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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艳诗创作风潮及诗学定位的转变

2022-12-13郝丽姣

泉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江户创作日本

郝丽姣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日本汉诗的发展历史是从“公”到“私”嬗变的历史。这一说法在日本的汉诗研究著作中非常普遍,如后藤昭雄的《平安朝汉文学论考》。“公”是指流露出宫廷气息的汉诗创作,以侍宴从贺和宴集游览等活动为主要内容。这类汉诗受中国“盖文章,经国之大业”观念的影响,表现出对社会世事的关注。“私”是指日本汉诗中表露个人内心世界,关注个人情感抒发的诗作。这类诗作借鉴了日本民族特有的表现方法[1]11。

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学史序说》一书中指出,日本汉诗并非从“公”到“私”的嬗变,而是两条平行发展的脉络。“公”的发展脉络是正统的汉诗创作,这类诗作是远离个人感情的;“私”的发展脉络则体现日本的特征,这类诗作关注了他们生活的隐秘部分。其中,在“私”的发展脉络中,诗人对个人内心的关注和情感的抒发主要是通过戏文、戏诗实现的。如五山时期的《心田艳诗》,江户时代的《北里歌》等。而且,这类戏文、戏诗与中国艳诗相近,最早发轫于奈良平安时代,五山时代达到顶峰并出现“艳诗”的概念,江户时代艳诗则呈现与竹枝词相近的趋势[2]99。梳理日本艳诗的发展脉络,不仅可以了解汉诗日本化过程中的日本文化特质,还可以观照中国艳诗的发展以及中日两国在艳诗诗学批评方面的错位。

一、“艳”字内涵分析

“艳诗”复杂且模糊的性质与“艳”字这一字眼的特殊性质分不开。叶舒宪认为,“艳”可以说是汉字与西方性美学最为接近的概念[3]295。然而,汉字“艳”的含义始终未脱离儒家正统诗学理论话语体系,从而带有贬义色彩。“艳”字传入日本后,经过不同的训读,内涵得到了继承和发展。所以,要回答“什么是艳诗”、研究日本艳诗创作风潮的演变以及探索由此显露的日本艳诗诗学定位,首先需要确定“艳”字在中国的内涵以及在日本得到了怎样的承继与发展。

“艳”的繁体字写作“豔”“艶”和“豓”。许慎《说文解字》解释为“好而长也。从丰。丰大也。盇聲。春秋傳曰。美而豓”[4]362。字书和古文献关于“艳”的含义,概括起来有4种。其一,“艳”为美,形容词。常用于形容人的容貌美好,事物的形态美丽或文辞的华美。《诗经·小雅·十月之交》“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毛传注为“艳妻,褒姒。美色曰艳”[5]718;《楚辞·招魂》“长发曼鬋,艳陆离些”,王逸注为“好貌也”[6]210;《左氏传》“宋华督见孔父之妻,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7]133。这些说明古代典籍中,“艳”字常用来形容人的面容姣好。在《玉台新咏》中:“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8]442“艳”字则是被用来形容花的鲜明美丽。钟嵘《诗品·张华》“其体华艳,兴辞华美”,“艳”则被用来形容文辞华美。其二,“艳”具有音乐类型的含义。《文选》“荆艳楚舞,吴愉越吟”,李善注“艳,楚歌也”[9]231,“艳”即指楚地的歌曲。其三,“艳”指光泽、光彩。如何晏《景福殿赋》“开建阳则朱炎艳,启金光则清风臻”[9]529。其四,“艳”为男女情事的修饰字。如许慎《说文解字》“色之丰者曰艳”[4]362。“艳”字与男女情爱之间关系密切,进而引申出许多相关的词汇,如艳情、艳事。“艳”字虽与男女情爱相关,但更注重的是超越传统伦理之外的感情,因而呈现出较为明显的贬义性倾向。

