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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恩寺的一场大雪

2022-12-08古保祥

阳光 2022年12期
关键词:前院老僧神像

一九九○年,我十二岁,懵懂无知。由于一次考试成绩不好,挨了父亲的板子,我赌气离家出走。

去哪儿?没有目标。我一直往东边走。因为我知道东边有太阳,有太阳的地方便有光明。从小我就向往光明。

那个年代,交通不便,人贩子也多,因了几枚糖果的引诱,我被一个人贩子带到了安徽。具体是安徽哪个地方,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确认。后来我经常想,我此生的荣与辱、生与死、爱与恨可能就隔着几枚糖果。

刚立了冬,天气寒冷,我被藏在一个腌咸菜的菜缸里,我只能听到马蹄声,还有赶车人的咳嗽声。等到我终于明白过来时,我想逃跑。但我不知道马车早已出了河南省,到了安徽地界。天要下雪,感觉要下非常大的雪。趁着赶车人撒尿的空当儿,我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我狠狠地摔在一片麦秸垛上面,由于惯性太大,我被弹起来,又重重地摔在了周围的麦田里。

我在前面跑,后面有人追。我往山里跑,山路崎岖不平。我不停地奔跑、摔倒,爬起来再跑,狂奔逃命。后面追我的人摔得更厉害,毕竟我年少、身轻、腿快。黄昏时分,我跑进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山里,后面再也看不到“追兵”的影子了。

雪下来了,一望无际的雪,一股脑儿砸在我的脑袋上与路上。暂时转危为安了,我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让身体安静下来,我这才感觉到衣服里全是水。汗水,还有冰水。我感觉到冷,刺骨的冷,我被冻僵了。我不知道何去何从。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场雪,不停地下,让人肃然起敬地下,直到墙倒了,树歪了,鸟歇了,山川封住了。

偌大的山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我趁着雪亮向前方漫无目的地赶,终于,在我快要累死前,找到了一处荒庙。

有庙就有人就有神,神从来不会难为一个孩子。

我想家,想回去。可是,没有电话,我不认识路。我只有奔跑,一直朝前跑,不敢停歇,更不敢回望。

我进了庙,毫无生机的庙。雪太耀眼了,不需要点灯,便能看清楚庙檐上的字:报恩寺。

不知建于何时,字迹早已斑驳。隐隐约约,墙上似乎留有战争年代的痕迹,还有一两条毛主席语录。我进了庙,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进去了。雪堵住了庙门,我用身体撞开了庙门,有碎石倒地的声音,倒在雪上,没有多大的声响。

我看到了满是灰尘的大殿,殿中供着一尊佛,看不清楚模样。从小我跟着祖母烧香,知道一些烧香的口诀,因此,我口中喃喃念道:“菩萨,您好,我是河南的一个小子,被人贩子贩了,逃到贵地,请您一定保佑我安全回家!”

这座庙有前院和后院。我绕过了佛像,看到了后面还有一个角门。角门虚掩,随风摇摆,似乎随时会塌掉,我试图到后院去,却被雪挡住了。后院有炊烟袅袅,我闻到了人间烟火味。我心中暗想:一定还有其他人也困在此地。

现在,前院成了我的领地,我郑重其事地打扫出一个角落,铺上稻草,准备将就一晚。

幸好有不知谁扔下的旧褥子,虽然脏虽然丑,可是依然可以御寒。

风与雪交加着从满是缝隙的窗户肆虐而过,窗户与后面的角门遥相呼应,风来回循环,将陈年旧迹吹醒,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刻意阻挡,想把我从这里吹走。

我从窗户上接了些新雪,放在嘴里咀嚼,不算涼的雪马上化成了水,流进我的胃里。

就这样我睡着了,不知死活地睡着了。我一直做着卖火柴小女孩式的梦。我梦到了家中摆满高烛,一个道士在作法事,替父母寻找我。供桌上全是鸡鸭鱼肉,还有好吃的鸡蛋卷,更有新买的“天方牌”方便面。突然间,暴雪进了堂屋里,风把用纸糊好的窗户吹破了,烛火灭了,道士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我想醒,可是,梦魇住了,醒不过来。我扯着嗓子喊,无人应我。只有雪,妖雪、魔雪、风尘之雪。

我终于醒了,竟然全身是汗,我做噩梦了。醒后我才知道自己是热醒的:我躺在炕上,下面是温暖的炭火。我抬眼看到了一座神像。我起身,环顾四周,庙里无人,供桌上放着一盏旧式的茶盅,有茶的芳香飘出。我口渴难耐,起身,抓住了茶盅,将茶水全部倒进了胃里,顿觉神清气爽。我明白了,这是庙的后院,前院与后院只隔着那个角门。

有人救了我,把我从前院扯进了后院,一定是这样的。

我跪拜神像,感谢上苍!我正狐疑之际,门开了:一位老僧从雪中迈进了庙里。

老僧无言,肩上扛着柴火,示意我去帮忙。

我近前,替老僧揩掉身上的雪,想要问询,可是老僧却张了下儿嘴,又闭上了。他竟然是个哑巴。

我无法知道老僧的来历,我们不会交流,也无法交流,我只是一个劲儿地替他斟茶。他满脸风尘,身形还算矫健。他回过头来看雪,我也一起看雪。雪已经拥住了门,挡住了严寒,风吹不进来,雪门成了我们的防风墙。

