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失衡、价值嬗变与农村结婚成本上升
——以农村性别资源流出地为例
2022-12-18陈讯
陈 讯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随着媒体曝光各地不断出现的“天价彩礼”“奢华婚礼”等现象,农村结婚成本上升已成为学界讨论的热点话题,归纳起来主要集中在几个方面。一是从代际责任视角对农村结婚成本上升进行研究。有学者认为彩礼的高低与父代对子代婚姻责任的强弱具有密切关系,在代际责任较强地区,一旦发生性别挤压时,本地婚姻市场上将会出现激烈竞争,而女方则会竞相索要高额彩礼,父代为了完成子代结婚责任不得不进行支付,从而产生“天价彩礼”,(1)杨华:《代际责任、通婚圈与农村“天价彩礼”——对农村彩礼机制的理解》,《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如在北方分裂型村庄中,因村庄内部竞争性强,代际关系不均衡,农村青年婚姻自主性弱,婚姻市场竞争激烈,彩礼上涨迅速,并成为代际剥削的一种手段。(2)朱战辉:《农村彩礼性质的区域比较研究》,《当代青年研究》2017年第4期。二是从婚恋物化视角对结婚成本上升进行研究。有学者认为当前大多数青年出现了成年转型困境,他们不同程度地产生婚恋焦虑,表现为单身群体不断扩大,初婚年龄不断推迟,婚恋越来越商品化,其结婚成本不断攀升。(3)王永涛:《新生代青年的婚恋实践及其影响因素分析》,《中国青年研究》2021年第12期。也有学者认为当前农村青年出现了婚恋现实主义,在婚恋中重物质轻感情,其内在逻辑是将恋爱与婚姻分离,把物质条件作为婚恋的前提和保证,客观上导致了结婚成本上升。(4)王旭清:《婚恋现实主义:农村青年婚恋的表征、逻辑与实践》,《当代青年研究》2021年第4期。三是从婚姻要价视角对结婚成本上升进行研究。有学者认为农村青年在城乡流动过程中受婚配资源结构性失衡的影响,在婚姻市场上出现了女方要价现象,(5)桂华、余练:《婚姻市场要价:理解农村婚姻交换现象的一个框架》,《青年研究》2010年第3期。如农村社会竞争和阶层配对使女方在婚姻市场上要价与男方支付机制形成,(6)李永萍:《北方农村高额彩礼的动力机制——基于“婚姻市场”的实践分析》,《青年研究》2018年第2期。从而引发“高额彩礼”。(7)陶自祥:《高额彩礼:理解农村代内剥削现象的一种视角——性别视角下农村女性早婚的思考》,《民俗研究》2011年第3期。四是从面子攀比视角对结婚成本上升进行研究。有学者认为在货币下乡过程中农民价值错乱导致非理性行为,在面子攀比心理和从众心理驱动下农村出现了“天价彩礼”,(8)何绍辉:《货币下乡与价值错乱——兼论天价彩礼的形成及其社会基础》,《中国青年研究》2017年第9期。以及婚备消费不断升级,从需求导向向符号价值导向转变,加剧了彩礼功能异化。(9)董帅鹏:《面子再生产:北方农村婚备消费升级的一种社会学解释》,《中国农村观察》2021年第3期。也有学者认为农村彩礼呈现高额化是对女方父母养育之恩的一种补偿,在面子攀比心理驱动下使农村结婚成本不断增加。(10)田丰、陈振汴:《农村青年结婚高额彩礼问题探析——以福建省大田县为例》,《中国青年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此外,也有学者认为高额彩礼给农民生活和农村发展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11)魏国学、熊启泉、谢玲红:《转型期的中国农村人口高彩礼婚姻——基于经济学视角的研究》,《中国人口科学》2008年第4期。如结婚成本的增加会推迟青年男性结婚时间,(12)王樱洁、潘彦霖:《婚姻成本:中国青年初显成人期的出现之因》,《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11期。并造成农村贫困地区大龄未婚男性婚配危机等。(13)王向阳:《姻缘难觅:转型期农村大龄未婚男性婚配危机及其解释——基于关中扶风X村的田野调研》,《兰州学刊》2020年第11期。
