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语言字母化现象分析

周丽颖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与国际社会的交往越来越密切，许多外来词语以拉丁字母形式或英汉混合形式进入汉语系统，在汉语书面语中涌现出一批含有外文字母的词语，如“WTO（世界贸易组织）”“卡拉OK（电子伴唱机）”“DNA（脱氧核糖核酸）”“UFO（不明飞行物）”“SOS”等。这些符号所指称的事物，已成为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进入信息化时代以来，随着网络技术的迅速发展，互联网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字母因其键盘输入形式的便捷、简洁与内容的丰富，受到网民的青睐，网络语言使用中的字母化倾向明显，字母化词语的表现形式也愈加多样。有的是汉语拼音缩写，如：pyq（朋友圈）、blx（玻璃心）、nsdd（你说得对）；有的是英文字母缩写，如：OMG（oh my god）、IC（I see）、nbcs（nobody cares）；有的是字母与数字、汉字的混合，如：B4、恋爱ing、开心est。网络空间的字母化现象，不仅是人们社会实践的创造性体现，也是社会发展和文化风尚的生动注脚。作为一种语言现象，网络语言字母化是社会及语言发展阶段性的产物，受语言及社会发展规律的支配。

一、网络语言字母化的任意性与理据性

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被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他把语言视作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提出了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原则，并强调这个原则的第一重要性[1]（P102）。上一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索绪尔的任意性原则遭到国内学界的强烈质疑，很多学者都主张语言的理据性，如李葆嘉[2]、王寅[3]等。近些年来，学界对索绪尔的任意性原则作了进一步阐释，认为任意性与理据性具有对立统一的关系，任意性原则中隐含着理据性[4]。作为一种语言表达符号，网络语言中的字母化形式，既体现了语言的任意性，也显示出语言的理据性。

（一）任意性

所谓“语言符号的任意性”，是指语言符号的声音与意义的结合是任意的，二者没有本质的、必然的联系，用什么声音表达什么意义由社会成员约定俗成。比如，在汉语中，“不开心”概念与它的能指“bukaixin”这一声音符号，没有任何内在联系，该概念也可以用其他声音来表示，粤语中即用近似“buhaisen”的声音来表达。语言符号不是稳固不变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并形成新的概念（所指）和音响形象（能指）的组合，新的能指和所指的结合也是任意的。在信息化的今天，网络交流已成为语言生活的日常状态。活跃于网络空间的青少年网民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渴望解构权威，表达内心诉求，逐渐在线上交流中形成了自己的话语体系[5]。这时，他们采用缩写的拼音字母“bhs”来表达“不开心”的内涵。汉语普通话所用的“bukaixin”，粤语所用的近似“不嗨森”的读音，以及网络语言所用的“bhs”，都是由一定社会集团的成员所共同约定的，它们与“不开心”的内涵都没有必然的联系，也是无法论证的。从这一意义上说，任意性给了语言无限的发展空间，丰富了语言的表达形式，使得字母可以取代文字而起到表情达意的作用。

（二）理据性

语言是现实的编码体系，源自现实世界的体验及认知是语言生成的动因[6]。不同语言社团使用不同的语音来表示相同的事物，是有理据可循的，生活环境、文化传统与心理特征等方面的差异，都会对能指的选择产生影响。许国璋指出，语言符号音和义的联系是人为的、理性的联系，而不是任意的联系，它们的结合一定有思想的中介作用[7]。约定俗成是集体智慧的结果，大家在给事物命名时，会根据具体情况选择一个最适合那个语义的语音。索绪尔也认可理据性，他指出，只有一部分符号是绝对任意的，不可论证的，而另一部分符号是相对可以论证的[1]（P184-185）。也就是说，任意性并不是绝对的，音和义并非盲目结合。汉语普通话所用的“bukaixin”、粤语所用的“buhaisen”与“不开心”的内涵原本都是有理据性的，只是经过语言的长期演变，其理据性已变得模糊不清，从而无法论证。不过，我们可以找到网络用语“bhs”的内在理据：它首先用汉语拼音来拼写粤语方言，然后取汉语拼音的声母，再经过缩写而形成。之所以能够这样缩写，是因为汉语的语音是声、韵对立的二分式组拼，其基本感知单位是声和韵，声母很容易被分离出来。由此可见，理据性使语言符号具有了一定的规约，限定了使用字母的方式。

