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万聋人里出了一个叫谭婷的律师
2022-12-10计巍
计巍
中间人
谭婷原本想要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从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学院毕业,成为一名特教老师。但2017年大学毕业时,她没有找到相关工作。巧合的是,这一年,律师唐帅面向各大高校发布了专门“招聘聋人”的启事。谭婷和另外4个聋人本科毕业生,被唐帅选进了律所。那时,谭婷从新闻里知道,唐帅是那个可以帮聋人打官司的“中国首位手语律师”。但她不知道的是,唐帅对这5个入选者有着“前无古人”的要求——成为律师。这是唐帅谋划已久的“聋人律师计划”。
对于听人(听力正常的人)来说,法律是维权的武器,但对于聋人,很多时候法律还很遥远。“全国现在没有一所高校招收聋人大学生学法律,健全人没有对聋人社会的相关人才输送,聋人也没有培养相关的职业人才,这就导致针对聋人的公共法律服务体系几乎是一片空白。”唐帅认为聋人律师能成为打通聋人与社会生活之间障碍的“中间人”。这也是他创立“聋人律师计划”的初衷。
“虽然你听不见,但因为你是后天失聪,你还可以说话。”谭婷的高中班主任认为她是“站在聋人群体和听人群体中间的那个人”。事实上,这也是她被录取的重要原因。
“和我沟通时,你要多说。”唐帅希望谭婷能恢复说话的能力——8岁失聪后,谭婷很少再开口说话,声带慢慢退化,这使得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很用力。
不仅如此,她还要面对各种质疑。“聋人可以做律师吗?”“聋人律师怎么去开庭辩护?”谭婷也在想:“是啊,我听不见,怎么开庭呢?”当真正进入聋人世界的法律“洼地”后,她发现,这里迫切需要的,远远不止一个可以给聋人开庭辩护的律师。
谭婷发现聋人群体里有很多人不识字,且只会“自然手语(不遵循有声语言的语法,而是通过手势、表情的变化来传达意思的语言,相当于手语方言)”。他们看不懂电视新闻的字幕,也看不懂屏幕右下角方框里的“汉语手语(严格遵循汉语表达的语序,相当于手语普通话)”
聋人所面临的法律鸿沟更超乎她的想象。一个聋人女孩的妈妈找到唐帅,这个女孩因涉嫌盗窃罪被起诉。接了案子,调取证据材料后,唐帅看到上面写着:我承认,我盗窃了。但在重看审讯的同步录音录像时,唐帅看到这个女孩用手语比画的却是:我没偷,我绝对没偷。
由于司法机关聘请的手语翻译使用的都是“汉语手语”,在与使用“自然手语”的聋人的“对话”中,双方常常是“鸡同鸭讲”。很多时候,聋人刑事案件最终的审判者不是法官,也不是检察官,而是手语翻译。
迷茫
刚开始给聋人做咨询时,很多法律问题让谭婷手足无措。有一次,她被问题急哭了,躲进律所一个没人的隔间里。那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看见无数只眼眸将祈求的目光投向我,而我却是那么的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原来,这种感觉比我自己行走在艰难困苦面前更难受……”
“好好地学点法律知识!”她对自己说。通过司法考试,是她迈过法律专业门槛的第一个台阶,她考了3年。2018年,差10分,2019年,差4分。
其他的小伙伴陆续离开了,谭婷非常迷茫。她能坚持每天从早上6点学到晚上10点,能在连搞懂“法人”这个最基本的用语都需要几天时间的情况下继续坚持,可她和唐帅都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考过,以及她究竟能不能坚持到考过的那一天。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来了。2020年,母亲患癌住院,谭婷要放弃第三次司法考试去照顾母亲。这对唐帅而言像晴天霹雳,“聋人律师计划”可能搁浅。彼时,他招了30多个聋人大学毕业生,最终留下来的只有2人。
唐帥也迷茫。他不知道“聋人律师计划”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但他又觉得非如此不可。每年,唐帅所在的律所都要接手上百件聋人的案子,以及不计其数的法律咨询。
为了让谭婷继续考试,他想了各种软硬兼施的办法:给谭婷的妈妈捐款,解决她经济上的后顾之忧;让一起在律所上班的谭婷的丈夫给她更多的照顾和开导,多给她制造一点浪漫;给谭婷“灌鸡汤”;甚至有几次谭婷哭着来找他的时候,还没进门,他就把她“骂”了回去。
一头驴子
“用我妈的话来说,我就是一头驴子。”埋着头使劲走路,是谭婷迷茫时寻找出路的唯一办法。失聪后的20年,“驴子精神”确实带着她走出了低谷。
8岁那年,在大凉山上小学二年级的谭婷,在用银针治疗中耳炎的过程中,听力一截一截地消失。父母送她回学校上学,但学校不收聋人,他们那时也不知道有特殊学校招收聋人学生。听不到又辍学的5年里,谭婷的世界变成了“孤岛”。她把家里的新华字典找出来,一页一页地认字。但因为词汇基础有限,很多字词的解释她也看不懂,甚至把字学错了,很长时间里,她都把“原谅”写成“原惊”。
谭婷13岁时,父母听说有可以让聋人上学的特殊学校。于是,谭婷去西昌特殊教育学校继续学习。这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从“孤岛”再次接入这个世界的方式,但谭婷仍悬着心。那时学校刚建不久,只有一年级、二年级和五年级,她担心自己后面还是没学上。六年级时,谭婷转到了乐山特殊教育学校,看到那里有高中后,她才“放心”。而事实上,还没到高中,谭婷身边大部分的聋人同学就离开了学校。
读到高中,整个年级包括谭婷在内只剩下4个学生。跟那些希望女儿早早嫁人的父母不一样,谭婷上初中时,父亲就对她说,要学会独立。没读过书的母亲也有自己的主见,当周围的人都认为女孩结婚彩礼越高越代表女孩优秀时,她说:“又不是卖女儿,只要她过得幸福就好。”她告诉谭婷:“努力考大学。”
2013年,谭婷考上了重庆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是高中那仅剩的4个聋人学生里唯一考上本科的。但这并没有让她获得旁人想象中的那种幸福感,她觉得那是许多的苦和心酸换来的,更何况,没人能知道她的未来会怎么样。
学习仍是她紧紧抓着的稻草,“我知道学习可能不会把你带到人生的巅峰,但是它可以确保你不会跌落低谷。”慢慢地,那个埋头走路寻找曙光的“驴子”的身上开始有了光亮。2020年年底,谭婷成功通过司法考试,成为“国内首位聋人准律师”。
谭婷“破圈”后,唐帅认为谭婷通过司法考试是一个“奇迹”。他希望这个奇迹能得到重视,但又不想让人们囿于它,不要将其归于一个短暂的“励志故事”。他想让这个结果成为一颗“原子弹”,倒逼社会改变认知——聋人可以学法,也可以参与到公共法律服务中去。因为中国2000多万聋人群体的法律需求不可能是一个或两个人,它需要一个“体系”。聋人需要“破圈”才能融入,否则只能一直困在自己的闭环里。
现在的谭婷正为此而努力,她每天忙于聋人的法律咨询和普法,在自己录制的一段手语普法短视频里,谭婷还特意给自己配上了声音。
“为什么要把给聋人看的手语视频配上声音呢?”
“让世界发现我们不是更好吗?”谭婷摊开手说。
(摘自2021年10月20日《北京青年报》,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