天亮了,雪依然在下,一点儿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撞开了雪门,雪崩塌了,我与雪一起滚到雪中。我们需要去林子里砍柴。

雪在雪中烧,全体大雪跃跃欲试,想送给世人所有的洁白。有些古老的传说从古庙里钻出来,试图解释一切沉沦,而雪却拼命地掩盖着不让真相裸露出来。人生在此地显得如此矮小苍白,唯有一两声鸟鸣证明着这里有生灵存在。雪成了大地的脂肪,成了树的精灵。我不敢踹一棵树,因为雪会毫无保留地压下来,砸在脑袋上生疼。还会有一两只小动物,从自己的洞穴里钻出来,它们在躲避一切伤害。

过度的白色,让人的眼睛迷离了,我感觉自己浑身毫无血色,只是一个劲地起身抖落身上的雪。雪染白我的快要成碎片的衣服。雪太大了,抖不掉了,刚刚摘掉一片白色的羽毛,另外会有无数片羽毛顷刻拥上。后来索性不管了,眼睛上、睫毛上也成了白色。

我突然间明白了,大雪是最公正无私的,它不因你是富贵或者贫穷就远离或者躲避。你是穷人还是富人,与它无关,它照样砸在你的脑袋上。

在无尽的雪野,我与野兔赛跑,我利用我十二岁少年的优势,成功地将一只野兔逼入绝境,然后将它掳进古庙里。

我在齐腰深的雪中探索关于成功的某种元素。我对家里的父母不管不问,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快急疯了。我更不知道,豫北老家同样是雪虐风饕,父亲每天顶着大雪前往派出所询问我的信息。

我与一棵树打架。因为,趁我不留神的时候,一个树枝剐破了我的脸。由于寒冷,血凝固了,我感觉不到疼痛,但我照样是万分生气。我与一棵树争吵,与一根树枝斗殴,我成功地将它们变成我的俘虏。

老僧和我用了两天时间准备够了一个月熬冬的柴火。他笑了,开心地笑了。可能在我出现之前,他不会笑,也没有笑过。我的出现,让他感受到了年轻的力量。他恨时间太快了,他并不希望雪离开。因为,一旦雪停了,雪化了,路通了,我便要走了。我还要去寻找我的爹娘和家,不论多远。

我在一个包裹里找到了关于老僧的一些信息。他是土生土长的安徽人。三十年前,他的师父在此处圆寂了。当时也是大雪之夜,老僧用了三天三夜才点燃了柴火,他将师父放在点燃的柴火中间。师父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他曾经想走,但他无依无靠,无处投奔。此处与世隔绝,一年也不会有人过来,真正是世外桃源。他一直在寻找有人继承他的衣钵,只是两处古庙,没有财产,继承的只是精神,一种孤独与寂寞的精神。

一整天时间,我都站在雪地里发呆。老僧前来探视我,而我固执的步伐里满是六亲不认。他想劝我,可是,他知道清修已经不适合新新人类,更何况我尚年幼,根本没有看破红尘的慧眼。

我看到:雪停了,但无缘无故的又落了。老天可能发了脾气,一点儿也不照顾世间苍生,它将下雪做到了极致,简直成了雪灾。

我绕着古庙的墙壁转圈儿,我想知道雪究竟带走了人世间多少不快乐。我在某处的断壁残垣中发现了一块半碎的神像,上面依然有烟雾缭绕的痕迹。我猜测它一定是在一场战事中无法幸免于难。

我找到了这儿的大致方位,安徽省砀山县的山区。这儿应该盛产梨,一到春季,漫山遍野全是梨花的清香。但此时,全是雪花的味道。雪也会开花,开花了便会结果,雪结的果实是啥,在哪儿呢?我找不到答案。雪最怕太阳,太阳暴躁如雷,将雪全晒没了。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雪花是这世上只开花却不结果的花。

雪依然没有停的意思。人生或许如此,总是在无休止的争吵中,情感才会越发稳固。比如现在,我想家了。虽然我的家一贫如洗,虽然我家到了春节才有机会吃一回肉,但那儿有我的根,就像某种植物,一旦根扎好了,枝条长得再长,攀得再远,还是不能离开根。一切生于泥土,又归于泥土。

老僧病了,他本来就说不出话来,病后身体抽搐,眼睛向上翻。我只是个少不更世的孩子,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老僧用一只瘦弱的手比画着告诉我,他要死了,他要把这儿所有的一切全部送给我。

我告诉他:“这个担子太重了,我承受不起。”我的印象里他似乎是得了伤寒,因为天太冷了,雪太大了,风太强了,而小庙根本没有任何持久的保暖措施。因此,我拼命地砍柴烧柴,我拼命地祈祷雪赶紧停下来。可是,任凭我怎样祈祷、挣扎,上天没有给我任何回应,雪照样落得缤纷无比。