综上,学界对农村结婚成本上升的相关研究为本文提供了宝贵的借鉴,但仍然存在相应的不足。一是学界既有研究主要以某一个个案或某一个区域来进行研究,缺乏对不同农村区域中观层面上的抽象概括和比较。二是学界既有研究虽然从彩礼视角对农村结婚成本上升进行了相应的研究,但对农村性别资源流出地区女性资源的稀缺性和婚姻价值嬗变与结婚成本上升的关联性分析甚少,仍有进一步深入研究的推进空间。鉴于此,本文立足于农村社会内部视角,以婚配性别资源失衡、个体价值嬗变为变量,分析农村结婚成本上升的社会基础和动力机制,探讨转型期农村结婚成本上升的演变逻辑。
二、性别失衡:婚配刚性需求与择偶竞争
(一)婚姻市场形成与性别资源流失
在传统社会中,农民主要以土地为生产资料从事家庭生产生活,以村庄聚居为场域从事社会交往,并建立生产生活和红白喜事的互助圈,从而完成人生目标和实现生命价值。因此,生活在同一地域内的人们从事的生产方式、生活习俗和社会交往具有高度一致性,在婚姻缔结上也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约定俗成的婚姻秩序。分田到户以来,农村集体化生产方式被打破,农民对土地经营权的自主性增加,农业生产积极性迅速提高和大量剩余劳动力得到空前释放,尤其是大量农村青年纷纷从农业生产中转移出来从事第二、第三产业,农村家庭经济来源多元化。一方面,国家政策推动了乡镇企业兴起为农村青年劳动力提供了非农就业机会,表现为农民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就地就业;而且,大、中型城市的发展也吸引了大量农村青年进城打工或经商从事非农就业。另一方面,在东部沿海发达地区“三来一补”产业政策的实施吸引了大量农村青年就业,跨省打工现象日益普遍,并逐步形成了全国性劳动力市场。在全国劳动力市场拉力吸引下农村青年纷纷转移到城市就业,农民不再依靠单一的传统农业生产谋生,土地生产资源也不再是农村家庭唯一的生产生活资料,农村家庭“半工半耕”模式日益形成。
农村青年进城打工摆脱了对土地生产资料的依赖,获得独立的打工经济收入,因居住地理位置远离父母,导致了父母对他们的婚姻干涉程度降低。同时,农村青年进城打工在就业圈、生活圈和社会交往圈上的重构,使不同地区的男女青年交往、交融频度增加,并逐步形成了一个遍及全国的婚姻市场,跨省跨地域通婚现象越来越普遍。显然,全国婚姻市场的形成一方面为农村青年提供了自由择偶和跨省、跨地域婚配的机遇;另一方面也加剧了中西部农村地区性别资源流出,导致农村性别资源结构性紧张。总的来看,在全国婚姻市场上农村女性资源流向大体遵循从农村流向城市、从中西部地区流向沿海地区、从贫困地区流向富裕地区、从山区流向平湖丘陵地区,从边远地区流向中心地区的规律。(14)贺雪峰:《三大全国性市场与乡村秩序》,《贵州社会科学》2019年第11期。这一规律的形成将对农村传统的婚姻缔结模式和村庄社会产生深远影响,不仅加剧了农村婚姻挤压和婚姻市场激烈竞争,还不断拉高农村男性青年的结婚成本。
我们寨子上18岁至30岁的年轻人共有64人,其中共有7人在上学(大专4人、本科3人,其中男性5人、女性2人)。在57个年轻人中,男性23人、女性24人。已经结婚成家(含正式定亲待办结婚证和办结婚宴)共有39人,其中男性8人、女性22人,在已结婚的8个男性年轻人中娶本地媳妇的共有4人(娶本村1人、外村及邻镇3人)、娶外地媳妇(跨县、市)4人;在已成家的女性年轻人中嫁到外省的8人、嫁到省城、市(州)里及外县的11人、嫁到邻镇集市场上的2人,嫁本村的1人。在未结婚成家的女性中1人生病、另有1人中专(职校)毕业后在外打工,听说已谈了两次恋爱,但结婚这事还没有定下来;在未结婚成家的15个男性年轻人中,有4个在谈恋爱但还没有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其余的11人没有着落(还未找到女朋友),年龄超过25岁的共有9人,其中家庭较穷、人也比较老实的4人可能要打光棍。(莫某,贵州黔南Z村M寨人,NO:h001)
