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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字路口

2022-12-08林平

阳光 2022年12期
关键词:小麦爷爷同学

林平

归鸟把蛋黄般的落日驮回了巢,山野里生起一道淡青的雾气。

我独自在厨屋里烧火做饭,灶膛里的柴火时旺时灭,烟熏火燎,搞得我手忙脚乱、满头大汗,身上沾满了斑斑烟灰。我很少一个人做饭、这几天却不得不做。两天前我爷爷在陡山乡街卖完菜冒雨回来,在山路上摔伤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成了他的保姆。

嗯,保姆。这个词是我从方老师那里学的。方老师曾说,她甘愿当全班同学的保姆,只希望我们好好学习,考上县重点初中。可是,寒假之后,方老师调到了县城教书,我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她了。

我从方老师那里学了很多东西,包括“归鸟把蛋黄般的落日驮回了巢,山野里生起一道淡青的雾气”这样优美的句子。方老师调走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梦见她,她有时会变成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妈妈,朝我摆了一下儿手便慢慢地飘远。我常会追喊着飘远的妈妈,追着追着,一不留神,便意外地跌下悬崖,坠落山谷。每当这时,我便会“啊”地大叫一声,惊坐而起,我的脸上还残留着湿漉漉的泪水。

灶膛里的火又灭了,烟气涌出了灶门,熏得我直流眼泪。我趴下身子,朝灶膛里狠吹了几口气,柴火便像一个大马蜂窝,“轰”的一下子着了。

我又想到了方老师。方老师是怕蜂子的,连蜜蜂都怕。我咋晓得这事呢?因为我曾亲眼见到方老师被蜜蜂吓倒过。

去年春天,有一次作文课,方老师带我们班同学去看油菜花,让我们写一篇关于油菜花的作文。我说我看过油菜花,唐小歌说她也看过油菜花,全班同学都说看过油菜花,不用再去看了。方老师便问:“谁能说说油菜花有几片花瓣?花蕊是什么样的?蜜蜂是怎么采蜜的?”班里的同学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答不上来。方老师又说:“同学们,我们都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房前屋后都是油菜花,司空见惯,却都没仔细观察过,不去细细观察油菜花,怎么能写好油菜花的作文呢?”于是,我们便跟着方老师沿沙河往北走去。我家的大黑狗小黑也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像一個神出鬼没的卫士。

陡山小镇北边,散布着大片的油菜花梯田。梯田从沙河两岸一直铺到半山腰,泼彩的油画一般。阳光热烈地洒在油菜花上,似乎能听见花瓣饱吸阳光的“吱吱”声。我和唐小歌站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听方老师吟诵一些跟油菜花有关的古诗,如“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如“羞去院庭挣宿地,乐来田野……”最后一句古诗还没吟完,方老师便惊恐地后退了两步,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我分明看见,在她倒下去之前,一只小蜜蜂在她眼前“嗡嗡”地盘旋了几圈儿,落在了她的发梢上。我和唐小歌赶紧跳下花田,扶起方老师。方老师倒在了一片油菜花上,红色的长风衣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金色花粉,像一只大蜜蜂。

“方老师,你是不是怕蜜蜂?”我好奇地问。

“不怕,是昨晚没休息好。”方老师微微一笑,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

唐小歌不信,附在我耳边说:“我爸说过,人说谎话会脸红,你看方老师的脸红了,方老师说谎了。”

我扭头望去,方老师的脸果然是红的,好像刚熟的桃子的那种红,艳艳的、粉粉的,似乎能滴出粉红的汁来。我相信唐小歌的话,确切地说,是我相信唐小歌爸爸的话。唐小歌的爸爸是派出所的唐所长,经常审讯坏人,唐所长总结了坏人说谎的几个特征,其中一个特征就是脸红。

谁都不会想到,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意外是由小黑引发的。

我和唐小歌正悄声说着话,小黑不知从哪儿突然飞奔而至,恍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眨眼间便到了跟前。它警觉地在田沟里嗅了嗅,转瞬间便顺着田沟跑远了,像是在追逐什么东西。

小黑的意外出现,吓得几个同学“嗷嗷”直叫,纷纷躲避,唐小歌不慎掉进了旁边的水沟里,新衣服上沾满了泥水,她瞬间便由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她怨恨地剜了我一眼,便哭着跑回了家。我心神不宁,预感到事情不妙。方老师抚了抚我的头发,让我先别想这事,回校后再说。不大一会儿,她便接了一个电话,她的表情很严肃,提前结束了野外观察活动,带着我们匆匆地返回了学校。别的同学都进了教室,她叫住了我,跟她一起往校长办公室走去。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外,方老师停住脚步,叮嘱我说:“林小麦,一会儿好好地认个错,就没事了,千万不要顶撞,啊!”我紧张地点了点头。

校长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样子,正在跟校长说着什么,校长一直赔着笑脸。见到我和方老师进屋,女人便甩出一串话:“唐小歌受到了惊吓,还着了凉,除了让狗主人负责,老师监护不到位也有责任,他们必须受到处分,惹事的大黑狗得处死!”

不用猜就知道,女人是唐小歌的妈妈,没想到她这么心狠。我陡然梗着脖子喊道:“不!不许你们处分方老师,也不许你们打我的小黑!”

“林小麦,没你的事,不要说了!”方老师喝住我,转而连连向女人道歉认错,说这一切都是她的责任,请对方原谅。

女人退让了一步,不再强求打死小黑,但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不能再让小黑出现在陡山小镇上,否则,她会不客气。说完,她狠狠地瞪了我和方老师一眼,霍地站起身,仰着脸,哼了一声,“腾腾腾”地走了。

此后的日子里,方老师依然像以往一样,星期一早晨开着她的红色小汽车从五十多里外的县城赶到学校,正常教课,正常住校,星期五的下午放学后再开车回县城。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一切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我暗自高兴,心想,唐小歌的妈妈也就是撒个泼而已,是个纸老虎。

后来我才得知,方老师买了一大堆礼物,去唐小歌家道歉,她本来被评为了市优秀教师,名额也被人顶替了。

我开始恨唐小歌,也恨唐小歌的妈妈,可我奈何不了她们,我很沮丧。大半年后,方老师调到了县城,可能也与此有关吧。

这样想着,我难过地叹了一口气,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棉棵。忽听得门外的小黑猛然叫了一声,只叫了一声,便住了嘴,像是见到了熟人。我正想着是谁来了,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顿时一愣。

我听见了方老师的声音!

