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继承发展
2022-12-11谭宝珠
谭宝珠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进程中,毛泽东的突出贡献在于不仅创立了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根本指导,以中国传统哲学为文化根基,以中国革命为实践基础的毛泽东思想,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重要代表人物,而且还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和基本原理用于中国传统哲学的归纳与整理之中,促进了中国哲学在近现代的发展。
一、中国传统哲学对毛泽东早期思想的影响
在毛泽东人生的不同历程中,中国传统哲学对其影响程度是不同的。青少年时期的毛泽东接受的是中国传统式教育,中国传统哲学思维对其思想的影响较为深刻。中年时期,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毛泽东的影响是主流,中国传统哲学则起到更好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作用。通过分析毛泽东早期思想的特点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毛泽东思想中的中国哲学底蕴。
毛泽东早期思想的主观主义与唯心主义倾向明显。首先,这体现在毛泽东的本体论和改造世界的哲学伦理学中。毛泽东在致老师黎锦熙的一封信中说:“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1]65宇宙的本源是真理,又因为人是宇宙的一部分,所有真理就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只要以真理唤醒内心之理,那么天下人就会群起而响应。但是当今社会的主要问题就在于,第一,人民只知道理是什么,不懂得以理来反躬自省。第二,社会缺少一个来唤醒人们的大道。因此毛泽东又继续提出:“欲人人依自己真正主张以行,不盲从他人是非,非普及哲学不可。”[1]66哲学是救国救民的良方。而欲兴哲学,只能依靠哲学家,让哲学家研究伦理学,普及哲学,这样才能启迪明智以“呼太和之气吸清海之波。”[1]67毛泽东这一主张或多或少受儒家“内圣外王”[2]之道的影响。“内圣”就是品德修养达到圣人一样的高尚境界;“外王”是指让德性高尚的圣人在政治领域中发挥作用,让他们成为世俗政治的领导者,以此来达到“修己以安百姓”[3]189的目的。毛泽东将治国救民的希望寄于伦理学、哲学,就是希望通过对哲学和伦理学的学习重塑人们心中的道德观念,让道德与理智内化于心、外化于形。如果四万万中国人都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和是非之心,那么中国社会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贫穷与压迫,人们就不会在水深火热中痛苦挣扎。
其次,还体现在毛泽东的君子小人之辩中。中国自古以来,就有香草美人以配君子的传统,君子道德品性高尚,代表一切美好的事物。儒家就极其推崇君子,孔子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3]210总之,“君子”就是孔子一生追求的理想人格,只有“君子”才能践行仁义。在毛泽东这里,“君子”更是无所不能的。社会的政治上层建筑,如法律、宗教、制度以及经济生活领域中的各种行规都是为“小人”设立的,如果社会中有“君子”存在,那么这一切都可以废除。当然,如果“君子”富有慈悲之心,肯教导“小人”,彼时天下将皆为圣贤。毛泽东虽强烈地表达了对“君子”的向往,但对“小人”的态度却是宽容的,他不批判“小人”。
最后,作为接受中国传统私塾教育的“儒生”,毛泽东对圣人先贤更是充满着崇高的、甚至是盲目的敬意。在他这里,这些掌握真理与智慧的圣人具有神化色彩,他们的肉体虽然已经毁灭,但是他们的精神却可以洞悉三界,贯穿过去、现在和未来。至于至圣先师孔子,毛泽东更是评价其“三世可知”,其中确然有夸张的意味,但也体现了毛泽东尊师重道的谦逊态度。曾国藩是晚清四大名臣之一,是地主阶级洋务派的代表。但毛泽东却将其视为楷模,他曾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1]64
这一时期传统儒家和道家思想对毛泽东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再加上对中国古代经典著作的深入学习更为毛泽东后来的哲学思想、文学艺术和军事理论的创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二、毛泽东对民本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君主专制制度虽然在中国延续了两千多年,但是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思想家历来就强调要格外重视人民群众的力量。《尚书》中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宁”[4]93最早阐释了民本思想,人民是国之根本,是国家稳固和强盛的根基所在。只有统治者善观民生之疾苦,善免百姓于战乱,那样治下的国家才能太平昌盛。随后,孟子进一步将其发展为贵民思想,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5]施仁政、行王道的第一要义就是以民为贵,把人民放在第一位置。荀子更是以君为舟、以民为水,提出“水则载舟,水则覆舟”[6]的道理。虽然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民本思想归根到底是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但是这一思想也很有借鉴意义,毛泽东在借鉴中国古代民本思想的基础上,充分肯定人民群众的力量,群众路线是毛泽东思想三个活的灵魂之一。
