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建伟学术经验述要*
2022-12-12王静波李如辉毛军民连建伟
王静波 李如辉 毛军民 连建伟#
1 浙江中医药大学 浙江杭州 310053
2 解放军杭州疗养院 浙江杭州 310007
浙江省首届国医名师连建伟教授,致力于中医方剂学研究数十载,汲取历代名家经验,善用经方、验方治疗疑难杂症,临床疗效显著。
1 名师简介
连建伟,主任中医师、教授,1980 年12 月北京中医药大学首届中医基础理论方剂学专业研究生毕业,获硕士学位。1981 年开始任教于浙江中医学院,先后担任浙江中医学院方剂学教研室主任、基础部主任、浙江中医药大学副校长等职,为第三至第六批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曾任中华中医药学会方剂学分会主任委员、名誉主任委员。2001 年被浙江省人民政府授予“浙江省名中医”称号,2005年至今被浙江省保健委员会聘为“浙江省干部医疗保健专家”,2017年被评为浙江省首批国医名师。先后当选为第七届、第八届浙江省政协常委,第十届、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2008年被浙江省人民政府聘为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2 学术观点
2.1 用药须精,加减得宜:临证用药是否精当,直接关系到治疗效果。连建伟在用药组方上形成了独特而又深刻的见解,其用药指导原则精要有二。
2.1.1 凡药皆有偏性:针对眼下颇为流行的关于中药多无毒副作用的观点,连建伟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药物之所以能治病,就是因为具有偏性,这种偏性,针对疾病之偏,用之得当,可以偏纠偏。倘若用之不当,则后患无穷。而对于阴阳平和之体,这种偏性则具有“致偏”作用。以此审视,可知“凡药皆毒”矣。因此,连建伟强调药物研究,强调谨慎用药,强调精准用药。
2.1.2 用药如用兵:连建伟认为:“病者,敌也,彼也;药者,兵也,己也。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用药如用兵也。”他对该理论的实践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本草必当精研。治病愈疾,除识证以外,必须达药。本草学作为历代医家用药经验的精华,文献之多,浩如烟海,连建伟上自《神农本草经》,中继《名医别录》,至《本草纲目》而下,诸家药论无不浏览,对中药的产地、采集、炮制、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归经、有毒无毒、配伍、禁忌、剂量乃至服法等等,无不细心留意。由于广搜博涉,故连建伟善于综合诸家药论,形成对药物的全面认识,应用时趋利避害,游刃有余,颇具心得。试以其论柴胡为例,云:“柴胡用量一般较少,多则6g,少则3g,10g以上大剂量的情况一般只用于少阳病寒热往来者。我昔年悬壶于嘉兴建设乡,曾治一患者,系血虚肝郁之逍遥散证,然予逍遥散后头痛颇剧,难以忍受。究之,方知药房缺一药物——白芍。故必如仲景,用柴胡或伍以芍药,或伍以黄芩。因柴胡之散得芍药之敛;柴胡之升得黄芩之降,则不致过于升散,耗散阴血。叶天士治肝郁用柴胡,但治肝阳肝风则绝对不用柴胡,理即在此。”
