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随想
2022-12-10XiaPeng
夏 鹏/Xia Peng
真的是感慨啊,在疫情逐渐趋于平稳时,再见威尼斯。回想前年的意大利,那疫情肆虐时触目惊心的新闻画面记忆犹新。可能这样的灾难对于这座历经沧桑的水城只是无数次侵蚀中的一度劫波。14世纪的黑死病曾造成威尼斯三分之一的人口死亡。不过现在还是好多啦,虽然意大利近些天仍是每天约10万人感染新冠,但基本都是轻症,所以在欧洲范围内旅游无障碍,不用核酸测试,不查疫苗接种情况,连口罩也基本不用,偶尔需要戴而已。尽管如此,还是在我们出发之前因为航空司乘人员病假潮导致大批航班取消,我们的行程就这样被推迟了。双年展被推迟了一年,变成了“三年展”,我们的计划被推迟几天,也就毫无脾气了。
威尼斯双年展是艺术奥运的说法很流行。这个比喻或许更适合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毕竟营业额还是可以比的。而艺术是无法像力量和速度一样被量化的,甚至根本就是不可比的。各国相互竞争的“世界锦标赛”原则虽然构成了威尼斯双年展的起源和核心,大多数国家也是将其艺术家和策展人的表演作为自我展示的舞台,但是年复一年,国家馆这一展示模式一直饱受批评。第一是因为艺术无法竞赛;第二,艺术是价值观的展示,是不受肤色国籍限制的。艺术家的创作大多只代表个人观点,策展人也是一样的。主题是否聚焦在展现国家上也没有定律,有代表的,有批评的,也有无关国家的,甚至代表其他国家的。因此国家馆的原则经常名存实亡,或至少是逐渐过时。例如2009年德国馆邀请英国艺术家,2013年法国和德国曾以交换展馆的方式消解国界概念。人类的观念是不断改变的,性别平权,种族平权,非欧洲中心,甚至非人类中心等等,很多曾经被认为是天然合理的,或者完全不可能的,都会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有所突破。当代艺术践行着梦想踏入现实的第一步。艺术奥运这一传统说法,这个在大众传播中像词条定义的概念逐渐就过时了。
“梦想之乳”主题馆展品
英国馆
从英国馆望向德国馆
主题馆的策展人是塞西莉亚·阿莱马尼(Cecilia Alemani)。要说她,有必要提及一下她老公马西米连诺·乔尼(Massimiliano Gioni),曾是2013年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当时是该展览历史上最年轻的策展人。夫妻双双生活在美国,是非常活跃的意大利裔策展人。这对夫妻参与着著名艺术杂志《Frieze》的编辑,并策划其旗下博览会,以及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总之是多年来欧美文化中心的人物,极具代表性。优点是专业主流,缺点是太主流,活跃了多年的人物给人意外惊喜的几率减小。
参展艺术家中绝大多数是“非男性艺术家”,对于直男来说是很有意思的说法。这也承袭了近十数年来大型展览中艺术家性别比例的趋势,即男性比例急剧下降。这早已不仅仅是男女平等的问题,不只是女性,而是所有非男性,包括更多的性别认知形态,终于从千百年来男权社会造成的压制中解放出来。这种多性别认知的思想在西方逐渐成为主流。之所以男性少,策展人自称是无意为之的,可见多性别的话语平权意识已深入骨髓,无须解释。如果你认为是刻意而为的,说明你低估了策展人的心胸境界,暴露了自己的狭隘无知。男权想保住半壁江山的想法,妥妥地是贪心妄想。策展人只是因为疫情准备时间翻番引发的庞杂深入的挖掘,才引入了如此众多的艺术家以及已故艺术家的作品参展(本届参展人数据说是上一届的两倍之多)。这不仅仅是文艺界学术界倡导的主题,我最近发觉,日常生活中随便什么广告,卖家具的,卖车的,如同大家约定好了,几乎所有广告画面中都包含对各种性取向人群阳光灿烂自由自信形象的展示,生怕忽略了谁,歧视了谁,就连男性泳装也都推出了两件套,以示平权。但在现实生活中,各种生存困境,观念摩擦,歧视互害,还是比比皆是。说实话,就此我没有太多资格去评判讨论,因为直男的原罪,与此相关的问题意识并不迫切,除了自觉落后于时代,需自省以外,还必须承认,这些针对作品的切入视角,肯定是大大地拓宽了艺术语言的敏感度、多样性和丰富性。