我把自己埋在雪中,雪已经埋住了我的胸脯,我把头探进雪中,与雪作深刻的交流。雪使我瞬间没有了呼吸,我屏息挣扎,努力地在雪中想象安慰自我。我终于承受不住了,费力地将自己的头颅从雪中拔出,头发上全是冰,冰与雪交融,捉弄世间,梦想被雪覆盖了,被冰冻僵了。白银一样的雪一直在下,好像天空积攒了上千年的能量,在这几天激情爆发,一发而不可收。

我从老僧残留的一本医书里找到了一个秘方,我需要挖地三尺,寻找草蚂蚱莲的根茎。我在树林里刨雪,雪被我无情地扔到了远处的树上。一阵风刮过,树上的雪全部落了下来,将我盖在坑里。如此三番,我固执地在土地里寻找到中药材的踪迹,我尝试了两天两夜,终于将雪垛成了冰墙。土地虽然坚硬,但并非坚不可摧,我找到了一把废旧的锄头,我终于在肮脏的泥土里挖到了一些救命的根茎。我把那些根茎洗净,放到装满是雪的锅里煮,雪化成了水,才发现水中净是些微小的颗粒物,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叫作污染物,我只知道将根茎煮成水,喂老僧喝下。

水沸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香味。我以前不知道泥土会有香味,現在才知道,泥土的芳香才是世界上最原生态的香味。

就在我小心翼翼地将药水灌进老僧的口中时,前院传来了巨大的声响,庙塌了,雪的威力太大。我起身,绕过角门,看到了前院的小庙已经摔倒在雪地里,只剩下一尊神像在风中喘息。我感受到了全世界最复杂、最冰冷的无助。雪将岁月碾平了,将所有的神与仙逼到了绝境中。我冲到前院,想把神像抱进后院里,可是,我矮小脆弱的身躯无力承受,最后不得不向大雪投降。我用了一块塑料布,费力地把神像的头部罩住了。我回过头来,听到了老僧的咳嗽声。他醒了,世界太平了。

我觉得活下去才是有趣的事情,与雪对着干也充满了乐趣。所以,我想努力地活着,想冲破大雪的阻碍,重新回到人世间,回到阳光下。

黑暗通常会在雪的助威下变本加厉,使得黑夜特别漫长。水一直煮着,我不停地往灶膛里塞柴火,似乎只有这种无止境的努力才能够对得起老僧的救命之恩。老僧在黑暗中迈向苍老,在时间里扔掉病痛,而我则听到了自己骨头的声音。母亲说过,听到骨头响说明要长大了。有时候,人不得不一下子长大。

派出所的人与我的父亲终于在一个月后找到了这处所在,而当时的我已经面黄肌瘦、脆弱不堪。我告诉父亲:“我的肉虽然少了,但骨头却硬了。”

父亲以为老僧是个人贩子,固执地要求公安人员逮捕他。我解释,外加肢体语言。老僧无言,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他伸开手,示意我离开吧,尘世里有更美好的事情等待我去冲锋陷阵。我跪下,抱着他,向他深深地磕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磕头。后来,我学会了向父母和苍天磕头。

每年都有大雪光临我豫北的家乡,我在大雪与季节的多重压力下生长、成人,然后娶妻生子。岁月虽然不会一直风平浪静,但再也没有那年大雪中的生不如死。母亲告诉我:“小时候苦吃多了,以后就只剩下甜了。”

二○一九年的一个冬夜,我做梦,梦见了老僧。他在大雪中煎熬,伸出手叫我、拉我,但我不敢前往。醒后,外面奇冷无比。我萌生了一种想法:时隔三十年后我要去安徽,要去看望老僧!我不知他是否仍在人世,当年,我只顾得生存,对他的身世了解甚少,我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可怜无知。

我准备好了很多“金银财宝”,我要送给他。我联系了砀山县文联的一位朋友,他答应带我前往寻访。我在冬至前到了砀山县,刚准备进山,天气阴冷,大雪降临,我又想到了一九九○年的大雪,冰冷的雪。我们在雪中开着车进了山里,我不知道地名,只知道报恩寺的大名,朋友用高德地图搜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报恩寺的所在。

车子路过一个荒废的处所时,我突然在空气中闻到了泥土的香味。我下车,径直向前,看到了路边一座歪斜的墓,没有墓碑。我看到了泥土里裸露着半块神像的头,神像上全是焦黑。我发疯似的进了废墟里,却是一个多年不用的养猪场。物人皆非,我不能单凭一块神像断定此处就是当年的报恩寺,我也不能断定那座墓就一定是老僧的墓!但我宁愿相信我已经找到了他,因为泥土的香味是不会变的!

大雪不期而至,将所有人的命运、荣辱与是非压迫到了极点。不需要作任何表达,我只是用手接着雪花,放在嘴里。雪太多了,如此奢侈,我消受不起这样的金山银山,只好送给岁月,送给时间,送给阳光,送给远去的故人。

古保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读者》《青年文摘》《意林》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莽原》《躬耕》《散文》《短篇小说》等杂志。曾获岳阳楼文学奖、韩愈文学奖、“当代作家杯”一等奖、冰心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和“中国青年作家杯”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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