二、网络语言字母化的模糊性

在网络空间中，由于交际的自主性和随意性，以及借助虚拟技术的间接性，网络语言往往以日常语言的变异形式出现。网络语言的字母化就是对日常语言的变异，如“zqsg”是“真情实感”成语的拼音首字母缩写，“blx”是“玻璃心”的音节首字母缩写。这些变异的语言形式具有模糊性的特点，人们在接受到这些字母信息后，需要在心理词典中搜索，对表层语言形式进行解码，从而获得意义的准确解读。有时会由于语境的不同，还可以作不同的理解。比如，“nsdd”既可以表示“你是对的”，也可以表示“你是弟弟”；再如，“tql”既可以表示“太强了”，也可以表示“太穷了”。字母化的表达虽然缺乏精确性，但更能适应网络交际的特点，并且可以收到不同寻常的表达效果。

（一）模糊表达的经济性

现实世界是丰富无限的，而人类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这就决定了人们在认知世界时，是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的。实际上，人们在进行范畴划分时，往往会忽略掉无关的内容，只区分与任务相关的信息，认知决定语言，语言的经济性就产生了[8]。经济性地使用语言是人类所共有的语言表达手段，比较典型的有英语首字母缩写，如“WTO（World Trade Organization）”；汉语中的简称表达，如“北大（北京大学）”。网络交际具有高效快速的特点，这就要求网络语言必须遵循经济性原则，以尽可能简单的语言形式来传达丰富的信息。作为日常语言的变异形式，字母化的词语就是运用简洁直观的语言符号来表现丰富的内容。网络词语的字母化与汉语拼音输入法的流行密切相关，在拼音输入法中，我们输入的拼音是声音的符号形式，而非汉字的符号。作为声音符号的字母与其所指涉的声音固然有一定的联系，但并不完全一致，它表现为一个以声音为理据的模糊语言形式。无论是汉语音节首字母缩写，如“zqsg（真情实感）”“sxwl（笑死我了）”，还是英语单词首字母缩写，如“nbcs（nobody cares）”“lb（like back）”， 都是以首字母的语音代替整个音节。就此而言，以部分代替整体，可以快捷地输出信息，从而能够迅速和别人进行沟通交流。

（二）模糊表达的语用效果

鲁苓指出，信息发出者应尽量表达明确，但精确的表达并不一定能收到最佳的效果，作为一种交际策略，使用模糊语言，常常可以收到委婉、礼貌、幽默的效果[9]（P193）。字母化的非汉字词语在书面上显得比较含蓄，可以委婉表达不好说的事物，避免交际双方陷入尴尬和难堪的境地，以维护彼此的自尊，保障交际顺利进行。比如，用“nsdd（你是弟弟）”来表示对方心智尚未健全、认知能力稚嫩；再如，用“ssfd（瑟瑟发抖）”来表达对对方的不屑，可以理解为“你真厉害，我可惹不起你”，带有一定的讽刺意味。可见，利用字母形式来间接地表达人们的所思所想，可以收到委婉含蓄、意味深长的效果。同时，相对于大家所熟悉的汉字系统，采用字母这种比较陌生化的表达方式，能够带给人们一定的新奇感，从而营造出诙谐幽默的氛围。如“bhys”“xswl”等表达，和其本语“不好意思”“笑死我了”相比，虽然语体不够正式与庄重，却多了幽默调侃之意。字母化的词语还可以带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人们依据不同的语境作不同解读，从而增加交流的默契感。像“yyds（永远的神）”一词在“出圈”以后，使用范围不断扩大，几乎可以用来赞美一切事物。例如：

