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立人”:(反)现代的追求
——以《琐记》为中心
2022-12-18朱崇科
朱崇科
1926年10月8日,鲁迅完成了《琐记》一文,相较而言,作为《朝花夕拾》集子里指涉明晰的一篇回忆性散文,此文的主题解读似乎争议不大,但同时却又可能价值显著,论者指出,“这篇名为‘琐记’的散文,虽曰‘琐’,其实线条清晰,是鲁迅离乡外出到南京读书的人生历程的写实……这些都并非生活琐事,而是鲁迅思想发展的重要材料,是他人生道路的重要经历。”(1)魏洪丘:《鲁迅〈朝花夕拾〉研究》,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年,第141页。如果我们视《朝花夕拾》为鲁迅剖析自我“情感结构”的创制,其中的“小我”与“大我”连缀自然引人注目;同时,如果充分尊重《朝花夕拾》的整体性,《琐记》(在其间)的地位则更加彰显。
《琐记》上接《父亲的病》(10月7日作),下启《藤野先生》(10月12日作),从内容上看,恰恰也是截取鲁迅人生与思想历程里中国传统与日本现代之间对立的时间段,它相当清晰地锚定了青年鲁迅离开绍兴前往南京求学而后又赴日留学的中间点;而若从鲁迅个体思想的发展历程来看,此一时段恰恰是鲁迅由传统向现代飞跃同时又双重否定的转捩期。同时耐人寻味的是,这篇文章恰恰是45周岁的鲁迅回望自己青年时期的反思性产物,易言之,青年鲁迅是如何从“土鳖”周豫才睁眼看世界并顺利过渡成具有现代思想的周树人的,而这一时空主要集中在绍兴与南京。从此角度看,《琐记》的地位至关重要,意义涵容丰富。
相较而言,从鲁迅思想的整体性角度观察,《琐记》相当清晰地呈现出鲁迅出走——不断“走异路”的内在动因:从不得不到主动追求;同时,其中又彰显了鲁迅思路的复杂性,也即,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双重否定思维的生成、运作与诗学呈现。
一、批判传统及孺慕现代
某种意义上说,批判中国文化传统的劣根性,探讨其对个体、民族的戕害生成机制一直是鲁迅先生不遗余力实践的事务,而人在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担任教授的鲁迅同样也是如此,只是彼时的厦大校长林文庆先生未必了然于心,洞悉鲁迅思想的革命性,于是很多美丽的误会由此产生。(2)有关鲁迅和林文庆之间的张力,可参拙文《林文庆与鲁迅的多重纠葛及原因》,《四川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当然,《朝花夕拾》中对于传统糟粕的批判也有相当集中的表现,《琐记》自然位列其中。而结合鲁迅在此文本中的具体实践,我们不难发现,他一方面把矛头自然指向了身边颇为熟悉的故乡人/事及其文化象征,而另一方面则是解剖缠绕现代性西学东渐的如水流淌的传统流毒。
(一)批判故乡
《琐记》在结构上其实可分成两个部分,仿若诗词的上下阕。相对较短的貌似蜚短流长的前半部分更多是和非常复杂的衍太太密切相关。某种角度看,衍太太其实就是隐喻了彼时令人爱恨交加的故乡(在鲁迅心中)的形象。
一方面,貌似和蔼可亲的她颇具吸引力。比如待人相对包容,而且似乎无形中和孩子们达成了攻防协议(实际上当然不是,一旦发生事故,她还是会轻易出卖当事人),但相对无知的孩子们容易被其魅惑而很喜欢她,“她对自己的儿子虽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而且,在孩子们遇到问题(小麻烦)后,她总是耐心帮助善后,而非批评责骂,“假如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不埋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将来还没有瘢痕。”当然孩子们无法理解的真相是,亲生的父母对自己孩子的淘气或受伤也会相对更加严厉,其实背后也往往是因为怜爱更多,抽身事外的衍太太在不少小事上自然可以更洒脱,而且一旦真出了问题她也不必负责兜底。
另一方面,她又相对邪恶,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窘迫之上。其中包括教唆小朋友做坏事,比如冬天吃冰(可能闹肚子)、连续“打旋子”(可能摔倒),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偏要小朋友这样做,被发现后却推卸责任,甚至以成人性的猥琐来让未成年人“我”尴尬。当然更令人觉得伤害和背叛的是,她一方面表面上协助解决问题,实则唆使小孩子干坏事(偷母亲首饰变卖),另一方面却又揭穿底牌、挖坑埋人,让人知道真相后痛苦不堪(有苦难言),而且还可能因为年纪与阅历的限制而无法自辩,“大约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来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现在,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轻,一遇流言,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当然,衍太太身上可能投射了鲁迅先生少年时期更复杂的“情感结构”与欲望投射。