从当时的批评语境上看,上述“艳”的4种含义可以分为音乐、文辞及内容3个层面。首先,“艳”在音乐层面上的含义并不被中国儒家诗学观所接受。音乐与政教在儒家的文论体系中紧密相连,而“艳”作为一种音乐类型,相比于雅乐,“因其所表现出的特点及其容易使人沉溺的性质,皆有违于儒家文化‘中节’的审美主张”[10]。因此,儒家思想体系更倾向政教功用而非音乐审美价值。其次,中国古典文论主张华美的文辞和质朴雅正的内容。文章的辞采艳丽虽然在一些时代也被推崇认可,但还是受到正统观念的批判。刘勰《文心雕龙》指出,“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11]10。可见,“艳”在文辞层面上的含义,中国古典文论也是持批判态度。最后,从内容层面看,“艳”与女性以及“情”相关联时,往往与正统儒家诗学理念相悖而被赋予负面性概念。儒家思想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占统治地位,儒家对个人情感要求合乎“正”,对女色和男女情事的态度则以政治功利性目的为出发点,所以对女色以及男女情事的态度始终持反对态度。

“艳”的内涵传至日本,得到不同程度的承继和诠释。首先,“艳”是美的意思。例如,清少纳言《枕草子》「いまは往ぬらむと遠く見送るほど、えもいはず―なり」[12]231;紫式部《源氏物语》中《末摘花》的「いたう言こめたれば、『例の―なる』と憎み給ふ」[13]302。其次,“艳”字是光泽、光亮的意思。如清少纳言《枕草子》「濃き衣きぬのいとあざやかなる、―など月にはえて、をかしう見ゆる」[12]344。第三,“艳”字是与男女情事关系密切的意思。如“艳言”(えん‐げん)指的是男女之间的暧昧语言;“艳事”(つや‐ごと)指的是男女间的情事;“艳物”“艳物语”指的是男女恋爱、情事的物语;“艳话”(つや‐ばなし)指的是男女之间关于恋爱和情事的故事,《广辞苑》中进一步确定为「色っぽい話」,即性感的故事。但是,与中国“艳”字“并非传统伦理之内的感情”不同的是,日本关于“艳”的含义并没有明确表现出贬义性的倾向。可见,日本关于“艳”字的含义并未受到儒家史观的影响而成为一朵恶之花。第四,吸纳“艳”字与音乐相联系的含义。如“艳歌”(えん‐か)指的是明治和大正时代的一种流行歌曲,是现代歌谣的一种。

基于日本民族传统的审美观照,“艳”字的内涵在日本得到不同的训读,也得到引申和发展。首先,在独特的自然观影响下,“艳”字的意思引申为对自然景物产生的风雅情趣。如紫式部《源氏物语》中槿斋院「雪うち散りて―なるたそがれ時に」[13]310。其次,“艳”字增添了诙谐的意味,用来形容事物诙谐有趣、风流的样子。如紫式部《源氏物语》的《新菜续》一文中的「―なる賭物かけものども」[13]310。第三,受魏晋六朝的影响,“艳”成为中世纪后歌论中的文艺理论术语。这一种意思最早出现在《古今和歌集》。例如,“其大底皆以艳为基,不知和歌之趣者也”[14]1,“艳”指的是不含有教诫意味的人;“浮词云兴,艳流泉涌”“然艳而无气力。如病妇之著花粉”[14]1,“艳”指的是今人和歌的一个弊病。作为文艺理论的语言,“艳”相对于“花”,成为和歌创作中所需要摒弃的东西。直到中世纪,“艳”才成为优雅、优艳的意思,与“哀”“幽玄”“闲寂”等形成对立统一的交错关系,成为古代至中世的文艺理念的基调[15]180。同样,文艺理论中的花实思想也产生于中国。传入日本后,花实思想从表现形式上阐释“心”与“词”的关系,成为日本古典文论中的关键概念。藤原定家认为,“所谓‘心’就是‘实’,‘词’就是‘花’”[16]84。本居宣长认为,“花,指的是华辞美藻;实,指心之诚实。”[17]249可见,日本对“花实”思想的接受使“艳”字作为文艺理论的语言逐渐在日本发展延伸。

虽然《古今和歌集》主张重“实”而轻“艳”,对“花”(艳)的否定,但日本对其评价却不含贬义。“小野小町之和歌,属古代衣通姬之流,多有哀怨,缠绵悱恻,写高贵女子之苦恼。惟因纤弱,方为女子之歌也”[14]2。这说明“艳”虽评价不高,但并无贬义。另外,日本在承继中国文化概念伊始,尚未找到可以置换的日语词汇,往往会采用音读的“艳”,因而对“艳”字内涵也是全盘采纳。到了中世,“艳”与“哀”“诚”“幽玄”“闲寂”等在矛盾和对立中逐渐融合,其在日本审美内涵上获得升华,逐渐成为日本审美理论当中重要的标准。