我们村最近二十多年来,有点文化(初中及以上)、人长得漂亮的姑娘都嫁到外面去了(广东、南宁、崇左、县城及临县等),没有多少姑娘愿意嫁本地,除非父母干涉、或自身条件不太好才嫁本地,如我们住的这两个村民组在18岁至30岁这个年龄段,女性青年嫁到广东、福建那边共有9人,嫁到南宁、崇左、县城及临县共有8人,嫁到本地(含乡镇)共有3人,嫁本村仅有3人。我们这里地理条件不好,男青年现在越来越不好找媳妇了,除非家庭经济条件好,或本人有本事,如男性青年从外省娶回来仅有1人,从外县(含南宁、崇左)共有7人,娶本地姑娘共有3人,还有13人没有找到对象。(韦某,广西崇左G村G组人,NO:h002)
全国婚姻市场的形成,农村青年的个人条件、家庭经济、地理区位、情感因素以及与之相关的婚姻资源禀赋成为婚姻市场上的竞争筹码。从贵州黔南Z村M寨和广西崇左G村可以看出,在打工潮席卷下,农村大多数青年女性纷纷嫁离村庄,导致了当地性别资源流失并加剧了婚配资源紧张。从我们在农村的调查来看,大多数农村女性青年外嫁他乡都经历了打工潮洗礼,都有过在城镇生活经历,适应城镇生活环境,在婚姻选择上嫁到城镇比农村生活条件好、娱乐消遣形式多以及交通方便等,不仅可以根据不同业缘、趣缘构建社会交往圈,还可以选择多元化就业,结婚生子后还可以为子女入学提供优质教育资源,在生存理性和发展理性驱动下嫁到城镇成为她们的婚姻目标。(15)陈讯:《婚姻要价、代际支持与农村青年城镇化——基于晋西北W村调查》,《中国青年研究》2018年第2期。同时,受性别资源流失的影响,农村男性青年在婚姻市场上的竞争日益激烈,尤其是那些居住地理位置偏远、家庭贫困的男性青年,在婚姻市场竞争中就处于劣势地位,一旦在打工过程中不能娶到外地媳妇,又无法在当地实行婚配,那么打光棍的风险就大大增加。
(二)婚配刚性需求与择偶竞争加剧
农村女性青年流出在婚姻市场上形成一种梯度式转移模式,表现为农村优质青年女性嫁入沿海发达地区或大中城市,中等女性资源嫁入城镇或地理区位较好的农村,剩下的女性嫁在本地,这已经成为中西部农村地区的一种普遍现象。同时,中西部农村性别资源逆向流入现象甚少,虽然有少数农村青年男性凭借自身的婚姻资源禀赋能将外地女性青年娶回村庄,但总体上农村仍然处于性别资源流失状况,如在贵州黔南Z村M寨和广西崇左G村的性别资源流出与流入比分别为21∶4和20∶8。由此可见,在全国婚姻市场竞争中农村性别资源流出大于流入,从而加剧了农村婚配资源结构性紧张,并形成了农村男性青年越来越难娶上媳妇的情况。显然,农村婚配资源失衡导致了男性青年结婚刚性需求,在婚姻市场上的优胜劣汰竞争机制中,拥有婚姻资源禀赋的男性青年在婚配资源争夺中占据优势地位,获得婚配的机会较大。但是,自身条件不足、家庭经济条件差的男性青年一旦在适婚年龄无法婚配,将面临一辈子打光棍的风险。
我们村有2240多人,家庭经济来源主要靠种植传统农业,少数家庭也种植三七,但三七投入成本较大、收益风险较高,很多家庭投资不起。从2000年左右开始,村里年轻人大规模外出打工,在打工的年轻人中,很多女孩子谈恋爱后就往外面嫁了,都不愿嫁在当地;但男孩子又从外面娶不回来,导致了我们村30岁以上还没有结婚的光棍共有55人,但村里没有一个剩女,即使有点伤残或智障的女孩子也不愁嫁。最近十余年,我们村里的男青年(光棍)娶寡妇共有10例(婚龄相差最大为12岁、最小为5岁),在这10个寡妇中都是生育2孩的。娶寡妇的竞争很激烈,不仅要请媒人上门提亲,还要求办结婚酒,而且结婚酒宴还要办得风光,没有经济条件的光棍是娶不上寡妇的,更不用说娶未婚女青年了。(陶某,云南文山T村人,NO:h003)
我们这里年轻人结婚的成本高,男娃娶媳妇要么在城里有房,要么在村里已盖房,起码也要十多万才能娶上媳妇。目前,我们村里有7个光棍(均30岁以上),就是家里穷,人也比较懒不会赚钱,所以娶不到媳妇。现在的女娃不愁嫁,男娃娶媳妇很难,虽然都是自由恋爱,但女娃都不愿意嫁村里,更不愿意干农活,结婚后都是男人负责赚钱,女人在家照顾孩子。(王某,山西五寨Y村人,NO:h004)
