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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二鹰图》“禅意”分析

2022-12-17颜孟卿

大观 2022年9期
关键词:八大山人禅宗笔墨

◇颜孟卿

八大山人的花鸟画是人文画发展历史中的一个高峰。不拘法度的构图,怪奇的花鸟造型,清冷萧索的笔墨,使其作品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与艺术魅力。《二鹰图》是八大山人晚年笔墨思想大成的代表作之一,该作题材“鹰”较之同时期其他花鸟画作中的小鸟、小鱼有很明显的差异,造型方面一改常见的夸张风格,尤其写实细腻。按照八大山人的人生经历,可将他的绘画创作生涯分为三个阶段:僧号时期(1659—1684年),该时期八大山人的画作以果蔬写生为主,内容写实,笔法古朴;创作前期(1685—1694年)亦可称为还俗矛盾期,这个时期正式以“八大山人”为号作画,风格逐渐成形,情感表达直接犀利;创作大成期(1695—1705年)的八大山人思想境界与笔墨锤炼都已到达巅峰,绘画作品的题材也有所拓宽,从各式花鸟鱼虫到山水画皆有涉猎。题材的拓宽赋予了八大山人画作更多的生命力。“鹰”这一题材的运用更是让人容易联想到八大山人坚韧不拔、孤傲不羁的思想情感。选择研究其具体作品,能更细致地梳理他本人的思想变化及反映出的社会变化。

对八大山人的研究一直以来都是中国文人画艺术研究的热门话题。随着时代的进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着手研究其画作的语言、符号、笔墨痕迹,并进行社会史意义上的分析。八大山人一生中受到儒道释思想的影响较大,所以只用主流思想去分析八大山人的画作,难免对其画面及作画目的形成片面认知。此外,八大山人曾为曹洞僧人,南禅思想对其画面的影响亦值得细细品味。

一、《二鹰图》的构图及笔墨

目前,八大山人存世的以“双鹰”为题材的作品共有三幅,分别被收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中国上海博物馆、中国江西南昌八大山人纪念馆。本文以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珍藏的《二鹰图》为例展开论述。

(一)题跋与印章

从《二鹰图》的题跋“壬午三月既望写,八大山人”可以得知该画作于1702年。“八大山人”的白文名章与“何园”的朱文闲章使用年限为1699—1705年,由此可以简单判断画作的真伪。“何园”一印为八大山人晚期常用的印章,意味深长,“荷”落“草”为“何”,对于喜欢荷花的他来说,“何园”一印无疑是他认识到了自己终于获得了心灵的平静却又大限将至;“何园”又可扩写为“何处是家园”,隐晦表达了八大山人对明王朝的追忆与对清王朝的不满。

(二)画面构图

《二鹰图》中呈现出两只雄鹰,以一高一低的方式分布在画面的左右两侧,分别向相反的方向观望。其中一只单腿矗立在怪石顶端,冷峻高傲,望向远方若有所思;另一只盘踞在枯木底端,白眼向前,脖颈紧缩,好似已经盯上猎物,随时准备飞起扑食。自古以来,花鸟画中成双出现的动物都会有一定的情感交流相互呼应,在这幅画中,两只雄鹰各有所思,没有任何沟通,这种新奇的创作手法强化了画面所烘托的孤寂之感。画面上方的枯枝呈“八”字形婉转而下,其型又如钟如盖,带来压迫感,增添了画面之中的萧瑟气息;画面居中部分用寥寥几笔、略加皴擦晕染便勾勒出坚硬挺拔、造型怪异的山石;画面左侧的枯枝与顶端的枯枝遥相呼应,笔断意连;与之相对应,画面右侧又留出空白,这一疏一密、一黑一白彰显出作者构图之巧思。枯木山石与主体物——鹰形成了对比的同时,分割了画面的整体布局,使之形成大面积的空白,留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虚幻的留白又与具体的主体物形成对照关系,使画面虚实得当。整幅作品外在统一,内部处处存在着对比变化,渲染出悲怆凄凉的氛围。

