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和超越迪韦尔热:选举制度、社会裂隙与政党数量
2022-12-16刘颜俊王晶晶
刘颜俊 王晶晶
内容提要 自迪韦尔热以来,比较政治学对政党数量及其影响因素的探讨不断演进。“迪韦尔热定律”强调选举制度对政党数量的影响,揭示选民和政党精英的策略性行动为重要机制。后续研究聚焦于机制发生的条件性因素,修正并深化了该定律。“社会裂隙”概念的引入及对裂隙政治化的研究,挑战了制度主义解释带来政治社会学解释的勃兴。晚近交互模型的持续推进表明,社会裂隙是政党分化的根本动力,选举制度等因素调节其影响。未来研究可挖掘影响选民和精英策略性行为、社会裂隙政治化及其互动的因素,重视不同国家政党政治的情境性,改善社会裂隙的概念化和测量等,以推动和拓展这一研究议程。
政党数量是一国政党制度的重要特征。不论政党的创建与分裂,还是合并与退出,抑或各政党在议会中的相对影响力,都可通过有效政党数量来刻画。美国是两党制的代表,英国常在两党制和三党制间徘徊,而非洲国家政党数量多且不稳定。同一国家政党数量在不同时期也有变化。新兴民主国家在奠基性选举(founding elections)前后常涌现众多政党,但随着选举活动常态化,政党数量往往缩减至较稳定的状态;成熟民主国家在经历社会或制度变革后,政党数量也会改变,这常伴随旧政党的消亡和新政党的产生。哪些因素影响了各政治体的政党数量,并决定了其所能容纳的政党数量的天花板?这是比较政党政治研究中的重要问题。
自莫里斯·迪韦尔热(Maurice Duverger)对政党数量的经典研究出现以来,学界围绕这一议题产生了大量争论和不断演进的成果。本文介绍和评述这一议题如何演化、修正并最终实现超越。具体来说,文章首先回顾“迪韦尔热定律”(Duverger’s Law)的提出及内容;其次,梳理评析晚近研究如何聚焦于选民与政党的策略性行动得以实现的条件因素,修正并深化对“迪韦尔热定律”的探讨。再次,重访迪韦尔热原始文本中颇受重视但被“迪韦尔热定律”所遗漏的社会性因素,由此评析社会学解释路径如何经由“社会裂隙”(social cleavage)概念及其政治化的讨论丰富和拓展了政党数量的研究。最后,检视分析了交互模型对先前两种路径的超越及其仍存的瓶颈。
“迪韦尔热定律”
20世纪初,英国工党的崛起打破了保守党和自由党两党分立的局面。工党议席稳步增长,在1922年选举中超越自由党成为与保守党分庭抗礼的第二政党。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似乎从两党制转向了三党鼎立。英国政党制度此前被视作盎格鲁-萨克逊国家两党制的代表。学者们曾试图从盎格鲁-萨克逊人的种族特征、英国人的竞赛本能、议院的议席排列方式等解释两党制在盎格鲁-萨克逊国家的兴盛。然而,迪韦尔热认为,这些解释有很多反例,如20世纪上半叶英国的三党分立局势,美国下议院议席同样是半圆式排列但却是两党制根深蒂固的国家。于是问题在于:除了考察每个国家特异的历史进程外,能否找到一个普遍的影响因素?