我们这里的父母一辈子都在为孩子操心,尤其是为儿子操心的责任很大。从儿子一出生父母就要开始操心了,不仅需要把儿子抚养成人,还要为他们盖房娶媳妇,当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孙子才算完成人生任务。以前,我们这里娶媳妇婆家花钱少,父母的负担较轻,压力不算大。但是,现在为儿子娶媳妇必须要盖房才行,要不然没有女孩子会嫁,如果一对夫妻生两个儿子,那压力就更大了,真会“哭一场”。因为,在我们这里为儿子娶媳妇不仅要盖房、要为孩子买电器生活用品,还要办婚礼、支付彩礼等,娶一个儿媳妇要花近二十万元,如果一辈子勤俭节约、勤劳苦干都完不成任务,那么儿子就要打光棍了。(宋某,河南汝阳S村人,NO:h005)
农村男性青年婚姻刚性需求加剧了婚姻市场上的激励竞争。一是在婚姻市场上的择偶博弈中,女性青年逐步占据有利位置,其婚配选择权不断增大,并凭借自身资源禀赋在婚姻市场上向男方索取物质性满足,不断提高要价砝码或对男性青年挑挑拣拣等。二是受婚配资源结构性紧张的影响,男性青年想要在婚姻市场竞争中占据有利位置,就不得不依靠家庭或家族力量参与婚姻市场竞争,一方面男性青年在择偶过程中往往会全力以赴满足女方提出的要价要求;另一方面大多数男性青年仅凭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参与择偶竞争,他们需整合家庭代际资源,尤其获得父代在经济上的支持参与婚姻市场上的女性资源争夺,从而获得婚配机会。如云南文山T村因性别资源流失导致了寡妇在婚姻市场上非常走俏,并向初婚男性青年开出结婚要价条件;以及在山西五寨Y村和河南汝阳S村,女性青年开出结婚的条件是男方必须有房子,否则不愿意嫁给男方等,这表明在农村社会中,性别资源流失已对婚姻缔结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
打工潮未形成之前,农村处于相对封闭状态,农民的家庭经济分化较小,通婚圈较窄,婚姻市场局限于本地,在择偶和婚嫁上物质性竞争小,在婚礼中人们注重仪式感的意涵大于物质满足,结婚成本普遍较低。然而,从传统社会向城乡社会转型,农村社会结构日益分化,社会性竞争日益加剧,对农村社会带来了全方位冲击。(16)熊万胜:《城乡社会:理解中国城乡关系的新概念》,《文化纵横》2019年第1期。农民“过日子”是家庭生活的实现和再生产,生活在熟人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如果没有结婚成家,就不叫“过日子”,最多只能叫“过自己”,“日子”是一个由夫妻及子女组成的完整生活单位,作为成年人,结婚成家才是“过日子”的前提。(17)陈辉:《过日子:农民的生活哲学——关中黄炎村日常生活中的家庭主义》,华东理工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因此,婚姻不仅对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和继承家产具有重要意义,还对个人“过日子”的人生意义获得和生命价值的实现以及家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随着婚姻市场上女方要价机制的形成,在家庭发展和子代结婚策略上,作为男方父母他们往往会主动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勤劳苦干、勤俭节约,以家庭为单位、以代际分工为基础参与子代在婚姻市场上的竞争。因为一旦子代在婚姻市场竞争中败下阵来就意味着打光棍,就无法延续香火和圆满人生意义。事实上,在农村家庭发展模式中,父代留守农村辛勤劳动、子代进城打工,以完成子代结婚成家和生子传宗接代为目标,从而完成人生任务和“过日子”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从我们在农村的调查来看,在华北代际责任较强的农村地区,父代从儿子出生就开始赚钱盖房,为子代结婚作准备,只有当儿子结婚生子完成传宗接代,其人生意义才算完成。
