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女性观念在时代中的嬗变
——以张洁《无字》为例
2022-12-17朱海燕龚雨薇
◎朱海燕 肖 萌 龚雨薇
(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46)
一、引言
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文学创作进入了新时期,而新时期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女性主义思潮,女性主义思潮中兴起了性别意识,并且愈发显著地存在于当时的文艺创作及文艺批评中,女性文学活跃是当时极重要的文学现象,这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女作家创作的一个新特点。这种性别意识与女性主义思潮既有着关联性又有一定的区别。20世纪50年代以来,写女性爱情的作品数量极少,并且常被指责有小资产阶级情调、道德问题等。1979年,张洁发表了《爱,是不能忘记的》,冲破了这一禁区,随后这一类型的作品不断增多。张洁在21世纪初发表的小说《无字》再次荣获茅盾文学奖,她的小说虽然写爱情,写婚姻,但又不限于男女之情,将人物的坎坷命运放置在更广阔的时代洪流中,写出了女性难以言说的生存境况。
二、《无字》中对女性本体的关注
《无字》抒写了20世纪百年间三代女性的悲剧命运,探索塑造独立自由的第四代女性形象,即使在今天,这个小说的主题也没有过时,女性在爱情、婚姻中被“囚禁”的困境也值得探讨和深思,因此重读这部具有思想文化启蒙意义的小说尤为重要。女性主义批评具有独特的生命力,没有一种批评能像它那样贴近对生存本体的关注。
母系氏族社会被推翻以后,人类历史真正进入男性主导的时代,从此女人只能作为男人的附庸和附属品而存在。如恩格斯指出:“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丈夫在家庭中,也掌握了权柄,而妻子则被贬低,被奴役,变成丈夫的奴隶,变成生孩子的简单工具了。”纵使中国在五四运动以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民的民族意识以及人权意识也得到了解放,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女性意识并没有得到社会的普遍认可,并且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女性的独立自主无法撼动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女性不仅无法实现自我价值的追求,并且不能接受和男性同等的教育和思想启蒙,这也是导致女性无法实现自我觉醒的关键因素,因此女性仍是以“她”的奉献和委曲求全来获得社会的认可。张洁也对此解释:“真到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的时候,她们才会发现,女人的天敌可能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且无了结的一天,直到永远。”
三、四代女性自我意识的嬗变
在张洁的《无字》中,张洁将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融入女性历史的建构,她认为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上,女性应该参与其中,而不是像千百年来一样由男性书写历史、主导世界的话语权,从而导致历史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仿佛社会的兴盛衰败都由男性操控,与此同时,女性往往以附属品并且被控制的边缘状态展现。例如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服从男性的女性就被定义为“乖巧、贤良、淑德”的形象,挑战男性话语权力的则被描述为“叛逆、不守妇道”等负面形象。因此很少有作家能够像张洁一样以绝对的女性视角发出呐喊,以此书写了百年间三代女性的悲惨婚姻,她们淹没在了时代的洪流中,成为父权体系中的牺牲品。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性别意识的觉醒,故事的最后吴为的女儿禅月成了一个独立自主、掌控命运的新时代女性,也获得了女性的自我解放。
吴为的外祖母墨荷生长在一个生活还算富足的地主家庭,但迫于封建大家长的权威,在父亲的安排下嫁入贫困的叶家,但叶家并非名门望族,甚至生活贫苦,但墨荷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份婚姻。对墨荷的丈夫叶志清来说,墨荷就是叶家免费的保姆和泄欲的工具,即使是这样,对于这份注定是悲剧的婚姻,墨荷也始终心怀希望,一边幻想着一段美好理想的爱情,一边做了妻子能够做的一切。墨荷毫无怨言地操持所有的家务,照顾公婆,与并不那么友善的妯娌们和睦相处,先后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叶莲子是第四个孩子,不幸的是除了叶莲子之外的孩子都因为先天原因死去了,最后叶莲子也在34岁的时候就死于难产。
