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医药防治疫病探讨
2022-12-11管琳玉肖永芝
管琳玉 肖永芝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 100700
疫,《说文解字》解释为“民皆疾也”[1],指具有剧烈流行性、传染性的一类疾病,多因时行疠气从口鼻传入所致[2]。在古籍中,疫病亦名疫疠、瘟疫、时疫、毒疠等。清代林珮琴《类证治裁》卷一“疫症论治”载:“疫为时行疠气,有大疫,有常疫。大疫沿门阖境,多发于兵荒之后,不数见;常疫则一隅数家,一家数人,症多相似,春、夏、秋三时皆有之,而夏秋为甚。其疠邪之来,皆从湿土郁蒸而发,触之成病,其后更相传染,必由口鼻吸受,流入募原。”[3]我国古代疫病频繁爆发,中华民族的繁荣历史一直伴随着与疫病的抗争。但由于中医的有效预防和治疗,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类似西班牙大流感、欧洲黑死病、全球鼠疫等一次瘟疫造成数千万人死亡的悲剧[4]。从疫病未发之前的预防,到疫病流行之时的辨证论治,逐步形成了一套较为完备的中医药防治体系。
时至今日,疫病仍是威胁人类健康的因素。针对病毒性疫病,现代医学研发特效药和疫苗一般需要较长的周期,而中医则从消除证候入手,兼顾养护和调动患者自身相关脏腑功能来协同对抗病邪,在疫情突发和迅猛传播的情况下,中医治疫有自身优势[5]。有学者研究认为,中药治疗病毒性感染性疾病具有广谱杀灭或抑制病毒、调节免疫功能、用药相对安全的特点[6]。在现代,中医药在多次重大疫病治疗中仍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20 世纪50 年代,蒲辅舟以白虎汤、白虎加苍术汤为主治疗乙型脑炎,取得了肯定效果[7]。在治疗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时,采用解毒、利湿、泄热、宣肺、活血化瘀、益气养阴等中医疗法,结合西医疗法,可降低激素使用率及剂量,缩短疗程,加快症状改善,降低病死率,提高治愈率[8]。
目前,疫情常态化已成为我国所面临的境况,在此背景下,仍需系统梳理中医药防治疫病的文献,并加以利用。探析古代预防疫病的方药和方法,可以为防疫药物的研发提供文献支撑,梳理中医治疫思想的发展变迁历程,有助于丰富和完善现代辨治疫病的理论体系。
1 疫病的预防
疫病具有较强的传染性,波及范围广,一经爆发流行,易造成严重的生命威胁和财产损失。因此,预防疫病与治疗疫病同样重要。
秦汉以前,由于认知的局限,人们常将疫病归咎于鬼神作祟,预防疫病的手段大多与巫术相关,通过一些祭祀仪式来预防疫病。随着中医学、药物学的发展,人们逐渐摒弃了鬼神之论,开始依靠医药手段预防疫病。在历代的不断实践中,人们积累了大量以药物预防疫病的经验,有内服方药、佩戴或焚烧药物等多种形式。
1.1 内服方药预防疫病
内服方药是古人预防疫病的常用之法,在《肘后备急方》《备急千金要方》《太平圣惠方》等方书中收录有许多预防疫病的方剂。例如晋代葛洪《肘后备急方》卷之二载有“治瘴气疫疠温毒诸方”,其中的辟瘟疫药干散、老君神明白散、赤散方、度瘴散、辟天行疫疠之方等都是预防疫病的内服方。内服方药的剂型以散剂居多,丸剂次之。作散剂者,以辟瘟疫药干散为例,其组成和服用方法为“大麻仁、柏子仁、干姜、细辛各一两,附子半两(炮)。捣筛,正旦以井华水举家各服方寸匕,疫极则三服,日一服。”[9]31作丸剂者,以辟天行疫疠之方为例:“雄黄、丹砂、巴豆、矾石、附子、干姜分等。捣,蜜丸,平旦向日吞之一丸,如胡麻大,九日止,令无病。”[9]32葛洪记述的内服辟瘟疫之方,多以辛温发表、祛风除湿、解毒杀虫之药配伍组方,使用最频繁的是附子、细辛、干姜、乌头,但要注意附子、细辛、乌头作丸散时毒性较大,一定要掌握好炮制方法和服用剂量。
