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苗族大歌《扁香尤》

2022-12-16潘梅凯里学院

艺术评鉴 2022年19期

潘梅凯里学院

一、苗族大歌

苗族大歌是苗族古歌中的一大类别，多被研究学者统称为苗族古歌。然而，在苗族群体的认知里，古歌和大歌并不是同一个概念。苗族古歌即 “古老歌”的意思。苗族的古老歌指以创世为主体内容，以说唱为传承形式，记载着苗族先民对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的理解，唱叙了关于苗族迁徙、苗族战争和英雄人物的光辉业绩等重大事件的歌。古歌内容丰富，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是研究苗族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流传在苗族群体中的苗族古歌，包括大歌、酒歌和理词神词三大类别。“大歌”，唱叙古代苗族对于人类和万物起源的解释，歌颂先民战天斗地的英雄气概，以及青年为美好爱情而斗争的无畏精神。就目前收集到的资料来看，苗族大歌有十二部，分别是：《掘窝》《十二宝》《扁瑟缟》《五好汉》《洪水滔天》《运金银》《铸造日月》《仰欧桑》《扁香尤》《斩龙》《嘎尼拉》《香简马》。

二、《扁香尤》内容简介

《扁香尤》是流传在黄平、施秉、镇远等苗族中的一部大歌，全歌一千多行，分为三个部分：《架桥》《追逃》和《游方》。唱述的内容主要是：生于天地神蛋的扁香尤长相奇特（浑身长毛，又黑又瘦），游方时没有女孩子心仪他，他无聊得在游方坡睡觉，无意中听到了恋爱中的天王公子翁佛和人间女子扁金的约定——九月初五鸡叫三遍时，扁金摇动“孟尼”藤，翁佛会从天上放下“兜篓”果，吃了“兜篓”果，扁金就能长生不老，永远和翁佛在一起。依依惜别了翁佛，扁金转身看到了长相奇特的扁香尤，吓了一大跳，他没记清刚约定好的具体日子，于是便问了扁香尤。扁香尤故意说是九月二十九日。到了九月初五，扁香尤冒充扁金摇动“孟尼”藤，吃到了“兜娄”果，即刻肤白貌美，长相清新。而扁金九月二十九日去摇“孟尼”藤，被不知情的翁佛误认为凡人贪婪，很是生气，遂降下乱石，扁金被砸死。命案发生，天王派人侦查，查到扁香尤用计吃了“兜娄”果，导致命案发生，判定其为凶手，要将其捉拿归案。扁香尤便开始逃亡，这一路上险象环生，扁香尤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将一切化险为夷，最后逃到了天庭。在天庭，英俊潇洒的扁香尤与美丽的天王公主游方情投意合，不料在谈婚论嫁时，扁香尤被发现是在逃通缉犯，被当场捉拿归案，并处死在天庭。死时，扁香尤活了九千八百岁。

因为大歌内容涉及到鬼神，所以唱大歌是有一些禁忌的，比如歌者、场所等都有一定的讲究。有些歌必须是师傅级别的人才能唱的，而且还不能在家里唱。不过，《扁香尤》被称为最长寿的歌，唱的是寿神扁香尤的传奇故事，是吉祥的，所以没有很多禁忌。秋收过后农闲季节，苗族小伙子会去他寨游方，投宿亲戚家，晚饭后，亲戚家寨子的小伙子就会前来邀歌，这时不应邀是不行的。据我前人所说，如果客人不愿意唱而跑去睡觉，人家会用水泼洒床铺，让客人睡不成觉，客人只好起来应歌。寨子里老老少少这时都会前来观战。这种场合，双方都会不约而同的选择《扁香尤》这部歌来唱。

三、人物形象

扁香尤是《扁香尤》这部歌的主要人物，以人名为歌名，黄平苗族十二路大歌里这种以人名为歌名还有《扁瑟缟》《仰欧桑》《嘎尼拉》《香简马》，歌所唱叙内容即为这些主要人物的传奇人生。扁香尤是中部方言，其意义已不可考。在苗族的神话传说中，扁香尤是天地孕育的男子，其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很不平凡的。

扁香尤是由天地生的蛋中孵化出来的：“天角方方好，天肚脐来养，生个香尤蛋，蛋壳有角长；天上处处宽，天肚脐来生，生那香尤蛋，那蛋不平凡。”苗歌里唱到，天地生香尤蛋，但孵化很困难，鹤、鱼鹰怎么努力都孵化不出来，最后由神仙用斧头把蛋劈开，扁香尤才得以出来：“神仙从天来，带来把好斧，来劈扁香蛋，扁香才出来”。