(三)笔墨表现

明朝中后期,生宣纸被越来越多运用在绘画之中,八大山人充分利用这一特性,形成了丰富多变的笔墨风格。画中的双鹰墨色丰富,作者将散锋与生纸结合而产生的晕染效果运用得淋漓尽致,通过墨色与落笔的轻重缓和,刻画出极为丰富的羽毛层次,把苍鹰似动未动的动感描绘得恰到好处。鹰头部分书法用笔,线条劲道,简约的同时不失对结构的准确把握,尤其是鹰喙部分,圆笔入、方笔出,足见八大山人深厚的书法功底。对鹰眼采用了夸张和变形的手法进行细致刻画,在其偌大的瞳孔中,八大山人画出了不对称的圆方点,并呈现在眼睛的上半部分,利用眼白与墨点进行对比,巧妙地把双鹰注视思索的神态展现得淋漓尽致。背景的枯枝与山石中锋用笔,着墨不多,相对柔软的枝条充满了灵动性,与粗犷硬朗的岩石、树干形成了鲜明对比。画面底部的杂草用朴拙之笔轻松点出,有浓有淡。八大山人的笔墨语言融合了自我意识和物象特征,产生了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将墨色浓淡控制得炉火纯青,使笔法线条淳朴自然,大气豪放,简约而不简单,体现了其高超的艺术境界。

二、“鹰”的题材中“英雄”的寓意

自然界中客观存在的物象都有可能成为文人墨客的描绘对象。“鹰”这一题材自古以来便是文人常用的造境喻人之典型,“鹰”音同“英”,有强壮雄武之意,作为勇猛、坚韧形象的象征,经由文人的再创作,被赋予了丰富的寓意。远古时期的图腾崇拜之中就有出现以鹰为原型的饰品,有寄托个人期望身体健康、生命坚强之意;墓穴壁画中的鹰造型简单生动,意在表现墓穴主人生前的阔达胸襟和高瞻远瞩。唐代诗人杜甫曾多次作“鹰”诗来抒发自己的内心情感,《画鹰》一诗写道:“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该诗意指铁骨铮铮之谏臣,期许君王能明察秋毫,铲除误国之庸人,匡扶帝国于将倾。明代画作中出现了大量以“鹰”为题材的作品,林良作为明代宫廷画家,所画之鹰强壮挺拔,能展现出勇、猛、狠的特点,顺应了明王朝统治者的审美需求,把对国家强盛、民族振兴的期冀之情寄托其中,同时运用艺术手法结合时政向统治者谏言,侧面反映出林良忠君的爱国情怀。满族人民亦喜爱鹰,将海东青这一猎鹰称作“雄库鲁”,视作最高图腾,意思是世界上飞得最高、最快的鸟,是受人崇拜的“万鹰之神”。八大山人选择“鹰”作为题材,一方面,其作为明朝皇室后裔,使用这一在明朝颇受欢迎的题材,可表达对前朝的追思与怀念;另一方面,八大山人晚年靠卖画为生,这一题材让其画作更好出售这一客观原因不应被忽视。

八大山人所画之鹰一反前人画作中的那种勇猛、傲慢、强壮之感,更多展现的是其内心的萧瑟、孤独、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八大山人对鹰的刻画,不同于画其他禽鸟那般夸张怪异,他运用了较为具象的表现方法塑造鹰,通过瘦弱的双鹰传达了他孤苦无依的感情,画中双鹰毫无沟通的样式更是将这种情感烘托到了极致。但是,八大山人并没有就此沉沦。画中双鹰皆白眼视人,仇恨鄙视之意无须言说。左边的鹰单腿站立可译为“势不两立”,亦能表达作者的愤世嫉俗之情;右边的鹰虽双脚着地,却有随时要飞起之势,表现出八大山人碍于生计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的同时保持着倔强与愤怒。画面顶端的枯枝仿佛一层厚厚的盖子,正如当时充满压迫与挫折的社会环境,而鹰就好似作者本人那般枯瘦但绝不屈服;又如封建纲常礼教,日夜折磨着八大山人,体现出其纠结痛苦之情。

三、《二鹰图》中蕴含的无念思想

八大山人的出家不同于僧人渐江的宗教情绪,而是单纯为了避难苟活而选择遁入空门,其作品中不乏入俗想法的流露。因其出身特殊,一直受到清廷的监视,难寻还俗之法。到了晚年,经历一系列事件的打击之后,八大山人突发疯疾,撕裂僧服,走回南昌。脱佛还俗的他仍与僧人住持关系紧密,置身曹洞佛门四十余年。禅宗思想帮助他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对他影响极其深远。

