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礼法背景下疍家水上船歌的世俗意趣
2022-12-08何湘君
何湘君
(梧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梧州 543002)
历史上疍人亦称“疍民”“水上人家”,是一个特殊社会族群。“疍家”是旧时对水上居民的称呼(《辞海》),他们所唱的歌叫水上船歌,也称疍歌。他们以渔为业,浮家泛宅。无论是从生产方式,还是从生活习惯来看,水上居民与陆地居民存在较大差异,这种差异与封建礼法制度不无关系。
封建社会重视礼法教化。统治者制礼作乐,在他们看来,礼法属于自然法则,这与天上日月星辰运行的道理类似,“礼者,天地之序也”(《礼记·乐记》)。人类社会生生不息地有序运行是万物差异性的原因。“序故群物皆别”(《礼记·乐记》)。所以,以西周为根基的封建礼法制度刻意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礼者为异,异则相敬”(《礼记·乐记》)。人们按照尊卑贵贱不同等级,在不同的位置,必须各守其分,不得僭越,从而达到“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有序治理目的。
在礼法秩序层级中,水上人处于社会底层,长期受到阶级压迫。其地位与奴隶、盗贼等同,“视之为奴隶,贱六品也”(《侯官乡土志》)。社会地位低导致其基本生活无法保障,“虽隆冬霜霰,亦跣足单衣”(《阳江志》)。昔时,他们备受各种歧视,“人们不但不允疍人们读书考试,而且不准他们陆居。不但不准他们陆居,甚至他们穿丝绸也不许可”[1]101。陆居权、受教育权、服饰穿着等一些基本权利都被剥夺。
其一,水上人无权住在陆地。不允许水上人在陆地上建造永久性房屋,在陆地上定居成为他们的奢望。“皆居海艇中,男女活计世世未尝舍也。”[2]疍人常年累月漂泊在水中,工作、吃住都只能在狭小的船、艇上进行,经济条件差的疍人只能选择更简陋的住所。“蜑人滨海而居,世世以舟为宅,贫者架竹为簰”(《广西通志》)。以艇为家,舟楫为宅,绝大部分活动空间都被限制在水面上,终身不能获得安居之乐。
长期被限制在水上生活,人们自然就会有上岸需求。但陆地人都有领地意识,防范疍人上岸意识很强,对于不按规定而私自上岸者会严加惩罚,“水鬼爬上岸,拍死毛偿命(福建民歌)”。致疍人死亡代价不大,这也可以看出当时法律上是禁止疍人上岸的。福建沙埕当地有“曲蹄爬上山,打死不见官”(曲蹄指疍人,下文中的疍民、蜑民也均指疍人)的说法。在福建东北一些地方,疍人登岸的时间都有严格规定。在福建沙埕一带,疍人只有在过年初一到初三这几天才可以允许上岸。虽然清朝雍正期间,朝廷注意到疍人这一群体,有意将“卑贱之流”提升到和陆居人一视同仁的高度,但这种压迫、欺凌和抵制现象并没有随着统治者一纸诏令而消亡。疍人受陆居人欺凌驱逐的现象一直到民国时期都还存在。
1934年《查禁压迫歧视疍民》通令:“院野各属蛋民,多有被人压迫,如禁止蛋民船只泊岸,遇喜庆事不许蛋民穿着鞋袜长衫,有病不准延医诊治,死亡不准抬棺柩上岸。”[3]
对此,疍人将渴望上岸居住的愿望、对居无定所的无奈,借助歌声抒发出来。
剪蛋剪蛋头啊,哥唉!我哥起厝起大门头啊,哥唉!剪蛋剪蛋中啊,哥唉!我哥起厝要起厅大厅啊,哥唉![4](福建疍歌)
世世水为向,年年艇作家。沉浮波浪里,生活还天涯[5]。(广东疍歌)
