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鲁迅有点帅”说起
2022-12-14李乔
/李乔
《北京日报》上一篇文章,上面有一句话——“鲁迅有点帅”,觉得很有趣;又在网上查到一句类似的话,说鲁迅是“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帅呆酷毙的一代男神”。在我看来,这些美好的赞誉,鲁迅是配得上的。但我也知道,这些赞誉并不是写实的,而是崇敬鲁迅的人们心里的一种感觉,一种因景仰而生的美好印象。就是说,用“帅”用“酷”来概括鲁迅的实际外貌,虽不大合辙却是不为无由的。
说起鲁迅的外貌,一般人最先想到的,恐怕是“横眉冷对”四个字,好像鲁迅总是一副严肃冷峻的样子。这可能是人们从习见的鲁迅照片和塑像,还有那句有名的“横眉冷对千夫指”得来的印象。其实,鲁迅并非总是冷峻的样子,他的外貌也不是一两句话能概括得了的。
对于鲁迅的外貌,最熟悉的人,当然是鲁迅的亲人、好友、学生,还有其他见过鲁迅的人,他们对于鲁迅外貌的描述,是最准确的。
举动言笑显露仁爱与刚强
年轻时的鲁迅的外貌,以鲁迅的挚友、作家许寿裳的描述最为真切、细致。他记鲁迅在日本仙台学医时的样子说:
“鲁迅的身材并不见高,额角开展,颧骨微高,双目澄清如水精,其光炯炯而带着幽郁,一望而知为悲悯善感的人。两臂矫健,时时屏气曲举,自己用手抚摩着;脚步轻快而有力,一望而知为神经质的人。赤足时,常常盯住自己的脚背,自言脚背特别高,会不会是受着母亲小足的遗传呢?总之,他的举动言笑,几乎没有一件不显露着仁爱和刚强。”(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仙台学医》)
鲁迅的身高、面容、举止,都写到了,还把鲁迅的外貌与他的品格性情相联系,使我们看到了青年鲁迅的极具魅力的风神。语云:“诚于中而形于外。”正因为鲁迅的内心是“悲悯善感”“仁爱和刚强”的,所以才在他的眼神和举动言笑中透露出来。
鲁迅留学日本时,有一年暑假回到故乡探亲,周建人在《鲁迅故家的败落》一书里说到了那时鲁迅的外貌:
“大哥到家的那天,我正好在家里,我只看见一个外国人,从黄门熟门熟路地进来,短头发,一身旅行装束,脚穿高帮皮靴,裤脚紧扣,背着背包,拎着行李,精神饱满,生机勃勃,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的大哥呀!”
这时的鲁迅,二十来岁,正是生机勃勃的年龄,他的装束充满年轻人的朝气,原有的辫子,在留学期间剪掉了,更显出精神饱满的样子。
并不伟大的样儿
作家曹聚仁也是鲁迅的挚友,他在名作《鲁迅评传》里几次提到鲁迅的外貌。他说:“鲁迅的样儿,看起来并不怎样伟大,有几件小事可以证明。”姑录三件事。
1. 有一回鲁迅碰到一个人,那人贸贸然问道:“那种特货是哪儿买的?”特货指鸦片,那人看鲁迅有点像吸鸦片的,便那样问鲁迅。曹聚仁是这样解释这件事的:“他(鲁迅)的脸庞很消瘦,看起来好似烟鬼,所以会有这样有趣的误会。”
曹聚仁又说:“他那副鸦片烟鬼样子,那袭暗淡的长衫,十足的中国书生的外貌,谁知道他的头脑,却是最冷静,受过现代思想的洗礼的。”
曹聚仁并不讳言鲁迅的面庞有时像个烟鬼,对鲁迅穿着一袭长衫的样子,也中肯地说这是传统书生的模样。但他明白地告诉读者,这位穿长衫、像烟鬼的先生,可是一位头脑冷静、思想新锐的思想家呀!
