上无定位线。包括韩城梁带村M28∶173(图一,12)、渭南刘家洼M6∶14(图一,13)等。该式主要流行于春秋早期。

A、B两型銮铃的演变存在相关性,总的演变规律是:铃球由圆形变为椭圆形,颈由粗变细,座由窄变宽,座上定位线由有变无(表一)。这两型銮铃数量很多,但各式形制均较统一,个体差异不大。

表一 A、B两型銮铃式别对应表

C型 铃球镂孔形制不一,宽边有轮辐式镂孔。座上无定位线。该型数量很少,个体特征显著。包括侯马上马M1284∶4-1(图二,1)、上马M4078∶23(图二,3)、随州义地岗M6∶35-1(图二,2)、文峰塔M36∶23(图二,4)、平山中山成公墓1号车马坑CHMK1∶4-1(图二,5)等。其中,上马墓地的两座墓为春秋早期,义地岗、文峰塔墓葬年代为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中山成公墓年代为战国中晚期。

D型 铃球镂孔形制不一(不同于A、B型),宽边有十字四分弧形镂孔。座上无定位线。该型数量很少,个体特征显著。根据铃座形制分两亚型。

Da型 座与颈区分明显,座宽于颈。包括宜川虫坪塬K1∶1(图二,6)、文峰塔M1∶28(图二,7)、洛阳王城广场ZK5∶58(图二,8)等。其中,虫坪塬K1年代为春秋早中期,其余年代均为春秋晚期至战国时期。

Db型 座与颈连为一体。包括临淄淄河店LZM3一号车∶1(图二,9)、辉县琉璃阁131号车马坑∶7a(图二,10)、文峰塔M1∶29(图二,11)、寿县蔡侯墓∶53(图二,12)、淮阳马鞍冢K2∶4-29(图二,13)。年代为春秋晚期至战国中晚期。

图二 东周时期的C、D型铜銮铃

可见,銮铃主要流行于西周早期至春秋早期,主要为A、B两型。此后銮铃突然减少,甚至在春秋中期几乎不见,至春秋晚期、战国时期再少量出现,但形制已与此前差异巨大,且个体特征显著,主要为C、D两型。

二、中山成公车马坑出土銮铃年代

中山成公墓的年代为战国中晚期,但该墓祔葬的2号车马坑出土銮铃年代远早于此,为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器。原因有以下两方面。

其一,銮铃形制。铃球正视为椭圆形,有8个辐射状三角形镂孔,宽边有十字四分弧形镂孔,细颈宽座,座顶远宽于颈,座上有定位线与突饰,属前文所分的BⅢ式,该式流行年代为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偏早(图三)。中山成公銮铃与战国时期其他墓葬、车马坑出土的銮铃相比,显然形制差异很大(图二)。

图三 中山成公墓銮铃对比图

其二,銮铃范铸工艺。銮铃的范铸痕迹与铸铜作坊出土陶范的比对,可为复原銮铃制造工艺提供线索。中山成公銮铃的铃座正反两面各有3组突起的竖线,分别是居中的一组3条,近两侧边缘处的1或2条,3组竖线间夹以4个梭状突饰,铃座侧面也有竖线。陕西周原遗址庄李铸铜作坊发掘出土有大量西周銮铃陶范,在铃座外范的相应位置上均见有内凹竖线。对其范铸工艺研究可知,完整的銮铃陶范是由两块对称的外范与铃座侧面的两块边范组成。因此,在制作外范过程中,需要将铃座部分的外范尺寸加宽,为放置边范留出余地,铃座上的竖线正是制范所做的定位线,目的在于计划铃座宽度和芯撑位置(图四)。

图四 周原遗址庄李铸铜作坊出土西周銮铃陶范

从目前出土的铜銮铃看,这种范铸技术使用于整个西周时期,并延续至春秋早期,如A型、B型Ⅰ、Ⅱ、Ⅲ式銮铃的铃座均有定位线(图一,1—11)。春秋早期尤其是早期偏晚的部分銮铃已不见铃座定位线,至春秋中期之后铃座均不见这种定位线痕迹,如BⅣ式、C、D型銮铃(图一,12、13;图二)。表明这一时期銮铃的范铸工艺发生了明显改变,西周以来的制范方式已不再使用。因此,中山成公銮铃使用的范铸工艺在战国时期早已不流传,这组器难为战国时期制作。

综上所述,对战国中晚期的中山成公而言,其2号车马坑随葬的銮铃应是一组来自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的“古物”。

三、古物新用的复古形式

中山成公这组7件早期銮铃装配在一辆车的车衡上,关于这辆车,有3个现象值得注意。

其一,车衡上的车器根据年代可分古、今两组。“古物”组即7件銮铃。“今物”组为衡上其他车器,包括铜轭首、轭脚、轭帽、衡末饰、铜兽衔环插(可能为轙),年代与墓葬年代同为战国中晚期(图五,2)。可见,造车时是将古物与今物相配使用。

图五 西周与战国时期銮铃装配方式对比

其二,銮铃的装配方式与西周时期完全不同,表现有三点(图五):第一,西周马车的銮铃一般接于马颈所驾之轭的轭首上,而该车銮铃直接安插于车衡上;第二,西周的车是一马配一銮,故一车的銮铃数量为偶数2或4件,而该车的銮铃多达7件;第三,西周一辆车上所配的銮铃形制、大小基本相同,而该车銮铃大小分四级,通高依次为21.5、18.2、17.2、16.1厘米,居衡中者最大,向外依次递减,等距安装。可见,中山成公马车虽饰古物,但已完全不尊西周古制使用。