唐朝时期,饮屠苏酒成为预防疫病的重要方式,并逐渐演变成一种文化习俗。屠苏酒方是避瘟疫的名方,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卷之二十九“伤寒方·辟温第二”中所载第一首方就是屠苏酒,言其可以“辟疫气,令人不染温病及伤寒”,由7 味药组成,大黄十五铢,白术十八铢,桔梗、蜀椒各十五铢,桂心十八铢,乌头六铢,菝葜十二铢,服用方法:“咀,绛袋盛,以十二月晦日中悬沉井中,令至泥,正月朔旦平晓出药,置酒中煎数沸,于东向户中饮之。屠苏之饮,先从小起,多少自在。一人饮,一家无疫;一家饮,一里无疫;饮药酒得三朝,还滓置井中,能仍岁饮,可世无病。当家内外有井,皆悉着药,辟温气也”[10]5-6此方作汤剂煎服,方中乌头的毒性成分乌头碱被水解,可有效降低毒性,较之散剂安全性提高。将药物沉入井底浸泡来达到广泛的避疫效果,可推知,此方或有消杀水中致病微生物的作用,有待现代药理研究。
北宋王怀隐等人奉敕编纂《太平圣惠方》,书中卷第十六载有麻黄散、乌头散、雄黄圆、朱砂圆等辟瘟疫内服方,其用药多是麻黄、细辛、乌头、川椒、干姜、吴茱萸等辛热发散之品,配伍大黄、白术等健脾、通下药,或用雄黄、朱砂、鬼箭羽等解毒杀虫之药,作散剂或丸剂服,其毒性风险较高,仍需慎用。
1.2 外用药物预防疫病
外用药物预防疫病的形式丰富多彩,有随身佩戴、悬挂室内、庭中焚烧、涂抹皮肤、煮水药浴等。相较于内服方药,外用之法安全性高,使用方便。在现代,外用药物法仍被广泛使用。众多学者研究表明,中药烟熏、熏蒸等方法能达到空气消毒的作用,由檀香、苍术、石菖蒲、艾叶、白及等药物制成的中药熏香剂对空气中的细菌、病毒有清除作用[11]。防疫的外用药物值得探析和开发。
葛洪《肘后备急方》卷之二所载“太乙流金方”,既可作香囊随身佩戴或悬挂于门户,又可焚烧以防疫病,由雄黄三两,雌黄二两,矾石、鬼箭各一两半,羖羊角(即公羊角)二两配伍而成。该方用药均有解毒杀虫之功,用法:“捣为散,三角绛囊贮一两,带心前并挂门户上。月旦青布裹一刀圭,中庭烧。温病人亦烧熏之,即差(瘥)。”[9]32此外,《肘后备急方》还载有可供佩戴、悬挂的单行之方,以防止传染疫病。如单用女青屑贮于囊中,挂于门户及帐前;单用马蹄木装于囊中,随身佩戴;取东行桑根挂于门户或佩戴;以艾灸患者的床四角等。单行之方用药价廉易获,操作简便,方便寒门穷户使用。
《备急千金要方》卷之二十九“伤寒方·辟温第二”篇所载外用药物预防疫病的方式除了佩戴、悬挂、焚熏之外,还有药浴、涂抹之法。其中的雄黄散即是外涂之方,言:“雄黄五两,朱砂、菖蒲、鬼臼各二两。上四味,治下筛,以涂五心、额上、鼻、人中及耳门。”[10]6此方用解毒杀虫、芳香辟秽之品,涂于体表穴位或特定部位。亦有可供全身大面积外涂的辟温之方,如粉身散:“芎、白芷、藁本各等分。上三味,治下筛,内米粉中,以粉身。”[10]6此方以辛温散寒、祛风解表药与米粉相和,通过全身涂抹来预防疫病。又如药浴之法:“凡时行疫疠,常以月望日细剉东引桃枝,煮汤浴之。”[10]10此外,“辟温篇”还载有许多预防温气、疫气的外用药方,如虎头杀鬼丸、辟温杀鬼丸、雄黄丸等。总览诸方,方中用药皆是雄黄、雌黄、矾石、鬼箭羽、菖蒲、皂荚、芜夷、朱砂、龙骨、龟甲、珍珠等解毒杀虫、芳香辟秽、重镇安神之品,或悬挂于居室,或随身佩戴,或于庭中焚烧,以辟瘟疫之邪。
井中投药也是古人预防疫病的一种方式,其中代表性的如《肘后备急方》卷之二所载:“正月朔旦及七月,吞麻子、小豆各二七枚。又,各二七枚投井中。又,以附子二枚、小豆七枚,令女子投井中。”[9]33
2 疫病的辨治
中国历代医家在治疗疫病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逐渐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古代中医治疫理论的变迁,大致经历了伤寒统治疫病、伤寒温病时疫分治、温病理论主导治疫3 个阶段。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是第一部系统论述外感热病辨治的医著,书中论述的外感热病包含了疫病;唐宋金元之际,医家开始提出“时气”致病的观点,并明确将温病、时疫独立于伤寒之外,另立治法治则;明末吴又可《瘟疫论》(部分传本又作“温疫论”)问世,专论疫病的病因病机、辨证治疗。此后,温病学说的建立使中医学在疫病的理论和治疗上取得突破性进展。