曹洞宗的“三种渗漏”学说认为,人若被情感所滞,就必然会失去对“真”的领悟,只有走出俗世情感束缚,才能得以窥见洁白无瑕的纯洁世界。八大山人作为前朝王孙,又是遗民文人,骄傲且有气节,从他的诸多言行与作品中都能发现他对故国家园的怀念。这种遗民情怀就是一种情感取舍方面的障碍,而禅宗思想以“无念”为宗,即心灵不受外界的影响。这种心法与八大山人的遗民情怀表面上看似有矛盾,实则八大山人正是通过无念的禅宗哲学来克服自己心中的亡国之痛,他选择了“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他画中动物的眼神就与此相关。主流观点认为八大山人画中的白眼示人是其傲慢不屑、愤世嫉俗的象征,是一种“白眼望青天”的艺术形式,但将《二鹰图》中双鹰的眼神与古代《达摩图》中达摩祖师的眼睛进行对照,就会发现眼睛是相似的。禅宗修行讲究“入定”,《华严经》中说道:“于眼根中入正定,于色尘中从定出。”这表明即使瞪着眼的达摩祖师什么都没在看,眼睛睁着不起意念,也是一种入定。因此,八大山人画中的这种眼神亦能体现其修行的禅宗境界,看又不看,追求虚无境界,是万法皆空的体现,亦是一种无念。再联系曹洞宗的默照禅,这种解释更为清晰。这种摄心静坐、默照观心的修行方法被八大山人直接体现在作品之中,即使创作之时已经还俗尘世,他的修行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曹洞宗的“鸟道”论也是其立宗的重要学说。“鸟道”,即鸟行之道,常在禅宗中被作为虚空的代语。曹洞宗创始人洞山良价曾言道:“行鸟道,不逢一人,足下无丝去。”“不逢一人”指代人没有影迹,“足下无丝去”形容人了无牵挂。其学说意在传达一心不生、一念不起、不有不无、不新不旧的观点。八大山人曾在题跋中写道:“开馆天台山,山鸟为门徒。”无论他投身佛门还是还俗人间,他都在他心中的“天台山”中住持,其中“山鸟”就是他的鸟道与心中之门徒。八大山人在《二鹰图》中以鸟中王者“鹰”自喻,暗示其贵族出身的同时,又融入禅宗哲学思想。画中左边的鹰,挺拔向上,消瘦却保持着属于贵族的那份优雅与骄傲;画中右边的鹰,似飞未飞,欲落未落,不沾不带,不像空中飞鸟那般无依无凭,追逐虚无理想迷失方向,这正是对曹洞学说“不无不有”“心无挂碍”的诠释。

八大山人透彻参悟曹洞禅宗哲学,以无念为法,贯彻禅宗“平常心是道”的思想,用豁达平淡的内心去照亮昏暗的现实世界,他的画题选择、笔墨表现、画之意境皆展现了这样的平常心,体现出其独特的空灵之美与洒落、透脱的禅宗境界。

四、结语

本文从三个角度分析八大山人《二鹰图》中所蕴含的种种深意,先从他的身世与画面表现入手,感受其愤世嫉俗,借画宣泄郁结之气,正如他诗中所言:“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鹰自古以来就有着“英雄”之意的象征,在明朝极受追捧,八大山人取此题材作画能表现出其作为王族后裔对前朝的追思,但再结合历史背景,深挖其内涵,以彼岸之心观彼岸,不难发现入佛四十余年所接受的禅宗思想对八大山人作画内涵的影响,从而发现八大山人将一切复杂情感都表达在贵族如鹰那般的优雅之下。他在经历了国破家亡、数次死里逃生之后,仍保持着对生活的乐观和对自身价值的认可。无论八大山人是否将禅宗学说当作画中愤世嫉俗情感的保护色,其作品中的禅意都需要被重视。古今文人画家大多以吟诗作画为其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的情感宣泄方式,对他们的研究都需要在用技法笔墨、视觉感官进行审美品评的同时,结合具体时代及经历,深层次剖析具体作品中可能杂糅的多种元素,如是才能全面客观地感受作者深埋在作品之中的真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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