（1）拒绝躺平，成为自己yyds！（《中国青年报》，2021-06-26）

（2）喜讯！北化人yyds ！（《中国青年报》，2021-08-30）

（3）yyds！河南卫视七夕奇妙游再次出圈！（《中国青年报》，2021-08-19）

（4）以前非进口运动鞋不穿的年轻人，现在喊着国货“yyds”。（《中国青年报》，2021-10-08）

在上述用例中，所赞美的对象分别是指未来可期的毕业生、北京化工大学的优秀师生、河南卫视七夕奇妙游主题晚会、越来越“香”的国货。读者可以根据具体的语境，对“yyds”予以解读。

三、网络语言字母化的标记性

“有标记”和“无标记”是现代语言学常用的一种分析手段。标记概念表现的是一种对立的不对称关系，即在语言系统中，各层面的语言单位都包含着对立的两部分，其中一部分的成份是基本的，其负载的意义是中性的；另一部分与之对应的成份，则在这类中性意义的基础上，又添加了某些特征意义，这些特征意义使该语言单位获得了“标记”[10]。“真情实感、朋友圈、笑死我了”等汉字形式是我们最熟悉、最常用的记录语言的方式，它们更基本、更自然；而“zqsg、pyq、xswl”等字母化的表达方式，则显得简洁、新奇，同时又含混难懂。用汉字记词是出现频率很高、分布广泛的基本语言现象，用字母记词则是频率偏低、分布受限的特殊语言现象。这些字母表达除了具有汉字所表示的基本意义之外，还获得了有异于汉字的“注意价值”[10]，属于有标记的表达方式，它们在分布范围、语用功能与语义特征上都表现出一定的特殊性。

（一）分布标记

语言学家研究发现，在一对对立的语言单位中，有标记项与无标记项并不完全等量，有标记项的分布范围通常要受到更多限制[11]。就此而言，字母化的符号与所指称的语言符号之间会产生一定的偏离。如音节首字母缩写“zqsg”与完整的词语“真情实感”，二者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一定差异。对于使用这种表达方式的特定人群来说，其意义一目了然；对于不熟悉这种表达方式的人群来说，则不明所以，不知所云。因此，字母符号只能在一定的圈子内流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暗语”的作用，可以看作是某一个知识文化群体的标记[12]。采用拼音输入法并具有一定英文基础的青少年网民，喜欢追求新潮，并运用极具特色的语言来凸显个性。十几年前，很多90 后所使用的字母符号，如“GG（哥哥）”“MM（妹妹/美眉）”等，曾一度成为一代人的语言密码[13]。近些年来，“00后”一代则把这些拼音组合形式推向深入，创造出“yyds”“xswl”等缩写组合，在青少年群体内部使用，提高了文字的输入速度与沟通效率。有些组合甚至突破了语言屏障而为更多的群体所熟知，如2021 年北京科技大学校长杨仁树在给毕业生的寄语中，就使用了“yyds”，体现出对青年群体文化的认同感，也展现出一定的亲和力。

（二）语用标记

在语言交际中，我们既可以选择无标记的语言单位，也可以选择有标记的语言单位。在采用有标记形式时，往往是用以传达特定的信息，起到某种特定的交际作用。青少年网民成长在以创新为标志的新世纪，他们的思维也更为活跃。他们喜欢标新立异，独树一帜，用字母代替汉字，就是一种异于常规的语言表现方式，体现了青少年对固有规范的解构，反映了青少年求新求异的心理。同时，他们渴望表达自我，获得关注，与汉字一起出现的拼音字母，对于以汉语为母语的人来说，会造成视觉上的冲击，显得新奇醒目，更容易成为关注的焦点。青少年网民也是青年亚文化的创造者，随着数字媒体技术的发展，网络已经成为中国青年亚文化生长和传播，以及青年群体寻求归属感和认同感的文化场域[14]。在新媒体环境下，年轻人往往以自身的诉求、兴趣来营造自己的文化空间，并以新颖别致的语言形式作为文化认同的标记。通过字母缩写这种另类符号的建构，青少年网民不断构建出一个独属于自我圈层的文化系统，这既强化了群体的文化认同感，也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自我表达的权力。