迪韦尔热观察到,英国工党的强势崛起使处于弱势的自由党要么选择融入保守党阵营,要么继续独立参选。若继续独立参选,在简单多数制下,随着选票份额的流失,自由党在选票-议席转化会上很不利。同时,随着议席数量不断减少,自由党选民会策略性地将选票投给保守党以尽量避免工党拿到更多席位。由此,作为第三政党的自由党逐步退出选举舞台,英国再次回到两党制。①与英国类似,20世纪上半叶,随着普选权的确立,比利时社会主义政党的崛起冲击了原来自由党和天主教党分立的局面。自由党议席一度从60席下降至13席,面临被排除出选举舞台的风险。为避免独自面对社会党的挑战,比利时天主教党推动了比例代表制改革。比例代表制甫一确立,濒临淘汰的自由党便重获生机,促成了比利时三党鼎力的局面。
基于这些分析,迪韦尔热提出了选举制度与政党数量间关系的经典假设:简单多数制有利于两党制;两轮投票制和比例代表制有利于多党制。他坦言,比例代表制与多党制间的关联不宜夸大。比例代表制与其说能促进新政党的产生,毋宁说是倾向于维持在其确立时期已然存在的政党竞争格局。迪韦尔热称,第一条假设最接近一条真正的社会学定律。②这一假设被后来的学者总结称为“迪韦尔热定律”。③
随着“有效政党数量”计算方法的普及④和数据的日益丰富,许多研究试图检验“迪韦尔热定律”。马修·辛格(Matthew M. Singer)分析了53个民主国家和地区的6745场选举发现,当选区规模为1时,简单多数制选区易形成两党分立局面。此外,尽管比例代表制下的有效政党数量略多于简单多数制,但仍少于两轮多数制。当采纳混合选举制时,无论混合比例制还是混合多数制,小党得票比例比在简单多数制下都更高。⑤史蒂文·里德(Steven R. Reed)也发现,随着简单多数制改革在意大利的推行,绝大多数选区前两名候选人的得票比例更集中,有效候选人的数量也明显缩减。⑥简单多数制在少数国家也可能与多议席选区规模结合,此时其还能削减政党数量吗?里德发现,在简单多数制和中选区制相结合的日本,随着选举一次次进行,有效候选人数量会逐步贴近选区规模加1。⑦加里·考克斯(Gary W. Cox)解释道,工具理性的投票者会策略性地投票给在当选边缘的候选人,从而使选票份额集中在前M+1个候选人身上(M为选区规模)。⑧
迪韦尔热指出简单多数制对政党数量的削减依赖于两种效应:“机械效应”(mechanical effects)和“心理效应”(psychological effects)。机械效应发生在投票后,是选票-议席转化公式的效应,即简单多数制下的选票-议席转化公式给大党带来与其支持率不成比例多的议席,并严重惩罚了第三政党等较小党派。心理效应发生在投票前或投票时,是政党和选民预期到机械效应而做出的策略性行为。⑨面临机械效应下歧视性的议席分配状况,第三政党为避免浪费选举资源,会停止在那些获胜无望的选区推举候选人。长此以往,第三政党要么选择融入更有竞争力的党派,要么逐渐被选民抛弃而退出竞选舞台。同时,由于机械效应的围栏作用,新兴政党也很难构成对既有两党制的冲击。同样,选民会发现如果坚持支持第三政党,极可能浪费选票。为避免自己最不认同的政党获胜,选民往往策略性地支持他相对更认同且最有机会赢得选举的政党,这样选票往往会集中在两个最有竞争力的政党身上。简言之,即便面临现有政党的分裂或新政党的崛起,简单多数制下的政党精英和选民的策略性行为也更倾向于维持或形成两党制。
晚近研究以严谨的实证策略揭示了机械效应和心理效应。托马斯·藤原(Thomas Fujiwara)发现,随着选举制度因外生因素从简单多数制变为两轮绝对多数制,巴西市长竞选排名前二的候选人得票比例下降,而排名第三及之后的候选人的得票比例显著增加,这意味着策略性投票减少。这一效应在强竞争选举(排名首位的候选人得票率低于50%)中更明显。⑩安德烈·布莱斯(André Blais)等人则利用同一场选举中的两票(即1996—2005年混合制下日本下议院选举的简单多数选区和比例代表制选区各一票)和不同选举公式下同时进行的两场选举(即1971—2003年瑞士采用比例代表制的下议院选举和采用两轮投票制的上议院选举),分离了选举制度的机械效应和对政党与选民分别的心理效应,发现机械效应在瑞士起主导作用,而日本则经历了机械效应主导、政党与选民的心理效应主导到三者影响持平的变化。当政党和选民没能根据预期的选举制度的激励调整行为时,机械效应就起了主要作用。约恩·菲瓦(Jon H. Fiva)等对挪威市议会选举改革的自然实验研究发现,心理效应和机械效应对议会中政党数量的影响近乎平分秋色,心理效应中政党精英的影响更突出。简单多数制的机械效应是选举公式的客观效应,能被即刻观察到。心理效应则是逐渐发力的过程,它需要选民和政治精英的预期、激励及策略性介入,对这一极具变异性机制的不断探索和洞见,修正和深化了“迪韦尔热定律”。