在前一天完成的《父亲的病》中,鲁迅呈现出更复杂的情感抒发面向:一方面是对自己亲生父亲相当复杂的情感取向——愧疚、同情,同时也有少量的不满,其中有小部分是对父辈文化传统的腹诽或批判;但另一方面,却是对谋财害命的中医(文化)的大力挞伐,比如缺乏对于垂危病人的人道主义关怀,往往是为了减轻子女的罪恶感尽孝心博取孝名而过度治疗,从而让病人更痛苦,甚至因此不得好死。鲁迅写道:“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而在此文中,衍太太也被鲁迅有意设置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她既是有关仪式的热心主持者(实际上应该是长妈妈坚持的礼节仪式),同时又是“我”的痛苦的部分根源与见证人。从此角度看,衍太太其实就是少年鲁迅痛苦与快乐情感历程的见证者,乃至是参与者。当然,此文中对于中西医的态度其实更是彰显出鲁迅对背后不同文化特征及是否科学精神的理解/批判或坚持。(3)在小说中这种态度非常明显,具体可参拙文《论鲁迅小说中的医学话语》,《福建论坛(人文社科学版)》2010年第5期。
(二)流毒及其修正
无独有偶,鲁迅在1935年4月29日完成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用日文写的,最初发表于1935年6月号日本《改造》月刊)一文中,他写到了在日本弘文学院读书(1902-1904)时被要求拜孔子的诡异遭遇,觉得相当不可理解,“学监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来,说:因为你们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庙里去行礼罢!我大吃了一惊。现在还记得那时心里想,正因为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来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时觉得很奇怪。而且发生这样感觉的,我想决不止我一个人。”从六朝古都南京千里迢迢跑到日本来留学,原本想向西方现代性学习的优等生——日本学习先进文化,结果却还要重温之前认为的需要大力批判才能吸收的孔夫子及其思想衍义。
但如果抽离社会语境解读这种做法,往往又可以自大成中华文化无远弗届的例证之一,这是保守主义者和封建卫道士可以洋洋得意之处。实际上这恰恰是令人痛心的地方,鲁迅先生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深刻地揭露了曾经在春秋战国时期一如丧家之犬的孔子及其学说,如何在日后日益演化成统治阶层的御用思想奴化工具的,而它在被挪用到日本时空后也发生了巨大演变,它既可以成为日本见贤思齐的精神资源,而在日本现代化前后又可以成为辅助天皇统治的精神工具,甚至成为侵略中国前夕有效教导乃至奴化中国留学生的方式之一。毫无疑问,鲁迅对以上文化传统的流毒是颇为提防的,也是他一以贯之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糟粕批判的延续。
即使回到南京时空(1898-1902),有关流毒依然根深蒂固,比如江南水师学堂中官老爷做派的头二班学生,貌似是洋学生,其实未脱中国传统中读书升官发财的旧理路,甚至在某些做事姿态上都具有相似性,比如螃蟹般占据空间资源,“便是空着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象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现在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现了这姿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对于水师培养原本相当重要的游泳课,或者说应该是必修课却从缺,原因竟是游泳池因为淹死过两个年幼的学生而被填平,同时建上了一座关帝庙坐镇,甚至每年还要请和尚念经平息可能的怨气。这不只是因噎废食,还掺杂了现代性作法推广的对立面——封建迷信依然肆无忌惮,“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总在左近徘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回资罗,普弥耶吽,唵耶吽!唵!耶!吽!!!’”这种中外合谋的封建迷信可见一斑,貌似中西合璧,完全是急功近利毫无特操,如人所论,“反映在《琐记》里既有儿时的记忆,也有成年之后的过滤净化,但贯穿始终一成不变的是对时局的关注,对小人、伪君子的打击,一颗七窍玲珑心片片都为了中国这片热土。即使曾经失望和彷徨过,对改造国民性矢志不渝。”(4)牛亚博:《呼应的文字,牵肠挂肚的心——〈朝花夕拾·琐记〉辨析》,《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这也部分指出了设在中国的洋学堂骨子里如果坚持着“中体西用”,或依然做着中国文化高过西方、虽然器具不如对方的弥天大梦,那么所谓的洋学堂更多只是徒有虚名、挂羊头卖狗肉的拙劣模仿。