另外一个数据,展览中20%的作品是关于20世纪前卫艺术中超现实主义的。策展人刻意回避超现实主义的名人,极力挖掘唤醒被历史遗忘的角落,有大量无名的已故艺术家作品参展,但仍旧是魔兽世界一样的人体异化的主题。“魔法世界”“时间胶囊”,也都是她之前使用过的策划概念。这种主题几乎伴随着人类整个历史,出现在所有种族文化中,体现着古代人类对自然的敬畏和想象。而今天或未来科技迅猛发展中的人机结合,本质上仍是历史上神话人物和仿生科学的延续。自然不仅是地理动植物的自然,科技人造物同样成为人生存的客体环境。所以“人与生态环境”“人的身体生物异化”和“人的机器科技异化”这三个策展主题是相互关联甚至是三位合一的。很明显这是由于策展人在艺术史中发现,超现实主义在三个维度上具有可拓展的对当下的象征意义。
德国馆的墙面
此届威尼斯双年展将北欧馆改名为“萨米馆”
萨米馆(原北欧馆,瑞典、挪威和芬兰)
在物我交融异化的过程中,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人类以往的自我认知和物我的关系认知不断地被升级换代。最终人自我认知的传统概念,人类中心的概念慢慢也就坍塌了。大量的作品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人与泥土、机器和动植物幻化合一,作为其中的一部分,而不再是作为他者去支配、征服、统治,总之是要超越人类中心主义。这种主体的弱化,是因为人类的高速发展带来了严峻的生存环境恶化的挑战,这是有目共睹的。其本质还是利用去人类中心主义来维系人类生存利益,危机之下被动地妥协或反思。有种爱是被反逼出来的,有些不坚定的感觉。某些类似环保主义的愿望落到现实谈何容易。世界上一些人在享受工业化之后又尝到了过度工业化的恶果,从而厌倦了工业化,希望回归自然,而另一些人还在为生存而挣扎,希望通过工业化迅速摆脱贫困。对待生态环保问题的态度,会因为立场而产生矛盾。问题的解决不能停留在简单表态上,它是复杂的国际政治系统工程。至于欧洲中心主义,欧美在工业化进程上固然走在前列,但不能奢求欧美一定具有某种无立场的普世价值,或做舍己为人的救世主。威双是欧美视角,这是他们无可厚非的本分,相信也是真诚的。但是他们所提出的去欧洲中心的“普世视角”注定仍是欧洲视角。即使不时有亚非拉的艺术呈现,仍旧是被欧洲的视角所筛选出来的。这就好比毕加索演绎的非洲艺术,莫奈笔下的日本风情,固然伟大,终归是他人之镜所照见的自己。姑且听之,不可信之。文字的书写都是自我的书写,所有历史的书写也都是当代史的书写。现实常态是价值多元,甚至分裂、矛盾、冲突,今日尤盛。每个人都希望有共识,但只想说服他人坚信自我,共识也还只是在路上。话题的禁区、讨论的边界都还存在。普世价值,如果回避了利益矛盾、立场区别、文化区别,多会流于空洞无物不疼不痒的政治正确,只有口号,而对复杂的现实毫无可行办法,甚至避而不谈。所以从展览策划角度,我个人认为略显重复、片面与空洞。好的策展理念基本分为两类,一种是总结近期发生过的有代表性的艺术动态,似乎大多数威尼斯双年展是这一类型的。另一种就是有一定的超前引领作用。卡塞尔的文献展偏向这一类。比如今天盛谈的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早在10年前的文献展上,一个以量子科学家团队与观众的互动为代表的展览理念就显示了策展人的洞见。不知是否受疫情影响,这一届威尼斯双年展两点似乎都没做到。
不过艺术终归是艺术,策划终归是策划。我作为艺术创作者,不太迷信策展理念。即使理念不同,也并不影响艺术本身的魅力。如同前文提到的性别认知问题,艺术家不会给出标准答案,重要的是找到独到的切入点和恰当的表达形式。从古至今那么多传世名作,创作者原本的动机、赋予作品的功能意义或价值观可能早就被人遗忘,而一流的作品会以其经典形式留下来,是有时空穿透力的,是不受时间地点文化背景局限的。本来策划也只是提供一个思路和组合方案,是策展人强势的个人表达,而非标准答案,重点还是要回到作品上。