天哪,怎么可能呢?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赶紧跑出厨屋,我看见一个身穿长大衣的中年女人站在我家门口,小黑亲昵地摇着尾巴。

果然是方老师!

那一刻,我热泪盈眶,仿佛见到了妈妈。暮色中的方老师在我的视野里变得模糊起来,多像我记忆中的妈妈。我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我已两个多月没见过方老师了,听说方老师调到了县里。从放寒假那天起直到今天,方老师再也没有出现在陡山小学。每到语文课,我都像丢了魂一样无精打采。不仅是我,班里的很多同学,包括我的同桌唐小歌都像丢了魂,教室里还有七八个座位空着,他们逃学了。本学期第一个月考,我们班的语文成绩像坐了过山车,“嗖嗖”地下滑,由全校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一。我们班是六年级,要是语文成绩继续下滑,将会严重影响陡山小学的教育质量。我们忧心,校长比我们还忧心。新任语文老师又羞又恼,跑到校长办公室,说他坚决不再带我们班的语文了。

“我好想方老师……”唐小歌噘着嘴说,想的仿佛不是老师,而是她的妈妈。

其实,她不想她妈妈,她恨她妈妈。有好几次,我看到她的眼睛红肿着,似乎哭过,听说她跟她妈妈争吵了,她怪她妈妈曾经为难过方老师,方老师才调走的,不要我们了。

唐小歌是班长。班长都这么说了,很多同学便都跟着说想方老师。我只把想方老师的心思深深地藏在心底,没说出口。

随后的好几天,每逢语文课,我们都是自习,几乎放羊了。课余时间,我常会不自觉地走到方老师的宿舍前面,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仿佛我一喊方老师,门就会打开,出现一张温和的圆圆脸和两条尺多长的大辫子,问道:“林小麦,怎么不回家?有事吗?”有很多次,我徘徊在沙河边,望着河岸的一块石头,仿佛我一惊叫,石头上的方老师就会转身对我说:“林小麦,上来,把昨天学的课文背给我听听!”

可是,那个像妈妈一样跟我说话的人走了,不要我了。

我做夢都没想到,此时此刻,在清凉的暮色中,方老师竟然站在了我的眼前!跟我记忆中的不同的是,方老师的两条长辫子不见了,只剩了一头齐颈短发。我怔怔地望着方老师,说不出话来。大概是感觉到了一种陌生吧。

方老师见我灰头土脸的样子,也愣了一下儿,随即便关切地说:“林小麦,你是在做饭吗?你爷爷呢?”

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讷讷道:“我在做饭,我爷爷摔伤了……”

说话间,方老师已走进屋里。这是方老师第一次来我家。我家是贫困户,一年前经过危房改造,房子好了很多,桌椅板凳大部分都是旧的,包括一台电视机和一个电冰箱,只有一个电饭煲是新的,是帮扶我们家的叔叔送来的。我爷爷很难为情,说家里太乱,下不了脚。他坚持要下床,被方老师阻止了,他便靠在床头,喘息着跟方老师说话。

方老师说,她又回到陡山小学了,下午上语文课没见到我,下课后便去了街心超市附近找我爷爷,她知道我爷爷常在那里摆摊儿卖菜,却是没见到我爷爷,便打我爷爷的手机,却一直是关机。她非常担心我和我爷爷,一放学便找了过来。从学校到我家都是山路,方老师只好走路过来。她本来是想跟唐小歌一起来的,唐小歌说她妈妈病了,她爸爸最近在忙一个案子,她要去医院陪妈妈,方老师便独自来了。

唐小歌一定是找借口不过来。我这样想着,便去床头拿我爷爷的手机,找到了手机关机的原因——手机没电了。

“大叔,林小麦很有潜力,语文成绩好,特别是作文,在班里是最好的。听说他好几天都没去上学了,眼看就要考初中了,可不能耽误了他呀!”方老师对我爷爷说着,神情有点儿凝重。

作文的事,我跟我爷爷说过,并把作文本拿给我爷爷看。我爷爷说眼花了,看不清字了,我就读给我爷爷听。我爷爷咧嘴一笑,说听不出好在哪儿。我非常失望,说:“爷爷,你还上过两年学呢,怎么就分不出好歹呢?”我爷爷佯装生气说:“龟儿子,敢教训老子了,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这话是他以前骂我爸的话,两年前我爸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不慎从十多层高的楼上掉了下去,摔死了,我爷爷便总是这样骂我了。

我爷爷每次这样骂我,都让我想起我爸。一想起我爸,我便抚摸着小黑身上黑缎子一样的皮毛。我爸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就是小黑。小黑是我爸出事前一年从外面带回家的。我爸说小黑是流浪狗,他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一条小黑狗一直跟着他,眼神好可怜,看样子是饿极了,让人心疼,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我。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块面包扔给了小黑狗。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小黑狗仍跟在他身后,他觉得小黑狗无家可归了,便把小黑狗装在了背包里,带回了家,起名小黑,像养我一样养着它。一年之后,小黑就长成了大狗,身强力壮。我爸也是身强力壮,他一只手就能把我举过头顶,逗得我“咯儿咯儿”地笑个不停。

此刻听了方老师的话,我爷爷深陷的眼窝里闪了一丝光,随即说道:“方老师,你放心,明天就让小麦上学去……”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焦煳味儿,意识到是锅里的菜煳了,赶紧跑进厨屋,发现火已烧出了灶门,烧着了灶台前面的柴火,烈火熊熊,劈啪作响。方老师和我赶紧找出脸盆放水灭火。待火扑灭了,方老师已是满身满脸的灰尘,红色的长风衣也烧了好几个窟窿。

望着狼藉的厨屋,我哭了,方老师把我的头抱在怀里,也哭了。我爷爷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自责道:“是我拖累了小麦,要是我替他爹去死就好了……”

哭过之后,方老师跟我一起清理了厨屋,又帮我重新做了饭,这才松口气,洗了脸。她把小桌子搬到我爷爷床前,端上饭菜,坐下来,跟我们爷孙俩一起吃着饭,还一个劲儿地安慰我爷爷,说:“大叔,眼光要朝前看,生活会越来越好的,等林小麦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地孝敬您,您会觉得怎么活都活不够呢。”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方老师好像一道亮亮的光,照亮了我家这三间昏暗的屋子。