即使墨荷深受封建礼教的迫害,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做出反抗。墨荷在叶家尽管过着苦不堪言的生活,丈夫苛待、婆婆刁难,但墨荷也从不跟娘家诉苦或请求帮助,甚至不让言行粗鄙的丈夫跟自己回娘家,足以见她骨子里最后一丝倔强和尊严,直至弥留之际她也只是挂念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再看婆家人一眼。
墨荷在父权文化的束缚下,成了一个失去自我的工具,虽然她心中抱有对美好爱情和生活的幻想,但她选择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期待一味地付出能够换来回报,即使最后并没有带给她任何安慰,她也选择接受这可悲的命运。实际上这也是那个年代为婚姻所困的女性的缩影,不论她们的婆家如何贫苦不堪,不论她们的丈夫品德如何败坏,不论自己的人生是否被掌控在他人手中,为了所谓的“忠贞”也不得不忍辱负重地过完这一生。父权制社会在人类历史上存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正如黑格尔所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也都是现实的。父权制的存在也有其合理性,在一定时期适应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但却毒害了具有同等权利的女性,严重抑制了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和发展,尽管这些悲剧已成为历史,在如今重又审视这些故事时,人们也要铭记她们所做出的牺牲,为今天追求更加平等开放的女性话语空间做出努力。
叶莲子是七个孩子中唯一存活的那一个,但她的存活并没有让叶家庆幸,因为她是个女孩,不能为叶家“传宗接代”,再者人们认为是因为叶莲子“克”死了她其他的兄弟姐妹,所以叶莲子并不受叶家的疼爱,即使是唯一爱她的母亲墨荷也在她六岁时就难产去世了,因此叶莲子的儿时也并不幸福,同样深受重男轻女思想和父权的压制。母亲去世后,叶莲子就代替母亲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也受尽了家人的欺侮和冷眼,正是这样的成长环境导致了叶莲子懦弱又自卑的性格,即使有万般的苦楚也不愿与人言说,长此以往,她甚至丧失了倾诉的能力。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叶莲子为了尽早离开这个满是冷漠的家,在面对顾秋水的追求时她便主动告诉父亲自己同意这门婚事,于是她便顺利嫁给了顾秋水。
至此,叶莲子的命运就不同于母亲墨荷,叶莲子跟随父亲来到城里上了学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并且父亲也受到当时兴起的进步民主思想的影响,对于女儿叶莲子的婚姻大事并非一意孤行,逼迫遵从自己的命令,而是为了女儿未来的美好生活考虑,但这些都只是外化的因素,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叶莲子的命运。叶莲子嫁给顾秋水之后,顾秋水也对她尽到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这让一直未曾感受过温暖的叶莲子“受宠若惊”,叶莲子也万分感激丈夫顾秋水带给她的幸福生活,她认为这一切都是来自丈夫的恩赐,却不曾想过这些生活都是她应该享受的。在顾秋水离开叶莲子母女后,叶莲子就开始了无尽的等待,她认为她的一生只能有这一个丈夫,她的一生都在等待中度过,这也正是照应了“望穿秋水”。“从一而终”实际上是父权文化对女性的要求,女性一旦嫁人就只能认定一个男人,不论这个男人如何对待她,不论这个男人情深义重还是薄情寡义,不论健康疾病还是生老病死,都应该不离不弃,叶莲子正是深陷这样的“泥沼”中难以自拔,在丈夫真正移情别恋抛弃她们母女二人后,她也没有改嫁的想法,只是带着女儿以教书为生,自始至终叶莲子也没有把自己的人生放在主导的位置,在丈夫没抛弃她们之前,等待丈夫的归来就是她活下去的希望,被丈夫抛弃后她心灰意冷,生命的意义就由丈夫转移到了女儿的身上,让她重生和活下去的唯一寄托就是女儿,唯一的心愿就是把女儿抚养长大,从没有哪个时刻是为自己而活,叶莲子的一生都被禁锢在“女儿”“妻子”“母亲”的角色之中,依附着丈夫和女儿过活。
事实上,叶莲子看似自由选择的婚姻背后并不是女性本身对独立自主的追求,而是社会环境的变化,社会环境强制赋予了女性一定的生存空间和话语权,赋予与男性同等的权利和地位,女性自身的观念却没有真正建立起来。
吴为是《无字》的第一女主人公,整部小说就是围绕吴为的人生经历为主线展开,在此基础上书写了吴为的外祖母、母亲以及女儿的人生故事。幼时的吴为由于父亲顾秋水的离弃对人生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创伤,这也是她畸形爱情观的源头。一方面由于亲眼目睹父亲对母亲的冷眼甚至打骂,另一方面吴为从小就跟随母亲在包家做仆人,并且学会谄媚地讨好主人,造成了吴为畸形的“奴性”心理,这也导致了吴为在之后的爱情中不能理智冷静地处理婚姻关系。在吴为的第一段婚姻中,吴为是因为利益权衡才和第一任丈夫韩木林在一起,虽然吴为的这段婚姻完全是自己选择的,但同样是迫于现实的压力,而并非是对真正的爱情的追求,因此这段爱情也没有长久地维持下去,第一段婚姻以吴为的婚外情而告终,这也使吴为背上了舆论的十字架,也背负了沉重的骂名,她作为妻子背叛了婚姻,还抛弃了私生女,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吴为第二段婚姻的对象是身居高位的副部长胡秉辰,但吴为并不是贪恋胡秉辰的权势或者地位,因为吴为也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知名作家,这个时代的吴为可以说是摆脱了传统父权的压制,不同于外祖母墨荷的忍气吞声和母亲叶莲子的从一而终,她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和才华获得了良好的社会生存环境和社会地位,尽管如此,吴为在与胡秉辰的婚姻中仍是扮演委曲求全的角色,她尽力讨好胡秉辰和他的女儿以期得到真诚的爱情,但在最后终于也看清了在父权文化盛行下的男性的真面目,而她自己在母亲离世后也陷入了精神崩溃。