威尼斯双年展开幕三个月以来,相关报道虽然很多,但大多停留在官宣说明,我希望斗胆讲些个人见解和感受。首先有个问题少有人谈到——为什么是威尼斯?美景美食固然是其直接吸引力,更不可忽略的是,背后的历史地理的大坐标系,甚至旅行的舟车劳顿都为作品的展示提供了铺垫、序幕、背景。这些都为观众在观展前做了充分的心理接受的准备,必然给观众对作品的感受添加几道光环。今天是个充满小品段子的时代,威尼斯双年展这类展览通过自身的历史沿袭、现场的硬件设施,随时为鸿篇巨制提供准备。如同一部长篇小说,所有看似无意义冗长的琐碎描述,会不经意间,伏线千里,静待花开,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上下文的功能。一件作品的展示空间就是作品的一部分上下文。这个上下文(空间)如果被改变,本身也就成了作品。这届威双这种对展示空间,即原本作品的背景,进行处理加工的作品,在本次展览中被不约而同地进行了集中展示。有必要特别谈一下。
美国馆经过改造的茅草屋顶
西班牙馆错乱的墙体
法国馆
西班牙馆展厅真的是空的,因为人们如果不知道该建筑原先的样子,也就无从发现其中的变化。艺术家做的手脚在这里必须要被指认出来。虽然建筑上的奇怪角落非常明显,但是在当代见怪不怪的大环境下,很难去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有个非常隐蔽的背景知识点,就是该馆与相邻建筑不是完全平行的,它的朝向歪了10度,而且没理由。艺术家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无法忍受,便在不让改拆的旧结构上,新添了新的墙面,一堵堵所谓正确的墙面。而对于观众而言,哪堵是正的,哪堵是歪的,完全无法判断,更何况只有10度。只发现了无法利用的很多夹缝空间。艺术家还不解气,一口气连续揪出威尼斯旅游指南中的一系列错误,一一加以修正,刊行成册,以警世人。
如果你认为这位大哥是个精神洁癖狂,那么可以转向另外两位改建房子的女艺术家。
美国馆获得了今年的金狮奖,即最佳国家馆。该馆艺术家的雕塑作品已经被介绍了很多,就此略过。值得一提的是展馆的外观为配合内容而被改建了,用一种少数民族原始风格把欧洲古典风格包裹起来了。外加了廊柱和茅草坡顶,一派异域风情。从材料到结构乃至审美分寸,与其大大小小的雕塑作品以及天然存在的绿色植物配合得完美无缺。观念哲学政治态度不能说没有,可整体看上去简简单单,既纯净又浑厚,满满的生命正能量。
下一个改房子的是德国艺术家。改,只是权宜之计,她的原本打算是彻底在这届展览中拆除德国馆。不得已只得扒掉一部分墙皮,掀了地板。非常的客气。这座建筑因纳粹的参与改建,承载了太多的历史负担。与其说是对暗黑历史的冷静的学术分析、档案整理,不如说是对历史的诗意呈现。这个主题确实不太有新意,可是这段历史是属于德国要天天批、月月批、年年批的永远的罪孽,永世不得翻身。一座百年建筑历经无数次翻新改造,结果无论多么貌似冰清玉洁,一切都会留下痕迹。在一大面雪白的墙壁上,隐隐约约几行文字,引人细细辨识。那是用德英意三语写下的“1900年建造的通往大厅的过道在1938年用砖堵死”。1900年还是巴伐利亚王国时初建,1938年纳粹进行了改造,一道门被永远地关上了。旁边的被扒开的墙面上原先的大门留下的砖缝依稀可见。德国历史的伤疤永世难以修复。这样的现场令人扼腕叹息。
好的作品还是有很多,难以尽数。比利时、日本、韩国、土耳其、意大利等国家馆的作品展示都很精彩。毕竟威尼斯双年展是一台大戏,好也罢坏也罢,与生俱来的关注度,就是一个任人评说的巨大平台,一个寻找自我的国际坐标系。在此引用杜尚的一句话来作为结尾,同样适用于威尼斯双年展:“接受和不接受其实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