2. 文字学家马幼渔的女儿马珏,看到来家做客的鲁迅是这般模样:一个瘦瘦的人,脸也不漂亮,不是分头,也不是平头,穿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她觉得很奇怪,说:“鲁迅先生,我倒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不爱收拾的人!他手里老拿着烟卷,好像脑筋里时时刻刻在那儿想什么似的。”
从马珏的所见,我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讲究穿戴,有些苍老和总在思考问题的鲁迅。曹聚仁解释说:“那时,鲁迅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显得十分衰老了。”女孩马珏虽有些看不上鲁迅的外表,却能看出鲁迅总是在思考问题,眼力还是不错的。
3. 有一位叫阿累的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售票员,在内山书店看到了鲁迅后描述说:
“他的面孔是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有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这个售票员很会写人的外貌,把鲁迅描述得非常生动传神,特别是写鲁迅的头发和胡子,真是写得好。他抓住了鲁迅外貌的一大特点:虽然身体不够结实,但精神总是昂扬。
囚首垢面而谈诗书
鲁迅的夫人许广平也写过鲁迅的外貌,且写得比较多,比较详细。
她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后,成了鲁迅的学生。对于鲁迅的外貌,她最初的印象有两点最深,一是鲁迅的头发,一是鲁迅衣服上的补丁。“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地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冲’字。”“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臂上衣身上的补钉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钉。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钉,也掩盖不住了。……那补钉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熠耀人眼。”(曹聚仁《鲁迅评传·他的家族》)
鲁迅的头发,我们在一些照片和雕塑上都看到了,但不如许广平的描述留给人的印象深刻。鲁迅的衣服,如果不是许广平披露这些情况,谁会想到鲁迅会朴素到如此地步呢,简直是有些寒酸了,那还是鲁迅讲课时穿的服装呢。许广平还说过,鲁迅不重衣着,书弄脏了,会用衣袖去揩拭。“衣服他是绝对要穿布制的,破的补一大块也一样地穿出来。”(许广平《关于鲁迅的生活》)
许广平还说:
“‘囚首垢面而谈诗书’,这是古人的一句成语,拿来转赠给鲁迅先生,是很恰当的。我推测他的所以‘囚首垢面’,不是故意惊世骇俗,老实说,还是浮奢之风,不期引起他的不重皮相,不以外貌评衡一般事态,对人如此,对自己也一样。”(许广平《欣慰的纪念·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
对于鲁迅的“囚首垢面”,曾邀请鲁迅到北平师范大学讲演的北方“左联”成员王志之,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只恍惚感到当前坐着那位老头子(指鲁迅)灰黑色的头发是那样凌乱,好像刚从牢里放出来……”从牢里放出来的人当然是“囚首垢面”,王志之的感觉与许广平说的差不多。
但我想,鲁迅也不会每时每刻都像囚犯那般糟糕的模样,不过是有些时候因不修边幅而显得过于凌乱不整罢了。曹聚仁看了许广平的形容,点评说,从“囚首垢面”的形容,“容易联想到那位对桓温扪虱而谈的王猛,鲁迅却没有寒伧到这么程度……”(曹聚仁《鲁迅评传·日常生活》)这是拿魏晋人物与鲁迅来比照——鲁迅的“囚首垢面”绝没有到捉虱子的程度。鲁迅的友人川岛在《鲁迅先生生活琐记》一文里也说:“他(鲁迅)不怎么理发,然而自己修胡子,并不囚首垢面。”曹聚仁和川岛的话,可证所谓鲁迅的“囚首垢面”,多少还是有一点夸张成分的。
鲁迅有个学生叫陈梦韶的说,鲁迅差不多半年才理一次发,头发乱时像“棘球”似的。这大概就是“囚首垢面”之说的起因吧。按照许广平的说法,鲁迅的“囚首垢面”,是他鉴于浮奢之风,鉴于以外貌衡人的风气,便更不愿意修饰外表,而愿意以自然状态示人。
许广平还在《鲁迅回忆录手稿本·鲁迅的讲演与讲课》中描述过鲁迅的外貌,说鲁迅是一个平凡的人,如果走到大街上,绝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论面貌、身段、衣冠等,都不会吸引人。至多被人扫一眼,留下淡漠的印象:在旧时代里一个腐迂、寒伧的人;一位行不惊人的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人。从许广平的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鲁迅不仅是个貌不惊人的人,还是个极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人,甚至像是一个寒伧的乡下人。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带领大家奔走向前的战士”(许广平语)。
有光风霁月之概
鲁迅的老友、作家林语堂在《忆鲁迅》一文中记述鲁迅的外貌说:
“平常身穿白短衫、布鞋,头发剪平,浓厚的黑胡子,粗硬盖满了上唇。一口牙齿,给香烟熏得暗黄。衣冠是不整的,永远没看过他穿西装。颧高,脸瘦,一头黑发黑胡子,看来就像望平街一位平常烟客。许女士爱他,是爱他的思想文字,绝不会爱他那副骨相。”
