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性别定型视阈下的俄汉身势语对比研究
2022-11-04刘星,葛红
刘 星,葛 红
(淮阴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一、引言
身势语(соматический язык)是非言语交际体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不仅具有鲜明的语用特点,而且在言语交际过程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具体表现在补充和强调话语信息、表露内心情绪或情感、调节交际进程、代替言语行为等方面[1](P59)。近些年来,身势语逐渐进入到国内外学者的研究视野。就国内俄语学界而言,在检索CNKI 期刊网时,题名、关键词或者摘要中包含有“俄语身势语”这一检索词的期刊文献有25 篇。不过,较之有声语言,身势语的研究现状仍不容乐观,尤其从男女两性,即交际主体角度进行的研究更是少之又少,并且这些成果大都散见于相关著作和学术论文中。有鉴于此,本文拟基于社会性别定型(гендерные стереотипы)理论,借助翔实的语料,对俄汉身势语进行人本位而非符号本位的对比研究,希望能为以身势语为代表的非言语交际研究探求新的理论支撑,亦为不同语言、不同性别之间的跨文化交际提供视野参照。
二、社会性别定型与身势语
社会性别定型是社会对男女两性的素质、标记特征以及行为规范的评价,即社会认定的更符合某一性别群体的特征的总和[2](P114)。作为一种认识和观念,社会性别定型需要借助语言进行外化和实体化。身势语是一种具有表情达意功能的特殊语言,亦是社会性别定型的重要表征形式。
(一)关于社会性别定型
社会性别定型研究源于学界对社会性别问题的哲学探索,不仅与社会性别研究的主题思想、目标定位与历史沿革息息相关,而且与定型理论密不可分[3](P40)。1922 年,美国学者Lippmann 在其著作《大众舆论》(Public Opinion)中首次提出“定型”概念,并将其视为一种消极的现象,“认为这是一种对其他民族、其他文化的偏见(成见),是错误的、不理性的”[4](P1)。经过进一步研究,学者们发现,定型实则是一种普遍的、不可避免的人类认知方式,“它产生的心理学机制在于思维的省力原则,这种原则意味着人们不希望每次都用一种新的态度来对待周围的现象,而是希望把它们划在已知的范畴内”[5](P33)。基于这种认识,定型概念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对它的研究也随之展开,并相继提出了多种定型理论,如文化学中的“文化定型(культурный стереотип)”、交际学中的“交际定型(стереотип обшения)”、心理学中的“思维定型(стереотип мышления)”和“心智定型(ментальный стереотип)”等。社会性别定型作为社会性别语言学的主要理论之一,是社会性别语言学研究与定型理论研究对接的产物。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随着欧美国家女权运动的迅猛发展,在社会地位、人权、语言等方面要求男女平等的女性主义浪潮空前高涨,“由对女性具体问题的关心走向对整体文化进行批判”,尤其是充分意识到语言在象征秩序构成中的重要性[6](P19)。在此基础上,语言中的社会性别定型研究在各国学界蓬勃兴起。对于社会性别定型概念的界定,学者们可谓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定论。例如,根据美国心理学家Williams & Best 的观点,社会性别定型是指人们对男性或女性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和所从事的活动一般说来是否合适的看法,也就是社会认为的更符合某一性别群体的特征的总和[7](P145-146)。美国学者Brislin 则认为,社会性别定型是任何对个体特征的归类,而这种归类往往掩盖了个体特征之间的差异,它也是一种概括的形式,涉及某一群体的名称以及有关这一群体的描述[8](P108)。俄罗斯学者Коноплева 在Денисова主编的《社会性别术语词典》中指出:“社会性别定型是文化中形成的关于男性和女性言行举止的概括性认识……它的形成受历史形成的社会性别关系模式的制约……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哲学上的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二元对立定型:逻辑性与直觉、理性与感性、支配与服从、秩序与混乱、个性与集体性、强势与懦弱、积极与消极等。”[9](P62-64)