吃了饭,方老师又帮我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要回学校。此时天已大黑,天幕上点缀着几颗小星星,不时传来一声夜鸟的鸣叫,让人心里发毛。陡山小镇在我家南边,离我家两里多山路,我担心方老师害怕,便打着手电,坚持要跟小黑一起送方老师回去。

“林小麦,你不怕夜路吗?”方老师问我。

“只要跟小黑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的口气十分自信。

小黑跟群狗战斗过,跟野猪战斗过,跟狼战斗过,跟蟒蛇也战斗过,从没输过。我每天上学去学校,小黑总喜欢跟着我,钻树林,溜山沟,跑前跑后,几乎形影不离;我在教室里上课,它就在学校外面转悠,等我放学跑出校门,它总会冷不丁地冒出来,陪我走过丁字路口,一起回家。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小黑是我最好的玩伴和帮手,没有什么可以代替它。

沿着沙河往南,我和小黑把方老师送到陡山小镇街北口,便停住了脚步。我不能让小黑走进小镇,我想起了唐小歌的妈妈说过的话,担心有人会打它。有好几次,小黑偷偷地跟在我身后跑进了小镇,在学校门口的沙河边溜达,被唐小歌发现了,唐小歌都警告我不要带狗来上学,我说不是我带的,是小黑自己跑过来的,我也告诫过小黑不要吓唬人,小黑听话。唐小歌见说不动我,便去向方老师告状,方老师便找了我。我不能再让方老师为我受过,我再次告诫了小黑,最多跟我到小镇街口,不许进入小镇,更不许在学校附近出没,不然,我就不要它了。小黑果然听话,每次跟我一到小镇街北口,便站住了,等我走过一段慢下坡路,扭头看去,它已不见了踪影。

此刻,望着方老师走进一片灯火之中,我和小黑才转身返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我快快地吃了点儿饭,背上小书包,一路小跑,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方老师明明已调去了县城,为何又回到了陡山小学?不仅仅是我,很多同学都想不明白。后来我听说,校长去县城找了方老师,也找了方老师的男人。据说方老师的男人是县城的一个股长,跟方老师闹了矛盾。股长说方老师长期在陡山小学教书,影响了夫妻感情,也影响了对女儿的照顾,股长多次给方老师办理了调动手续,要调方老师到县城学校,都被方老师放弃了,方老师只说了一句话:“我走了,我的那些学生怎么办?”股长说:“还有别的老师呢,再说了,地球离了你还不转了?”方老师选择的方式是默默地抗拒,每学期一开学,便回到了我们学校。寒假里,股长向方老师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调到县城,就离婚。这一次,方老师终是没能拗过股长,调走了。校长眼见我们这个班的语文成绩下滑得厉害,便去找了方老师和股长。方老师当时就哭了,答应再回到我们学校,教完这个学期,送我们小学毕业,就回县城。

这个内幕是唐小歌说的,唐小歌是听她爸爸说的。看来,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唐所长,唐所长确实有些可怕。我开始为小黑的命运担忧。小黑偶尔会不听我的话,偷偷地溜到陡山街上,万一哪天被唐所长发现了,麻烦就大了。

陡山小镇主要由一条南北走向的主街道构成,街道的东边是由北而南流淌的沙河,陡山小学就在沙河的东岸,大门朝西,走过沙河上的石拱桥,便到了主街道。那里是个丁字路口,设置了红绿灯,常有小孩儿在红绿灯路口跑着玩儿,惹得车辆不断地尖叫。路口南侧不远处有一家超市,超市附近自然形成了一个街市,卖货的小摊沿街摆了一百多米长,我爷爷也常挑了一担菜,来这里摆卖。

这条街道北高南低,总体呈缓下坡趋势,丁字路口北边一段路坡度稍大一些。骑在自行车上,不用蹬,从路口北面的坡上便可一路滑行到路口南边。丁字路口即使设置了红绿灯,仍会发生交通事故。到了寒冬,街道结冰上冻,由北向南的车子在路口北边常常难以停下,玩儿起了碰碰车,去年唐小歌就被滑下去的一辆摩托车碰伤了腿,幸好伤势不重,唐小歌一瘸一拐了半个多月,才又能够蹦蹦跳跳了。那辆摩托车主就不幸了,摩托车被唐所长拖去了派出所,还被罚了一千块钱。

这事也是唐小歌说的。唐小歌还说,她爸爸说了,以后要是再发生车碰人的事,除了拖车,还要加重罚款,起码得罚五千块钱。

这样的事跟我没关系,我不关心它。我关心的是方老师重新站在讲台上教我们了,我们班的语文课堂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油菜花开了又落了,桃花开了又落了,洁白的梨花也被一个个指甲盖大的小梨子顶掉了。日子像沙河里的水,潺潺地流淌着,一晃便过去了一个多月。我爷爷的身体好利索了,又可以去街上卖菜了。他挑的菜比以前少了很多,仍累得氣喘,看着就让人心疼。我爷爷真的老了,老得挑不动菜了。以前,他可以挑一担谷,或拉一架子车石头。他说逃荒那阵子我爸还小,他一头挑着我爸,一头挑着我奶奶,走大半天都不歇一口气。

“小麦,爷爷老了,不中用了。”我爷爷跟我说这话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爷爷,我帮你挑菜吧?”

我爷爷说:“我挑得动,你好好上学,别惹方老师生气,就算替我挑菜了。”

有两天,方老师没来上课,小院里也不见了那辆红色小汽车。我以为方老师又调回了县城,整天都心神不宁。第三天早晨,我无精打采地走进校园,一眼便看见了那辆红色小汽车,我的心顿时雀跃起来。

方老师回来了。

跟方老师一起来的,还有个大姐姐,听说是方老师的女儿,在上海上大学。方老师给我们上课时,就提前搬把椅子,放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让大姐姐坐在那儿晒太阳。我偶尔会扭头看看窗外,常会看见大姐姐呆呆地看天,天上有悠悠的云朵和飞鸟;或者看地,地上有葱郁的树木花草和蝴蝶;或者望着教室,怔怔地听方老师讲课。有好几次,她恰好接住了我的目光,我就对她笑笑,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总感觉她有点儿不对劲,神情有点儿呆,又有点儿痴,病恹恹的样子。我很纳闷,如今正是蓬蓬勃勃的四月,不可能放暑假,她怎么没有上学呢?