二、日本艳诗含义的界定及兴起

“艳”的内涵在日本和歌史上获得独立发展,而“艳诗”在日本的发展脉络也有自己的特点。最初,“艳诗”概念在日本并不明确。“艳诗”一词最早出现在五山时代,朝仓尚等认为,“艳诗”的含义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指的是为向幼年的喝食和美少年僧暗地表达爱慕之情而制的诗。广义则指以喝食、美少年僧和男女情爱为描写对象而制作的诗[18]49。虽然,日本关于“艳”字意思理解有多种,但关于“艳诗”的含义却限于“表现女子容貌美丽”和“男女情爱修饰词”这两方面。平安朝时期,日本艳诗主要以模仿中国六朝诗作为主,“艳诗”一词并未明确出现,诗作以艳情为主,多为描写女性的容貌体态,较少涉及男女恋情。五山时代,艳诗创作达到鼎盛时期,“艳诗”一词已明确出现,诗作多以美少年僧为描写对象。江户时期,町人文艺思想活跃,加之“游窟”这一文化空间,艳诗呈现出戏作倾向。平安和江户时代,日本艳诗的内涵并未超出中日艳诗的基本含义。直到五山时代,艳诗写作的内容及对象还有少年美僧,拓展的题材并不限于女性,艳诗的内涵进一步丰富了。综上,本研究认为,“艳诗”是从人体审美角度描写女性、少年美僧以及男女恋情的诗作。

日本艳诗的创作最早可以追溯到《怀风藻》(751年)。在奈良时代,日本社会风气就受到中国六朝的影响,六朝浓重的贵族气派和纸醉金迷般的奢靡社会风气通过文学传到日本宫廷中,《怀风藻》中的艳诗明显有这样的特点。小岛宪之以长屋王为界将《怀风藻》的艳诗分为2个时期。即从近江朝(667年)到养老之前(715年)为“前期怀风藻”,从养老元年(716年)到天平胜宝3年(751年)为“后期怀风藻”。“前期怀风藻”已经受中国六朝文学影响,如《怀风藻》中的“咏物诗”(《咏美人》)、“望物诗”(《望雪》)以及“述志”等就是六朝文学中常见的诗题[19]69。然而,奈良时代与中国六朝齐梁时代的物质条件相比稍显欠缺,其汉诗创作水平也未达到齐梁诗人的笔力。比如,荆助仁的《咏美人》一诗。

咏美人

巫山行雨下,洛浦回雪霏。

月泛眉间魄,云开髻上晖。

腰逐楚王细,体随汉帝飞。

谁知交甫珮,留客令忘归。[19]102

该诗描写美人容貌体态,并未涉及男女恋情,文笔稍显空泛。像这样有中国六朝齐梁写男女恋事的诗作并不多,除了荆助仁的《咏美人》外,只有石上乙麻吕的《秋夜闺情》和4首“七夕诗”。这说明《怀风藻》中的汉诗创作尚处于模仿阶段,还不能自由地表达诗人内心的情感,思想上也受中国儒家文化影响。

到了《文华秀丽集》(817年),“艳情”诗才被专门列为一类,其中大多为闺怨诗。如《和伴姬〈秋夜闺情〉》“真珠暗箔秋风闭。杨柳疏窗夜月寒。不计别怨经岁序,唯知晓镜玉颜残”;《文华秀丽集》“或气骨弥高,谐风骚于声律。或轻清渐长,映绮靡于艳流。可谓辂变椎而增华,冰生水以加厉。英声而掩后,逸价藉而冠先”[19]195。这些诗大多追求文华辞美,对绮靡诗风,不仅没有采取批判态度,反而表现出尚艳的倾向。