从这些定义不难看出,社会性别定型如同其他类型的定型一样,亦是“一种无视群体内部存在着差异的思维方式,一种无视普遍性之外还存在特殊性的思维方式”[10](P177)。具体来讲,它指的是对社会文化中所形成的属于男性或女性的群体特征和行为方式简单化、概括化的认识。我们认为,这种有关性别气质两相对立的、稳定的、固化的态度和规约性的观念即为社会性别定型。比如,中国父母常常告诫女孩“举止要文静、规矩,不能像男孩那样大声说话和讲粗话,要温柔和顺、心灵手巧,还要注意衣着整洁、漂亮,生活的环境要有条理”[11](P58);对于男孩,父母则常常要求他们勇敢,有进取心,有独立性和冒险精神,不允许他们做被视为女孩该做的事,否则就会遭到训斥,更有甚者会受到体罚。同样,俄语中也有一些类似的说法,如:“Ты девочка, а девочки не дерутся(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打架)”“Ты мальчик, а мальчики не плачут(你是男孩子,男孩子不能哭)”“Ты девочка, поэтому тебе надо уметь готовить обед(你是女孩子,所以自己应该会做饭)”“Ты мальчик,поэтому учись забивать гвозди(你是男孩子,所以要学会钉钉子)”等。
通常来讲,在社会化、大众传媒、从众效应等因素的作用下,社会性别定型一旦形成,便以意识模板的形式储存在人们的意识中,成为某个民族的一种行为准则,制约和影响着各性别主体的言谈举止,使其形成各具特色的交际方略和交际风格。Красных称之为“стереотип поведения(行为定型)”,而Николаева 则把它叫作“стереотип общения(交际定型)”。尽管说法不一,但其所包含的范围、所表示的具体内容大体上是一致的。其中,通过以身势语为代表的非言语行为(活动)表现出来的社会性别定型就是社会性别非言语行为定型(гендерные стереотипы невербального поведения),它是社会性别定型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思维认识定型的直接外现。例如,《女论语》中就多次提到关于女性话语语音上的规定,其《立身章第一》指出女性应当“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12](P25-26)。很显然,这是汉语文化背景下女性社会性别定型的真实写照,是其温顺、谦恭等特质的具体表现形式。
(二)作为社会性别定型载体的身势语
语言是一种社会能力,个人不能创造它。身势语也是一种社会契约,是为社会群体所接受并共同履行的契约[13](P35)。例如,在中国正统文化的传承中,“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是被古人所称道的,现在则更多地要求人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由于受民族文化、社会习俗、表达习惯等因素的影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包括同一文化背景下的男女两性的身势语具有各自不同的定型特点。这里不妨以“走姿(походка)”为例加以说明。根据美国学者Malandro& Barker 的观点,美国男性和女性在移动方面的主要差别是:女性移动时整个身体从脖子到踝部呈现出“一个活动的整体”;而美国男性“胳膊离身而动,可能胸部和臀部有不易察觉的轻度摆动……”。一言以蔽之,美国男性似乎是两性中较轻松者[14](P128)。同样,在中国,人们对男女走路时的要求也不相同:男子要显示出阳刚之美,走路宜走成二直线,步幅稍微加大,显得活泼潇洒;而女性则应步履轻缓,“轻移莲步”“款步姗姗”,显出阴柔之美。就俄罗斯人的走姿而言,一项研究发现,一些俄罗斯高级官员习惯采用一种独特的“持枪者”步伐,即“右臂靠近身体,摆动较少,左臂则摆幅较大”。很显然,这是一种富有男性气概的走路姿势。类似地,汉语中也有“龙行虎步”“大步流星”“风驰电掣”等专门描述男性走姿的成语,满含“舍我其谁”“舍我复谁”的意味。