从蛋中出来的扁香尤，长相很是丑陋，“香毛发蓬散，比马鬃还乱，比骡鬃还散，满身是骚气。”除了长得丑，扁香尤还嘴笨，“别人生俊俏，生嘴能吃饭，生嘴善言谈；香容貌丑陋，生嘴能吃饭，嘴不善言谈。”又丑又笨，神仙看不下去了，于是帮扁香尤换了下巴，“才稍稍顺眼，才稍稍善言”。不平凡的出生，不平凡的长相，为不平凡的经历打下了基础。

扁香尤长到十七岁，跟随朋友去游方，别人容貌端正，又能说会道，所以追得了姑娘，而扁香尤容貌丑陋，嘴巴又笨，追不了姑娘，别人在谈恋爱，他就在游方坡上闲逛晒太阳，“相邀去游方，别人口才好，别人有女伴；香没有口才，找不到女伴，香找刺花玩，玩到日偏西”。闲逛中的扁香尤听到了一对恋人的约定：九月初五鸡叫三遍时，扁金摇动“孟尼”藤，公子会从天上放下“兜篓”果，吃了“兜篓”果，扁金就能长生不老，永远和翁佛在一起。刚刚和恋人分开的扁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丑陋的扁香尤，吓了一大跳，忘记了约定的时间，扁香尤故意骗她，说约定的时间是九月二十九日，“香尤起坏心，编谎骗扁金：九月二十九，雄鸡叫三遍，媳妇刚舂米，脚刚踩三下，你去园门边，摇那孟尼藤，落来兜篓果，那是天神果，你去捡来吃，能活九千岁，永远都年轻。”扁香尤骗人的目的是他想获得这个神果。于是，他在九月初五冒充龙女，摇动藤蔓，吃到兜娄神果，获得美丽容颜。

扁香尤冒充扁金，导致扁金命丧乱石下，于是被判为杀人凶手。扁香尤不甘束手就擒，在逃亡中与各路人马斗志斗勇，“扁香继续跑，逃过香椿树，逃到弯水河，钻到河水里，用火筒出气，才不死水里”。扁香尤一路逃到天庭，还与天王的女儿谈起了恋爱，“香逃到天上，他在心里想，他想去游方，去谈情说爱。扁香真漂亮，嘴巴也会说，跟天王姑娘，游方心舒畅”。为了掩人耳目，扁香尤白天把自己装成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而到晚上游方，就以真面目示人，“白天变老汉，须发如银霜，拄拐似筛糠，夜间变儿郎，串寨去游方。”

翁佛是中部方言苗语北部土语的音译，是雷神的意思。翁佛是天上的雷神，有一定的权利，但他以权谋私，为了满足自己永远和心仪姑娘扁金在一起的私欲，他竟然私自降下神果。翁佛也刚愎与凶残，当扁金在九月二十五这天摇动藤蔓时，他认为凡人贪心，遂降下巨石压死扁金，一丝毫不念二人的感情。翁佛也倨傲，天上丢了兜娄神果，凡间死了人，翁佛奉天王命查案，决口不提自己降下神果的事，相反，在议榔上，他义正言辞，口口声声要找到吃神果的人，并且判定吃神果的人是凶手，“翁佛最出息，一来坐首席，开口把话讲：吃了长生果，满面焕红光，如太阳初升。扁香焕红光，扁香如太阳，扁香是凶手。”

翁佛这个形象在《扁香尤》这路歌里出现的场次不多，但却不可或缺，因为他直接推动故事的发展，同时，翁佛还自私和独断专横，这使扁香尤的叛逆行为得到了大家的同情和理解。翁佛代表着天条，是不合理的规矩。如果说扁香尤用计吃到兜娄神果是无意的巧合，那后面的逃亡以及逃到天庭游方就是对天条的故意触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扁香尤被定义为是敢于反抗天条的叛逆英雄，被广为传唱。

四、艺术特征

（一）语言艺术

在语言艺术方面，苗族大歌最突出的特点就是语言简洁，生动形象。歌中善于用生动形象的语言描叙情趣盎然的生活气息。《扁香尤》使用了简洁却富有表现力、来源于生活情景却具有韵律美的语言，使人物形象鲜活地呈现出来。如刻画刚出生的扁香尤，“毛发乱糟糟，比那马鬃乱，比那骡鬃糙，满身漫骚气，骚气臭哄哄”，通过视觉、触觉和嗅觉，把扁香尤的丑刻画得淋漓尽致。再如对翁佛的刻画，“一来就坐下，坐在正中央，拍桌响嗡嗡”……只三言两语，就把一个位高权重、刚愎倨傲、无情残暴的形象呈现了出来。