“迪韦尔热定律”的深化:围绕策略性行为机制的讨论
“迪韦尔热定律”在许多现实实践中得到证实,但也存在不少偏离。研究发现,简单多数制常并不能将选区层面的政党竞争缩减到两党。正如英国所展现的,简单多数制下两党制的形成是一个动态均衡的过程。其中,选民和政党的策略性行动是否发生,多大程度上发生是一个关键机制。哪些因素促进或抑制了策略性行为?选民和政党的策略性行动在现实中表现如何?对这些问题的后续研究,修正并深化了“迪韦尔热定律”。
策略性投票在催生两党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即便对成熟民主国家里久经考验的选民而言,其也并非普遍、不受限制。例如,英国近六成选民即使在掌握了充分的选举信息,可以辨认出两个最具竞争力的政党但又不能预测哪一个会赢得选举并能对政党做出偏好排序时,仍会选择投票给第一偏好的政党。这印证了考克斯的分析:当预期相当一部分选民坚持自己的第一偏好时,或当某一政党优势明显以至于不管其他小党派支持者是否坚持第一选择都对选举结果无影响时,抑或选民更看重长远利益时,会倾向表达性投票而非策略性投票。例如,西班牙部分选民就出于族群考虑而排斥策略性投票。此外,选民也会通过表达性投票表示抗议,以引起某些政党的政策转变。由于这些表达性投票的存在,即使在成熟民主国家中,第三政党也没有完全从竞选舞台上消失。
策略性投票是“民主学习”的结果,尤其在新兴民主国家。玛吉特·塔维茨(Margit Tavits)等提出了策略性投票的发展论。民主转型初期,由于选举经验、政治提示(cues)和相关信息的缺乏,选民常没有充分认识到策略性投票的作用,或是难以衡量不同政治选择的结果。随着选举一再进行,日益积累和更新的选举经验,不断增长的媒体、民调信息及政治知识教育了选民,促进了策略性投票。中东欧新兴民主国家的案例表明,随着选举经验的累积,“废票”比例大幅度、持续性减少。一项模拟简单多数制下选民投票的实验室实验也发现,被试者需要时间来熟悉和适应投票系统以习得策略性投票,从而将选举结果稳定在两个候选项上。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研究发现,随着时间推移,政党精英的行为也更具策略性。克里斯托弗·雷蒙德(Christopher D. Raymond)等指出,新兴民主国家初期,选民和政治精英缺乏互动,双方很难形成策略性行为。而随着民主经验的积累,策略性行为相应增加,选举结果也更趋近于迪韦尔热均衡。
民主经验可能受到路径依赖的影响。第三波民主化国家中拥有民主选举历史的国家奠基性选举中废票较少;民主中断时间越短,废票也越少。值得指出的是,选举制度也影响民主学习。较之比例代表制等宽容性选举制度,以简单多数制为代表的限制性选举制度——因其对失利者的惩罚更严酷——会加速选民和政治精英民主学习的进程。因此,在简单多数制的新兴民主国家中,政党数量会在奠基性选举后迅速缩减。
民主学习也要求一种制度化的政党政治。如此,政党的政治立场及其代表的群体才能一以贯之,从而减轻选举的波动性,促进选民的策略性行为。由于政党制度化水平低,新政党频繁出现、政党联盟摇摆不定,蒙古选民难以预测选举前景并进行策略性投票。这使得即使在简单多数制下,蒙古的选举结果也常偏离迪韦尔热定律。布莱恩·克里斯普(Brian F. Crisp)等发现,新选举规则、新政党的进入、以往选举的波动性、大选区规模都可能阻碍策略性投票,其中新政党的进入造成的影响最大、最一致。