关于身势语,俄语中有“жесты”“соматический язык”“язык жестов”“язык телодвижения”等许多术语。相应地,汉语学界也有身体语言、态势语、体语等不同说法[1](P54)。事实上,关于借助人体动作表情达意这一交际形式存在如此多的称谓形式,首先源于国内学界对“身势语”这个外来术语的翻译各有侧重。总的来讲,国内英语学界侧重称其为“体态语”,而俄语学界更倾向于使用“身势语”这一术语。本文沿袭国内俄语学界的传统,在借鉴顾亦瑾、吴国华、周民权等学者观点的基础上,使用“身势语”和“соматический язык”这一俄汉语对应表述方式,来指称“由人发出的具有表情达意功能的一套图像性符号,包括人的面部表情、身体姿势、肢体动作和身体位置的变化”[15](P1)。
根据俄罗斯学者Верещагин & Костомаров 的观点,人的面部及整个身体所表现出来的有意义的特征、状态或者动作,可以统称为“身势(соматизм)”[16](P159)。这里的“身”是指身体及其局部,“势”则是指态势。从体态学(即身势学)的意义上来说,“身”包括头部、面部、上肢、下肢和躯干等部位。这些部位又可以区分为若干层次,如面部可分为眉、眼、鼻、耳、嘴等次部位[17](P144)。“势”亦有动静之分:动姿主要包括点头、姿势、面部表情、手势,以及拍打、拥抱等身体接触方式和眼神的运用;静姿则指的是人们静止无声的姿态,如站姿、坐姿、卧姿等[18](P147)。凡是能够传达某种信息的“身体的态势”都是身势符号,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身势”都有资格充当“身势语”。正如俄罗斯学者Николаева & Успенский 所说的那样:“身势语具有交际功能,无交际则无身势语可言”[19](P8)。例如,一个人工作学习时间长了,会不停地打哈欠(зевать),这可能只是因睡眠不足而产生的纯粹的生理现象,不能算作身势语,不属于本文研究的范围。不过,在一定场合下,当交际者故意做出这一行为,来示意对方终止无聊的谈话或者间接地催促对方离开时,它便具有了交际意图,并表达出一定的信息,这时就可以称之为身势语交际。关于身势,这里还需要强调的是:身势即肢体动作(жесты),首先是指手势,但又不仅仅限于手势。
基于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身势语和身势的相互关系:身势语主要是把它作为抽象的符号系统这一角度所下的定义;身势作为构成身势语的要素,是交际和传递信息的符号单位,它具有一定的体态动作表达形式(运用手、面部或身体其他部位),并完成某种交际任务[20](P29)。换言之,作为符号概念的身势强调了动作、姿态和表情及其所代表意义的整体性[21](P29)。在实际生活和日常交际中,绝大多数的身势都是以整体形式出现的,即全身各个部位的表情、姿势、动作等构成一个整体图像呈现出来,用以加强和丰富所要表达的信息内容。例如,“摇头+摆手”比单一的“摇头”或“摆手”所表达的否定程度要重,“捶胸+顿足”也要比单一的“捶胸”或“顿足”所表达的信息丰富得多。正如有声语言的词语组合要具有一定的语义组配关系一样,身势的组合也是有条件的。一般来说,“相互组合的身势在语义信息和交际功能上要有一致性和相关性,否则组合就没有意义”[15](P44),如“点头+摆手”“耸肩+拍胸脯”“摇头晃脑+愁眉苦脸”等。这并不是因为身势部位的限制,而是因为组合的身势在语义上不一致或不相关。基于此,俄罗斯学者Верещагин & Костомаров 明确提出,身势语不仅是身势的总和,还包括各种复杂的组合规则(类似于语法)[16](P159)。
关于俄语身势语的分类,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俄罗斯学者Колшанский、Формановская、Крейдлин 等,都曾对此进行了探讨。与此同时,国内俄语学界的顾亦瑾、刘光准、赵红娟、周民权等学者,也分别从身势作为非言语符号单位所固有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角度、话语的形式结构角度,抑或是根据动作部位和表现部位以及身势语传播信息的不同途径(载体)等,提出了各自不同的分类方法。本文在论述俄汉身势语中的社会性别定型异同问题时,不再囿于某一具体的类别,而是兼顾“身”“势”部分,并侧重“语”的语用含义,以俄汉比较为轴心,通过对具有明显社会性别定型特征的身势语进行语用对比分析,归纳俄汉文化背景下社会性别身势语定型差异的一般规律,发掘身势语交际中社会性别不对称现象产生的原因。
三、俄汉身势语的社会性别定型对比分析
在民族文化的规定与塑造之下,作为社会成员的各性别主体,不仅具有各自专属的性别气质与性别定位,而且在不同类型身势符号的使用上,也遵循着彼此迥异的特定原则,表现出富于各自性别气质的定型特点。概括地讲,俄汉身势语中的社会性别定型差异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含义相同,行为不同