2.1 《伤寒论》与疫病辨治
秦汉时期,医家将外感发热性疾病通称为伤寒。《素问·热论篇》提出“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12],并阐述了外感热病的传遍规律,先传三阳,再入三阴,对于其治法,仅提出“治之各通其脏脉”,在三阳可汗,在三阴可泄。
东汉建安年间,疫病流行,伤亡惨重。曹植在“说疫气”一文中描述了当时的惨状:“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13]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序言中亦云:“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14]《伤寒论》就成书于疫病大行的背景之下,诞生于仲景的治疫实践之中。《伤寒论》无疑是为辨治疫病而撰,张仲景所论的“伤寒”指流行于东汉年间的一种特定传染病[15],同时书中也包含非传染性的热病,以“伤寒”统论外感热病,并不区分病原。
当病邪侵入人体之后,根据其病位之表、里、半表半里和病性的阴阳属性,划分为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六病,每一病之下又根据症状的变化分列多个不同的证,对应不同的治疗方剂。如太阳病之下有麻黄汤证、桂枝汤证、葛根汤证、麻黄桂枝各半汤证等。《伤寒论》方证相对的辨证方法为传染性热病的治疗提供了理论依据。六经证治可以包容卫气营血、三焦的方法,也可以包容金元医家及吴又可的方法[16]。刘绍武[17]认为后世温热派治疗热病所用的清法,是对《伤寒论》半表半里部之阳病(少阳病)治法、治方的补充。
直至今日,在疫病的治疗中,《伤寒论》的智慧仍焕发着强大的生命力,具有极高的临床实用价值。在目前流行的疫病治疗中,《伤寒论》的方剂就被频繁使用,且效果可观,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清肺排毒汤就是麻杏石甘汤、五苓散、小柴胡汤、射干麻黄汤四方的合方,通过加减化裁而成。
2.2 伤寒、温病、疫病分治
继《伤寒论》之后,随着医家临床实践经验的不断积累,古人对疫病的病因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伤寒、温病、疫病逐渐分立而治,将疫病称作时气、时行、天行病。
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卷之七“伤寒病诸候上”从病因病机的角度,将外感热病分为伤寒、温病、时行:“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固密,则不伤于寒。夫触冒之者,乃为伤寒耳。其伤于四时之气,皆能为病,而以伤寒为毒者,以其最为杀厉之气也。即病者,为伤寒;不即病者,其寒毒藏于肌骨中,至春变为温病,夏变为暑病。暑病者,热重于温也。是以辛苦之人,春夏必有温病者,皆由其冬时触冒之所致,非时行之气也。其时行者,是春时应暖而反寒,夏时应热而反冷,秋时应凉而反热,冬时应寒而反温,非其时而有其气。是以一岁之中,病无少长,多相似者,此则时行之气也。”[18]38-39伤寒的范畴缩小,不再是外感热病的统称,而只是感受寒邪致病,是狭义之伤寒。温病是冬感于寒,伏藏肌骨,至春发病。时行则是四时不正之气侵袭所致,且具备明显有别于伤寒、温病的特点——传染性,不论少长,更相染易,病情皆相似,即是疫病。疫病的范畴更加确切,将气候反常视作疫病的直接病因。
《诸病源候论》卷之九“时气病诸候”阐明了传变规律及治则治法:“一日在皮毛,当摩膏火灸愈。不解者,二日在肤,法针,服行解散汗出愈。不解,三日在肌,复发汗,若大汗即愈;不解,止勿复发汗也。四日在胸,服藜芦丸微吐愈;若病固,藜芦丸不吐者,服赤豆瓜蒂散,吐已解,视病者尚未了了者,复一法针之当解。不愈者,六日热已入胃,乃与鸡子汤下之愈。”[18]49-50虽已将疫病独立于伤寒的范畴之外,但仍遵循《伤寒论》提出传变规律,认为疫病亦是由皮毛传入,由表及里传变。