三、价值嬗变:婚姻缔结物化与结婚成本上升
(一)人生意义转向与婚姻价值嬗变
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基础是“一体本位”而非“个体本位”,“一本”指以父母为本而非以天为本或以神为本;“一体”指父子一体和母子一体,这就构成了中国人的意义世界,即“以生命延续生命”,每个人都把自己看作连接过去的人和未来的人之间的一个环节,其意义便是以“始于事亲、终于立身”,并赋予了每一个人强大的生命动力。(18)周飞舟:《一本与一体:中国社会理论的基础》,《社会》2021年第4期。以家庭为场域,以血缘为基础在中国亲属关系中是以“父—子”为主轴从纵向构建起来固定的、稳定的亲属结构模式,父子关系处于主导性地位,夫妻关系处于从属性位,生活在“祖荫下”的每一个人需要做的不是重构这种关系,而是不断填充家庭中合格的新成员。(19)许烺光:《祖荫下:中国乡村的亲属、人格与社会流动》,王芃、徐隆德译,台北:南天书局,1997年,第223-253页。在传统社会中,土地不仅是农民主要的生产资料,还是农村家庭的主要家产,其家产继承主要以“父—子”为核心进行纵向更替。因此,婚姻不仅是男女两性结合,还承载着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和继承家产(20)雷洁琼:《新中国建立以来婚姻家庭制度的变革》,《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3期。的重要使命,即婚姻具有社会性和公共性。
婚姻的双重属性要求它不仅要服从家庭、家族及宗族利益,还要不断延续个体在“祖荫下”的努力而赋予生命无限意义,以生命不断延续生命。它不仅是连接夫家和娘家建立社会交往的核心纽带,还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和继承家产的重要依托,以及个体在村庄场域中实现人生意义和圆满生命价值的重要实践形式。因此,男女两性一旦确立婚姻关系,就需要恪守传统社会中约定俗成的婚姻规范。一方面承担起家族血脉绵延和继承家产的责任,生儿子不仅是为了维持家族人丁兴旺和继承家产,还体现在每个人在有限生命里对无限意义世界的价值追求,实现个体的本体性价值,(21)贺雪峰:《乡村社会关键词》,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6-118页。从而在村庄社会中安身立命;另一方面婚姻不仅满足个体生理需求,还具有生育抚育子女的义务,它是以父母为中心生育制度的形式,(22)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124-129页。并由此延伸婚姻观、婚姻行为、婚姻价值以及人生意义。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客观上要求夫妻恪尽职守和履行婚姻义务,不仅要求生育儿子,还要求养育儿子和教育儿子,即父代完成对子代“生—养—教”于一体的伦理责任。(23)陈讯:《婚姻价值的变革:一个乡镇里的离婚现象研究(1978-2012)》,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4年,第266页。