身势语作为非语言交际中最重要的符号系统之一,是人的一种规约性存在[13](P35),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有着不同的身势语交际方式。比如,在表达“难为情(смущение)”含义时,俄罗斯男性经常用手揉揉下巴或鼻子,女性则揉揉双颊或脖子前部位;而中国女性经常用手捂脸或捂嘴,男性的习惯动作通常是用手挠后脑勺,脸上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窘态[2](P223)。又如,“脱帽(снять шапку)”或者“提起帽子(приподнять шляпу,即右手拿起帽子并稍稍将它提起来)”,是俄罗斯男士向女士表敬意、打招呼的常用动作,尤其在打招呼和告别时更为多见;但在中国,男子过去行见面礼的方式是彼此打躬作揖,女子则是道“万福”[22](P18)。
在诸多身势语形式中,手部动作是人们借以表达个人意图的常见方式,和语言的作用如出一辙。也正是基于此,美国学者Brosnahan 认为:“手部动作实际上是身势语的核心”,不仅数量最多,也最为细腻生动,运用起来更是灵活自如。手部动作在俄语中用“рука”一词来表达,汉语则有胳膊和手之分,无论单独实施还是与身体其他部位相互配合,手部动作都能够充分表达人的思想感情[23](P11)。例如,俄语中的“吻自己的手指尖(целовать [себе] кончики пальцев)”,即“手指头撮在一起,放到唇边吻一下,然后松开手指,将手拿开”,便是通过手部与嘴唇的配合来表达思想、传递信息。具体可如图1 所示:
在古代宗教中,信徒们为表达对上帝的崇拜敬仰之情,往往会亲吻(целовать)神像、十字架或者其他宗教用品。但当他们的身体无法直接触及或者不允许其靠近这些与宗教活动有关的物品时,只能转而使用远距离亲吻(отдалённый поцелуй),即“用嘴唇朝着这些物品所在的方向做出亲吻的动作”,并伴随有相应的面部表情和手部动作,进一步补充强调所表达的语义信息。关于“吻手指”这一动作的确切起源时间,已经无从追溯。不过,根据Бреммер、Руденбург 等学者的研究,这一动作起码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吻手指”起初的使用范围十分有限,作为一种单纯的宗教动作,只在圣坛旁、面向至高无上的主或是与其有关的神圣物件时才会使用[24](P67)。后来,它的意义和使用范围发生显著变化,演变成为一种男性专属的向神甫、国王、君主以及所有具有更高社会地位的人表达崇高敬意的动作行为,并带有阿谀奉承之意。现如今,在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大多数民族文化中,“吻手指”作为一种礼节性行为,常见于男性。它除了可以向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表达问候外,还包含着“赞美”的语义成分,所指对象十分广泛,既可以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也可以是一道美食或者一瓶美酒,还可以同时说出“Прекрасно!(棒极了)”“Чудо!(真妙)”“Прелесть!(太好了)”“Восторг!(真好)”之类的话语。例如:
(1)К мадам Бубновой, затем чтобы её раскассировать. А какая красота-то! — протянул он, обращаясь к Александре Семёновне, и даже поцеловал кончики пальцев при воспоминании о мадам Бубновой.(Достоевский, Униженные и оскорбленные)
“到布勃诺娃太太那儿去,然后把她痛骂一顿。她可真美啊!”他冲着亚历山大·谢苗诺芙娜说道。想起布勃诺娃太太,他还吻了吻手指尖。[25](P94)
(2)А это пирог с яблоками. Вы любите пироги с яблоками? — О! Это моё любимое блюдо!(Павел поцеловал кончики своих пальцев и все рассмеялись.Напряжённое пропало.)[26](P40)
“这饼是苹果馅儿的。你喜欢吃苹果馅儿饼吗?”