林语堂不愧是著名作家,文字不多,却写得相当细致精到,写到了鲁迅的头发、胡子、颧骨、面庞、牙、唇,写到了衣裳和鞋,写到了鲁迅不爱穿西装,写到了鲁迅的面容像个瘾君子。但他说许广平对鲁迅的爱不包括外貌,恐怕不全是事实。
民俗学家钟敬文曾写过他初次见到鲁迅的印象:“鲁迅先生,他穿着一领灰黑色的粗布长衫,脚上着的是绿面树胶底的陈嘉庚的运动鞋。面部消瘦而苍黄,须颇粗黑,口上含着支掉了半段的香烟。态度从容舒缓,虽不露笑脸,但却自然可亲,大不像他老人家手写的文章那样老辣。”(钟敬文编《鲁迅在广东》)钟敬文对鲁迅的鞋可能没记准确,我从另一位先生的回忆录中看到,鲁迅穿的鞋应是“珠帆布造的陈嘉庚式胶底布鞋”。钟敬文对鲁迅表情的描述,让我们知道了鲁迅不笑时也是自然可亲的,并非总是一脸严峻的样子。
鲁迅很健谈,谈话极有魅力。许寿裳说,和鲁迅“随便聊天,也可见其胸怀磊落,机智疾流,有光风霁月之概”(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日常生活》)。鲁迅的学生李霁野说:
“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所经历的人生经验是何等深刻,他谈话时的两眼显然表示着他的观察是何等周密和敏锐,听到不以为然的事时,他的眉头一皱,从这你也不难看出他能感到怎样的悲愤。”(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日常生活》)
从一个人的表情,常能看出其心理和性情,特别是眼睛这个“心灵的窗户”,更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气质和内心。李霁野从鲁迅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出了鲁迅是个饱历沧桑和极富观察力的人;还告诉我们,鲁迅对于不平之事,常会悲愤得溢于面容。
有魅力的笑
对于鲁迅面容的严峻和笑,许广平说过这样一些话:“论争时严峻,平时则较温和。”“就是对敌人说话也不都是气冲冲的,他的笔调很凶,见了人并不那样。”“鲁迅先生给一般人的印象是严峻,但对他平时待人很诚恳、开朗的一面不应忽视,尤以对青年是革命的爱,经常爽朗地大笑。”(许广平《鲁迅回忆录》手稿本)我们不能光看到某些鲁迅塑像,好像鲁迅总是严峻的样子,其实即使是对敌人,他也并不一定总是严峻的面容。许广平特地提醒我们,不要忘了鲁迅开朗的面容和大笑的样子。
关于鲁迅的笑,据鲁迅的熟人回忆,鲁迅平时一般比较严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也爱笑,爱讲笑话,幽默的话很多。他讲笑话时,别人听了笑,他自己却不笑。作家萧红回忆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喜欢,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萧红《回忆鲁迅先生》)我们仿佛看到了鲁迅开怀大笑的模样,那该是多么感染人的笑。
林语堂说,鲁迅“批评死对头得意起来,往往大笑出声”。这是横眉冷对之后的笑,是鲁迅自信胜利了的笑声。许广平在《鲁迅的讲演与讲课》一文中说,鲁迅“讲到精彩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有时他并不发笑,这样很快就讲下去了。到真个令人压抑不住了,从心底内引起共鸣的时候,他也会破颜一笑,那是青年们的欢笑使他忘却了人世的许多哀愁”(许广平《我与鲁迅》,)。青年们听鲁迅的课引起共鸣而发笑的时候,鲁迅也为这笑声而笑,这是师生共鸣的笑,是双方心意汇合的笑。鲁迅也是有哀愁的,但青年们的笑能让鲁迅开心。
但鲁迅讲笑话与常人有所不同,多含有一些思想意义。作家李霁野说:“(鲁迅)笑话是常有的,但却不是令人笑笑开心的笑话,那里面总隐藏着严肃和讽刺,他的谈锋和笔锋一样,随时有一针见血的地方,使听者觉得这是痛快不过的谈吐。”(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日常生活》)笑话通常不和严肃并行,但鲁迅讲的笑话却常含着严肃和讽刺,含着某种政治意义或思想意义。因为鲁迅是思想家,所以他讲的笑话便常成了表达某种思想观点的材料。
“受伤的狼”与“美少年”
鲁迅病重时是什么样子?鲁迅的日本友人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鲁迅在病中的状貌和心情》一文中写道:
“从昭和六年分别以来,隔了五年重见时,他已经是躺在病床上的人,风貌变得非常险峻,神气是凛冽的,尽管是非常战斗的,却显得很可怜,像‘受伤的狼’的样子了。”
这年是1936年,是鲁迅病情转重到去世的年头。这时鲁迅的外貌,已诚如增田涉所说,可谓“险峻”和“凛冽”了,但仍是“战斗的”;实际上也就是一脸病容,一身病样,呈危殆状态,而又用力支撑病体,坚强抗争的样子,比喻为“受伤的狼”,是恰切的。
女作家白薇在读了鲁迅的文章后,想象鲁迅该是个矫健和俏皮的男子,便去问作家郁达夫,郁达夫答道:“鲁迅是中国唯一的美少年。”是少年,且俊美,还是唯一的,这是郁达夫对鲁迅的美好赞誉。这种赞誉,与说鲁迅“有点帅”“是男神”是一样的,都是脱离开鲁迅的具体样貌,而对鲁迅加以艺术性美化的结果。但这种美化,却给人一种“并不虚假”的感觉——鲁迅就是帅,就是中国唯一的美少年。这种感觉,来源于对鲁迅的高度崇敬和爱戴。
鲁迅对自己的外貌是怎么评价的?目前只看到两条材料,一是他曾调侃自己不如以前好看了;二是英国作家萧伯纳来华与鲁迅会面时,曾称赞鲁迅:你是中国的高尔基,但你比高尔基漂亮。鲁迅回答萧伯纳:“我更老时,将来还会更漂亮的。”(《再读鲁迅——鲁迅私下谈话录》)这句答话,既是鲁迅的自信,也含着一点开玩笑的味道,表现出鲁迅的机智和幽默。
容貌的美丑度,现在改叫颜值了,鲁迅的颜值,他的整个外貌,在我看来,绝对是一等一美好的,若用概括的话来说,就是:他是一个矮个子的漂亮的伟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