从《怀风藻》到《文华秀丽集》,有着“轻清”到“绮靡”的转变,即从初学模仿阶段向自主追求阶段转变。这不仅说明日本汉诗创作水平有所提高,达到新的艺术境界;同时也说明日本在接受中国文化并将其日本化过程中,已经表现出较为明显的日本特征。《怀风藻》时期初步吸收中国文化,以模仿为主。随着学习的深入,日本对“艳”的态度并未再延续儒家思想的批判态度,已经开始通过艳诗创作来探索诗人自我情感的抒发,“以用古典汉诗作文章为业的日本人,对其正业来说,比中国的文章家更远离他们自身的感情生活,这是当然的。因此,他们写戏文,试图接触到他们生活中最隐秘的部分,也许是一种必然”[20]161,艳诗的创作成为日本人探索生活中最隐秘部分的一种途径。因此,不同于中国艳诗的发展路径,“艳诗”在日本并非是一条隐性的线索而存在,而是与日本人的思维方式、文化特质紧密相连,与潜流于日本传统精神中的“游”“好色”等观念呈现出极高的兼容性。

三、 佛教禅宗与五山时期“艳诗”的兴盛

五山时期,“艳诗”兴盛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所谓“五山”,是指日本模仿南宋官寺制度建立的禅宗寺院体制。这一时期,禅僧逐渐取代皇族和宫廷文人成为汉文学创作的主体,其创作带有浓厚的佛教色彩。留学中国的僧人和游学日本的中国僧人以及流寓日本的中国朱子学者将受禅宗影响的宋学传入日本。宋学的研究,是从一山一宁(1247-1317)开始,禅僧无不兼儒,蔚成禅学与儒学一大合流,参禅者几无不倾心宋学。宋学中强调“存天理,灭人欲”理论使艳诗的创作受到抑制,但也有一部分僧人仍然坚持创作艳诗。如一休宗纯,这位在五山时期颇具争议的僧人,他的汉诗不拘一格,尽显真情、自由奔放,他以极高的汉学修养,恃才自傲的诗风而闻名。他格外执着于色欲,身为僧人却饮酒食肉,不避讳情欲展现,“口渴则梦想水,身寒则梦想裘,而梦想闺房是我的本性”[21]21。在一休宗纯的诗作中,有相当一部分艳诗涉及闺房秘事,收在《狂云集》和《续狂云集》。

自赞

风狂狂客起狂风,来往淫坊酒肆中。

具眼衲僧谁一拶,画南画北画西东。[22]35-36

从《自赞》中可以看出,诗中大胆袒露、自由洒脱反复吟诵“淫坊酒肆”,除超脱佛教禁欲教条之外,直率地表露真情。晚年,一休宗纯与盲女阿森相爱,为其作诗约20首,记录2人的情爱。例如:

看森美人午睡

一代风流之美人,艳歌清宴曲尤新。

新吟肠断花颜靨,天宝海棠森树春。[22]146

一休宗纯通过艳诗的写作接触内心最隐秘的部分,虽然他信仰禅宗,却拒绝与当时的五山禅宗同调。他既恣意挥洒汉诗文,表达自己信仰的禅宗真谛,又袒露饮酒食肉、不惧来往淫坊酒肆、不拘于世俗的假相、直视内心的体悟、以桀骜不驯的诗风来抨击形式化的禅宗,掀起了一股狂放的清正之风。

这一时期,同性恋题材比较突出。艳诗中有一部分表现男色情爱的,如心田清播的《心田诗稿》、三益永因的《三益艳词》、东沼周严的《流水集》。正因如此,日本学者将五山禅林文艺中的“艳诗”概念界定为“以喝食和美少年僧以及男女情爱为描写对象的诗作”。这说明五山时代创作主体虽与禅僧相关,但诗作追求情色和风流,缠绵情绪流露其中,禅意较少而沦为世俗化的作品。究其原因有三:(1)佛教与“艳”并非排斥。从佛学影响的角度研究艳诗、考察宫廷诗的形成问题,中国学者早有论及,如李嘉言的《佛教对于六朝文学的影响》、蒋述卓的《齐梁浮艳雕绘文风与佛教》。佛教自印度产生,印度文学对色情的描写并无顾忌。黑格尔曾说:“印度人所描绘的最平凡的事情之一就是生殖。”[23]49“由于植根于印度文学传统中,佛经及佛教文学中也就不免艳情描写,其中有些便是以韵文为之的,这实际上就是‘艳情诗体’”[24]250。说明佛经中色情描写启发了佛教徒艳诗的创作,诗僧假借艳诗悟道成为普遍现象。因此,佛教与艳诗并非相斥,反而启发僧人彻悟禅宗和体悟内心。(2)日本佛教具有现世主义倾向。作为一种外来宗教,佛教经历了日本化过程。佛教的“来世主义”在日本被置换成“现世主义”。加藤周一认为,日本佛教与禅宗相比,独特之处在于天台宗和真言宗“志向于奈良时代以来的‘现世利益’”,是维护“此岸”的佛教,而非“彼岸”的救济[20]99。禅宗一开始就以与世俗化佛教相对立的姿态出现于世,是反对世俗化的。然而,日本禅宗却承担为世俗欲望服务的任务,成为人们追逐现世利益的工具。其表现在于肯定现实人生,僧侣可以与俗人一样结婚。时至今日,日本僧人仍可以食肉娶妻。因此,日本僧人创作艳诗并非禁忌。虽然一休宗纯在五山后期创作大量的汉诗对禅林的堕落风潮进行反拨,但并未直接否定情欲本身。(3)日本艳诗的发展脉络与日本的“好色”传统并行。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曾经指出,“一休既吃鱼又喝酒,还接近女色,超越了禅宗的清规戒律,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出来,以反抗当时宗教的束缚,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25]207他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也再一次表达这样的观点。