毛泽东在土地革命时期就觉察到了中国工农群众的力量。在经历了五四运动以及大革命的洗礼后,毛泽东更加强调马克思主义要与中国革命、中国实践和中国历史相结合。马克思主义或许适合欧洲革命,但不一定同样适合中国。《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毛泽东提出要制定合理的土地政策以满足农民对土地的需求,充分地肯定了人民群众的首创精神,着重宣传了放手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依靠群众的革命思想[7]13-14。毛泽东预言,只要人民能够联合起来,就能打败一切洪水猛兽。土地革命时期,毛泽东所做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更是展现了中国人民中潜藏的巨大的力量,“只要看一看许多地方工人罢工、农民暴动、士兵哗变,就知道这个‘星星之火,距‘燎原’的时期,毫无疑义地是不远了。”[7]102毛泽东对古代民本思想的继承与发展还体现在群众路线上。群众路线理论是毛泽东将马克思主义群众观点、中国革命实践与古代民本思想相结合的产物,是中国共产党的根本工作路线。群众路线基本含义就是中国革命要依靠中国人民,要让人民享有革命胜利的果实。
三、毛泽东对中国传统认识论的改造吸收
知与行的关系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对基本范畴,“知”代表认识,“行”则代表实践。中国古代最早论述知与行是在《尚书·说命》一文中。书中说“非知之艰,行之惟艰。”[4]175认识不难,但是实践起来却是困难的。文中虽未言明知与行孰先孰后,却在中国传统哲学界中引起了对于知与行关系的讨论。
从古至今,众多哲学家认为其大致关系有知先行后、行先知后、知行合一、知行有别等。对于知与行这一在中国哲学史上争论不休的问题,毛泽东通过总结归纳中国传统知行观,给出了正确的回答。毛泽东指出:“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把实践提到第一的地位,认为人的认知一点也不能离开实践,排斥一切否认实践重要性,使认识离开实践的错误理论。”[7]284在他看来,实践与认识是一体的,认识离不开实践,同样的,实践也离不开认识,只有正确的认识即真理才能更好地指导实践。就实践与认识的先后关系而言,实践先于认识,只有通过实践才能得到认识。
毛泽东还着重地分析了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辩证关系。对于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分野可上溯至北宋时期的张载。他说:“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8]张载划分了“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认为“见闻之知”是人通过感觉器官达到的主体与客体相统一的知识,是停留在感性层面上的认识。而“德性之知”则是依赖心的作用达到主客体相统一的知识,是包含一切德性,一切真理与智慧,位于理性层面的知识。毛泽东的感性认识同“见闻之知”的内涵相似,但他的理性认识却与张载的“德性之知”不同。张载认为“德性之知”是关于神化与天道的认识,这种认识是超越智力,超越思辨的,只有通过道德的修养,发挥本心的作用才能获得。而毛泽东提出理性认识是通过抽象思维,在感性材料基础上得到的关于事物的内在规律性的认识[7]286。二者的区别在于,张载的知偏于“德性”,更强调内心的作用,而毛泽东的理性认识偏于客体本身,是对客体全面而深刻的认识。
毛泽东认识路线的形成与中国哲学实事求是传统密不可分。“实事求是”一词,最早出现在《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中,原本指的是一种身体力行、严谨务实的求学态度。东汉王充揭示了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只崇尚权威而不谨慎求实的浮夸风气,他说:“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然则儒生,所谓陆沉者也。”[9]东汉的儒生在王充看来是迂腐的,因为他们只知道学习前人写在书上的知识而不知道结合实事去求真求实。在南宋朱熹看来,要做到“实事求是”,要想穷尽事物的道理,就必须深究至每个角落,这样才能达到儒家心目中的“格物致知”。王阳明则针对明朝当时的崇尚空谈之风,提出“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10]的“知行合一”学说。明清之际,“经世致用”之风兴起,其代表人物黄宗羲、顾炎武倡导对理学的学习应以治国、平天下为主要宗旨,要真正发挥理学的治世之功。清代乾隆、嘉庆年间,“考据学派”兴起,他们反对宋明理学好发空论、无病呻吟之谈,推崇“实事求是”的治学方法,力求通过严谨的考察和证实来恢复四书五经的原始含义。
毛泽东对“实事求是”的解释虽然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概念为基石,用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来进一步阐释的,但是中国哲学中实事求是的治学传统和明清时期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潮给毛泽东带来的影响却是不言而喻的。首先,毛泽东提出“调查就是解决问题”[7]110,无论当下的工作任务多么繁杂,只要肯下地调查,肯像孔子一样善于发问、渴望真理,那么就能无往而不利。其次,同王充“问孔”一样,毛泽东在《反对本本主义》中说:“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对的,决不能因为马克思这个人是什么‘先哲’,而是因为他的理论,在我们的实践中,在我们的斗争中,证明了是对的。”[7]11马克思主义固然是科学的,但不能只是因为崇拜马克思和恩格斯就认定他们的主义是完全正确的,一切都得在实践和斗争中得到检验。最后,毛泽东强调提出,要想中国革命取得胜利,中国的同志就得实事求是地了解中国的国情。革命形势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中国共产党人就要与时俱进地改变保守思想[7]115。