如果策略性投票是迪韦尔热均衡的核心机制,那么对相关促进或抑制因素的讨论,有助于解释何时简单多数制更可能导向两党制。但若它并非首要机制,或也受到政党精英策略的影响,聚焦于策略性投票的研究的解释力就会比预期弱。基于策略性政党形成与竞选的形式模型显示:简单多数制下,策略性投票可能产生两个政党也可能产生一个政党的均衡,真诚投票可能产生两个或三个政党的均衡。策略性投票在现实中比例可能不高,即使普遍存在,选举结果也不完全符合“迪韦尔热定律”。相比选民,政党精英的策略性行为可能在实现迪韦尔热结果中发挥了更大作用。理查德·卡茨(Richard S. Katz)等对卡特尔政党的研究就表明,在位政党可能共谋、结盟,用国家资源确保自身地位,将新来者拒之门外。一项对中东欧国家的分析发现,被视作降低腐败和私人影响的选举公共基金,在实践中不成比例地向大型政党、在位政党倾斜。这对政党数量有显著的削减影响。若政党联合起来比各自竞选更可能超过选举门槛、吸引策略性选民、改善选票-议席比值,他们就会利用选举的规模经济,策略性地形成政党联盟。政党联盟的出现会削弱简单多数制与两党制的关联。例如,由于政党联盟的存在,意大利政党分化的结果趋近于两大政党阵营的对立,而并未演化出两党制。
为全面考察选民和政党精英的策略性行为对两党制形成的作用,亚当·齐格菲尔德(Adam Ziegfeld)总结了策略性机制运行的四个阶段。首先是竞选前的政党组建。考虑到简单多数制对大党的倾斜,新兴政党或政治精英更可能策略性地加入最具竞争力的两个政党阵营(strategic party formation)。其次是同样在竞选前的精英共谋(elite collusion)。当现存政党超过两个或现有政党制度未能吸纳新崛起的政治力量时,为合理分配竞选资源,政党精英间可能通过利益交换以协定在特定选区避免相互竞争,从而将各选区的候选人限制在两个以内。再次是选举过程中的单边退出(unilateral withdrawal)。当前两个阶段的策略行为都失败了,获胜的可能性很小,处于劣势的政党会选择退出竞选,仅留下两个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最后才是选民的策略性投票阶段。当政治精英的策略性行为都失败了,选民的策略性投票仍可能将有效政党数量限制在两个以内。这四个阶段构成渐次展开的时序过程,前三个阶段的策略性行为都由政党或政治精英主导。对印度的分析表明,在实现迪韦尔热结果的选区中,49%仅涉及精英共谋和单边退出,22%仅涉及政党的策略性组建,12%仅涉及策略性投票。其中,涉及精英共谋的选区占比44%,是所有四个因素中占比最大的。策略性投票似乎没有预期的那般重要,精英的策略性行动反而发挥着更重要的影响。
齐格菲尔德的研究并不意味着对策略性投票机制的否定。在他对加拿大和英国的分析中,策略性投票是主导机制。这提示,不同国家的政治社会情景影响着选民和精英策略性行为的相对重要性。结合前述有关研究可推理,策略性投票在印度选举中作用较小与其选举信息缺乏、精英和选民之间民主学习的鸿沟有关,这给予了精英的策略性行为以更大空间。最近的研究表明,印度选民的策略性投票受制于选举信息的缺失和政党制度化的低水平。随着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印度选区层面的政党分化程度会降低。同时,教育对选民策略性投票的影响受到选民所处的信息环境的调节。当选民处于选举信息较稀薄的环境时,策略性投票依赖于独立获取信息的能力(即受教育水平);当选民处于选举信息较丰富的环境时,即使受教育水平偏低,选民也会得益于信息的溢出效应而成功地进行策略性投票。新近研究愈发重视信息,尤其是竞选释放的信息的作用,这将精英与选民的策略性行为结合起来。当政党追求全国性政党的定位时,或当规模化使其竞选弱势选区的边际成本下降时,政党和竞选者会更坚定,这会鼓励选民进行表达性投票。安德烈·日尔诺夫(Andrei Zhirnov)发现,在加拿大,竞选花费的高离心主义(centrifugalism,以未当选的候选人的竞选花费占选区总竞选花费的比重来衡量)阻碍了选民对头两号候选人的正确判定及策略性投票;在印度,政党竞选持续时间越长的选区,策略性投票也越多。这些研究表明,未来研究需要纳入更丰富、异质和动态的时空及情境因素,并关注选民和精英策略性行为的互动性影响。
