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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家”:《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情感题旨解码

2022-12-18刘玉菡

电影评介 2022年10期
关键词:阿尔兹海默症安东尼

刘玉菡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获得了第93届奥斯卡奖最佳影片等多项提名以及最佳男主角奖,通过83岁的英国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沉浸式的演绎,将病人混乱的精神世界真实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影片运用摄影技术,营造了一个混乱的时空空间,使观众能够最大程度上理解了病人的怪异行为,感受到病人的内心世界。该片在中国上映后,引发了社会对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关注,也体现出了这部电影的社会价值。

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被称作“21世纪顽疾”“沉默杀手”,已经成为继心脑血管病、癌症之后对人类健康威胁最大的疾病。近年来,关爱老年人、关爱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影片层出不穷,比如,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影片《爱在记忆消逝前》、中国香港导演许鞍华的影片《女人,四十》、美国的《恋恋笔记本》等,这些电影都将视线对准了这一弱势群体。《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同样也是一部关注阿尔兹海默症的影片,其从患者的角度出发,将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病况逐步展现,使观众能够从第一视角体会到病人的慌乱、恐惧和绝望,体会到病人对爱的渴望。

一、错乱时空下的困境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从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第一视角出发进行叙事。阿尔兹海默症的患者会出现记忆障碍、逻辑混乱、综合分析能力减退、言语重复等症状,甚至会出现精神异常、情感淡漠等现象,这是目前为止人类还未能攻克的病症,患者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生命的终点。对于病人而言,他们的思维要经历从记忆减退到记忆混乱再到恐惧、绝望,时空的概念被完全消解,无所谓客观的存在还是虚妄的真实,一切的一切都是混乱的,是逐步消失的,这是一个非常残忍的过程。影片从病人视角出发带领观众真实地体验了时空的错乱,让观众亲身感受到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无力和绝望。

(一)画地为牢的外部空间

从第一视角看病人的精神世界,体会阿尔兹海默症的病症,又要在叙事上保证逻辑清晰,符合电影的叙事策略,这无疑是非常困难的,也非常考验电影导演的叙事能力。《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改编自法国导演佛罗莱恩·泽勒的同名舞台剧,影片运用了单一场景以构建电影空间,也营造出了近乎迷宫般的主人公的精神空间。影片的主要场景是一所公寓,这是主人公安东尼的主要活动场所,公寓中包含通透宽敞的厨房、长长的走廊、卧室以及餐厅,虽然公寓看似很大,但始终如一的场景营造了一个画地为牢的生活空间。

这部电影很少有外景,大部分场景展现都在公寓内,仅有几场室外场景也更多地是在渲染室内空间的隔离感。窗外的世界越是美好,越是反衬出室内的孤独与禁锢感,安东尼作为一个患病的老年人,他的生活需要他人照顾,已经无法进行简单的室外活动,这个大公寓是他生活的地方,同时也是困住他的牢笼。

在影片里,这个牢笼不断地断裂、跳跃、重复、循环,看似简单,却在摄影师的巧妙运镜下至少叠加了三个空间,安东尼自己的公寓、女儿的公寓以及安东尼真正栖身的养老院。影片展示的不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生存空间,而是安东尼扭曲的精神世界里拼凑出来的特殊空间。由于安东尼病情的缘故,他的身体被困在物理空间的室内,他的精神也被禁锢在了这个被错乱记忆扭曲了的精神空间里,成为逃不掉的灵魂。这里承载着他灵魂最深处的情感寄托,他对意外亡故的小女儿的思念、他的人生经历以及他对大女儿的依赖和拖累大女儿的不安,这一切变成了他的执念,并通过他对公寓所有权的执着体现出来。公寓是他赖以生存的家,也是他所有情感的依托,虽是画地为牢的禁锢,可也是他生命终点的全部。

(二)混乱不安的内部空间

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马赛尔·马尔丹在《电影语言》中说道:“空间永远不是一种单纯的框,也不是一种真实的描述性环境,而是一种特殊的戏剧容积,从而构成一场场以电影手段表现的舞台化的场景空间造型。”[1]公寓的叠加变换展示的不是物理空间,而是安东尼的精神世界。在这个扭曲的精神空间里,充满着混淆性。

影片里,公寓的内景似是而非,一会儿墙上挂着小女儿的画作,一会儿却没有,一会儿又出现不知是谁放在那的椅子,而且居然有两个“女儿”安妮,甚至有的场景重复,打开的门也会通向不同的地方等;不仅安东尼意识到了“有点怪”,观众也感觉到十分混乱。直到影片最后,宽敞明亮的公寓缩小为狭小逼仄的养老院房间,观众才恍然大悟,这混乱的空间不过是安东尼头脑中拼凑出的,并非真实存在。影片营造了一个场景相似的宏观空间,但在微观上,用色调、灯光、道具等嵌套出了一个扭曲的空间场景。暖色调的安东尼公寓、灰蓝色调的安妮公寓、冷蓝色调的养老院,从色调上揭示了安东尼感受到了来自外部的冰冷无情。