在市场化和城镇化进程中裹挟着现代性全面渗透到农村社会,农民的价值体系正经历嬗变和重构,成为推动农村婚姻观念、婚姻行为和婚姻价值等变迁的重要力量。随着农民日常生活货币程度的日益提高,婚姻缔结过程中的物质因素逐步增强,并日益成为推动婚姻价值变迁的重要动因。一是跨省跨地域结婚模式的形成打破了农村传统的通婚圈,与之相应的婚姻观念、婚姻习俗和婚姻价值正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快速变迁。一方面在自由婚恋崛起的冲击下跨省跨地域通婚使农村婚姻与传统的地方性婚姻秩序脱嵌;另一方面市场经济理性行为全面渗透到农村社会,物质因素在结婚中日益凸显加剧了婚姻价值变迁,婚姻的社会性和公共性式微,以个体为中心的生活体验在择偶、婚姻缔结和婚姻维系中逐步增强,并逐步脱离了以父母为中心生育制度的形式。二是国家推行计划生育政策对农民传宗接代观念的改造,使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巨大改变,在“生儿生女都一样”的政策嵌入下人们对生命无限意义世界的追求弱化,进而转变到对现实生活世界的物质消费和生活体验上来,其本体性价值式微导致了婚姻价值嬗变。一方面婚姻去公共性,以物质为核心、以面子获得和个体生活体验为目标的结婚模式形成,加剧了婚姻个体化形成;另一方面婚姻的目的和意义与村庄传统规范脱嵌,婚姻习俗、婚姻行为和婚姻功能日益摆脱了传统宗法礼教束缚,甚至在婚姻和家庭关系维系中变成了“无公德”的个人,(24)阎云翔:《私人生活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243-246页。导致了婚姻去伦理化。
(二)婚姻“祛魅化”与结婚成本上升
韦伯(Max Weber)指出:“我们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理性化和理知化时代,尤其是将世界之谜魅加以祛除的时代,便是那些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经从公共生活领域中销声匿迹”。(25)韦伯:《韦伯作品集:学术与政治》,钱永祥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0页。而现代社会是一个祛魅的时代,在祛魅的过程中神圣因素进入了私人生活领域被消解,完全是一个被理性化所主导的世界。(26)任剑涛;《祛魅、复魅与社会秩序的重建》,《江苏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在理性化与消费欲望双重驱使下农民的价值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就意味着与婚姻相关的价值观念正在发生潜移默化却难以逃遁的变迁,而这种变迁是伴随着现代化过程中不可逆转的一个趋势,即婚姻的“祛魅化”(27)吴小英:《婚姻的“祛魅”与家庭观的位移》,《探索与争鸣》2013年第5期。,婚姻的圣神性和婚姻仪式的庄严感日渐式微。然而,市场化和现代性因素渗透到农村社会中,农村阶层分化加速与社会性竞争加剧,生活在农村的个人及家庭倍感压力,以个人的体面生活,希望在村庄社会中有面子、有尊严成为农民社会性价值追求。(28)贺雪峰:《农民价值观的类型及相互关系——对当前中国农村严重伦理危机的讨论》,《开放时代》2008年第3期。农民的价值世界从追求有限生命无限意义向现实世界生活性体验转变,更加注重物质消费和个体生活享受,更加注重追求面子感的获得,导致了婚姻越来越理性化。
分田到户以来,农村启动了全面改革,释放了大量剩余劳动力转移到城镇就业,农民就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市场化渗透下农村社会已非均质化,其经济社会分化程度越来越高。表现在居住条件改善、人情交往、面子观获得以及物质消费满足等方面的竞争加剧,并不断重塑人们的价值体系和社会行为规范。一是市场化渗透不仅激活了农民的消费欲望,拉高了农民生产生活货币化成本,还全面冲击了农民传统的价值体系。农民对有限生命无限意义的追求降低,进而转向社会性价值层面的体验,人们更加注重眼前的消费满足、面子的获得和物质生活层面的体验,从而加剧了农民价值世界从本体性价值向社会性价值转向。