重新发现迪韦尔热:社会学解释的勃兴
自“迪韦尔热定律”之后,学界从不同角度探讨了简单多数制产生效应的机制条件,但这种制度主义视角忽视了迪韦尔热原始文本的丰富洞见。迪韦尔热不认为简单多数制与两党制、比例代表制与多党制间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在他看来,选举制度类似于制动装置,它能够刹住或加速政党分化,但它并非政党制度的根本驱动力。当政治体本身已出现两党制趋势时,机械因素和心理因素会推动两党制的最终形成。但如法国这样的国家,多党竞争具有深远的社会历史根基,即使采纳简单多数制也未必产生两党制。吸收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观点,迪韦尔热强调,在政党分化问题上,意识形态、社会经济结构等发挥着决定性作用。这些被后世忽视了的论述引发了政治社会学解释路径的到来。
从根本上说,政党源于社会分化与冲突。民主政治中,政党是凝聚团体、表达立场和展示冲突的代理主体。竞争、冲突和妥协构成政党活动的重要内容。西摩·马丁·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和斯坦·罗坎(Stein Rokkan)将政党制度变迁的动力归结为“社会裂隙”,被忽视的社会学解释回到政党数量研究中。语言、宗教、种族、阶级、政治认同等构成常见的社会裂隙线。政党沿社会裂隙线产生。社会利益和认知冲突越严重,社会裂隙越多,就越要更多政党来代表。社会裂隙间的关系结构也对政党体系有重大影响。当社会裂隙间重叠强化时,社会冲突围绕较少或单一维度展开,需要较少政党进行政治代表;当社会裂隙越横切交叉(cross-cutting)时,社会冲突就越可能是多维度的,需要较多政党代表特异的群体。这意味着,在选举制度之外,社会裂隙也影响到策略性的政党组建和竞选。
社会裂隙“冻结”了政党体系并将政党数量稳定在特定水平。当旧的社会裂隙的重要性消退、新社会裂隙涌现时,政党体系开始“解冻”。例如,在近代工业革命和民族国家革命的塑造下,欧洲政党竞争曾长期围绕阶级和宗教裂隙展开。20世纪60年代以来,后物质主义“静悄悄的革命”,推动多元文化、女性主义、环保、LGBT权利等构成政党竞争的重要议题。随着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全球化的发展及冲击,欧洲社会中围绕移民、欧洲整合、贸易等议题的跨国裂隙(transnational cleavage)出现。党内异见和新政党就会沿着新的社会裂隙线涌现。在近代欧洲,政党是回应已制度化的长期社会分裂的产物,而现在他们迅速、主动加入新社会分裂的形成中。以法国国民阵线、德国选择党等为代表的极右翼或民粹政党冲击着欧洲政党格局。欧洲政党和政党体系来到一个变迁的关键节点。
以社会裂隙为核心的政治社会学解释不仅削弱了制度主义解释,也使后者面临“内生性”困境。那些具有多党派发育土壤(如多样化的社会裂隙)的社会更倾向选择宽容的选举制度(如比例代表制),真实的因果关系可能颠倒,变为从政党数量指向选举规则。政党本身就是历史和社会情境的一部分。政党一经成立便会建立内部机制及与核心选民的联系,政党制度本身规定着选民吸纳、议题设定乃至选举制度的确立和变更等。当政党意识到选举制度及其政治后果,他们就可能反过来利用或改变选举制度。罗坎提出,阶级裂隙政治化带来的社会主义的兴起和动员、政治家对选票-议席转化的不成比例性(disproportionality)的考虑是20世纪初一些欧洲国家采取比例代表制的两个主要原因。卡莱克斯·博伊克斯(Carlex Boix)和欧内斯托·卡尔沃(Ernesto Calvo)各验证了其中之一,新的研究表明,这两个原因分别作用于选区和政党层面,是互补的。卡伦·雷默(Karen L. Remmer)发现,拉美国家的总统选举制度在民主化期间频繁变化,选举制度的变化主要是由政党竞争及其分化所造成的,后者对于前者的影响比前者对后者的影响更显著。制度主义的解释路径在拉美国家中被倒转。
