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特雷瑟维《本土卫士》中的历史叙事
2022-12-17乔昊阳
◎乔昊阳
(新疆大学外国语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2)
一、作品简介
《本土卫士》(NativeGuard)是娜塔莎·特雷瑟维荣获2007年度普利策诗歌奖的一部诗集。该诗集聚焦美国内战期间服役的南方路易斯安那州的黑人本土卫队,将诗人个人的成长记忆和美国的国家历史交织在一起,为长期“缺席”“失语”的“精神流亡者”——美国非裔群体发声、正名,颠覆了美国主流权力话语,重构了非裔族群共同的记忆归属。
路易斯安那州的黑人本土卫队多由逃奴组成,负责看押被拘于密西西比州船岛的南军白人战俘。战争过后,船岛为南军俘虏立碑纪念,而北军的黑人军队却长久沉入旧档,直到特雷瑟维在《本土卫士》中拂去它长达一个半世纪的积尘。诗集《本土卫士》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诗人回忆了自己和母亲的早年生活,特别是其少年丧母的创伤经历;第二部分则以一位虚构的黑人本土士兵的身份讲述美国内战期间驻扎船岛的故事;在最后一部分,诗人讲述了自己作为黑白混血儿在密西西比州的成长经历,将个人的经历融入到更为广阔的美国非裔族群以及美国南方的历史中。个人记忆与族群历史相互映衬,这部诗集既是诗人对母亲的哀悼,又是对本土黑人士兵的悲剧故事和非裔群体被刻意埋葬或忽略的历史的哀悼。
二、内战期间黑人悲惨历史的再现
在该诗集的开篇诗歌《时空理论》(“Theories of Time and Space”)中,特雷瑟维写道:
你可从此处到达彼处,尽管
无法回到原点。
所到之处
你都不曾涉足。试试:
沿密西西比49号公路一路向南,
……
在尽头的海滩,加尔夫港码头,
……
穿过这片人造沙滩,绵延26公里的沙
倾泻在一片红树林沼泽——掩埋了
过往的地貌。你只带上
必须携带的——记忆之书,
和书中偶有的空白页。在码头
你可登船前往船岛,
……(2006:7)
诗歌表达了,由于过去之“地貌”便无法被完整、客观再现,造成“记忆之书”的“偶有空白”,导致人们“无法回到原点”。然而,带上“记忆之书”,跟随诗人描绘的文学地图,人们仍然可以追溯历史——仍可“从此处到达彼处”,获得全新的历史认知——到达众多“未曾涉足”的地方,挖掘掩埋在深处、被抹去的历史,以期寻回民族共同记忆,为广大同胞发声、申诉。
在该诗集的同名组诗中,诗人便参考了内战时期的相关传记和日记等文献,虚构了一位内战期间服役的黑人本土士兵,并将其作为叙事者,以战地日记为叙事形式,借底层人民之口,展现了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重大历史演变,以及身陷其中的个体所遭受的巨大心灵创伤。在这则由十篇“日记”构成的组诗中,这名黑人士兵回忆了其艰辛的为奴经历,记录了与白人战俘的互动、战争于普通百姓的伤害、以及黑人士兵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甚至屠杀等。在组诗的第一首诗歌《1862年11月》 (“November 1862”)中,这位士兵讲述了他为奴三十三年的经历,以及他写下这些日记的初衷:
三十三年的历史铭刻在背。
如今我用笔墨
记录,一本私密的书,不受
残缺多变的记忆所诱。
这些记忆模糊了
奴隶主的鞭刑,加深了奴隶的鞭痕。(2006:28)
在此,诗人塑造了一位被“解放”后转而投靠北军的黑人士兵:他生而为奴,至今已被奴役了长达三十三年之久,虽然已重获自由(名义上)并被北军收编,但是他仍不想忘记他屈辱的前半生。于是,作为创伤记忆的真正承载体,这名黑人士兵意图用个人的记忆书写,来对抗“残缺”而又“多变”的历史记忆。然而,身份的转变并没有带来命运的好转:虽然身为北方联邦军的一员,这些黑人士兵在战场上却承受着并不亚于奴隶时期的繁重体力劳作和非人对待。在诗歌《1862年12月》(“December 1862”)以及两首题为《1863年1月》的同名诗歌(“January 1863”)中,诗人写道:
我们挖战壕,
为军队运输重型装备,并不比以前轻松。
我听到上校称之为
“黑鬼的工作”。一半的配给量
却做同样的活。(2006:28)
然而,如此繁重的劳动并未换来联邦军的善待:他们被称为“供应单位”(supply units)而非“部队”(infantry),甚至由于缺少充足的口粮和其他必需品,而不得不“从南方邦联丢弃的房子里捡些”诸如糖、盐等“需要的东西”(2006:29)。这本日记本也正是这位士兵在南方失地拾荒所得,也因此“几乎写满别人的文字”,然而现在却和他的文字“重叠、交叉”,他们蕴藏在深层的故事也“相互交织着”。诗人随后在两首《1863年1月》中,反复提及“交错”“交织”:诗人感叹“历史何其交错”(how history intersects),描写黑人干活时脱掉上衣露出的伤疤“纵横交错像日记本里的线条”(crosshatched like the lines in this journal)(2006:29)。诗人在此用“伤疤”和“线条”喻指黑人的创伤记忆,而北军黑人士兵与南方黑奴遭遇的相互交织,正是他们历史和命运的交错重叠:虽看似时过境迁,这些黑人从奴隶变成军人,从种植园来到战场,但其被奴役的本质仍未改变。不仅如此,这些黑人士兵还遭受了来自对方甚至本方阵营惨无人道的屠杀。诗人在《1863年4月》(“April 1863”)中写道:
身着蓝色制服的白人水手向我们开火,
好像我们是敌人。我本以为
战斗已结束,之后却见一人倒在
我身旁,双膝跪地状似祈祷,
……
每一支枪口升起的烟雾
像一个离去的灵魂。上校说:
“一次不幸的事件,
他们的名字将被用来装点历史的篇章。”(2006:31)
此处,“一次不幸的偶然事件”正是诗人对官方宏大历史叙事的反讽。正如新历史主义者史蒂芬·格林布拉特所言:“小细节能展示更宏大的事物属性”,一些不重要的片段、遭遇的偶发事件,能对整个文化进行分析,因为在某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会涉及到人类基本的、共性的东西。但是,官方历史对于这次事件却各执一词。例如,《感谢上帝——我的一个非洲军团:上校南森W.丹尼尔斯的内战日记》(ThankGodMyRegimentanAfricanOne:The CivilWarDiaryofColonelNathanW.Daniels,2000)对于帕斯卡格拉战役的叙述如下:1864年4月9日,180名黑人和他们的军官来到陆路,计划与南方邦联在密西西比交锋,在经过小型的冲突之后,当码头上的黑人军队准备撤退时,船上北方联合军并没有将炮艇瞄准即将到来的南方军,而是对着这些黑人士兵开火,造成数名本土卫队战士伤亡。而学者霍兰斯沃斯在其专著《路易斯安娜本土卫队:内战中的黑人军事参与》(The Louisiana Native Guards:The Black Military Experience During the Civil War,1998)中的说辞却是“北军炮弹射程没有达到”,从而导致同阵营黑人士兵伤亡。最后,诗人在组诗中的最后一首《1865年》(“1865”)中再次以这位黑人士兵的口吻回忆了另一起屠杀事件:“在白人旗帜下投降却仍遭到屠杀/——皮洛堡垒的黑人大屠杀;/……腐烂的尸体——我们踩在/绞刑架上,却渐已忘记。真相需要诉说”(32 特雷瑟维)。诗人在此参考了史学著作《忧郁的黑人士兵:内战时的非裔美国军队》(Black Soldiers in Blue: African-American Troops in the Civil War Era,2002)的相关记载:1864年4月,南方邦联军队袭击皮洛堡垒,有报道称,在控制了堡垒后,邦联军队不顾已经投降的黑人军队,被命令扫射黑人士兵,这次事件被称为“一次随意的大屠杀”。诗人再次通过一起“偶然”的屠杀将种族偏见和仇恨等恶行公之于众,为黑人士兵乃至非裔族群表达了强烈的权力诉求。
在诗集的最后一首诗歌《南方》(“South”)中,诗人的视野从广阔的历史空间回到当下,回到南方独特的自然景观中。诗人漫步松林,树林由上到下的光影变化构成了“明与暗的辩证法”(a dialectic of dark and light),这种明暗对比正暗示了白人与黑人、南方与北方、记忆与遗忘的对立;而“林下交错纵生的植被”(tangle of understory)则成为了诗人表达“交错”“纠缠”的另一重要意象。而后,诗人再度来到那条公路尽头的沙滩,缅怀被黄沙掩埋的植被、地貌,缅怀被北方文明侵占、放逐的南方;同时也对开篇诗歌《时空理论》(“Theories of Time and Space”)予以呼应。接下来,诗人的视角再度切换,先后来到承载世代南方人记忆的棉花田,黑人士兵战斗、牺牲又被埋葬的内战战场,同时给予诗人身份和“罪名”的故土——密西西比州。时间与空间就在诗人神奇的遐想中几度出现,勾画了一幅厚重而又广阔的美国南方图景。
三、非裔苦难史的创造性重构
特雷瑟维在其历史叙事中多次运用了希腊传统“绘画诗”(ekphrasis)这一跨媒介书写方式,将视觉艺术与文字艺术相结合,通过文字再现摄影、绘画等视觉艺术作品,突破了单一的文字媒介,形象生动地再现了20世纪美国南方非裔生活的同时,也参与到视觉艺术作品所反映的非裔历史的建构以及作品中主、客体权力关系的讨论中。
在诗集的若干篇绘画诗中,诗人通过对一系列历史文献照片和绘画作品的创造性重读,再现了20世纪美国南方棉花经济的狂热与衰退、采棉工的艰辛生活、密西西比特大洪灾中黑人逃难者的悲惨遭遇,种族隔离制度下黑人儿童无法正常接受教育的惨状、以及内战给人民身心带来的巨大创伤。