“哦!这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帕维尔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尖,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紧张气氛一下子消失了。)[25](P94)
在上述两个例句中,“целовать кончики пальцев”这一动作是由“он(他)”和“Павел(帕维尔)”两位男性发出的,均表示“赞叹”之意,只不过前者赞叹的是“人(мадам Бубновая,即布勃诺娃太太)”,而后者赞叹的是“物(пироги с яблоками,即苹果馅儿饼)”。
在汉语中,当对某人某事做出肯定评价、表示“赞扬”“夸奖”意义时,使用频率最高的动作是“竖大拇指(показать большой палец)”,即“大拇指竖起,其余四指弯向掌心”。具体可如图2 所示:
从“竖大拇指”的意义形成来看,在一只手的五个指头中,大拇指位居第一,“首屈一指”的便是它,因此,大拇指就获得了“第一”“最好”“最高级”等引申意义,当人们表示夸赞、钦佩等情感时,会常常竖起大拇指来加强语气[15](P241)。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动作发出者还会相应地把手向高处举起,并配合其他的动作,如“拍胸脯+竖大拇指”或是“拍肩膀+伸大拇指”,这样做是为了增强表现力,可以看作是“同义复合”现象。如雪克《战斗的青春》:“萧金啪地拍了一下大腿,一竖大拇指说:‘嗬!妙极了,里应外合呀!’”周国光、李向农指出,从使用者方面来看,“竖大拇指”这一动作多见于中国男性,这是由于男性感情比较外露,性格比较爽直,而女性一般性情较内向、深沉,因而在直接向对方表示夸赞、钦佩时,女性要比男性拘束得多[15](P242)。
(二)行为相同,含义不同
由于定型观念的不同,不仅不同的民族在表示同一概念时使用不同的身势符号,而且同一种身势符号在不同的民族那里往往会具有不同的含义。比如,“用手在脖子上划一下(чиркнуть рукой по горлу)”,俄罗斯人表示吃饱了,中国人则表示自杀,俗称“抹脖子”,而日本人则表示被炒了鱿鱼。又如,有些中国人说话时,习惯于“指指点点(тыкать)”,既可以指自己,也可以指别人。在指自己时,往往用食指或拇指点点或指指自己的鼻子;但在指别人时,则不能指着鼻子,指大概方向即可,这在中国人看来没有什么不礼貌。但在俄罗斯人的概念中,用手指指人是不礼貌的,如俄语中的“показывать пальцем(на кого-н.)”意为“指指点点、公开品评、指摘、当众数落”。从指示这个角度来说,俄罗斯人用头多于用手,如“кивать головой(用头指)”便是俄罗斯人特有的头部指示动作。
一般来讲,身势语与会话语的语义、情感表达理应和谐一致,但说话人有时会有意使其身势语信息与会话语含义发生冲突,意在传递言外之意或获取某种特殊的表达效果[27](P85)。孙汝建、周民权等学者指出,人们这种出于各种目的、有意掩饰自己真实意图的手段和行为方式叫作“面具语言(язык маски)”。从起源上看,面具最早可能产生于狩猎活动,为了便于接近猎物,猎人常用面具(如戴上鹿角或者披上熊皮等)把自己装成各种动物。后来,逐渐演变成“戴面具”,用以全部或者部分地遮盖脸部,是戏剧、乐舞和各种民俗活动中主要的化妆手段。在人际交往中,面具获得了新的社会机能,成为调节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必不可少的交际工具。
在面具语言中,男女两性的微笑(улыбка)各具特色,表现出明显的社会性别定型差异。微笑可以说是人类的最佳表情,被称为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但文化背景不同,微笑的含义也常常不尽相同。例如,中国人喜欢微笑,倡导“笑一笑,十年少”和“笑对人生”,不仅对熟人微笑,也对陌生人微笑,以表示礼貌和友善。尤其在服务行业,跟顾客打招呼时面带微笑更是必不可少的礼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男性与女性的微笑方式提出了不同的标准和要求:女子要“忍俊”,即使“不禁”也要“嫣然一笑”“掩口而笑”或者“抿嘴而笑”“笑不露齿”;男子则可以“开怀大笑”“仰天大笑”“捧腹大笑”,尽情抒发其内心的真实情感[1](P58)。
对于俄罗斯人来讲,没有原由的微笑表达的则是否定性的情感评价意义,如“Смех без причины —знак дурачины(无端发笑,必是傻帽)”“Улыбнуться— скоро известись(笑一笑,很快就会死掉)”“В чём живёт смех, в том и грех(笑是一种罪过)”等俄语俗语就足以说明问题。在俄罗斯人看来,这种微笑等同于“痴笑(ухмылка)”“讥笑(усмешка)”或“嘲笑(издевка)”。诚如Стернин 所说:“улыбаться 是由лыбать 构成的特殊的俄语专有词,улыбаться 即усмехаться。”因此,在日常社会交际活动中,俄罗斯人一般不会对陌生人微笑,认为这是轻佻、缺乏理智、不严肃的表现,男性尤其如此。在他们看来,男性不苟言笑,一脸冷峻,是认真、严谨、智慧、才情的表现,对女性有着强烈的吸引力[23](P18)。