天高地大无立足,破棚烂艇难栖身[6]。(广东疍歌)
男女老幼同艇住,疍家人子没屋地。台风天时无处避,生死同艇度危机[7]256。(海南疍歌)
其二,水上人没有平等受教育权利。疍人不能接受和陆居人同等教育,原因有两点:直接原因是来自各方歧视和压迫,间接原因则是客观条件所致。
各方对疍人的歧视和压迫现象一直存在。旧时期自上而下对疍人歧视,直接导致疍人不能享有与陆上人同等接受教育和应试权利,想要沿着科举制度设计的进阶道路是行不通的。据张亨甫《南浦秋波录》记载“虽家累钜万,不许应试纳资,盖颇类越之丐户”。如果有胆大者,想要突破法规,例如通过篡改户籍等一些办法,设法去参加官试,如被发现,不仅官府会很快介入,底层文儒,包括陆地普通民众也会参与抵制。参与者会采取一些特别手段,如聚众鸣鼓,引起大家注意,以调动大家情绪而群起攻之。
客观上,生计所迫是疍人不能接受良好教育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历史上疍人也有过机会接受教育,如20世纪20年代末期,广州市教育局曾设三艘大艇,开办水上学校,专门招收疍人子弟;还有传教士设立的一些福音船,这些水上学校最终都停办了。因为疍人常年累月浮家水上,萍踪无定,这一客观环境限制了疍人的活动空间,即使他们主观上具有想要栽培子女的意愿,孩子们上学放学接送在陆居人看来很简单的事对他们来说就成了难题。因为出行都在水上,从住艇到学习地点得依靠摆渡,这一来一回都需要家长介入,对于水上人来说,最紧要的事情莫过于谋生计,行船到很远的地方捕捞、作业、摆渡等,如果一天两次或多次在水面往返学习地点,接送子女上下学会直接影响到工作。因此,疍人学龄儿童辍学是很常见的。
疍人总体教育程度低,文盲在这一群体中比较普遍,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记载蜑户“不谙文字,不自记年岁”。文盲无疑又加剧了疍人与陆地人之间的隔阂,隔阂渐深,歧视日益。
其三,水上人服饰权被剥夺。服饰权是封建社会等级法度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服装穿着体现古人等级和身份,官阶、场合不同,服饰也不一样。冠帽、玉珠、发式等都有专人监督执行,“司服掌王之吉凶衣服,辨其名物,与其用事”(《周礼·春官》),“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周礼·天官》)。不仅是服装本身,其颜色选择也需要合乎古代礼法,《明史·舆服三》“历代尚异。夏青、商白、周赤、秦黑、汉赤、唐服饰黄”。
疍人被陆居人视为贱民,衣着装束当然要有所区分。丝绸自然是不能穿,在古代,丝绸不仅起到金融支付作用,还是权贵象征。帝王将相自不必说,用丝绸彰显地位。文武百官则用丝织品来区分身份,等级不同所使用的绢、绫、罗、锦、缎、绮、缂、纱等织品也就不同。对于陆居普通百姓来说,丝绸属于特殊物品,不能成为他们的日常消费。疍人低人一等,丝绸则明令禁止。其实用不着明文禁止,昂贵的丝织品对于疍人来说,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购买力。南宋诗人杨万里《蛋户》“煮蟹当粮那识米,缉蕉为布不须纱”。早期疍人受到的压迫更为深重,上岸时必须穿着疍民衣服低头行走。即使到了20世纪40年代早期,陈序经记录疍人的穿着情况也未有多大改善。