因此,五山时代汉文学创作主体由贵族转为禅僧,在禅林文化背景下,艳诗的发展呈现出较为明显的特色:(1)“艳诗”内涵自身得以延伸,具有日本禅林文化的显著特征;(2)“艳诗”创作的兴盛与佛教禅宗关联密切,佛教禅宗为艳诗创作提供创作主体、创作对象、创作背景;(3)禅僧创作艳诗以积极探索自身情感,禅僧甚至通过艳诗表达内在情感和禅宗彻悟,大胆直接的艳诗创作帮助他们突破形式化禅宗所带来的的桎梏,虽然发展到后期因流于世俗化而陷入堕落风潮,但禅僧并未否定情欲本身。总之,艳诗在五山时代的兴盛,体现在日本化进程中,融入日本人的思维方式和文化精神越来越显著,日本艳诗的发展脉络也走出不同于中国的2条道路:一条是在中国汉诗文影响下创作远离自身感情生活的正统汉诗的发展脉络;另一条则是与日本文化特质及传统精神相兼容发展的脉络。这与中国艳诗创作因和儒家传统诗教存在冲突、一直作为一条隐性的脉络存在、游离于中国文学发展边缘的发展道路明显不同。正因为日本艳诗发展的2条脉络始终是平行发展的,才有江户时期艳诗的绽放。

四、江户后期“艳诗”创作风潮与“好色”文艺

日本江户时期的汉诗创作与时代背景息息相关。经历田沼意次改革和松平定信“宽政改革”,幕府思想学术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向独尊朱子学风转变。朱子学说因此被确定为官方学说,其他学说皆为“异学”。由于诗文被当作载道工具,其本身价值则被忽略,致使诗文多为“性理之绪余”[26]110。直到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元禄时期,木门派和萱派提倡复古之风,诗文的独立价值才被重新重视,典型代表就是武士与“町人”文化。伴随着新兴市民阶层对文化权力的强调,文艺形式中表现出对“情欲”的张扬,“大众化、通俗化的审美意识”与“侘”“寂”所体现的“神圣的审美意识”相对照。在这种复杂的人文思想影响下,汉诗中的艳诗获得了发展空间。

江户后期,艳诗创作大为兴盛。这一时期典型代表人物是江湖诗社盟主市河宽斋,他以女性为描写对象创作了一系列艳诗。如《离宫怨》《三妇艳诗戏示随斋主人》《戏题美人阅书图为益夫》等。

美人昼寝

玉枕薰笼多雨香,棠花露重倚银床。

垂杨影暗晶簾里,春梦偏追春恨长。[27]573

该诗将纵情恣欲的生活方式和以俗为雅的文化趣尚展现得淋漓尽致,显露出喜用雕绘词藻的倾向。市河宽斋创作的艳诗正是日本汉诗世俗化的一种表现。

值得注意的是,市河宽斋的《北里歌》成为日本竹枝词的滥觞。从江户末期至明治时代,一种反映游廊生活的竹枝词在日本流行起来。在《北里歌》收录的30首诗竹枝词中,大多借以吟咏江户吉缘一带诸如“云雨枕头宵击柝,不教郎梦到高唐”等游廊风俗。市河宽斋这种反映江户游廊风俗的竹枝词同样得到诗社其他成员的回应,如柏木如亭的《吉原词》、菊池五山的《续吉原词》、长谷川城山的《芳原竹枝》、佐藤六石的《芳原新词》等。这一文艺理念的余韵持续到大正时期。由此可以看出,艳诗的风潮在江户后期确实走向了兴盛。