后来我听说,大姐姐得了抑郁症。我不知道抑郁症是个啥东西,我只知道方老师为大姐姐忙前忙后,像个贴心的保姆,把大姐姐照顾得十分周全。大约半个月后,大姐姐便离开了陡山小镇。方老师的情绪低迷了好一段日子,闲下来时,常会望着天空发呆,像发呆的大姐姐。我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县城的那个股长说的方老师长期在陡山教书而影响了对女儿的照顾的例证吧?眼看离我们小升初的时间越来越近,方老师对我们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有好几个双休日,我都看见她红色的小汽车停在校园里。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小黑送我爷爷上街卖水果去了,我独自在家里,做完家务,开始写作业。意外的,小黑犹如一阵风从远处刮了过来,冲我狂叫,频频地扭头朝山野吠着,还用嘴拉扯我的衣裳,狂躁不安的样子。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拍了一下儿它的屁股,让它在前面带路。它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奔跑了一里多路,它停了下来,冲着路边狂叫。路边长着几棵高大的杨树,树下是半人深的野草。还没跑到跟前,我便看见草丛中躺着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近一看,竟然是方老师。方老师已经昏迷不醒了,脸色煞白,嘴唇发乌,手背上还有一个红豆大的红点点。我的第一感觉可能是被毒蛇咬了。小黑一定是把我爷爷送到了街上,返回的路上发现了方老师,才回家找我报信的。这会儿,小黑仍在不停地叫,狂躁地围着方老师转圈儿。我喊方老师,方老师没有反应,我又弄不动她,我无计可施,急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就在这时,小黑朝陡山小镇方向狂吠着,我一下子想到了唐小歌的爸爸,想到了警察,拔腿便往街上跑去。那里离陡山街上不到一里路,只几分钟,我便跟着小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街上,跑过丁字路口,跑进了派出所。我已累得瘫倒在地。

警车一路鸣着警笛,把方老师送进了县城医院。

方老师确是中了蛇毒。医生说,方老师若是晚送到一个小时,恐怕就没命了。方老师那天是去家访一个同学,走在山路上,一条蛇突然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咬到了她的手背。她当时没感觉怎么疼,继续往前走,渐渐的她便觉得头晕恶心,眼前发黑,走到几棵高大的杨树边,身子晃了晃,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方老师回到学校后,郑重地对我说:“林小麦,老师感谢你,感谢你救了我!”

那一刻,我感觉好幸福,我终于为方老师做了一件事。我心里则说,要感谢的是小黑,是小黑救了方老师。我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了两斤排骨,炖好了,全都给小黑吃了,算是对它的犒劳。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五月份,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百花盛开,百鸟争鸣,一派热烈祥和的景象。我们的学习紧张了起来,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到处玩耍了,甚至有段时间几乎忽视了小黑的存在。等我意识到一整天都没见到小黑的影子时,却到处都找不到小黑了。我发了疯地去找,塆里没有,沙河边没有,学校周围没有,陡山街上也没有。

小黑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爸留给我的最后的念想消失了。我的心都碎了,呜呜地哭了好多天,神情也恍惚了好多天。上学的路上,再也看不见小黑跑前跑后的身影了,它可是我最忠诚的伙伴啊!它能去哪儿呢?无论去哪儿,它都不可能迷路,是能够找回家的啊!

我幻想着哪一天小黑突然从天而降,站在我面前,像以前一样不离左右。

我在期盼中度过了好多天,小黑最终也没回来。有几个夜里,我意外地梦见了小黑,小黑脖子上套着绳索,浑身是血,望着我哀哀低鸣。我赶紧向它跑去,不料那绳索一紧,一下子把小黑拉了去,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砸在了它身上……我大哭而醒。

后来的一天,唐小歌无意中说她家每天都吃狗肉,她爸带着派出所的警察打死了好几条狗,其中还有一条黑狗。

“那是我的狗,我的小黑!”我冲唐小歌咆哮着,真恨不得一拳打掉她吃了狗肉的门牙。她爸打死了我的小黑,一定是报复小黑曾吓到过她。

我恨死了唐所长,恨死了派出所的警察。可是,我太弱小了,拿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方老师劝导我说:“眼看你就要小学毕业了,将来还要去县城重点学校上高中,也不能总是陪着小黑吧?想开点儿!”

“不见就不见吧,一条狗而已,咱又惹不起当官的,赶明儿爷爷再给你弄一条小狗。”我爷爷也安慰我。

我爷爷是在一天傍晚说这话的。当时,我背着书包,踽踽地往家走。远远地,我看见门前停着一辆褚红色的机动三轮车,心想这是谁怎么把三轮车停在我家门前呢。还没进门,我就喊道:“爷爷,谁来了?”

我爷爷从屋里出来,招呼道:“小麦,来,尝尝西瓜好吃啵!”

西瓜,还没到夏天,我爷爷就舍得买西瓜了,哪儿来的钱?我吃着一牙西瓜,惊异地问道:“爷爷,你咋舍得買西瓜呢?”

“爷爷打算卖西瓜了,先尝尝鲜!”我爷爷抚摸着我的头发,露出一丝笑容,我仿佛看到了老树上冒出的一个新芽。他笑眯眯地指了指门口的那辆半旧的三轮车,说,“用三轮车拉,不用爷爷挑了。”

就是在那时,我爷爷说出了安慰我的话。我爷爷还说,三轮车是一个远房亲戚借给他用的,他计划每天一大早去十多里外的西瓜大棚批发西瓜,拉到陡山街上去卖。

第二天,我起床之后,我爷爷和三轮车已不见了踪影。我自己随便吃了点儿东西,便背着书包上学了。我的心情格外好,无论是语文还是数学或者别的什么课,老师一讲我就懂了,比唐小歌学得都快。

第三个月月考,我的综合成绩高得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竟然超过了唐小歌,全班第一。方老师鼓励我继续努力,戒骄戒躁,我嘴上“嗯嗯”地答应着,心却已飞得老高老高了。

就在我得意之时,我跟唐小歌之间再次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冲突是由一个谣言引发的。那个谣言说我跟唐小歌是天生的一对儿。唐小歌一向都显示出独特的优越性,走路脚下像是踩着弹簧,一跳一跳的,哪会看得上我这种没有爹妈的野孩子。她的小脸儿气得发紫,把我叫到沙河边,双手叉腰,威严地说:“林小麦,你不要说我的坏话,谁跟你是天生的一对儿?”