普通疍人,除了结婚时有穿长绸裙的以外,男女所穿的衣服,多用土布,如大成蓝,薯凉布等。颜色少有用白的,虽然女子的内衣多用白色柳条。普通衣服,一套约需银二元。裁缝都是自己做……在广州捕鱼的疍人,有不少没有上衣穿的,就是裤子也破烂不堪。至于小孩子,特别是男的,有许到十二三岁的还是一丝不挂。在偏僻的市镇乡村附近的疍人,衣服的简陋,尤为不堪[1]177。
在传统社会中,人们受到礼法约束,大都在相对固定的轨迹中生活。疍人滞于水上,绝大部分生活空间局限于小艇中,他们以舟楫为家,几乎与世(陆地)隔绝。与空间隔离的根源是来自传统礼法的压迫和陆居人的歧视,压迫和歧视又使疍人长期游离在正统文化边缘,这必然会导致疍人群体和陆上人在行为方面出现异质化。这种差异在疍人诗歌内容指向和情感蕴藉中体现出来。鲁迅云:“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出来的都是血。”唱歌对于疍人来说,不是为谁而唱,也不是为阶级、立场发声,而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居住、教育、服饰相关权利被剥夺,疍人情之勃发也就呈现出与其世俗生活相对应的情趣。意趣依据场合、功能不同而不同,一般来说,疍歌可分为劳作歌、抒怀歌和嫁娶歌。
一、劳作歌:一唱众和、粗犷雄健
民歌最初是为协助劳动生产而出现的。民歌源头是劳动号子,在劳动生产过程中,劳动号子由集体演唱,用来协调成员之间的节奏,使呼吸、用力保持一致,提高生产效率。疍人在水面行进、工作时,疍歌也发挥了类似功用。如音乐家冼星海名作《顶硬上》,充满了劳动气息。
/顶硬上,鬼呌你穷?!哎呵哟呵,……/铁打心肝铜打肺,哎呵哟呵……/立实心肠去挨世,哎呵哟呵,……/顶硬上,鬼呌你穷?!哎呵哟呵,……/
/挨得好,发达早,哎呵哟呵,……/来世叹番好,哎呵哟呵,……/血呵,汗呵,穷呵,饿呵,哎呵哟呵,……/顶硬上,鬼呌你穷?!哎呵哟呵,……/
/顶硬上,鬼呌你穷?!哎呵哟呵,……/转湾抹角,哎呵哟呵,……/撞吓呢,留神呢,借光呢,哎呵哟呵,……/顶硬上,鬼呌你穷?!哎呵哟呵,……/[8]
这首歌节奏感强。以三言、四言为主,连缀成句,拍节节奏短促有力,节奏感鲜明。结构上采用重章叠句、回环往复的形式。“哎呵哟呵”作为句脉的自然传承,单音节虚词放在用力部分,反复出现,粗犷雄健,唱出的是疍人的拼搏精神,也是他们对苦难命运的不屈体现。
疍人在捕鱼时,一唱众和,体现了集体劳作的力量。如下面这首台湾渔歌:
我们去打鱼,我们快去打鱼,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我们去打鱼,我们快去打鱼,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
用力划船,快快撤下鱼网,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用力划船,快快撤下鱼网,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
用力拉呀,鱼呀鱼呀满网,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用力拉呀,鱼呀鱼呀满网,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9]311