大洼诗佛曾指出:“明和之末,萱园余焰未尽,诗人动率以格调。宽斋先生作《北里歌》三十首,以见性灵之诗莫不可言者。舒亭《吉原词》、娱庵《深川竹枝》,届是其所权舆也,而先生隐其名不著。余谓孔子删《诗》而存郑、卫,虽是艳词,亦足以记风俗耳。”[28]157由此可以看出,市河宽斋创作以女性为主要对象的艳诗以及托名创作《北里歌》并非想将这一类描绘游廊文化的诗作吸纳入所谓正统的文学之中,即并非将其并入日本汉诗发展的第一条脉络中,而是与正统雅文学的汉诗平行发展,从而拓展了汉诗的样式和题材,体现汉诗在日本化过程中所呈现出的独特文化理念和思想模式。

对中国文人而言,受儒教思想的影响,秉持着“诗庄词媚”的态度,因而艳诗与正统雅文学是相斥的,只能在俗文学中涉及。日本则不然,江户时代町人的文艺思想活跃,除了汉诗中的艳诗创作的大为兴盛外,作为町人文艺代表的浮世草子同样表现出对情欲的执著。井原西鹤的“好色”系列小说更是全面反映江户町人冶游生活的风尚。另外,江户时代的戏文创作也与这一思潮紧密相连,如寺门静轩的《江户繁昌记》等,戏文用寓言的方式描写江户町人生活和市内风俗的方方面面,笔调轻松诙谐,内容直指江户时代的阶级矛盾。

由此可以看出,中日对艳诗有着不同的态度。中国将其纳入与正统雅文学相对照的俗文学之中,隐匿于中国文学发展长河中。日本则直接将其与雅文学平行观照,这不仅与日本传统的“好色”观念相关,也反映出日本在将汉文学日本化的过程中呈现出的独特思维方式。中国对性描写的处理方式,更多的是通过小说呈现,而日本却选择了戏诗、戏文。因此,江户时代艳诗创作的流行,既有着对中国诗风崇尚的原因,又呈现出日本本土文艺创作及文化风潮影响的因素[29]34。

“好色”一词最早出现在《论语》中,意思为“美而艳”[30]1740,显然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与道德相对立。日语“好色”开始也带有负面含义。随着训读的不同以及受日本文化特质的影响,逐渐褪去了轻浮的痕迹,被赋予正面的意味,“纯情的恋爱以外的带有游戏性的东西,从史的角度来看,好色放荡主要指的是太平时代民众欲望的趣味”[31]3。“日本文学中的‘好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好美’,日本的‘色道’归根到底就是‘美道’”[32]5。

总之,“好色”从平安时代发展到江户时代,与此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和经济发展相适应,呈现出一种新的面貌。在这种文艺风潮影响下,艳诗得到了发展。

五、结语

“艳”字自中国传入日本后,在日本化过程中形成多种含义,其中最主要体现在和歌领域。通过梳理日本艳诗发展脉络,发现在与日本本土的文化文学观念和文艺风潮相结合的过程中,日本艳诗逐渐摆脱边缘化的地位,与儒家正统诗学体系下的汉诗创作平行发展。日本艳诗的诗学批评也因此表现出相应的变化,从而与中国艳诗的诗学批评产生较大程度的变异与错位。即中国古典诗论关于艳诗批评主基调是负面性的,“艳诗”一词的内涵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意味,艳诗一直处于边缘性的地位;日本则不然,儒家理念的意识形态并非处于主导地位,而体现与正统诗学观念相制衡的平等地位,儒家诗学观在日本艳诗的诗学批评中已经丧失,甚至还展现出与之相冲突的态势。在汉文学创作的场域争夺话语权中,日本艳诗一边吸纳中国文化一边使之“日本化”,日本土著世界观以及文化特质起着重要的作用。在对中日“艳诗”的研究中,除了受中国文学及文化传统的影响之外,不可忽视的正是日本本土在吸收过程中所显露的文化特质,这也为中国艳诗研究提供一定的反向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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