我从没说过类似的话,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却是想不出谣言从何而起。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这事的根子还是在唐小歌身上。

月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正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妈的祭日,我妈就是在生我时大出血死的。我想起了我从没见过面的妈妈,心情抑郁。下午放了学,我郁郁地走出教室,唐小歌怔怔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说:“林小麦,你眼睛里有一抹淡淡的忧郁,很吸引人的忧郁,我喜欢,也心疼……”我当时没什么反应。这样说我的,唐小歌不是第一个,方老师之前就说过。

那时我上五年级。冬天的一个早晨,一场大雪纷扬飘落。我顶着风雪跑过两里山路,跑到了镇上,正要跑过丁字路口,冷不丁地听见有人喊我:“林小麦,你怎么不打伞?还有你的鞋……”抬头一看,是新来的教我们班语文的方老师。我们班的语文成績一直不好,眼看就要升入六年级了,可不能影响学校的升学率,学校便急急忙忙换来了方老师。方老师站在丁字路口学校一侧,招呼着每一个走过路口的学生。我这才注意到,我的头上身上覆盖了一层雪花,衣服上结了一层冰,头发还在向外散发着热气,脚上的球鞋破了个窟窿,露出了冻僵的大脚趾头。我把大脚趾头缩进湿漉漉冰凉的鞋窠里,说:“方老师,我不冷!”

那天放学后,方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宿舍,拿出一件崭新的羽绒袄和一双新的皮棉鞋,对我说:“林小麦,这是我女儿的衣裳和鞋,没想到买小了,她穿不得,你试试能不能穿上。”我看出了她眼睛里的关爱和期待,我犹豫了一下儿,才接过来,穿在身上,竟然非常合适。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心里暖得似乎融化了漫天的冰雪。方老师注视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林小麦,你眸子里透着淡淡的忧郁,是我喜欢的那种忧郁,却让人心疼。冬天终会过去的,春天很快就会到来,高兴点儿!”我冲她点了点头,抿嘴笑了笑。回到家里,我把衣裳和鞋子给我爷爷看,我爷爷叹了口气,说:“我在超市边上卖菜,看见方老师去了超市,买了衣裳和鞋子,跟你身上的一模一样。”我当时就愣住了,脑海里闪动着方老师的音容笑貌。

没想到,过了一年多,唐小歌又说出了类似的话。可能每个没有妈妈的孩子都是我这样的吧,眼睛里都会透出淡淡的忧郁。我没把唐小歌的话放在心上,不料却是传出了谣言,更让人难过的是我还被唐小歌冤枉,让人十分愤慨。

“我没说!”我极力辩解。我的脸发烫,周身的血液直往头顶上涌,捏紧了拳头,恨不能揍扁这个小黄毛丫头。可是,她爸是派出所所长,在整个学校甚至整个小镇都没人敢惹她,更没人敢欺负她。我的小黑因为惹了她,就从地球上消失了,我要是揍了她,后果不堪设想。我甚至想,她能当班长,或许就因她爸爸吧。我终是控制住了情绪,没给方老师和我爷爷惹麻烦。

我猜测,唐小歌说她“喜欢和心疼”时,一定被哪个同学听见了,才传出了我和她的谣言。可我没有证据,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能感觉到,唐小歌跟我的关系搞僵了,之后很多天,她见到我都是怒目而视,坐在座位上都懒得跟我说话。她总想找我的碴儿来报复我,我十分警觉,让她找不到碴儿。没想到,后来还是被她逮着了一个机会,险些就被她报复了。

这个机会跟方老师有关系。

那段时间,方老师病了,讲课时身子都在晃,我真怕她栽倒了。我想喊她:“方老师,把课本放在讲台上,手撑着台沿儿,就不会栽倒了!”我的话梗在嗓子眼儿里,就是吐不出来。我担心唐小歌说我扰乱课堂纪律,更担心校长知道了会请我爷爷到学校,方老师又得去为我求情。我抓耳挠腮如坐针毡,急得朝方老师挤眼睛。

意外的,方老师真的把课本放在了讲台上,手撑着台沿儿,还冲台下微微笑了笑,继续讲课。我分明看到,她的笑是冲着我的,她一定听见了我心里的喊声。我的心“咚咚”直跳,心想,方老师跟我心有灵犀呢。我得想办法让方老师快快好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方老师加强营养。想来想去,我有了主意。

那天中午放学后,出了校门,我没有回家,而是跑到了沙河,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浑身湿漉漉的,终于有了收获。三条鲫鱼,每条三四两;五条白条子,拃把长的样子。我用草茎把它们穿起来,一手提着一串鱼,跑进学校,兴冲冲地往方老师宿舍跑去。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断喝:“林小麦,你干什么?”

我猛然停住脚步,转身望去,唐小歌正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说:“给方老师送鱼。”

“你从哪里偷的鱼?方老师可不要你偷来的鱼!”唐小歌说。

我没想到唐小歌会怀疑这鱼是我偷来的,她一定是想以此来报复我。我气得浑身颤抖,大声说:“不是我偷的,是我逮的!”

“以前怎么没见你逮过?还嘴硬!”唐小歌说,“我要告方老师去!”

此刻,周围已围了很多同学,有我们班的,也有外班的,有高年级的,也有低年级的,他们都像是在看猴戏。我相信,他们看着我浑身湿淋淋的,像是从泥巴窝里爬出来的野小子,一定像看怪物,而且是个偷人东西的怪物。我十分窘迫,又异常愤怒,冲唐小歌咆哮道:“我没偷鱼,鱼是我逮的!”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林小麦!”是方老师的声音。我扭头望去,只见教学楼二层走廊上,方老师和校长正手扶栏杆望着我。

“方老师,我没偷鱼,鱼是我逮的!”我倔强地冲方老师喊道。

我看见方老师微微点了点头,对校长说了句什么。校长也微微点了点头。方老师又对我说:“林小麦,老师谢谢你,老师和校长也都相信你。赶紧把衣裳晒干,别着凉了!”