打渔需要成员彼此合作,劳作歌是协同合作的集体智慧。从歌中“我们”一词得出,外出打渔通常不止一个人,特别是驾驶大型船只远航到深水作业,需要组成一个团队。一条船就是一个小团队,包括艄公、艄尾和几个帮手。唱歌贯穿整个打渔的始终。每一章起句都包含劳动的名称,“打鱼”“划船”“拉网”是这个团队作业的3个不同环节。劳作歌有领有合,一人领唱,众人相和。领队一般担任领唱,领唱开始代表劳动开始。领队唱起句,目的在于唤起大家集中精力,增加凝聚力。为了增加唤起效果,领唱声音多为高亢。合唱则既要兼顾音调高亢,还要把握节奏。“嘿咿、央海因、哈依欧、因海央”为合唱部分唱词。这部分又分两层,“嘿咿”和“哈依欧”分属两层的起句,可由任何一位成员领唱,也可以是成员一起唱,是合唱的发端。如果说全诗起句是擂响协作劳动的战鼓,合唱部分的起句就是吹起鼓舞斗志的号角,在整个歌中属于固定的节奏型伴衬。“央海因、因海央”是大家集体对唤起、伴衬的呼应,也是整个歌中最雄伟、高亢的部分。
还有一些疍歌在劳作闲暇时唱,形式和内容很自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主要用来放松心情。如:
啊咿呀嘎吔啊呀吔,上得歌游啊上得个啊嘞。啊伊嘎吔啊呀地,打呀齐个地地啊力齐啊心的啊吔啊塞地起啊嘞[10]。(广西疍歌)
疍人女子也唱劳作歌,但场合、风格不同。疍人男子唱劳作歌,大都是在出海、捕鱼、划桨、摇橹、拉网、拔帆、拔桅、打桩、拉舢板等场合。留守在家的妇孺也唱劳作歌。当男方外出,女方在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如竹类编制、织麻、晒网等工作。这时她们所唱的歌,相比男方的劳作歌,抒情成分要多一些。如下面这首广东织苴歌:
苴啊咧筐哩一啊咧个咧苴啊一啊捆啊,小啊咧姑啊咧自啊捆啰织啊苴啊勤啊,就织啊苴啊勤啊喂。织啊咧苴啊咧结哟网啦送兄啊嫂啊,兄啊咧嫂啊咧双双啦结啊同啊心啊喂,就结啊哟同啊咧心啊喂。
苴啊咧筐哩一啊咧个咧苴啊一啊扣啊,小啊咧姑啊咧自啊捆啰织啊苴啊奡啊,就织啊苴啊奡啊喂。织啊咧苴啊咧结哟网啦送兄啊嫂啊,兄啊咧嫂啊咧双双啦到啊白啊心啊喂,就到啊哟白啊咧头啊喂[9]341-342。
女性劳作歌明显抒情化。整首歌共计174字,其中虚词、衬词加起来接近70%,这种结构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乐句的容量,可以容纳更为丰富的情感变化。
虽然女性劳作歌更动听、更易于传播,但体现劳动强度大、饱含劳动者激情、能够提高生产效率、具有粗犷挺拔风格的男性劳作歌仍然是疍人劳作歌的主流。
二、抒怀歌:触景生情、感于哀乐
疍歌是疍人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包含了鲜明的族群文化、浓厚的时代色彩、深刻的历史记忆。歌曲内容与劳动、生活密切相关,事实上,疍歌已经成为疍人生活的一部分,是融社会生活和情感倾向为一体的表达。
疍歌是疍人的精神消费品。疍人为什么要唱呢?这是因为环境所然,情感容易受到环境触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礼记·乐记》)。疍人在相对封闭的人文环境、艰苦的生存条件中,易于触景生情、感于哀乐。“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歌曲的现实性很强,不少歌曲中渲染了生活艰辛,是对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虽然歌中大部分为个人所唱,抒发的是只是个体情感,但正是这一首首普通疍歌,连缀起来,集中谱写了这个阶层漫长、广阔、独特的历史文化篇章,让后人得以窥见疍人阶层多样的社会生活、体会他们的丰富情感。