养老院墙上的昏暗的艺术画、镜子、老旧的CD机、父女三人的合照等细节陈设以及相似的走廊等空间布局的细微变化,体现出影片里的公寓是安东尼将现实中的养老院与头脑中的记忆拼接在了一起,经过不断地拼接、叠置、融合,将一个阿尔兹海默症病人如同迷宫一般的大脑展现出来,其混乱不堪的思维逻辑已经无法还原他清晰的过往,他只能通过记忆中的碎片去寻找片刻的安全感,记忆的丧失让他不安、无助,像“叶子都掉光的”“搞不明白发生的一切”,他的精神世界完全坍塌,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2]。错位的空间搭建起混乱的精神时空,一环套一环,使观众置身其间,并跟随安东尼一步一步去切身感受混乱、无助与不安。

二、隐喻的符号

“各种表达空间的方式都包含着一切符号和含义、代码和知识,它们使得这些物质实践能被谈论和理解。”[3]影片中用碎片化的镜头语言描摹了安东尼的精神世界,也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们的精神世界,在这场奇怪的时空旅行中,镜头节奏安静而缓慢,一个个隐喻的符号式提示和线索让碎片化镜头有了拼接逻辑,在静默中激化了矛盾,突出了电影的戏剧性。

(一)碎片化镜头——逻辑

作为一部非线性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打破了时空界限,时间、空间零碎化交错进行,用最后的人物心理侧写将整部电影拼图完成,又不失逻辑性,叙事难度非常高。这部影片采用了悬疑片常用的碎片化的镜头语言,用零碎的线索进行逻辑化叙事,用情感串联起完整故事,展现出病人的内心世界。

在影片布景上,创作团队花了很多心思,采用细微的变化,让布景似是而非,观众可以感受到细微的不同,但又无法具体说清变化在哪,从安东尼的公寓到安妮的公寓再到养老院,差不多的空间布局,相似而不同的物品陈列,碎片化的细节变化使得空间充满了熟悉的陌生感,这不仅使安东尼感到混乱,也把观众带入到安东尼凌乱的思维中去。

影片运用重复、幻觉的手法,用看似毫无逻辑的碎片化情节一步步展现出安东尼从记忆减退到暴躁再到恐惧不安的全过程。安东尼常常忘记手表被藏到什么地方,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早上八点钟一晃眼就变成了晚上八点钟等,这是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症状之一,影片用看似并不连贯的镜头将画面连接起来,怪异而又让人心慌。对于安东尼来说,时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即便是眼前的人也会瞬间发生变化,上一秒被安妮的前夫虐待,甚至被打耳光,下一秒又变了一个人,碎片化的镜头语言让一切变得莫名其妙,但对于病人来说却又合情合理,也正是得益于这种碎片化表达方式,才能将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精神世界展现出来。

(二)抽象性表征——手表

手表是整部影片中非常重要的象征性符号,代表了一种抽象性的思维逻辑。于正常人而言,手表代表着时间,时间是线性的且不可逆的。对于安东尼而言,线性时间已经错乱,他的时间并不具备任何意义,已经坍塌。于他而言,手表是他所能抓住的唯一代表时间的记忆,是他面对混乱的时空时唯一能慰藉心灵的东西。他总是害怕手表被人偷走,其实是害怕时间突然消失、错乱,或许在他的意识里,藏起手表就能藏起时间,至少能保留住一时一刻。当他发现自己身在养老院里意识到手表还在时,他说,“但是我知道我的手表在我的手腕上,这个我很清楚,我走的时候要戴着它,如果没了它,我不知道我能否准备好去……”他并不害怕死亡,但他会害怕没了手表,更会害怕没有手表的死亡。手表是他一无所有之后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三)爱的港湾——公寓

公寓是影片的主要场景。安东尼头脑中的公寓是混乱的,但对他来说,公寓是真实存在的,是他情感的全部寄托。他一直强调对公寓的所有权,甚至和安妮争吵,宣示自己对公寓的主权,冤枉安妮想要窃取他的公寓。他不惜伤害深爱的女儿,其实想要守护的并不是公寓本身,而是公寓里所承载的过往记忆,是对曾经美好时光的守护保卫。公寓是他的人生过往,是他生活过的地方,宣示所有权更像是在宣示自己对人生的掌控权,守护女儿们的最后家园。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们的避风港,保护住这个避风港就是保护女儿们的情感寄托,这个公寓是安东尼对女儿们满满的爱。

(四)开关之间的联通——门

影片里的公寓是个复杂空间,加之安东尼混乱的记忆,这里更像是一个杂乱的迷宫,但是有两扇门却一直在那里,成为了这个迷宫空间的关键意象,当然也具备独特意义。走廊两端的门总是紧闭着或是遮掩着,这两扇门的每一次开合,都是虚实空间的重要结合点。一扇门是安东尼卧室的门,安东尼的卧室是影片里坐标性的地方,也是安东尼制造和修补记忆的地方。在混乱记忆里,这扇门通向他的公寓,而在真实的世界里,这扇门背后却是现实中的养老院。在影片结尾,安东尼一如往常地打开房门,出现了养老院的样子,使观众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置身养老院,而之前的公寓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另一个门是想象空间里储藏室的门,这个门连接医院,安东尼通过这里到了记忆深处最痛苦的地方,即小女儿去世的房间。“门”将公寓进行了空间上的分割,给安东尼的记忆装上了出入口,作为意象的门勾连起带有时间性的回忆与想象,即象外之象,或称语境的恢复与重建。[4]