在吴为生活的时代,也是动荡不安、东西方文化交融、西方民主思想汇入的时代,这些特征都在消解着传统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制度,一定程度上封建文化已经无法压制女性的自我解放与发展,但在意识形态深处人们都还无法摆脱女性是相伴男性而生的想象。幸运的是,书中吴为的女儿禅月成了一个独立、自主、有文化的新时代女性,逃脱了命运的轮回,将命运牢牢地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算是完成了家族三代女性未实现的遗憾。
四、《无字》中男性的女性观念
在中国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传统观念和男性叙述方式一直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无论当前社会如何发展、社会形态如何变迁,且无论“讲故事”的人处于什么位置,男权意识始终存在,文学作品中始终表现出男性意识特征,对于男性知识分子而言,他们有着异乎寻常的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这种男性和女性作家之间的身份归属差异性是必然存在而不能够被忽视的。女性作家的创作也没有真正从传统意识形态的束缚中摆脱出来,在张洁的作品中,经常传达出一种不够理性地对男性的愤怒与谴责的情绪,缺乏一种豁达冷静的态度,无论是对爱情的追求还是忠贞婚姻的渴望,书中人物都充满了悲剧色彩,充斥着对父权文化的不满与失望。
顾秋水与胡秉辰是吴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也是给吴为带来伤害最深的两个人。顾秋水作为丈夫和父亲,抛弃了叶莲子母女,顾秋水对母亲的伤害给年幼的吴为带来了一生的阴影,使吴为对男性由此产生了惧怕的心理。顾秋水实际上是一个不负责任又想两全的人,他一边拥着情人,一边又想着如何能不亏欠妻子。同样的,胡秉辰在已有妻室的情况下依然向吴为伸出了手,在厌烦了之后也是冷漠无情地将吴为的一切付出置若罔闻。在张洁的笔下,男性不具备传统观念中任何美好的品格,仅仅是将男性的劣根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依仗着千百年来吃人的封建礼教,他们认为世界本是如此,那就应该如此。他们把女人看作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看作是操劳家务、生育孩子的机器,看作是没有感情、没有喜怒忧惧的附属品,喜欢的时候就说上一堆海誓山盟的情话,厌烦的时候就狠狠地踢到一边。从《无字》中,人们看到了猥琐丑陋、毫不负责的男人形象,但看到的女性却都是坚韧不屈、善良勇敢、自立自强的,人们不禁反思,世人为女性打造了重重枷锁,编制了无数的条条框框,要求女性“三从四德”,那要求女性遵从传统美德的男性自身又是怎样的面貌呢?即使在两性高度平等、话语空间极其开放的今天也是人们仍然需要思考的问题。
五、结语
或许是由于女性作家在文学领域相较于男性作家的“失语”,又或许是张洁的作品都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人们对这本《无字》也是各持立场,有读者认为要警惕极端的女性主义的反噬和抬头,有人则认为张洁的《无字》正是警示现代女性跳出传统封建观念的束缚,消除对男性的依附和幻想,从而关注自身价值的追求和个性的解放。但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人们对于两性平等话题的讨论并不是为了争取某一方的胜利,也不是就此以一概全否定所有的男性从而建立起一个“女性乌托邦”。
纵观张洁的多部小说,例如《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中,都体现了女性意识的自我觉醒,可以说,张洁是“悲观着的清醒者”,在《无字》中,张洁想要表达的是女性内向度的自我审视才是女性意识觉醒的根本动力,随着社会民主平等思想的深入,父权体系将逐渐被消解,女性将被赋予更广阔的话语权和发展空间,但外在的推动往往无法实现女性彻底的解放,只有女性自身打破对男性多情的幻想,逃离出男性的凝视,抛弃虚假的自我而实现女性真正的自我。
传统的女性观念和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女性实现自我价值路上最大的羁绊,女性要克服的不仅是残存着父权文化的社会环境的束缚,还要突破自己亲设的“牢笼”,尽管随着时代的变迁,传统女性观念也在不断进步,但女性的独立、平等、自由与两性和谐将始终是人们终生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