尽管学者都承认选举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其政治后果的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在研究政党数量的影响因素时可以把选举制度剥离出去。首先,选举制度的设计者并不能完美预测这一制度的各种政治结果。政党通过选举制度的设计来完全操控选举结果并不现实。其次,当选举制度的政治结果本身会影响选举制度的选择时,恰恰某种程度也承认了选举制度对政党制度的影响。基于此,有学者称,选举制度的内生性也许只是一种“幻象”。
社会裂隙本身并不必然成为政治站队的依据,其需要通过政治化被转译到政党竞争中。围绕社会裂隙的政治化能否及如何实现,后续研究夯实和推进了政党数量的政治社会学解释。部分学者认为,社会裂隙政治化的前提是充分发展的公民社会及伴随的竞争性公民团体。例如,中东欧国家公民社会与团体的发育受到限制,导致民主转型初期,能孕育政党的社会裂隙处于潜伏状态。社会经济裂隙的发育不全被认为是俄罗斯政党惨淡经营的重要原因。在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经济发展没有取得长足进步,同时,羸弱的公民社会又限制了政党的动员能力。因此,俄罗斯政党只能围绕改革与反改革的议题相互竞争。也有学者认为,只要存在利益与政治认同的分化,公民社会的不成熟并不会影响选民依据自身偏好做出政治选择。
沿社会裂隙形成的社会群体需达到能够产生政治影响的规模,这是政治精英愿意围绕相应裂隙动员选民的重要条件。丹尼尔·波斯纳(Daniel N. Posner)对赞比亚和马拉维的自然实验分析表明,社会裂隙的政治化程度受群体相对规模的影响。当群体相对规模大到足具政治竞争力时,精英有动力促成社会裂隙政治化,反之社会裂隙不会产生政治影响。有学者发现,只有在各社会群体的规模相对一致时,简单多数制才会催生两位候选人或两个政党。当存在一个较大规模的社会群体(比重超过2/3)时,简单多数制也可能产生两个以上的候选人或政党。因为规模较大的群体有足够票仓去推举两个候选人乃至成立两个政党,而不用担心来自较小规模群体的冲击。
社会裂隙的政治化不仅受选民群体的影响,也受到精英和统治群体的左右。有学者认为,俄罗斯政党制度的羸弱并不源于公民社会的羸弱或社会裂隙线的模糊,而在于其强大的行政权力和金融工业集团通过恩庇-侍从网络为候选人提供了丰富的组织、资金等竞选资源,削弱了同样作为“供应者”的政党的重要性。由于非对称博弈下易遭到政治精英的食言背叛,一些俄罗斯商业精英甚至直接从政、竞争地区议会席位。在西班牙这类脱胎于威权国家的民主政体中,政党和选民间缺乏成熟的二级组织,这使得政治精英与选民间的联系更直接和紧密,从而能更灵活地形塑选民偏好并通过政策来影响社会裂隙的政治化。在墨西哥这样的新兴民主国家中,由于缺乏政党认同和政治知识,选民很易被竞选人说服而改变自己原初的偏好。因此,这类国家中,很难通过社会裂隙和群体规模来预测政党分化与选举结果。在研究新兴民主国家政党分化的社会基础时,除了分析政党的选票结构,还要聚焦政党的特征、领导者的意图及社会群体的实质代表性(如侍从主义)等。这些研究提示,未来研究社会裂隙及其政治化对政党数量的影响时,需要更系统地探讨调节这种影响的条件因素。作为这种努力的一部分,选举制度和政党行为首先被找回来。由此,社会学解释的勃兴构成了超越“迪韦尔热定律”道路上的重要一环。
超越迪韦尔热:交互模型的演进
尽管对选举制度和社会结构均有论述,迪韦尔热更聚焦于前者,也并未提出容纳两种因素的分析模型。社会学解释的兴起和深入推进让学者们意识到,社会裂隙是否及如何政治化既受裂隙本身特征的影响,也受选举制度和政党政治的动态影响。这推动了对制度因素和社会性因素二者间关系的更具整合性、互动性的理解。
李普塞特和罗坎早就指出,代表门槛和多数力量门槛决定了在现存政党策略和选举制度下合并、结盟或联合的收益,从而影响社会裂隙的政治化。政党制度会影响哪种社会裂隙具有政治意义。波斯纳对赞比亚的分析发现,从一党制到多党制的转变使选举的政治舞台由选区层次扩展到全国层次,政治站队也由较小的认同对象(部落)上升到较大的认同对象(语言)。奠基性选举时期的政党竞争也影响着社会裂隙在日后选举中的政治化。奠基性选举时期激烈的政党竞争会“鼓励”一部分政党退出选举或选择合并,从而使特定的社会裂隙从政治竞争中淡出。这种“鼓励机制”也会不断加强“老政党留存”和“新政党退出”的期望,阻碍新的社会裂隙和新政党的出现。