相比较而言,俄罗斯女性的微笑则较为常见。例如,在现实生活中,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发出微笑、女子会对自己的爱人发出微笑,其原因是在于:“微笑作为一种向他人示好、表达问候和关怀的交际行为,就像是一种天性,已经根植在俄罗斯女性的意识里。”[28](P104)即便面对不大熟悉的人,俄罗斯女性也常常会露出矜持的微笑,表示出一种善意,如在大街上向她们问路时,她们会面带笑容,不厌其烦地解释路该怎么走;面对相互熟悉的同性或异性,俄罗斯女性也会哈哈大笑,不加掩饰[23](P18-19)。基于此,周民权等学者明确提出,俄语中的微笑可以被视为具有性别标记的面具语言,“它是典型的俄罗斯女性的表情符号,那种认为俄罗斯人不苟言笑的说法通常指的是男性,并不能代表女性”[29](P421)。
(三)此一彼多或此多彼一
由于中俄两个民族的历史渊源、价值观念、思维方式、非口头表达习惯等不尽相同,有些动作在其中的一种文化中一般只表示一种含义,在另一种文化中则可能表示多种不同的含义。例如,“手拉手(взяться за руки)”和“紧搂肘部(сжать локоть)”作为触摸行为(тактильные жесты)的表现形式之一,在俄罗斯和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社会交往中时有所见。“手拉手”“轻扶肘部”可如图3、图4 所示:
在俄罗斯,手拉手或者紧搂肘部的动作通常出现在异性之间。手拉手这一动作没有什么特定的内涵,而紧搂肘部则包含两层意义:第一,如果是男性紧搂女性肘部,而不是像图4 那样“手扶着或者挽着女性的肘部(взять за локоть)”,那么,这一举动是一种征兆型动作(симптоматический жест),表明该男子具有暧昧愿望或想有性爱举动;第二,被搂肘者既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而紧搂者则希望通过自己的动作来阻止对方,希望被搂肘者不要说出任何有损于搂肘者和其他人的话[24](P107-108)。
在中国则是另外一种情况,手拉手或搂肘动作多出现于同性之间,异性之间则主要是关系亲密者,如恋人、夫妻、母子等。根据周民权等学者的观点,尽管关系亲密的同性之间经常有肢体接触,但表现形式各异:女性之间经常是手挽手的,男性之间则是相互搂着肩。在中国人看来,彼此熟悉的同性之间无论是手挽手,还是相互搂肩、紧握肘部,一般均属于正常的交际行为,是亲密友好的表现。不过,在俄罗斯和西方其他国家,同性之间的这些动作经常会被视为典型的“同性恋”行为,与其社会主流意识及社会性别定型似乎格格不入[29](P146)。
(四)此有彼无或此无彼有
毕继万认为:“有许多姿势、动作只存在于某一种或某些文化之中,在其他文化中却不存在。”[30](P342)俄语和汉语概莫能外。例如,“拥抱(обняться)”是一种重要的见面礼节,它表现为“双方伸开双臂,互相抱在一起”。从动作使用者角度来看,大多是恋人或年轻夫妻互相拥抱(外交场合除外),但在中国的公共场合很难见到。而俄罗斯人在见到关系亲密的朋友时,拥抱是其常用的问候礼仪动作,并多见于女性。在男性青年之间则比较少见,他们在这种场合往往用“相互捶打对方的背部或肩膀(хлопнуть по спине/по плечу)”来表达喜悦之情。
在俄罗斯,“吻(целовать/поцелуй)”作为一种表达亲密的方式,是男女之间见面打招呼时较为常见的动作行为,其中,以“吻手(целовать руки)”或“将嘴唇贴在手上(приложиться к руке)”最具代表性。“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将双唇轻触手背”,这是俄罗斯男性对女性彬彬有礼的问候。但是在中国,除了恋人、夫妻之间,很少见到男性吻女性的手。周民权等学者曾对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进行了阐释:“不仅是受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礼仪的影响,而且源于东方男女两性的羞涩与矜持,男性不好意思这样做,羞于吻女性的手,女性也会感到不习惯、不自然,难以接受这一见面问候礼节,在公共场合尤其如此。”[29](P417)试比较:
(3)[Степан:] Прошу извинить... я только проститься, Касьяновна. (Целуя руки.) Будь тут здорова и весела.(Леонов, Метель)
[斯捷潘:]请原谅……我很抱歉,卡西娅诺夫娜。(吻了吻她的手。)祝你健康快乐![25](P92)