（三）语义标记

所谓“语义标记”，是指一个语义有标记词在词义上比语义无标记词较具体[11]。有标记词在语义上凸显了某一方面的特征，把原来的意义更加具体化、精确化了。比如，与“作家”相比，“女作家”就凸显出“女性”的身份特征，其表义更为明确清楚。作为特定群体的“暗语”，字母不只是代替了特定的文字，也传达出文字之外的特定含义。比如，《汉语成语大全》对“真情实感”的解释是：“真实的情意”；百度百科对“zqsg”解释则是：“认真了，走心了”，其中，“用心”的意思更为突出。例如：

（5）虽然年纪小，但是对感情的理解十分独到，认真思考的模样也是很zqsg 了……（新浪博客，2022-06-19）

（6）有，并且为我曾经zqsg 的cp 写过。（新浪博客，2022-06-24）

例（5）中，“很zqsg”可以理解为“很走心”；例（6）中，“zqsg 的”可以理解为“用心的”。

再如，《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对“瑟瑟发抖”的解释是：“形容颤抖”[15]（P1129）；百度百科对“ssfd”的解释则是：“通常是一种卖萌地表达自己可怜兮兮、沮丧无比、恐惧害怕的负面情绪”。可见，该词语凸显出“可怜、害怕”的含义，除此之外，它还可以表示对对方的不屑，含有“认为没什么了不起”的意味。例如：

（7）救命，我们组互联网+项目，居然进了复赛[苦涩]周五还要线上答辩，ssfd。（新浪博客，2022-05-25）

（8）头条看的人很气愤也ssfd ～～～[笑cry]现在这个社会还有这样的人存在。[笑cry]（新浪博客，2022-06-10）

例（7）中，“ssfd”表示可怜之义，同时也隐含着“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可以应对”的意思。例（8）中，“ssfd”表示恐惧之义，同时也隐含了“我可惹不起你，像你这么厉害的人不多见了”的讽刺意味。

综上所述，网络语言的字母化，既是人们的情绪情感及社会心态的鲜活体现，也是语言发展演变中出现的新现象，体现出语言自身的特点。首先，网络语言的字母化是语言任意性和理据性相互依存关系的体现。字母与意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这反映出语言的任意性特点；而采用字母符号进行表达，又要受到语言规则的支配和限制，这反映出语言的理据性特点。其次，网络语言的字母化也是语言模糊性的体现。字母虽不如文字精确，但输入更为快捷，能够提高交流的效率，适应了网络交际的需要；采用字母符号进行表达，还能够达到委婉、幽默的语用效果，可以增加交流者之间的默契感。再次，网络语言的字母化还是语言标记性的体现。从分布范围来看，它具有一定的限定性，主要在青少年群体中使用；从语用功能来看，这种特殊的表达形式更利于反映青少年的心理诉求，是青年亚文化的标记；从语义特征来看，字母形式能够传达出汉字形式之外的特殊含义。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网络语言中字母词语的运用比较任性随意，有些词语晦涩难懂、不知所云，这给当前的语言生活造成了一定冲击，打破了语言生态的平衡。随着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此类字母化表达或许会越来越多。如果任凭这一现象发展蔓延，可能会导致语言生存状态的失衡，甚至是引起语言结构和规则系统的改变，从而影响汉语的纯洁性。因此，在遵循语言发展规律的前提下，掌握好一个适当的度，给予字母符号的使用以规范性的引导是非常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