其三,在战国贵族大墓中车马仍是随葬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将銮铃直接安插于车衡、用銮数量与驾马数量不匹配的方式,是战国时期普遍流行的马车形制。除中山成公马车外,还见于淮阳马鞍冢2号车马坑中的4号车,装配銮铃6件,其中,2件接于轭首上,其他4件为2件一组相连,安插于车衡中部(图五,3);辉县琉璃阁131号车马坑中的1号车,装配銮铃6件,其中,2件接于轭首上,其他4件安插于衡上车轭两侧(图五,4);洛阳王城广场车马坑ZK5中的西14号车,装配銮铃4件,均安插于衡上,轭上无銮。

综上可知,中山成公这辆马车,是将早期銮铃与当时的车器以新的形式共同装配,显示出“古物新用”的特点。

战国时期复古之风盛行,铜容器、陶容器、车马器中常见有形制仿古的器物。在中山国亦是如此,中山成公与中山王墓中都随葬有形制仿古的铜方座豆(M6∶70与M1XK∶13、14)、浅平盘高柄豆(M6∶72与M1XK∶11、12),方座豆是仿西周时期的方座簋而在豆下加装方座,浅平盘高柄豆是仿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流行的铜铺,这两类器在中原地区春秋晚期至战国时期出现并广泛流行。中山成公墓还随葬有1件铜簋形灯(M6∶97),敛口,弧腹,下接矮圈足,器盖及器身满饰瓦纹,显然是仿西周至春秋早期的瓦纹簋而做。

所以,中山成公马车的“古物新用”应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产生的,是形制仿古之外的一种特殊复古形式。值得注意的是,中山成公墓祔葬有两座车马坑,并立于南墓道前的东西两侧,两坑形制、方向相同,大小相若。从盗扰后残存的车马器看,仅2号坑葬有古物新用的复古马车,而1号坑的车马器均为战国时期。可见,复古与否的两类马车被有意分开埋葬,这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当时人可能对复古马车有着明确的认识。

中山成公这组早期銮铃从何而来,已难探明。从以往发现可知,收集古物在商周秦汉时期并不罕见,如韩城梁带村M26春秋早期芮公夫人墓随葬1件红山文化的玉猪龙(M26∶162),西汉海昏侯墓随葬1件西周早期的铜提梁卣。古物由于流传不易或所得偶然,一般数量很少,器物难以相配成套。但中山成公銮铃与此不同,一组7件銮铃形制基本相同,大小分为四级,最大者1件,其余三级6件尺寸两两相同,这必然是对早期銮铃的有意收集、选取所致,甚至可能是在收集到的多件銮铃中挑选出形制尺寸相配的7件。

銮铃作为西周至春秋早期随葬车器的核心器类之一,数量的多寡具有等级意义,高等级墓葬一般随葬銮铃数量众多,如长安张家坡西周中期单墓道大墓M170出土銮铃64件,岐山孔头沟西周晚期双墓道大墓M10出土銮铃34件。如果这些墓葬被盗或遭破坏,随葬銮铃流入战国时期的制车作坊中,那么,工匠从中选取多件形制、大小相配的銮铃则并非难事(图三)。事实上,西周墓葬在下葬后不久即遭盗掘的例子已有发现。如丰镐遗址新旺村M1、M2两墓的盗洞开口于汉代地层下,盗洞内的墓主肢骨相连,说明被盗时墓主尸体尚未完全腐烂;再如,张家坡M157井叔墓,盗洞由椁顶进入椁室,移动了外棺盖板,表明在棺椁腐朽之前即被盗。《吕氏春秋·安死》载,“无不亡之国者,是无不抇之墓也”,“宋未亡而东冢抇,齐未亡而庄公冢抇”。“抇”即发掘。《吕氏春秋·节丧》载:“上虽以严威重罪禁之,尤不可止。”可见东周时期盗墓之风盛行。当然,上述仅是对中山成公銮铃来源的一种猜测,事实如何还有待进一步探索。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陕西宝鸡贾家崖遗址发掘资料的整理与研究”(批准号:20CKG011)研究成果。

注 释:

① 〔美〕罗泰著,吴长青、张莉、彭鹏等译:《宗子维城》,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29页;苏芳淑:《古人拟古:近年西方学者看东周青铜器》,《故宫学术论坛录》(第一辑),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张闻捷:《战国时代的铜器复古》,《考古》2017年第4期;张亮、滕铭予:《中原地区东周铜器墓中的仿古器物》,《文物》2017年第7期;吴晓筠:《商周时期车马埋葬研究》,科学出版社2009年,下同,第190、191页。

②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战国中山国灵寿城——1975~1993年考古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2005年,下同,第194页;李伯谦主编:《中国出土青铜器全集》(2),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39页。

③ 吴晓筠:《商周时期车马埋葬研究》,第191页。

④ 朱凤瀚:《中国青铜器综论》,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476—479页;吴晓筠:《商至春秋时期中原地区青铜车马器形式研究》,《古代文明》(第一辑),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180—277页;任昳霏:《先秦时期銮铃的形制分析与分期》,《民族史研究》(第十一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32—350页。

⑥ 石鼓山考古队:《陕西宝鸡石鼓山西周墓葬发掘简报》,《文物》2013年第2期。

⑦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1973—1977》,文物出版社1995年,第225页。

⑧ 甘肃省博物馆文物队:《甘肃灵台白草坡西周墓》,《考古学报》197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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