这些研究表明,政党制度和政党竞争动态会反过来影响哪种社会裂隙具有政治意义,这使之前基于静态社会裂隙的社会学解释也面临内生性。尽管如此,社会裂隙对政党制度的独立影响仍不可否认。学者们日益意识到综合两种解释路径的意义。彼得·奥德舒克(Peter C. Ordeshook)和奥尔加·什维佐娃(Olga V. Shvetsova)较早地考察了选举制度与社会裂隙对政党数量的交互影响。他们发现,在族群异质的社会中,选区规模常会抵消政党的增长趋势。奥克塔维奥·阿莫里姆·内图(Octavio Amorim Neto)与考克斯发现,多党制是社会裂隙和包容性选举制度的交互产物,而两党制既可能是限制性选举制度的结果,也可能是社会裂隙较少的结果。学者对交互模型的改进发现,选举制度的包容性程度显著调节了社会裂隙增加政党数量的效应。
新近的交互模型研究多从社会裂隙着眼,主要围绕三个问题展开。第一,在包容性选举制度中,社会裂隙与政党分化间的关系是否是线性的?第二,在简单多数制下,社会裂隙与政党分化间是否还具有相关性?第三,作为前两个问题的衍生,如果社会裂隙与政党分化间的关系是非线性的,那这意味着什么?
雷蒙德发现,在比例代表制这种包容性选举制度下,族群分化与政党分化间的关系曲线有一个“拐点”。当族群数量位于“拐点”左侧时,族群分化与政党分化正相关;当族群数量超过“拐点”时,二者负相关。凯特琳·米拉佐(Caitlin Milazzo)等发现,即使在简单多数制下,有效社会群体数量与有效候选人数量间也呈现一种倒U型关系。在拐点到来前,有效社会群体数量每增长1个单位,有效候选人数量至少增长0.333个单位。这些研究表明,无论在何种选举制度下,社会裂隙与政党分化都存在某种非线性关系。学者们越来越认为,社会学因素是政党制度的根本动力,选举制度调节着社会学因素的作用。
造成这种非线性关系的原因何在?米拉佐等猜测,简单多数制下一定比例的表达性投票以及极端社会多样性条件中,特定政党成为少数族群的投票靶向是主要原因。雷蒙德引入组织生态理论来解释“拐点”:考虑到选票资源的有限性,族群极端多样会限制小型组织的竞争力与生存能力;同时,政党若想掌控政府与政策制定就必须尽可能地建立联合多种族的纽带。因此,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种族极端多样反而会减少政党数量。雷蒙德是在比例代表制下讨论非线性关系的原因的,这一理论解释是否适用于简单多数制仍存疑,并且,也同样缺乏实证证据的支撑。如何解释社会裂隙与政党分化间跨选举制度的非线性关系并提供可能机制间的检验裁决,或可是未来研究的一个方向。
交互模型将选举制度视为社会裂隙发生影响的调节因素,但调节因素往往不止选举制度,行政权力、政治领袖、公民社会成熟度等也构成社会裂隙政治化的条件。鉴于此,希瑟·斯托尔(Heather Stoll)总结指出,以社会裂隙为基础,在“群体的政治化水平”“群体特征”“群体规模”“当前的政党策略”“政党系统的开放性”“选举制度”“政体类型”“先前的社会多样化水平”这些调节因素的作用下,不同国家形成了不同的政党竞争格局。不过,对新兴民主国家的研究已揭示,在不同国家、不同历史阶段,影响政党数量的调节因素不尽相同,因此,研究者需对特定历史和社会情境有足够的理解。
此外,社会裂隙的概念化和异质性等问题也不容忽视,这集中体现为社会裂隙的实证测量难题。不同类型的社会裂隙间存在交叉、从属、独立关系。在不同国家、不同阶段,对政党制度产生影响的社会裂隙类型也不相同,在特定国家发挥作用的一系列社会裂隙之间,也存在影响程度上的差异。鉴于此,研究者反而不得不采取一种妥协的、可操作的方式,将测量限于种族、宗教、阶级等一个或几个指标,尽管这偏离了社会学解释所强调的历史厚度和地方性特征。而且,社会裂隙的历史性和地域性不单就国家层面而言,更体现在地区层面。在特定国家内,基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人口分布、历史文化背景等差异,不同地区内占主导地位的社会裂隙的数量和类型可能不同,因此就不能以国家整体的社会裂隙为基准。正如印度案例所展现的,如果假定社会裂隙在印度的分布是均质的,那可能得出印度的政党分化与社会裂隙不相关这一偏颇的结论。未来有必要将社会裂隙的测量向下推进,回到“迪韦尔热定律”原本所关注的选区层面。