我像是得了尚方宝剑,鼻子里哼了一声,抬脚就要离开。

“不行!”唐小歌蛮横地说,“林小麦,你要证明一下儿鱼是你逮的,让同学们都看到……”

“好!”我把两串鱼放在旗杆基座上,转身出了校门,沿沙河往下跑去,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不用看就知道,唐小歌和一群同学都跟着我在跑,想一看究竟。

高高低低地跑了大半里路,来到一个陡坡下,我停住脚步,扭头望了一下儿身后的唐小歌和一群同学,在那群同学后面,我还意外地看见了方老师和一个男老师。

后来我无意间得知,校长本来要制止唐小歌有点儿刁难人的要求,方老师觉得这是在大自然中给我们上实践课的一个机会,便说通了校长,没有出面制止;她和校长都担心我和同学们的安全,特意找了一个男老师和她一起跟着我们。

河滩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河床中的石头更多一些,有的挤成了一堆。河水清清,可见水底的黄沙。清澈的河水中,游弋着一些鱼虾。一有动静,那些鱼虾便“哗”的一声,箭一样四下散去,不见了踪影。

“这里有鱼吗?就算有鱼,你能逮到吗?”唐小歌的话语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屑。

我懒得理她,弯腰抱起一块石头,下到河里,朝那堆石头走去。怀里的石头有二十来斤,我抱着并不感觉吃力。河水渐深,先是淹没了我的小腿,继而淹沒了我的大腿,直至淹没了我的腰。水有些凉,我咬紧牙关,蹚到一片被水淹了半截的石头边,举起怀里的石头,照着其中一块突出的石头猛砸过去,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河滩上的唐小歌和那群看热闹的同学都“啊”了一声,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响声过后,几条小鱼从水下的石缝中晃晃悠悠地漂了起来,白肚子朝上,漂到了水面上,以白条鱼居多,最长的有一拃。

我向岸上望去,看到了一副副惊异的表情,有的张大了嘴,有的睁大了眼睛,唐小歌则是皱了皱小眉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过了十几秒钟,水面上漂着的几条小鱼又活了过来,摆了摆尾巴,“哧溜”一下儿,不见了踪影。

紧接着,两个男生学着我的样子,各自抱起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下到河里,往水中的大石头砸去。等了半天,却是一条小鱼都没有漂上来。

唐小歌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方老师:“方老师,石头打石头,水里的鱼为什么会漂起来?”

方老师也颇感兴趣,便说道:“这个问题还得林小麦同学来回答。林小麦同学,你说呢?”

“震动原理。”我瞥了一眼唐小歌,骄傲地说,“鱼喜欢藏在水下的石缝中,用石头砸水中的大石头,在水里会产生振波,振波的频率恰好是鱼难以承受的,鱼便失去了知觉,从水里的石缝中漂起来。”

“为啥过了一会儿鱼又活了过来呢?”唐小歌正面向我提出了她的问题。她的态度明显好转,是一副讨教的语气。

“振波只是把鱼震晕了,鱼并没有死,过会儿鱼缓过劲儿来,又恢复如初了。”我再次瞥了一眼唐小歌,语气尽量不含骄傲的成分。

“别的同学砸石头,怎么没有鱼漂起来呢?”唐小歌接着问。

“我砸石头时,有的鱼漂了起来,有的鱼则逃跑了,等到别人再在那里砸石头,那里早已没有鱼了,自然不会有鱼漂起来。”我从容地答道。

方老师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当即便说:“林小麦同学的知识很丰富,还能把知识跟生活结合起来,值得我们学习。来,我们为林小麦同学鼓鼓掌!”

河滩上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全班同学为某一个人鼓掌,在我十三年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我得感谢我爷爷,这些生活知识,都是我爷爷教我的,没想到却为我带来了荣誉。我好激动,也好开心,我望着方老师,泪水不自觉地涌出了眼眶。

我终于洗脱了偷贼的恶名。我警告唐小歌:“以后不许污蔑我,不然,我要打得你满地找牙!”

“你敢!”唐小歌小嘴一撇,斜睨着我,目光中满是蔑视,像只好斗的小母鸡。

确实,我还真的不敢,我怕唐所长报复我。我装着懒得搭理她的样子,快快地跑回学校,从旗杆基座上拿起几乎晒干了的两串鱼,递到了方老师手里。

方老师的眼眶有些潮湿,嘴唇翕动着,缓缓地说出了六个字:“林小麦,谢谢你!”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我感觉脸膛发烫,竟然低了头,快快地跑远了。

面对方老师,我时常会产生一种幻觉,感觉我妈妈就是方老师这样的人,方老师就像我妈妈一样。有好多次,我想对方老师喊声妈妈,却总是很难张开口,即使张开了口,“妈妈”两个字滑出了喉咙,快要滑到舌尖时,又硬是被牙齿给咬住了,出不了唇。打我生下来,我就没喊过妈妈,我不知道喊妈妈和有妈妈是什么感觉,我没想到,当我想喊妈妈时,“妈妈”两个字竟重如千钧,难以出口。

有一次,方老师见我痴痴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偏着头问道:“林小麦,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能告诉我吗?”我点点头,再次鼓起勇气,要把那两个字吐出来,我张了几次嘴,却依然以失败告终。方老师摆了一下手,撵走了眼前的一只小飞虫,似乎也撵走了我的尴尬。她说:“走,咱们听风看云去!”

于是,我和方老师便出了学校,爬上沙河岸边的那块大石头,面对流水,静静地坐下。风从耳边吹过,呼呼地响,云在天上飘着,悠悠地白;河水潺潺地舔着石脚,水草离离,无声地摇摆;白色水鸟低低地掠过河面,飞起时,长长的喙里衔着一条摆尾的小鱼。那一刻,人间的喧嚣似乎全被过滤掉了,满世界只有我和方老师两个人,融化进了眼前无边的风景里。我似乎已经通体透明,像夜空中的星星,也像清澈的河水。

我平生第一次沉醉于大自然中,我能听见我的呼吸,能听见我“咚咚”的心跳声。我感觉我的心悠悠地飞了起来,像那只白色的水鸟,飞过沙河,飞到了山的那边。遥远的山外,是我憧憬的地方。

“林小麦,这会儿,你在想什么呢?”过了片刻,方老师扭过头问我。

“我在想山外。”我的声音梦呓一般,感觉有点儿不真实,“我好想去山外看看,看大海,看轮船,看海鸥……”

“等你长大了,梦想都会实现的!”方老师的语气十分肯定。她又讲了她年轻时乘坐轮船看大海、骑骆驼看沙漠的经历,她说,那些走过的路、看过的景,都会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真羡慕方老师,我憧憬着有朝一日像方老师一样,尽情地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方老师跟我又说了一些话,眼看快到上课的时间了,我们才起身离开。

返回学校的路上,方老师陡然惊叫了一声,像是被人点了定身术,嘴巴大张着,霎时定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我顺着方老师的目光望去,墙边的杉树下,落叶间,一只拃把长的老鼠正蹲在一个锅巴包装袋边上,盯着方老师,小圆眼睛滴溜溜转着,发出黑亮的光,黑不溜秋的样子,贼一样猥琐。它忽而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与我对视着,一点儿都没有怯弱的意思。我心里笑了一声,方老师这么大的人了,竟被一只老鼠吓破了胆,传出去定会让人笑话。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方老师,我要让方老师看看我的胆魄。我迅疾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猛然向老鼠砸去。老鼠太过机敏,一看我捡石头的动作,已身子一缩,“刺溜”跑得不见了踪影。

方老师余悸未消,颤着声道:“林小麦,你不怕老鼠吗?”