四、毛泽东对中国古代朴素辩证法的改造吸收
中国古代社会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积淀下来了极其丰富和优秀的朴素辩证法传统。集中体现中国古代朴素辩证法的精深和奥妙就在《周易》和《道德经》两本经典之中。《周易》既是一部关于卜筮之术、天文历法、历史变革的文学著作,也是一部关于中国古代自然辩证法的哲学著作,郭沫若曾说,《周易》中的思想,是一个辩证的观察。《周易》中的自然辩证思想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第一,变化和革新的观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11]249只有通过变化与革新才能符合时代进化的潮流,不变只会被历史淘汰。第二,矛盾的对立及相互转化的观点。“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情也”[11]240“阳”代表刚强、积极、奇数等意义,“阴”代表阴柔、消极、偶数等意义。“阴”和“阳”是一对矛盾,但在一定情况下,“阴”和“阳”则可以相互转化。第三,积累与渐进的观点。“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11]252善与恶不是一下就能显现出来的,只有积累善意、善举才是大善。相反,如果一直做恶事,那么小恶就会积攒成为大恶。《道德经》是道家学派的奠基著作,其中蕴含着玄妙精微的辩证体系,对中国哲学和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道德经》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首次提出了一个以“道”为核心的思想体系。在老子这里,“道”是宇宙生化之源、万物存在之本,是万事万物之所以存在的根本依据。由“道”这一本体出发,万物又根据“道”这一规律演化运动。“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12]5老子认为一切事物都存在其对立面,都是在相互对立、相互矛盾的状态中存在的。“道”的规律就是向自身的对立面运动,“反者道之动”,事物运动的根本规律就是“反”。
毛泽东承认,辩证法的宇宙观在中国古代就已经存在了,只是这种古代的辩证法带着自发的和朴素的性质,不能作为一套完整的理论工具去认识世界、解释世界。因此在《矛盾论》批判地总结了《周易》和《道德经》这两大朴素辩证法思想传统进而发展为以对立统一为核心的唯物辩证法。首先,毛泽东吸收了《周易》中“一阴一阳之谓道”和《道德经》中“难易相成”的朴素的对立统一原理。他认为矛盾具有普遍性和特殊性,“阴”和“阳”,“难”和“易”的相互对立是宇宙运行的普遍规律,有“阳”就有“阴”,有“难”就有“易”。万事万物正是因相互对立才能相互区别。其次,毛泽东吸收了对立面相互转化的思想。“事物内部矛盾着的两方面,因为一定的条件而各向着和自己相反的方面转化了去,向着它的对立方面所处的地位转化了去,这就是矛盾同一性的第二重意义。”[7]328矛盾的同一性具有双重含义,指矛盾双方各以对方作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在《道德经》中就有这种相反相成的论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12]178在一定条件下,“福”可以转化为“祸”,“祸”也可以转化为“福”,对立着的两方面具有着相互贯通的性质和趋势。最后,毛泽东借助《周易》和《道德经》中生生不息和变化革新的观点,对“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而上学思想给予了有力批判。“道”的观念最初见于老子,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12]1道虽然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西汉时期,董仲舒为了创立一套能让封建统治者千秋万代地延续其统治的纲常伦理秩序,歪曲了道家关于“道”的释义,提出天永恒不变,因此封建纲常伦理也永恒不变。毛泽东认为这种静止的形而上学观点是庸俗的,他提倡用唯物辩证的眼光看待事物变化发展的全过程[7]336。
总而言之,毛泽东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继承和发展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就中国传统哲学而言,毛泽东对中国传统哲学继承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对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合理成分,毛泽东以辩证的态度对其进行归纳总结,不受旧观点、旧理论的局限,不断地推陈出新,时时处处注意与中国现实相结合,与社会形势相适应。他把中国传统哲学的近代化转向纳入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过程中,推动了中国传统哲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进一步发展。就毛泽东自身而言,中国传统哲学对毛泽东思想的形成所起到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中国传统哲学的思维特征、认知传统和伦理观念体现在毛泽东思想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