唐代王焘《外台秘要》卷三根据天行病主症不同而分别单列篇目,收载其治方,如天行呃逆、天行喉咽痛、天行衄血、天行发斑等。宋代庞安时《伤寒总病论》承前人之说,将天行温病分为风温、温毒、湿温、温疟4 种。唐宋之时,对传染性热病的病因、病机、证治均有更加深入的认识,为温病学说的创立奠定了基础。
2.3 温病学说主导治疫
时至明末,疫气流行,感染者众多。医家吴又可感于民生多艰,因此穷究医理,在临床中反复观察疫病之所感、所传,积累行之有效的治法治方,撰成《瘟疫论》一书。该书在温病学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针对疫病的病因,吴又可创造性地提出了“戾气说”,他在《瘟疫论》的“瘟疫论补遗·伤寒例正误”一篇中指出:“夫疫者,感天地之戾气也。戾气者,非寒、非暑、非暖、非凉,亦非四时交错之气,乃天地别有一种戾气,多见于兵荒之岁。”[19]4-5相较于“非其时而有其气”的时行病因学说,戾气说更加准确,戾气是天地间的一种物质,是导致疫病的直接病因,而反常的气候只是促进疫病爆发的间接因素。在当时的医疗背景下,医家尚未能观察到细菌、病毒,但已经能察觉出疫病的致病因素是存在于天地之间的一种病邪,与自然界的风寒暑湿相异,接触这种病邪后,无论老少强弱皆会发病,且病情相似,这种认识已非常接近微生物致疫学说。
在《瘟疫论》上卷“原病”篇中,吴又可将疫病的病因与伤寒、中暑明确区别开来,即:“伤寒与中暑,感天地之常气;疫者,感天地之厉气。”[19]1关于戾气侵袭人体的途径和传变规律,吴又可提出从口鼻入,横客于膜原之说,言:“邪自口鼻而入,所客内不在脏腑,外不在经络,舍于伏脊之内,去表不远,附近于胃,乃表里之分界,是为半表半里,即《针经》所谓横连膜原是也……其热淫之气,浮越于某经,即能显某经之证。如浮越于太阳,则有头项痛、腰痛如折;如浮越于阳明,则有目痛、眉棱骨痛、鼻干;如浮越于少阳,则有胁痛、耳聋、寒热、呕而舌苦。”[19]1-2针对疫病的治疗,吴又可创立了达原饮、三消饮等方,被广泛运用于疫病的治疗。
清代温病学家在《瘟疫论》的启发和影响之下,发挥和完善了温病学说,其中最具代表的是叶天士和吴鞠通。叶天士创立了温病的卫气营血辨证体系,吴鞠通确立了三焦辨证体系。自此,中医药救治疫病在医学理论、救治技术和临床经验方面均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形成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原创知识和医疗技术。
3 结语
华夏民族在与疫病的长期抗争中,逐渐建立起较为完备的疫病防治体系。未病先防,疫病传染性强,波及范围广,因此预防尤为重要。在秦汉以前,人们多以巫术祈祷禳邪的方式来避疫;随着医药的发展,药物逐渐取代巫术成为预防疫病的主要手段,并产生了众多辟瘟防疫之方与法。古代医家在大量临床治疫中,创立了辨治疫病的医学理论。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总结了秦汉及以前的疫病辨治,理法方药具备,以伤寒统论热病;其后,唐宋众多医家对疫病的病因病机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提出时行之说,开始出现伤寒、温病、疫病分治;明代吴又可《瘟疫论》则是温病学说的开山之作,开创性地提出戾气致病之说;清代温病学家辈出,完善了疫病辨治的理论和方法,在疫病防治中均作出了卓越贡献。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疫病防治体系反映了古人应对灾疫的独特智慧。正是这样一个被长期的社会、医疗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疫病防治体系,护佑着华夏民族的生命健康,至今仍在临床中发挥着可靠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