（二）表达手法

在表达手法方面，苗族大歌善于运用巧妙的比喻和夸张等修辞以及一唱三叹的复唱手法。在《扁香尤》一歌中，这些手法多处可见。比如用乱马鬃和糙骡鬃比喻扁香尤毛发乱糟糟，用三年、羽毛损坏，极度夸张的手法来说明扁香蛋是多么地难以孵化等等。复唱在《扁香尤》中随处可见。反复咏唱能使人产生情感共鸣，加强表情达意的作用。如扁香蛋降在香炉山、包比翁，被赶往五岭坡、马厩旁等地方，就采用了一唱三叹的反复手法，表现了扁香蛋的不一般，也为后面扁香尤的不平凡经历作了很好的铺垫。另外，比兴手法也是苗歌普遍使用的。苗歌常常借助景、事、理等进行比拟，引发生活场景的联想和想象，从而达到营造氛围、引出主题的效果。在《扁香尤》歌中，这种情况很多。如“水必有源头，人必有父母。是什么父母，生下扁香尤”，借生活中水必有源头和人必有父母的认知，来引出谁是扁香尤父母的问题；再如“母鸡要下蛋，吃米养身体，它才有力气，面红脸有神，像旭日东升，有精力下蛋。老天来生蛋，用什么养身？”用生活中母鸡下蛋要吃米养身的认知，引出老天要生香尤蛋用什么养身的问题；类似的还有用孵鸡蛋用稻草作窝，引出孵化香尤蛋用什么作窝的问题等等。天上翁佛和凡人扁金游方，天黑归家前翁佛约扁金九千年后见面，但扁金是凡人，只能活几十岁，所以她说：“要是有长流不息的河水，要是有长生不老的地方，……”这里，用河水长流不息，来比拟人长生不老。苗歌正是这样，用生活中身边物、身边事、身边理来进行比拟，烘托了或悲或喜的浓烈氛围，自然而然地引出主题，并且字字对应，句句工整，使得苗歌既朴实有富有音乐美。

五、文化意蕴：以尊老崇老为基础的长寿诉求

千百年来，《扁香尤》这路歌被人们广为传唱，既是传唱扁香尤敢于与天庭做斗争的反叛精神，更是传颂扁香尤活了九千八百岁的长久生命，扁香尤是长寿的楷模。《扁香尤》这路歌被称为最长寿的歌。扁香尤被苗族尊为寿神，其里蕴含着苗族先民对长久生命的现实诉求，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第一，苗族社会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形成了丰富的尊老、崇老文化，尊老、崇老文化体现在苗族社会的政治制度、思想道德和礼仪习俗等方面。苗族以老为贵，以老为尊，多少岁为老呢？在生活条件艰苦的久远年代，人类的寿命是很短的，苗族人认为活到六十岁就够本了，往后每活一天都是赚的。所以，六十以上为老人，老人活得长久，经历得多，集生产生活各种经验为一身，在教育仅靠口耳相传的年代，能说会道、生产生活经验丰富的老人自然德高望重，受人尊崇，成为寨老、理老、族长，管理着苗族社会的各项事务。在日常生活方面，形成了颇多的尊老礼俗：平时添饭、洗漱都要先让老人；杀鸡、杀鸭，鸡头、鸭头和心肝一定先敬老人（苗族人认为，鸡头鸭头是头领，而心肝是动物最重要的器官，是中心，主管一切，所以，这些都是用来敬老人）；婚姻嫁娶，一定要由老人来讲（苗族认为，老人代表稳重、踏实和可靠，由老人说成的婚姻才稳固）；孩子出生，父母双方家里如果有高寿的老人，就一定请老人给新生儿赐名（苗族认为，老人是有福的，老人给孩子取名，是把福气传给孩子。苗族给孩子取名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由孩子的外公外婆和舅舅来取名，这个体现了苗族的娘亲舅大）；到苗族人家做客，如果主人家有老人，一定要给老人带礼物，席上，敬酒先敬老人，并唱祝福老人的歌：“祝愿老人如枫树般茂密，如香尤样长寿，头发白了能转青，牙齿落了再生长”。并唱“有老人家才旺，有素菜饭才香，有绣花衣漂亮。家中有老人，守在宅中央，如同大象骨，如龙王坐镇。他在家中坐，守住财和宝，守住金和银。迎来与送往，稳当千万年”……老，代表着有本事、稳重、踏实和可靠。老为贵，老为尊，老为真理，人们尊老崇老，尊老崇老文化维系着苗族社会的运转。