(五)混乱的迷宫——走廊

碎片化的镜头语言嵌套了多重空间,相似性的多重空间架构在一个共同的框架体系之内,这个起着空间中枢作用的框架是由一条50英尺长的走廊完成的。影片构建了一条狭长的走廊,这条走廊是各个空间的桥梁,使“迷宫”具有了流动性和开放性。在电影史上,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对走廊意象运用得最为典型。创作者将人物的移动限制在了一道密闭迂回的走廊中,此后这一意象便常出现在恐怖电影的视听语言中。[5]《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广角镜头下的长走廊凸显了无尽感。每一次经过这道走廊,预示着时空再一次的拼接组合。时间的线性被走廊彻底割裂,多条碎片化的故事线又被走廊重新嫁接,提供给观众更多的线索,使其自行完成故事逻辑的拼图。即便是观众在面对这样一条迷宫般的走廊不知其通向何处时尚且紧张恐惧,更遑论身处其中的安东尼是多么的无助、孤寂。

三、主体意识的挣扎

(一)混乱逻辑下深藏的爱

逐渐失去的记忆就像流逝的生命。对于阿尔兹海默症病人而言,失去记忆是痛苦的、是无力的,一丁点的回忆都是病人所能抓住最后的生命的稻草。安东尼是一个感性的好父亲,善良又敏感。

影片中采用碎片化的语言营造出思维迷宫,通过看似毫无逻辑的镜头组合还原了安东尼生命中最痛的事,也是他心底深处逐渐被抹杀消逝的对亲人的爱。一个是对小女儿的爱,影片通过墙上女儿的画,安东尼对护工不断讲述他的小女儿,以及似梦非梦的医院里生命垂危的小女儿,看似零碎,但却是他能抓住的对小女儿所有记忆。而对于大女儿,他则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依赖大女儿,另一方面又不想拖累大女儿,影片用幻觉中受到虐待的委屈表现出安东尼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向观众展现出越来越搞不清状况的安东尼的挣扎。

(二)生命中的遗憾

阿尔兹海默症到底有多可怕?睿智如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或聪明如哥伦比亚作家、《百年孤独》作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夫列尔·马尔克斯都逃不过它的魔爪。这是一种让生命归零的疾病,可以让人生的一切经历消弭于无形。在这种疾病面前,当生命终结时是没有往昔能够追溯的,即便是保尔,也只能承受这种生命中的遗憾。

安东尼·霍普金斯以其83岁的高龄出演安东尼,人戏合一,从第一视角向观众直观演绎了什么叫做“一切归零”。安东尼是一个体面的绅士,从影片开始时居家的衬衫外套到影片结尾时的睡衣,安东尼的自尊逐渐地被消解、击溃,记忆、自尊、理智、亲情在这种疾病面前不堪一击。影片的结尾,安东尼被病症彻底击溃、痛苦、慌乱,对过往逝去的无力、无助、绝望。剧中的安东尼走向生命末尾,一位伟大的演员也将迟暮,究竟是此安东尼还是彼安东尼,已经不重要了。

哭泣着寻找妈妈的安东尼似乎回到了婴孩时期,人生不过是一个轮回,从生命起始到生命的终点。阿尔兹海默症让安东尼又从生命终点回到了生命的起点,失去了记忆,大脑、人生都成为一片空白。

结语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采用虚实结合的叙事方式,在用碎片化的视听语言呈现了一个混乱的逻辑思维之后,又给出足够的线索和提示,最后以真实的结尾进行整部影片的拼接串联,完成了逻辑性叙事。影片的前半部分,混乱的逻辑使观众处于迷雾之中,一环套一环,仿若悬疑剧一般,直到最后安东尼在养老院中醒来,真相才被揭开,拼图被串联完整。这一切不过是患病之后的症状,是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大脑思维,无逻辑、无道理可言。影片的最后,安东尼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哭着找妈妈,如孩童一般,身体双手不停地颤抖,他失去了一切。正如他的台词,“我感觉我的叶子都掉光了”“树枝,还有风和雨”,看似思维混乱胡言乱语,却揭示了阿尔兹海默症的可怕,揭示了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痛苦和挣扎。

这部影片从病人的第一视角出发揭开了那个常人无法理解的世界,这种疾病最需要的就是爱,是来自社会的关爱、亲人的疼爱,安东尼最后无助地依偎在护工怀里,哭得像个孩子,那是病人的无助,更是他们的求助。这部影片发人深省,关爱老人、关爱阿尔兹海默症病人、关心他们身心俱疲的家人,是社会的责任,更是每一个人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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