我笑道:“我不怕,我还打死过老鼠呢!”我也有怕的,怕黄鼠狼,只是没有说出来。

方老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被人解了定身法,说:“幸好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庆幸。方老师还说,她从小就怕老鼠,怕洋辣子,甚至连蚯蚓都怕,怕那些微小的动物。说这话时,她不好意思地摇头笑了。

“你还记得去年春天咱们去看油菜花我摔倒的那次吗?当时我就是看见了田沟里趴着一只老鼠,睁着小圆眼睛盯着我,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就摔倒了。当时我并没看见蜜蜂。不过,说实话,我也是怕蜜蜂的。”不待我说话,方老师又说:“林小麦,你可得替我保密啊!”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脑海中倏然闪现出方老师摔倒后的一幕——小黑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射了过来,或许是它看见了吓到方老师的那只老鼠吧,却不料它把唐小歌给吓到水沟里了,还给我和方老师惹来大麻烦,也招致了它后来的丧命,让人唏嘘。

下午放学回到家里,我见爷爷蹲在门口,闷闷地吸烟,四周都不见他的三轮车。我爷爷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沮丧地说:“三轮车被派出所查扣了,说是没有车牌照,要交罚款。我们家是贫困户,哪有钱交罚款呢?”我瞬间便想到了唐小歌的爸爸。可我不认识唐所长,即便认识他,我也不可能以向唐小歌低头为代价去找她爸爸。想着这事,夜里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竟然天已大亮。糟糕,我要迟到了,爷爷也不喊我。我没有吃饭,便往学校跑去。

到了小镇,跑下一段缓坡,便到了丁字路口。意外地看见了那辆我熟悉的褚红色的三轮车停在街边,我爷爷站在车前,正跟方老师打招呼。

咦,难道我爷爷已经交了罚款?方老师怎么会跟他在一起呢?我迟到了,正想偷偷溜过去,还是被方老师发现了,方老师叫住了我。

“林小麦,今天怎么迟到了?”方老师问我。

“我昨天夜里担心爷爷的三轮车,就迟到了……”我心里惴惴,偷眼瞧着方老师。

方老师笑着摇了摇头,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你只管好好学习,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我这才得知,今天一早,我爷爷便跑到了学校,找了方老师,方老师又去找了唐小歌的爸爸,一分钱都没花,就要回了三轮车。我曾对我爷爷说过我同班同学唐小歌的爸爸是派出所所长,不想他竟记在了心里,万般无奈之下便找了方老师,方老师竟然真的去找了唐所长。我不知道方老师对唐所长说了什么,我爷爷不光要回了三轮车,派出所还主动承诺要替我爷爷办理车牌照,并要给我爷爷捐款。

我对唐所长的印象陡然好了起来,觉得唐小歌也不那么讨厌了。之后的日子里,唐小歌似乎觉察到了我对她的态度有所改变,总想跟我说话,我都装作没看她,只顾看我的书,她便欲言又止,也看着她的书。

一切不快都像风一样过去了,我跟唐小歌的关系又恢复到从前的融洽了。

进入六月,满树的合欢花映红了陡山小镇,风一吹,就有粉红的花丝飘落。天气越来越热,蝉鸣从四面八方的香樟树和梧桐树的枝叶间溢出,犹如条条看不见的银色丝线,把人缠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把教学楼前的旗杆缠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把整个学校也缠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一场暴雨之后,沙河的水如同暴饮暴食的胖子,一夜之间便涨了半人多高。天空蓝得似乎要滴出汁来,树叶绿得发亮。一切都预示着夏天到了,我们的小学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心里也多了一分憧憬。

这个学期还剩下最后的一个星期,谁都没有想到,唐小歌家里竟然出了一件大事——唐所长出事了。

一天上午,课上了一半儿,一辆警车突然驶到了教学楼下,眼尖的同学看见唐小歌的妈妈坐在警车里,她是来接唐小歌的。有同学听见了她跟方老师说的话,大意是:唐小歌的爸爸在抓捕坏人时受了重伤,正在医院里抢救,她要带女儿去医院,怕去晚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我的大脑里就像飞满了蜜蜂,“嗡嗡嗡”地响。我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好可怜,跟在校长办公室里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人判若两人;我也觉得唐小歌好可怜,唐小歌的爸爸若是死在了坏人手里,她便也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当然,无论如何,唐小歌都比我幸运,再怎么着,她还有妈妈。

我在心里为唐小歌的爸爸担忧,也为他祈祷,虽然我的小黑很可能死在了他手里,我以前对他的恨意在那一刻竟然烟消云散了。我还有点儿担心唐小歌,唐小歌虽然总是跟我作对,但她学习成绩好,本质上是热心善良的人,方老师让她当班长,或许并非全是她爸爸的原因。

第三天上午,唐小歌便出现在了课堂上,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她的目光呆滞,眼睛红肿,整个人似乎都萎缩了一圈儿,比以往小了不少。我不知道她爸爸怎么样了,又不敢问她,怕再次引起她伤心。

放学后,我看见方老师拉着唐小歌的手,去了她的宿舍,出来时,唐小歌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我为她高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为她高兴。