其中,在题为《密西西比历史文献中的几个场景》(“Scenes From 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Mississippi”)的组诗中,诗人重构性地解读了文献中四张分别题为《棉花大王》“King Cotton,1907”《图像》“Glyph,Aberdeen 1913”《洪水》“Flood”《你迟到了》“You Are Late”的老照片,展现了从20世纪初的棉花经济狂热到种族隔离时期、横跨半个多世纪的南方黑人生活图景。
一方面,诗人通过重读记录美国南方非裔群体的历史照片,介入到其族裔历史的言说与重构行为中。组诗中描绘的第一张照片——拍摄于1907年的《棉花大王》记录了彼时美国南方棉花经济鼎盛时期,时任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到访密西西比州维克斯堡市时的盛况。画面中,城市的主干道两旁旗帜飘扬,一捆捆棉包堆叠成一道拱门,条幅上赫然写着“棉花,美国的王”(Cotton,America’s King),黑人小孩骑在高高的棉垛上向下挥舞着旗帜,他们周围仍是一堆堆向上耸立的巨大棉垛。然而,殊不知,这一切繁荣背后却暗藏危机——“南方的倒退”(south’s countermarch):仅仅两年后,棉花遭遇严重虫灾,引发了大面积的饥荒。通过对历史照片的再解读,诗人用文字再现了二十世纪初期美国南方棉花经济的狂热景象,打破了媒介的界限,参与到视觉艺术作品所反映的美国南方非裔历史的重建中(陈洪波2021:34)。在诗中,诗人多次运用了“上/下”“前/后”等方位隐喻,如“棉花向上高耸”(cotton rise up)和“旗帜向下挥舞”(flags wave down)的反复并列出现,形象地彰显了棉花于美国南方乃至全美经济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同时,诗歌开头即描写到为迎接总统的到来,道路两旁的旗帜“沿街一路向前飘扬”(flags wave down the street),乐队也将“列队游行”(march),然而最终,总统穿过棉垛垒砌的拱门,“背对人群”(back to/toward us)朝向象征未来的道路前方走去,任凭即将“衰败”“后退”(countermarch)的南方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所淹没,此处前与后、前进与后退等背反方位词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喻指着北方的崛起与南方的没落、光明的未来与被湮没的历史,表达了诗人对昔日南方的追忆与哀悼和对的谴责。
另一方面,诗人通过解读照片、绘画等视觉艺术作品,探讨其中“拍摄者和被拍摄者、绘画者和被画对象之间的权力关系”(程昕2021:27)。在组诗的第三首诗歌《洪水》(“flood”)中,诗人描绘了一张记录1927年密西西比河洪灾——美国治河史上有记载以来最大的一场洪灾的历史照片。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不仅吞没大片土地,更将政治时局、金钱市场、种族矛盾通通裹挟其中,掀起一股撼动整个美国社会的巨浪。在这场灾难中,黑人平民遭受了来自自然灾害和种族主义的双重生命威胁。只见画面中:在水位暴涨的河面上,几个黑人乘着驳船试图靠岸,而国民警卫队的士兵却据守在堤坝上手持枪械对准他们,黑人们呆站着,孩子们姿态僵硬、双手抱膝,其中一个甚至手捂胸口、做出效忠的手势;画面中的黑人们凝视着镜头,一如卫兵和摄影师通过镜头凝视着他们。此时此刻,黑人——一个长期被白人凝视的他者、一个被剥夺了“看”及如何“被看”的权力的种族,一反往常的被动姿态,勇敢地直视镜头,反抗来自白人的视觉暴力,为自己在凝视中争取更加主动的主体位置甚至反凝视的权力,并最终和诗人一道,为其种族建构自我身份、历史创造出可能性。
在诗歌的最后,船上的黑人难民注视着他们与河岸之间那道“充满泥沙的裂口”(muddy cleft),那道裂口和瞄准镜、摄像头的“光圈”(aperture)一样,都是“时间的缝隙”(chasm in time)。而诗人要做的,便是填补这时间的裂痕,将这群“历史的流亡者”(refugees from history)带到时空之彼岸(disembark)。
四、结语
在诗集的结尾诗歌《南方》(“South”)中,特雷瑟维引用了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E.O Wilson)的“人类是唯一一个会遭受心理流放的物种”(2006:46)作为题记。诗人作为一位生长在美国南方的非裔族群中的一员,是这片土地上名副其实的“精神流亡者”。在诗集《本土卫士》中,诗人将主流历史叙事中被迫“失声”的弱势群体设置为言说主体,赋予了那些被主流社会长期边缘化、轻视、遗忘、甚至抹除的群体以话语权,并通过“绘画诗”这一独特的跨媒介书写形式,参与到非裔种族历史和身份的建构中,实现了这一群体历史以及社会权力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