可以理解的是,《琐记》中描述完前半段故乡人物(文化隐喻为中华文化传统)令人无语且失望后,作者提出了解决方案,“那么,走罢!”逃离旧的糟粕伤心地,而扑向新的光明,这种光明便是“现代性”。
二、反思现代
《琐记》的下半阕更多是呈现出“洋务运动”后带有中国特色的各种现代性成果展览,值得关注的是,强烈批判中国传统的鲁迅对于各色现代性也进行了深切的反思,其中既有对“伪”现代的批判和揭露,又有对日式或西方现代性的独特反省。
(一)嘲讽“伪”现代
不难理解,鲁迅对中国风格的各类“伪现代”颇多嘲讽,如李长之所言,“他那种特别清晰的记忆,是和处处并发的讽刺,组而为一了”。(5)李长之:《鲁迅批判(增订本)》,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7年,第142页。
首先是对S城(往往指涉绍兴)不中不西的中西学堂的轻微批判。因为涉及“西”,它已经成为当地保守分子和传统卫道士们的众矢之的,而实际上“我”对之亦有不满,恰恰因为它不够“西”,没有完全呈现出和现代洋学堂对应的全方位课程更新,“因为那里面只教汉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于是“我”就去了南京,力图在性价比基础之上追寻更丰富的现代性。
其次是南京的水师学堂,同样不堪大用。一方面是汉文教育的封闭性和传统性,另一方面则是西学演练的皮毛和肤浅特征。所谓水师学堂就成了无伤大雅的爬爬桅杆,甚至旧有的游泳池都因为淹死过人而被夷为平地,缺乏真正的涉水训练难免名不副实。归根结底,此处的中国学生学习西方现代性其实变成了完全割裂的两张皮,而中体西用指导思想的盛行恰恰变成了助纣为虐,连洋学堂的主事者都要照顾到传统的感受和杀伤力,所以这种做法在实际效果上表现为逐步扼杀了现代性的生存空间,遑论扩张?
第三则是同样在南京的路矿学堂。它已有部分现代的新质,如课程设置和命题作文(“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就可见一斑,比如新的课程内容,“此外还有所谓格致、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现在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的。”如果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么现实实践证明路矿学堂在总体上是让人失望的,因为挖矿的技术水准相对低下,入不敷出,仅可聊胜于无。“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鬼一般工作着。”所谓中体西用的结局不过是让西方现代性变成了可有可无,当然不可能真正拯救病入膏肓的“中”。
第四则是留学日本前的小插曲。言听计从于游学日本前辈的忠告,以为曾经的游学者会更靠近原汁原味的现代性,其实不过是过时的鸡毛蒜皮经验传授,他们的游学更多是走马观花,“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袜——白袜。后来呢?后来,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圆日本早已废置不用了,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圆和纸票。”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恰恰可以反证出浮皮潦草的中国制造的“伪现代性”的近乎彻底溃败。如果不是放下身段和祛除无谓的面子作祟,虚心承认自己的全方位不足,心悦诚服、认真严谨的向先进(国家)文化取经,补足短板,激活求知欲、增强创造力,那么在一艘近乎沉入海底的破船上小打小闹修修补补根本无济于事,中国自然也不可能触底反弹转变成真正强大的现代化国家。
(二)反思现代性