一连几天,天气热得都有点儿不正常,太阳发疯一般炙烤着大地,走在树荫下仍汗水直淌。我爷爷可喜欢这样的热,站在树荫下的西瓜车边,用毛了边的草帽不住地往脸上扇风,一车西瓜只剩下了最后几个。他身上的白色旧汗衫汗湿透了,沾着一块一块的污渍。他一个劲儿地说:“热点儿好,热了,西瓜卖得快,下午还能再拉一车过来卖。”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这学期的最后一天。最后一节课是语文,是方老师的课。我知道,这将是方老師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方老师要走了,要回县城教书了。我不舍,精神好起来的唐小歌也不舍,我们全班同学都不舍。可我们毕竟渐渐地长大了,就像一只只小鸟,终究是要离开老师的羽翼的。这样想着,我又高兴起来,并不觉得伤感。再说,方老师调到县城学校教书,将来我们要是能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就又可以经常看见方老师了。

上课铃刚落,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便由远而近。方老师来了。方老师像往常一样,轻快地走进教室,走上讲台。她今天穿了一身漂亮的衣裳,我之所以说漂亮,是因为我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形容。我只知道,她穿的是带蕾丝边的白色上衣,宽松的麦色长裤,脚踩一双半高跟白色凉鞋,水晶一般。我若说她像只白天鹅,没有人会怀疑。

我们起立,喊了“老师好”,方老师回应“同学们好”,请我们坐下,目光熠熠地望着我们。

“同学们,这堂课,我不讲课文,也不讲作文,我想跟同学们交流一下儿理想。”方老师的声音十分清脆,仿佛沾了清清的河水,给人清凉的感觉。

刚才还安静的教室,一下子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同学们争相举手,踊跃发言,理想五花八门。有要赚大钱去扶贫的,有要当老师培养人才的,有要当科学家研究宇宙星空的,还有要在沙河里逮大鱼吃的,更有要在陡山街上卖西瓜给人解渴的。方老师表扬了每一个发言的同学,最后把目光投到我和唐小歌身上。

只有我和唐小歌还没发言。

方老师对唐小歌说:“唐小歌,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以前的理想是当歌唱家,让我的歌声传遍全世界;我现在的理想是当医生,救我爸爸和那些不幸受伤的人……”唐小歌的声音比较低沉,心里一定还是特别哀伤吧?

“坚持下去,你会实现你的理想!”方老师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满含期待地说,“林小麦,你的理想是什么?”

“当官,当大官!”我不假思索地说。想当官的人太多了,不足为奇,可是想当大官的,只有我一个。

“为什么要当大官?”方老师面带微笑问道。

“当大官就有大权,可以管那些不为民做主的小官,不让好人受欺负!”我瞥了一眼唐小歌,正碰到唐小歌复杂的目光。

“很好!希望你将来主政一方,造福一方人民!”方老师鼓励道。她抬腕看了一下儿表,接着说,“同学们,明天就是小升初考试了,期待你们都能考出理想的成绩,将来都去县城读高中,我在县城等着你们!”

话音刚落,下课铃便响了。方老师走下讲台,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我们背起书包相继走出教室。她跟我们一起下了楼,让我们排着队,走出学校大门,走过沙河上的石拱桥,来到丁字路口。

夕阳西下,把天边的云彩染得血红,燃烧的火焰一般。暑气蒸腾,大街上车来人往,满眼都是凉帽裙装汗衫短裤,冷饮和瓜果摊随处可见。

丁字路口已有值班老师在那儿等着,护送我们过红绿灯。红灯灭了,绿灯亮起,值班老师在前面带队,领着我们往街道那边走去,方老师走在队伍的最后,遇到要闯红灯的车辆,她便抬起胳膊,做出制止的手势。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刻,意外发生了。

我和唐小歌走到路中间时,路的北面出现了一辆褚红色三轮车,车斗里堆满了花皮西瓜,三轮车跑到红绿灯路口时,丝毫没有减速停下的意思,直直地冲了下来。我们都傻了,不知是进是退,我听见了方老师的喊声:“快停车!快停车!”

三轮车的驾驶座上,头戴破草帽的老头儿好像在使劲刹车,而车仍然在往前冲,眼看就要冲撞到了我们的队伍,首当其冲的是我和唐小歌还有另外两个同学。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后面冲了上来,我只感觉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我和唐小歌以及另外两个孩子便都往前猛跑了几步,跌倒在地。几乎是与此同时,我听见了“啊”的一声,回头看时,那个白色的身影已躺在了地上。

路面上滚落了很多西瓜,有的西瓜摔碎了,洒出了血红的瓜瓤,白色的影子也染上了一片血红。那辆褚红色的三轮车撞到了街边的一棵大树上,停了下来,树皮被剐下了好大一片,一顶破草帽落在一片血色的路面上。

路两边的人都吓傻了,惊愕地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

那一刻,喧嚣的世界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过耳畔,只有热浪汹涌而来。我听见一声鸟鸣划过天空,消失在了远方。

我吓得哭了起来,唐小歌也哭了,另外两个同学和其他的同学都哭了。我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惊心动魄,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悲痛欲绝。

很多天之后,我的脑海里仍闪现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人们拥向那个浑身是血的白衣女人,把她抬上了一辆汽车,汽车很快便驶出了我的视野。我爷爷蹲在树下,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他的三轮车会突然刹车失灵。我还想起来唐小歌哭着说:“我要是现在就当了医生,就能救方老师了……”

那段日子里,那辆三轮车静静地停在派出所的小院里,我爷爷也不见了踪影,我每天都是一个人生活,提心吊胆,为方老师,也为我爷爷。

暑假里,我仍然习惯性地往学校跑,要么站在方老师的宿舍前面发呆,要么走在沙河岸边。我和方老师走过的小路已被野草覆盖,那块我和方老师曾经坐过的大石头,一直都默默无声。我轻轻哼唱起来,哼唱一首无曲的歌——

我习惯在你窗前张望,

总能沐浴妈妈一样的目光。

那天你突然不辞而别,

雨水淋湿了我的翅膀。

我习惯在小河边徘徊,

总希望还能看到你的面庞。

那天你毅然用身躯阻挡,

留下满地血红的夕阳。

你用生命上完了最后一课,

你的话语仍在耳邊殷殷回响。

树影摇曳着清冷和哀伤,

小河潺潺吟唱往日时光。

你用生命上完了最后一课。

你用鲜血诠释了人生信仰。

花朵在风雨中学会了坚强,

你护佑的小鸟正展翅飞翔。

林 平: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鸭绿江》《西部》《脊梁》《中国校园文学》等报刊。出版长篇小说《立地成塔》《红房子》,报告文学集《东达山上》及诗集和散文集多部。获首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奖、第六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小说类一等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中央企业“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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