疍人感叹生活艰辛:
今朝在西晚在东,四海为家整日忙。春夏秋冬热与冷,度日宿夜在海洋。东南西北不走向,随波逐流苦日航。代代贫穷度日难,寻够两餐度时间[7]256。(海南疍歌)
十月廿二真是惨,无情台风出船翻。浪打尸体海边躺,草席卷尸就地办[11]。(海南疍歌)
一只小船挂破网,长年累月逐风浪。斤两鱼虾换糠菜,祖孙三代睡一舱[12]。(福建疍歌)
头顶青天,脚踏木板。天阴落水,无瓦遮头[13]53。(广东疍歌)
正月桂鱼下面上,穷人跌落贵家门,吃不饱来穿不暖,拳捶脚踢几凄凉[14]。(广西疍歌)
疍人生活之苦可见一斑。水上作业的危险无时不在,“无情台风出船翻”,遇上台风,很可能遭遇厄运。没有陆地居住权,死后也就无葬身之地,“草席卷尸就地办”。活着的人,基本生存条件非常艰苦,吃不饱、穿不暖、居住空间狭小是常态。由于跼蹐舟艇,除了一小部分食物可以自给之外,大部分食物、衣料等物资来源还需要到岸上交换、购买。但交易往往存在不公,“斤两鱼虾换糠菜”是对不平等交易的无奈接受。
疍人借歌抒发受辱愤懑:
贼佬又多,兵马又反,开身做海,有几艰难[13]49。(广东疍歌)
旧社会苛捐多又多呀哎嘿哟,渔民呀,糠菜呀,半年粮哟,飘零江河上,受呀,煎熬哟。
领头哥吃饱穿又热呀哎嘿哟,奴住呀破船呀穿破袄哟,也莫见鱼荤抹呀嘴舌哟[9]266-267。(福建疍歌)
渔主个称鱼啊咧真啊咧凶残啊,大秤称入啊,小秤啊咧出啊,未有称鱼啊啰,先打啊人[9]356-357。(广东疍歌)
疍家头上三把刀,渔霸海匪加风暴。疍家面前三条路,乞讨跳海坐监牢。讨海行船三分命,为了生活硬打拼[15]。(福建疍歌)
疍人在水上的生活会遭受多头压迫。上岸前,疍人一直受到陆居人的压迫与歧视。这种不公不仅仅来自旧时制度,还有土绅、恶霸、海匪的剥削压榨,他们到处欺凌霸世、盘剥取利。疍人只能托歌寄情,以悲歌作为精神出口,将对社会不公的抨击与愤懑之情通过歌声表达出来。控诉对象直指“旧社会、贼佬、领头哥、渔主”等重重盘剥者,以直白的叙事方式,将精神和肉体受到的种种摧残表达出来。
疍人重视歌曲的惩恶劝善效应:
为人在世要正当,挣钱无好入赌场,莫要拎钱送冤枉,留来供养爹和娘[16]。(广西疍歌)
一上赌瘾失晒魂,丢离生产唔出勤。又赢又输钱化尽,反转荷包冇晒银[17]114。(广东疍歌)
鲜花开放要逢时,婚姻大事莫儿戏[18]62。(广东疍歌)
疍人文化素养普遍不高,疍歌起到伦理道德教化、历史文化传播、经验总结传授等作用。针对后人,特别是青少年,疍人长辈采用歌曲传唱形式,获得代际审美认同、心理因素趋同。认同就会在两代人之间引起情感共鸣。长者融理于情,情理结合,以引起后代的情感回应。疍歌教化后人从方法上讲也是合乎情理。尽管疍人受教育水平普遍低,但长辈的教化形式轻松,没有制度条例的机械、严肃,也没有教科书教育的庄重。语言朴实通俗、琅琅上口,说理氛围轻松,青年人也就乐于接受教导。疍歌继承古诗“厚人伦、美教化”传统,长辈通过疍歌表达情感,从而达到阐明事理。具体教化方法很多,如摆明道理,“又赢又输钱化尽,反转荷包冇晒银”;如直接劝诫,“为人在世要正当,挣钱无好入赌场”,“鲜花开放要逢时,婚姻大事莫儿戏”;如诱导启发,“莫要拎钱送冤枉,留来供养爹和娘”。