药物效应的最大化原则。药物的功效绝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药而数效并具,如薏苡仁具利水渗湿、健脾、除痹、清肺排脓之功效;川楝子具行气止痛、清肝杀虫之功效等。临证中,根据具体证情,以药物效应的最大化原则指导用药,是连建伟极具特色的用药指导思想之一。如贝母性寒凉,功擅化痰止咳、清热散结,并能“开郁”(《本草汇言》)。故凡遇梅核气,肝气郁结,痰气交阻,气郁欲化火者,连建伟每入贝母,其性寒凉可清热降火,“开郁”可疏肝理气解郁,化痰散结之效又正合痰气互结之病机。如此则充分发挥了贝母的功效,实现了药物效应的最大化。
处方有序化程度的最大化原则。方剂是药物的相互联系和作用形成的整体,其作用的强弱取决于各药物在相互作用中所呈现的有序化程度。有序化程度越高,方剂的作用越佳;有序化程度低,方剂的作用就低。以此审视中医药物治病从单味药到复方的发展过程,便知其根本原因在于追求药物之间的联系及相互作用,追求有序化程度以便有效地应对复杂的病情或痼疾。因此,用药必须讲求配伍,讲求药物之间的有机联系。我们所熟知的“药对”便是追求处方有序化程度的有效手段之一,但连建伟临证又远不满足于“药对”,而是追求一药与众药最广泛的联系,追求处方有序化程度的最大化。
2.2 崇古创新,方法一体:连建伟擅长“依法立方”,这集中体现在其病案风格上,所有病案皆以“治拟某法”或“某法主之”收句。或称仲景法,或称东垣法,或称叶氏(叶天士)法,或称温中下气法,或称滋肾水平肝木法,甚至连方剂名称后也总缀以“法”字,如补中益气汤法、逍遥法、六君子汤法等等,不一而足。连建伟用药轻灵,味寡量轻而力宏,其深刻原因之一正在于对“方法一体”原则的忠实贯彻。首先,无论治疗何病,均不可以方套病。某方治某病的时俗趋向,其错误不仅在于将辨证论治的丰富内容简单化,更在于丧失了中医学辨证论治的根本精神,丧失了“方从法出”的根本前提。其次,处方庞杂、药物众多的时弊在于有方无法、有药无方。未立法,先拟方,仅凭主观想象堆积药物,用于治病,多无效果,贻害无穷。
2.3 疑难杂症,首重肝脾:连建伟对疑难杂病往往多从肝脾着手取效。他认为:调和肝脾只能在补肝血、健脾气的基础上略加二三味性味平和的行气解郁药,决不可投以大量辛燥理气药。因为多用、久用辛燥理气之品,每易耗气散气,消耗津液,产生内热,对肝郁脾虚之证,尤当慎用。因此,连建伟在逍遥散基础上常加用少量的佛手片、绿萼梅、代代花之类,取其理气解郁而无辛燥伤阴之弊。对于肝郁化热之证,如患者脾虚症状不明显,舌边红、苔黄,师从叶氏之法,常以丹栀逍遥散去白术治之,恐白术温燥助热也。又如连建伟使用柴胡必须细察患者之脉、舌,若舌质红绛无苔,或淡红,嫩红,脉细数,均属肝阴不足,不能滥用柴胡以升散,但舌苔薄白,或舌苔白而略腻,脉弦,又有其他肝郁症状者,自当应用柴胡以疏肝解郁,不必顾虑。他还认为肝气多属实证,宜疏肝理气法。肝郁则不然,因肝郁日久,必然耗损阴血,肝病传脾,脾气日衰,更无以充养肝血。
2.4 精于脉理,凭脉辨证:连建伟诊病尤擅长于诊脉,在凭脉辨证上具有深厚的造诣。其病案书写常以脉诊开头,如2002 年12 月26 日诊樊某,病案为“两尺沉,左关弦,此命门火衰,脾胃虚弱,肝有郁热,大便日二行……”。其凭脉辨证之特点跃然纸上。依脉测证,脉诊后再行问诊或望舌,是连建伟的诊断程序,正如《红楼梦》第十回张友士诊秦可卿病时所语“先看脉,再请教病源”。所说病证常与病人实际情况相符,使患者叹服,令后学叫绝。连建伟认为,切脉是中医学“极其重要的诊断方法,尽管它不是唯一的”。连建伟诊脉必明寸关尺,务辨浮中沉。诊脉时目不转睛,凝神细诊,每每多达五分钟,并对目前忽视脉诊的倾向提出尖锐的批评,指出:“切脉不及一分钟,或边切脉边与旁人嬉语,这种脉诊糊弄人罢了,关于脉诊前人是有十分严格的要求的,如‘持脉有道,虚静为保’‘故善为脉者……合心于精’等。”故脉诊是至精至微之术,绝不能托付于至粗至浅之人。