(4)— Я не помешала? — спросила Нин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 Напротив! — воскликнул плановик и приложился сухими губами к руке Нины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ы. — Если бы вы знали, как вас обожает Людмила!(Липатов, Повесть без начала, сюжета и конца)
“我不碍事吧?”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问道。
“恰恰相反!”计划工作人员喊了一声,将干巴巴的嘴唇贴在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的手上。“您简直不知道柳德米拉把您崇拜成什么样!”[25](P93)
(5)路凯颤抖抖地抓住马越的手,……突然拿着这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嘴上!(蒋子龙《弧光》)
在例(3)和例(4)中,“целовать руки(吻手)”和“приложиться к руке(将嘴唇贴在手上)”尽管出现在不同的语境中,但从使用者方面看,都是由男性(Степан、плановник)完成的,用于表达对女性交际者(Касьяновна、Нин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的“问候”之意;同时,这些身势语与口头表达话语相辅相成,成为言语交际和非言语交际手段相互融合的语用实例。在例(5)中,路凯和马越本是师生加同志关系,并且马越已婚,但马越根据“对方抓住她的手,并将这只手贴在脸上、嘴上”这一行为,判断路凯对自己产生了爱情(事实亦是如此)。可见,汉语中的“吻手”具有比较明显的标志爱情的作用。
上文主要是从形式和意义层面,对俄汉不完全等值或者无等值身势语中的社会性别定型进行了语用对比研究。除此之外,还需要强调的是,有些身势语虽然均存在于俄汉两种文化中,并且语用意义也一样,但在动作方式等方面仍有明显区别。例如,在俄罗斯,“握手(пожать руку)”作为表达问候的交际符号,在男性之间频繁使用,哪怕父子或亲兄弟在见面时也会握手问好;在中国,握手也已取代传统的“打躬作揖”“下跪”“叩头”等繁文缛节,成为人们尤其是男性习以为常的见面礼节,只不过在动作对象上有所不同。通常来讲,中国男性跟家人之间一般互不握手,跟越熟悉、越亲近的人见面时通常也不握手,觉得那样很见外[23](P17)。与男性相比,相互认识的女性,主要是年轻女性之间才以握手互致问候。在异性之间,握手则是一种既不过分亲热,又不过于冷淡的比较相宜的礼节,而且一般遵循“女士优先”的国际惯例。也就是说,女方首先主动伸出手来,男性才可以去握手,如俄语中的“подходить к руке(上前去握手)”便是较为典型的男性礼节。
一般来讲,握手时彼此都应该站立,身体略向前倾,目光注视对方眼睛,伸出右手。在汉族人看来,右为尊为长,右手也称为“大手”,因此,握手时如果把左手伸给对方,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15](P210)。从动作方式上来说,交际双方因其角色身份、社会地位、亲疏关系等的不同,也具有各自不同的握手方式,男女两性亦是如此。《俄语身势语词典》中便总结出俄语中两种具有明显社会性别定型特征的握手方式:一是“протянуть руку лодочкой кому(向对方伸出船形的手,即弓着手掌与人握手)”,这是相互认识、打招呼时表示害羞、难为情的动作,多见于女性;二是“протянуть руку лопатой кому(向对方伸出铲形的手,即握手时手伸得笔直)”,这是缺乏教养或藐视对方的动作,常见于男性之间[26](P80-81)。除此之外,男女两性在握手的力量大小、时间长短等方面也存在一定差异。周国光、李向农指出,男性之间握手时力度较大,时间较长,双方手掌接触面积较大(有时还是双手相握),并且动作较为坚决,这与大多数男性富有攻击性以及喜欢占据主导地位的性格特点不无关系;而男女之间握手时,往往是松松地一握,接触面不大(甚至只是握住几个指头),时间较短,力度较小,如果握得过紧过长过重,有时会被认为失礼[15](P209-210)。
四、结语
社会性别定型作为特定民族文化背景下男性和女性的身份标记,不仅体现在语言中,也生动地体现在社会个体的行为包括非言语行为中。身势语作为一种借助于人体各部位的动作、姿态来表情达意、传递信息的特殊的交际形式,会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性别定型观念的制约,反过来讲,它也是社会性别定型的载体和动态体现。由于俄汉两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不尽相同,社会性别身势语定型也会存在一定差异。概括起来,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意义相同,形式各异;二是形式相同,意义各异。在跨文化交际中,交际双方必须尽其所知所能,应兼顾到对方的性别文化规则和思维方式,及时根据交际需要调整自己的交际策略,方能缓解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