《琐记》对现代性的向往和珍视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对于《天演论》启蒙冲击性效果的再现,可谓是近乎石破天惊、帮“铁屋子”开天窗似的震撼人心,而新鲜事物——报纸的存在又帮助读者形塑可能共通的国/族意识(nationalism)(6)具体可参[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葛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去南京上新式学堂至少为求知欲旺盛、忧国忧民的青年鲁迅开了一扇窗,这是最起码的收获,而这种“文化震撼”(cultural shock)感鼓励他以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去更大的世界翱翔,比如明治维新之后日益强大的日本。从《朝花夕拾》集子里找寻人生历程与思想接续的话,那应该是家喻户晓的《藤野先生》。
从此角度看,《藤野先生》的书写时段焦点在于青年鲁迅留日时期的刻骨铭心经历和身份转换,它相当典型地呈现出鲁迅对曾经师从中国、后来痛击师傅的新崛起力量——野心勃勃极具侵略性的新兴日本帝国的复杂情感与独特认知。从该文对主人公藤野先生的聚焦书写来看,他不只是鲁迅纪念师生真挚情分的载体,甚至也可视日后相当落魄的藤野先生为鲁迅为改造国民劣根性所汲取的重要资源,比如认真、真诚、博爱、好学等等。鲁迅甚至不无夸张地升华了藤野先生之于鲁迅个人以及提振中华民族精气神的重要意义。如人所论,“正是这一现代文化的价值赋予,使鲁迅把藤野先生的普通的行为整合到了自己的文化体系中,并获得了升华,成为鲁迅所认同的理想人性和现代人格的感性显现,成为‘真的人’楷模。”(7)李宗刚:《鲁迅文化视野中的藤野先生》,《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
但同时不容忽略的是,《藤野先生》亦不乏强烈的批判意味,包括对中日两国人身上劣根性的批判。和本文论述相关的还包含对于日本风格的西式现代性的深切反思、可能批判乃至部分否定,这当然也闪耀着鲁迅双重否定思维的独特气质和逼人光芒。比如幻灯片事件不是一个单纯的中国人反思个案,不同的中国人更多是原子化个体,他们为了私利不惜出卖国家和民族利益,当然更可悲的是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国家意识。幻灯片事件同样昭示了更丰富的指向——在国家、民族宏大叙事下,某种兽性爱国和无国家概念的精神与身体的冲撞,而中国人在此方面是严重不合格的,而日本的军国主义也埋下了二战对外扩张侵略的伏笔。
同样在学生考试泄题事件中,也不只是单纯的中国、日本学生之间的争斗或后者对前者的歧视,而是在对过分强调民族主义(军国主义)及成王败寇意念指导下必然走向的群体预演。甚至这种情绪、理念也部分影响了鲁迅与藤野先生的关系延续,“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尽管藤野先生对于鲁迅非常负责与尊重,但复杂的彼时日本语境对于青年鲁迅还是不乏负面影响,甚至这种感情与伤害在以后的岁月中得以延续。如人所论,“藤野先生对于青年鲁迅的尊重,体现了明治时代以来的良好教养;相对地,包括日俄、日清战争等事件引发日本学生对清朝的蔑视,自然也是彼时同样并存的事实。”(8)陈建忠:《东亚的知识交流与民族情结:重论鲁迅〈藤野先生〉与赖和〈高木友枝先生〉中的日本教师》,《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1期。
三、指向“立人”
如前所述,《琐记》所涉及的内容和鲁迅的思想历程横断面具有承上启下的功能,而《琐记》书写的真正指向其实是鲁迅先生念兹在兹的“立人”。毕竟国民劣根性及其生产机制批判,对故乡及其文化喻示的复杂情感其实往往最终演化成“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凝练,而1926年厦门鲁迅回望晚清余晖下的青(少)年自己时也是别有韵味。
(一)再造个人
无论是在《父亲的病》还是《琐记》中鲁迅都呈现出对个人劣根性的同情式批判,他也在寻求解决之道——恰恰是看到洋务运动发展过程中所谓中体西用或过分重视物质器具更新的屡屡失败,他更多将矛头指向了诛心的再造个人。当然不容忽略的是,赴日留学后的青年鲁迅也深受尼采的影响,(9)具体可参张钊贻:《鲁迅:中国“温和”的尼采》,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强调个性解放和英雄主义,也批判群体民主(比如少数服从多数)的可能缺憾(集体专制),从而彰显出与先富国强兵、后个性解放不同的理路。
如果回到《琐记》文本上来,深受“天演论”刺激的他不难理解,赫胥黎启蒙了中国无数水深火热中探寻出路的知识分子,这其实意味着,追寻现代性(此时以“进化论”为主)是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从个体角度看,走马观花的游历或蜻蜓点水的速成班是不够的,“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如何准备呢?有一个前辈同学在,比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结果当然是令人啼笑皆非。从此角度看,《琐记》更多是负面批判,但也是新的起点,必须直面现实、主攻正面战场。如人所论,“以进化论思想为基础,鲁迅后来从启蒙主义、个性主义出发去从事文艺运动,他要启发中国人民的觉悟,要张扬人的个性,反对封建礼教和封建专制制度。”(10)魏洪丘:《鲁迅〈朝花夕拾〉研究》,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年,第138页。