小 结
自迪韦尔热的经典研究以来,对政党数量问题的探讨不断推进着比较政党政治的研究。“迪韦尔热定律”视选举制度为政党数量的决定因素,选民和政治精英的策略性行为是实现迪韦尔热结果的重要机制。后续研究进一步探讨了影响策略性行为的条件因素,尤其通过对新兴民主国家的考察,修正和深化了“迪韦尔热定律”。另一方面,“迪韦尔热定律”的简化概括忽略了迪韦尔热本人对社会性因素的重视。“社会裂隙”概念的引入及对社会裂隙政治化的研究,挑战了制度主义的解释并使其面临内生性困境,也带来了社会学解释路径的找回与勃兴。晚近的研究试图综合制度主义和社会学解释,持续推进的交互模型使学界越来越倾向认为社会裂隙是政党制度形成和演化的根本动力,选举制度等因素调节着社会裂隙的作用。社会学解释及交互模型的兴起使对政党数量的研究在重回迪韦尔热的同时,也更新并超越了原来的框架。虽然大样本跨国或次国家研究面临一些数据困境,但这并不妨碍研究者比较和追踪特定国家政党制度的变迁,由此或能细致剖析、提供有关因果机制的更多理论与证据。就此而言,处于奠基期的新兴民主国家及处于变革期的欧美国家为研究者提供了机会。要言之,未来的研究可关注影响选民和精英策略性行为、社会裂隙政治化及其互动的因素,挖掘不同国家政党政治发展变革的情境,改善社会裂隙的概念化和测量等,以推动和拓展迪韦尔热开创的这一研究议题。
③W. H. Riker, “The Number of Political Parties: A Reexamination of Duverger’s Law”,ComparativePolitics, Vol.9, No.1(1976), pp.93-106.
④M. Laakso, R. Taagepera, “Effective Number of Parties: A Measure with Application to West Europe”,ComparativePoliticalStudies, Vol.12, No.1(1979), pp.3-27.
⑤M. M. Singer, “Was Duverger Correct? Single-Member District Election Outcomes in Fifty-Three Countries”,BritishJournalofPoliticalScience, Vol.43, No.1(2013), pp.201-220.
⑥S. R. Reed, “Duverger’s Law is Working in Italy”,ComparativePoliticalStudies, Vol.34, No.3(2001), pp.312-327.
⑦S. R. Reed, “Structure and Behaviour: Extending Duverger’s Law to the Japanese Case”,BritishJournalofPoliticalScience, Vol.20, No.3(1990), pp.335-356.
⑨R. Taagepera, M. S. Shugart,SeatsandVote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9, p.65.
⑩T. Fujiwara, “A Regression Discontinuity Test of Strategic Voting and Duverger’s Law”,QuarterlyJournalofPoliticalScience, Vol.6, No.3-4(2011), pp.197-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