苗族的幸福观是以长寿、活得长久为中心的，足以看出苗族认定的幸福是以长寿为前提的。苗语中还有几个最恶毒的诅咒，一是“早死，快死，短命”；二是“有命贪（争）没命享受”；三是“有稻种，没有人种”，这个直译就是诅咒人家断子绝孙之意。由此来看，苗族幸福观中的长寿，实则包含着个体生命的长久以及家庭的“多育而昌”，递传得久。自古以来，苗族人对长寿的愿望有着很多表述，苗族酒歌中有一路歌被称为“贺老人”歌，全歌有几百行，内容都是对老人健康长寿的祝福；传说故事中，人到了老的时候，在甑子里呆上一个月，像蛇一样蜕皮后又变得年轻；生活中，人们把长寿的人看做是有福的人，有长寿老人的人家是有福的人家，老人能旺家，素菜能下饭，绣花美衣裳，俗语用生活中的很普遍的素菜下饭和刺绣美衣与老人旺家做比对，厘清老人是福的道理，并代代相传，告诫别人的同时也是警醒自己要尊重老人。由此，苗族社会里形成一种良性的崇老、尊老文化。崇老和尊老是苗族人对生命长久的尊重，是长寿愿望的委婉表达。

第二，面对有限的生命，苗族先民一方面接受死亡的客观存在，另一方面努力寻求延长生命的方法，希望战胜死亡，获得长生，于是幻想着生命长久的存在，创造并流传着一系列长生不老神话和传说故事。神话是什么？神话是以故事的形式表现远古人们对自然和社会现象的认识，同时，人们也通过神话来表达自己难以实现的某种现实需要。长生不老神话正是这样产生的。其实，自古以来，苗族创造了种种故事来表现长生和不老，这些故事即为长生不老神话，具体有长生不老之人神话、长生不老之地神话和长生不老之法神话。

1.长生不老之人神话

长生不老之人，即具有长生不老特性的人，能够不死或者可以活得比较长久，如扁香尤因为吃了“兜娄果”，具有了长生不老的特性，可以长生不老。苗族的神话中，鬼神不分，鬼或神是由凡人因机缘巧合而成的，鬼神具有长生不老的特性。翁佛是天上的神，翁佛长生不老。天神翁佛中意凡间女扁金，希望能与扁金游方更久，所以私自降下“兜娄果”，以求得扁金长生不老能与之长久相处。

2.长生不老之地神话

有没有一个所在，人能够长生不老？在苗族的神话传说中，答案是肯定的，这个地方是天上。苗语有云：“肉体在人间，灵魂在天上”。而肉体死去，天上的灵魂是可以长生的。天上生活着神灵，都是永生的。《扁香尤》中，翁佛就是生活在天上的雷神，他长生不老。

3.长生不老之法神话

从古自今，人类想尽一切办法来解决死亡问题的困扰，除了医药疗伤治病救人外，还设想了获得长生不老的方法。苗族神话里，长生不老之法有两种，一种是蜕皮重生，一种是吃药。关于蜕皮重生的神话，苗族是这样流传的：很久很久以前，人间凡人是可以长生不老的——人活到一定的岁数，就可以通过坐在甑子里蜕皮重生，达到长生不老，苗歌“牙齿掉了重新会长，鬓发白了重新变青”即来于此。相传，某年，一个老妇人交代儿媳妇，在她坐甑子蜕皮期间千万不要掀开盖子。然而，这个媳妇不把婆婆的话当回事，在婆婆坐进甑子的第五天去掀开盖子，只见甑子里血水皮肉混沌模糊，顿时恶心得大吐，而婆婆因为蜕皮半路被搅，不能成功，遂发下毒誓：从今往后，人老了就死，不得再蜕皮重生！蜕皮重生之法因媳妇的不孝被永久终止。关于蜕皮重生的神话故事现在在苗族社会还有流传，讲的人和听的人最后都会感叹一句：若不是那个不孝的媳妇，现在我们都可以长生不老啊。从中可见这个故事的流传其功能更多在于对“孝”的教育。第二种长生不老之法就是吃长生不老之药，苗族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就是“兜娄果”。传说兜娄果长在天上，神仙们正是吃了它才长生不老的。《扁香尤》歌中，扁香尤也是吃了兜娄果，所以能活这么久，如果不是天庭处死，他还能继续活着。在苗族民间，人们也把吃了病就好的药称为“神仙药”或“兜娄果”。兜娄果就是长生不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