二是随着信息化、互联网和移动传媒不断在农村普及,农村传统的伦理规范、婚姻习俗和婚姻行为正遭到现代多元价值的冲击,人们安身立命的价值体系正经历快速变迁,导致了婚姻“祛魅化”和“孝道衰退”,以及不断发生“低俗婚闹”“未婚同居生子”,甚至农村青年妇女“抛夫弃子”等,(29)陈讯:《抛夫弃子:理解农村年轻妇女追求美好生活的一个视角——基于黔南S乡的调查与分析》,《贵州社会科学》2014年第9期。使农村传统的婚姻家庭关系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农民对社会性价值的追求推动了农村婚姻价值变迁,从而不断加剧了农村婚姻仪式嬗变,甚至导致婚姻仪式异化现象不断产生。一是婚姻去公共性助推了农村“奢华婚礼”发生。婚姻的重要功能之一是建立夫家和娘家联姻关系,是维系熟人社会中人情交往、互助合作的重要基础,它具有很强的公共性。因此,在婚姻缔结上通过一整套婚姻仪式来使夫家与娘家结为亲缘关系,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等“六礼”中每一个环节都具有非常强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并通过婚姻当事人举办婚姻仪式而正式向外宣誓夫家与娘家结为联盟,不仅需要当事人恪守婚姻伦理道德规范,还需要夫家与娘家在社会交往、互助合作中建立较为紧密的关系。然而,受农民的本体性价值削弱与社会性价值增强的影响,农村婚姻日益去公共性,导致了婚姻仪式的象征意义异化,以大办特办奢华婚礼来获取面子现象越来越多,造成婚礼铺张浪费、互相攀比等现象愈演愈烈。二是婚姻缔结物质化导致了农村“天价彩礼”形成。打工潮席卷使农村性别资源流失导致婚姻市场竞争激烈,在农民不断分化背景下,生活在农村社会中以物质为基础的社会性竞争愈演愈烈,尤其是随着人们价值体系嬗变与重构使婚姻陷入物化,从而使“天价彩礼”形成,不断助推结婚成本上升。
四、结语
新时代,农村结婚成本上升反映了传统伦理规范与农民价值体系正遭遇市场化和现代性因素的洗礼与重构,它是全国婚姻市场形成、农村性别资源失衡与婚姻价值嬗变以及农民人生价值取向转变共同作用导致的结果。打工潮席卷打破了传统的通婚圈,在全国婚姻市场上农村处于底端导致了性别资源不断流出,在农村经济社会分化背景下加剧了农村青年婚配资源结构性紧张,而青年结婚刚性需求推动了农村婚姻市场激烈竞争,使父代和子代不断整合家庭资源参与婚配资源争夺,助推了农村青年结婚成本上升。一方面在婚姻市场上女方要价与男方出价的“默契模式”形成,不断产生“天价彩礼”;另一方面随着国家嵌入到农村社会私人领域的行政权力全面退潮,在市场化和现代性因素不断向农村全面渗透下导致了农民的价值体系嬗变,婚姻日益去伦理化,在婚姻缔结中以物质为基础的社会性竞争、面子与尊严感的获得欲望增强,不断制造“奢华婚礼”现象。
在社会转型背景下社会结构与个体价值之变往往要经历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当前,我们可以观察到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一方面从相对静态的乡土社会向高速流动的城乡社会转变,农村传统伦理式微和婚姻价值变迁使婚姻日益去公共性和祛魅化;另一方面国家政策和资源不断向农村倾斜,在市场化、城镇化和农业现代化进程中农村家庭日常生活货币化程度日益提高,农民的消费欲望、面子竞争及人生价值观念等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并成为推动农村结婚成本上升的内在动力。诚然,农村社会从相对均质化向日益分化转变过程中,传统的婚姻价值与道德伦理和村庄内生性规范秩序正在发生史无前例的变化,亟待制度与非制度层面构建新型文明的婚育文化和重塑农村婚姻价值体系,从根本上遏制农村结婚成本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