3 古方验案
3.1 补中益气汤:补中益气汤系李东垣所创,方由黄芪、炙甘草、人参、升麻、柴胡、橘皮、当归、白术所组成。连建伟精于方剂研究,在其著作《历代名方精编》中精辟地解析了补中益气汤:“重用黄芪,甘微温,入脾肺经,益中气而升阳,故为君药;臣以人参、炙甘草甘温,补脾益气,助黄芪益气补中……佐以白术健脾,当归补血,陈皮理气;使以升麻、柴胡,升举清阳,配合主药升提下陷之阳气,正如《纲目》所说:‘升麻引阳明清气上升,柴胡引少阳清气上行,此乃禀赋素弱,元气虚馁,及劳役饥饱,生冷内伤,脾胃引经最要药也。’诸药合用,共奏补中益气、升阳举陷之效。”连建伟临证应用补中益气汤,以右关虚大、重按无力为脉诊要点。徐灵胎《脉诀启悟注释》中云:“东垣有云:‘气口脉大而虚者,为内伤于气’……可知虚脉多为脾家气分之病,大则气虚不敛之故。”右关候脾胃,故右关脉虚大主中气不足。连建伟进一步丰富了补中益气汤的加减之法。如兼血虚肝郁,脘胁作胀或胀痛,左关脉小弦者,加白芍、茯苓(即合用逍遥散)。气虚不能摄津,自汗淋漓,减柴胡、升麻之量,以其升散发越故也。气虚而兼气滞,中脘作胀,可加广木香、砂仁芳香理气,甚者可加枳壳之类。若兼食积不化,可加焦山楂、焦神曲、炒谷芽、炒麦芽、鸡内金等消食导滞之品。便溏因脾虚湿盛者,可加炒山药、炙鸡内金,因酒客湿热者,可加葛根芩连汤,或香连丸(煨木香、川连)。清阳不升,清窍失养而致头痛、头晕者,可加葛根以助升清,佐以川芎,上行巅顶,行气活血止痛。《素问·热论》:“先夏至日为病温,后夏至日为病暑。”夏至后,暑性炎热,易耗气伤津,而补中益气汤乃甘温之剂,故夏至后运用本方,常用太子参,并加麦冬、五味子,即生脉散之意,以益气生津。如中气不足,统摄无权,或月经过多,淋漓不尽,甚则崩漏者,或远血黑便者,或尿血者,方中当归炒炭,使之能养血和血,又能止血,加用蒲黄炭、仙鹤草以化瘀、收涩止血。
汪某,女,16 岁,2004 年4 月4 日初诊:经水一月二行,眩晕,右关脉虚大,左关脉小弦,舌红、苔薄黄,上有小朱点,治拟李氏法出入。处方:太子参30g,生黄芪、仙鹤草、红枣各20g,炒白术、赤芍各10g,炙甘草、炒陈皮、当归炭、升麻、炒黄芩各6g,柴胡5g,炒白芍15g,茯苓12g。7 剂。5 月6 日二诊:此期经水23 天一行,十余天方净,右关脉虚大,重按无力,左关脉小虚弦,舌苔薄黄,治再补气养血法。前方生黄芪加至25g,当归炭加至10g,去赤芍,加川连2g。14 剂。此后以补中益气汤为主方加减出入。气滞而见月经后期,左关脉弦者,加制香附、苏叶;血虚肝郁,左关脉虚弦者,加炒白芍以柔肝木;月经提前,经量多,色鲜红,加炒黄芩以清热凉血。又经四诊,9 月、10 月经水均按期而至,经量正常,5~7 天经净,精神佳。
3.2 资生丸:资生丸首载于明代缪仲淳的《先醒斋医学广笔记》,治疗“妊娠三月,阳明脉养胎。阳明脉衰,胎无所养,故胎堕也”,故又名保胎资生丸。该方由人参、茯苓、白术、山药、薏苡仁、莲肉、芡实、甘草、陈皮、麦芽、神曲、白蔻仁、桔梗、藿香、川黄连、砂仁、白扁豆、山楂组成。连建伟善用资生丸调理脾胃,屡获奇效。他认为:资生丸方中有补,四君、山药、扁豆、莲肉、芡实是也;有消,山楂、神曲、麦芽是也;有调,藿香、陈皮、砂仁、蔻仁、桔梗是也。补不足,损有余,兼调气机升降,以恢复脾胃运化之功能。常用于脾胃虚弱兼有湿热之证,纳少便溏,乏力消瘦者。湿热重而泄泻甚者加煨葛根、黄芩,燥湿清热,厚肠止利;湿甚者加泽泻、猪苓以淡渗利湿;湿阻气机,壅滞不畅,脘腹胀满者,加苏叶、木香以行气化湿;痰湿甚而泛恶,咯痰多者,加半夏燥湿化痰,以杜生痰之源。