《藤野先生》则有另外的面向,暂时撇开日本对鲁迅的刺激,而为人师表的藤野先生恰恰是个体生命重塑的重要示范:他既保留了日本传统,却又对外来思想(早期的中国,后来的西方)充满尊重,同时却又不卑不亢,企图把自身的强大包容传递给学生鲁迅。但鲁迅却又选择了更复杂的方式继承与发展,他必须“别立新宗”,并在因缘际会之下最终弃医从文。当然客观上也背弃了老师藤野先生的正面期待,颇有“得鱼忘筌”的意味。如人所论,“藉由《藤野先生》里张扬藤野老师尊重个人与生命的精神,但却是以离开仙台医专作为彻底接受其教养的表现,这看似吊诡的情况,也正是不断为国族与自己寻找出路的鲁迅,一种实践藤野老师精神的‘另类’表现。唯有彻底斩断对医学救国的妄想,甚至是对老师的情感依赖,真正地独立自主,才能为旧中国找到一条全新的精神道路。”(11)陈建忠:《东亚的知识交流与民族情结:重论鲁迅〈藤野先生〉与赖和〈高木友枝先生〉中的日本教师》,《中国比较文学》2014年第1期。
同时,鲁迅也看到发达国家日本国民个体的部分劣根性,比如同班的留级生,他们并不尊重师长以及背后的文化传统,也不够认真勤奋,“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甚至鲁迅也展开了自我批评:“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而这背后是对日本大和民族优良品性的反衬与强调,其集中承载者就是令人尊重的藤野先生。
(二)“立国”情怀
正如忧国忧民的鲁迅对“立人”的强调其实同时也指向了“立国”,在《琐记》中鲁迅的某些反思其实同样蕴含国族寓意。《父亲的病》中指向的是以中医为代表的文化糟粕“不精确、骗钱以及缺乏科学精神”(12)小说中亦有此类书写,具体可参拙文《论鲁迅小说中的医学话语》,《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衍太太身上却密布了貌似无关痛痒其实组合起来杀伤力惊人的“平庸的恶”,而她的无聊、琐屑、不善其实亦有丰厚的文化土壤——物质上困苦的个体往往缺乏个性形塑、民主权利与精神关怀之后的被侏儒化和逆向淘汰。
更令人深切关注的是鲁迅在《藤野先生》中对日本作为一个现代国家的反思。不必多说,鲁迅先生更多是赞扬了藤野先生的朴实与伟大,但其背后亦不乏对国家/民族主义的担忧与反思:泄题事件与幻灯片事件从此角度看,不是个人事件,依据文中的表述,“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这当然反映出鲁迅复杂而多面向的内心折射。日益强大的日本依然有颇多问题:弱肉强食的国家价值取向、军国主义的急功近利、人种优劣论的错误认知,等等,同时他也看到日本作为现代化国家的诸多优点,包括文学在国民启蒙转换中的重要作用。如人所论,“鲁迅当年在仙台医专中途退学,放弃医学而转向文学,不会只是因为观看片刻幻灯片,便突发奇想。其中必定有许多相互交织纠缠的因素,也有一个逐渐累积变化的过程,比如鲁迅所身处的崇尚国民精神的明治时代环境、重视文学的社会文化气氛、对仙台医专留学生活的厌倦不满、文坛流行等等,而‘幻灯事件’只不过是一个变化的契机。”(13)潘世圣《事实·虚构·叙述——〈藤野先生〉阅读与日本的文化观念》,《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某种意义上说,鲁迅的反思极具前瞻性和穿透力,成为强国子民以后如果缺乏世界主义精神、人道主义关怀和自我反省,很容易变成兽性爱国主义思想影响下的牺牲品或执行者。丛林法则横行于世并非世界人民的福利,而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集中营和大屠杀已经论证了此反思的前卫和超越性。从此视角思考,鲁迅先生既看到了中华文化传统的弊端,又真切地批判西方现代性(军国主义优先)的可能误区与陷阱。这或许是对国民中存在的另一类“平庸的恶”的反省——一种是消极的无能为力,一种则是积极的助纣为虐,最终造成的恶果都令人触目惊心。
结语
作为一个承上启下的文本,《琐记》呈现出鲁迅先生回望“立人”的繁复思考,其中既有对中华文化传统的猛烈批评,又有对各色现代性的深入与精彩反思,但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指向“立人”以及之后的可能“立国”。在解读《琐记》时我们要从《朝花夕拾》的整体性角度进行反思,同时又要尊重个别文本的丰富性与独特性,毕竟,这是一个实现了从绍兴到南京再到日本的跨越性再现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