王某,女,46岁。2002年6月20日初诊:数年来大便溏薄,日四五行,白带多,四肢酸楚,舌红、苔薄白,脉缓。治拟健脾和胃、化湿清热止泻之法。处方:党参、山药各20g,炒白术、广藿香、泽泻各10g,茯苓、扁豆、焦神曲、焦山楂各12g,炙鸡金、炒陈皮、砂仁(后下)、白蔻仁(后下)、桔梗各6g,炒薏苡仁30g,芡实15g,川连3g,炙甘草5g。服用14 剂,带下已瘥,大便日1~2 行,舌质红、苔薄白,脉缓,效不更方。再服21剂,大便转正常,日行1次,舌苔薄白,脉缓转有力,续服资生丸以巩固善后。
3.3 逍遥散:逍遥散首载于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由柴胡、当归、白芍、白术、茯苓、炙甘草、生姜、薄荷组成,具有疏肝解郁、养血健脾之功。连建伟认为,肝体阴而用阳,肝气的疏泄功能必须以肝藏血为基础。肝血不足,则疏泄失职而致肝郁。养肝血,柔肝木,才能解肝郁。因此,逍遥散组方是以当归、芍药为君药养血柔肝,臣以白术、茯苓健脾祛湿,使运化有权,气血得生;柴胡疏肝解郁,既是佐药,又为引经使药;炙甘草益气和中,且甘味能缓肝之急;生姜和胃;薄荷少许,助柴胡疏散肝经郁热,均为佐药。全方补肝血,疏肝郁,健脾运,气血兼顾,肝脾同治,立法全面,成为调和肝脾之名方。肝为刚脏,主疏泄,性喜条达而恶抑郁,肝气郁结则诸症丛生。肝郁本经,则多疑善虑,烦躁易怒,胸胁或乳房、少腹胀痛,月经失调,左关脉弦等,方拟逍遥散或合用四逆散主之。肝气郁结可致津液滞留为痰,或郁火烁津成痰,而致瘰疬或乳房起核,可加用橘皮、橘络、丝瓜络、夏枯草等;或咽中梅核气,吞之不下,吐之不出,可合用半夏厚朴汤。肝气郁滞,血行不畅,气病及血,导致瘀血为患,症见胁肋脘腹刺痛,重则胁下腹部癓瘕积聚,面色黧黑,妇人则见痛经、闭经、不孕等症,常加赤芍、丹参或合用桂枝茯苓丸、大黄䗪虫丸。肝与各脏腑关系密切,故肝郁不只局限于本脏,常影响其他脏腑。若肝郁乘脾,脾气不升,腹胀痛泻,常合用痛泻要方。肝郁犯胃,食后中脘胀痛,呕吐吞酸,嗳气泛恶,常合用乌贝散;若木来乘土,土虚较甚者,可仿叶天士法,逍遥散加人参,以增益气健脾之力,即逍遥散合用四君子汤之意。病黄疸而迁延不愈,肝郁脾虚,症见目黄溲黄,脘胁疼痛,周身乏力,食欲不振,腹胀便溏,舌边齿痕、苔薄白或薄腻,脉弦细或缓弱等肝脾同病的症状,常以逍遥散合茵陈五苓散,加平地木、虎杖根等。肝郁日久,易从火化,血热者,治以逍遥散加山栀、丹皮、生地、丹参;肝火循经下注,症见小溲淋漓涩痛者,可合用当归贝母苦参丸,甚则灼伤血络而见尿血者,常以丹栀逍遥散(丹皮、当归用炭)加白茅根、炒藕节、茜草炭等。肝火上逆犯肺,胁肋胀痛,咳喘咯血,常以丹栀逍遥散配伍黛蛤散、浙贝母。肝火侵犯肌肤,疮痈疖疹,可拟丹栀逍遥散配伍连翘、金银花、车前草、丹参等。
阮某,男,33岁。2002年5月24日初诊:慢性前列腺炎多年,尿频,少腹作胀,时或睾丸作胀,左关脉弦,右脉弱,舌苔薄腻,边略有齿痕,治拟调和之法。处方:柴胡、薄荷、炒青皮、炒陈皮、川贝母、苦参、白蒺藜各6g,炒白芍、车前子(包)各12g,炒当归、生白术、制香附各10g,茯苓15g,清炙草5g。14 剂。6 月7 日二诊:尿频已瘥,少腹作胀亦除,然右侧腹股沟不适,右膝亦酸楚,左关脉弦,右脉沉弱,舌苔薄腻,边略有齿痕。再守效方出入:柴胡减为5g,炒白芍加至15g,加炒枳壳6g。14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