疍人借助歌唱来祈福消灾:
正月正头开大门,看见龙凤双飞翔。
船下贺年船规矩,只求吉利呈福祥。
……
旧年过去换新年,恭喜发财多赚钱。[19](福建疍歌)
疍人常常在节日祈福。依据各地风俗不同,农历大年初二、初三开始,疍妇经过打扮后,随同长者,带着孩子们到陆地人家,对着主家唱喜庆疍歌,送上祝福。“屠苏饮罢正欣然,又见曲蹄来贺年”(福建疍歌)。为了讨吉利,岸上住户也往往乐意拿出年糕、糖果、甜食等食品,送给疍人孩子们。按照传统说法,疍妇们过新年不上陆地唱歌贺岁,来年一家就会有灾祸。所以,祥和、吉利是歌中的基调。
对于依水而居的疍人来说,所受到最大的威胁是自然灾害。遇到龙卷风、台风等极端天气就会葬身江海之中。恶劣的生存环境、对自然现象的有限认识,导致疍人对未知的恐惧。为了寻求现实平安和精神抚慰,需要神灵主宰命运。例如:
平安寄望拜虔诚,妈祖龙王信最灵[13]37。(广东疍歌)
船尾船身都保佑,船头旺相笑盈盈[13]38。(广东疍歌)
疍人借助疍歌化解生活忧愁:
唱起歌来心无忧,歌声能解千般愁;唱歌能解心中结,好比云开见日头[20]。(广东疍歌)
问我歌儿有几多,歌如珠江波连波,唱罢忧愁唱欢乐,唱出水乡欢乐歌[18]142。(广东疍歌)
对于疍人来说,唱解愁歌如同饮酒,适用于个体消愁解闷。歌者即兴编词编曲,歌词并无实际思想内涵,内容空洞。便于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吟唱,释放长期以来积郁的情绪。
疍人以歌传情:
女:你系钓鱼人仔还系钓鱼郎?我问你手执鱼丝有几多十壬长?几多十壬在海底啰?几多十壬在手上啰?有几多十壬啊在船旁啰?
男:我系钓鱼人仔不系钓鱼郎啰。我手执鱼丝有九十九壬长,三十三壬在海底,三十三壬在手上,还仲有三十三壬在船旁啰。
女:你系钓鱼人仔还系钓鱼郎?我问你手执鱼丝有几多十壬长?几多十壬钓虾兵啰?几多十壬钓蟹将啰?还仲有几多十壬钓海龙王?
男:我系钓鱼人仔不系钓鱼郎啰。我手执鱼丝有九十九壬长,三十三壬钓情,三十三壬钓心肝,还仲有三十三壬钓上龙姑娘。[17]113
疍人情歌采取对唱和即兴演唱形式,总体上遵循“拙起巧出”的创作原则。演唱开始一般由女方提问,问题不必讲究新意,反而主张平淡。“拙起”目的在于考察男方回答是否巧妙。男方的对句必须“巧出”,巧妙就在诗歌即时应对的技巧上。本歌之巧是两次将借代这一辞格安排在不同地方使用。第一次是“钓鱼”,如果仅从前三章来看,并看不出男方有何颖异之处,但随着男方“手执九十九壬长的鱼丝”从“海底、手上、船旁”过渡到钓情、钓心肝、钓龙姑娘,此时听者完全明白,钓的不是鱼,而是美人,到末尾处就能博得大家会心一笑。第二次是用“龙姑娘”指代女方,歌曲从钓鱼人、鱼丝、海底、船旁到龙姑娘,浑然一体又过渡自然,且为即兴演唱。这种随俗雅化、从容变化的对唱实在令人称绝。《钓鱼人》可以称得上疍人情歌中的一篇代表性佳作。
还有一类情歌,男女对唱时讲究对仗和意脉连贯。形式上如同趣味问答互动,内容上则讲究彼此间的顺承契合。如:
男:哎呀哩,看妹今年十二三,手抱孩儿路上行,问妹几时做满月,打钿去吃妹初生。
女:哎呀哩,死佬白天发鸡盲,打钿去吃妹初生,阿哥耙地田嫂宴,逼于无奈抱孙行。[13]111
这首情歌是男子向女子求爱,遭女方拒绝。下面这首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女方最后欣然接受了男方的请求。
男:哎呀哩,晌晚推篷心事多,斜枕船头唱首歌;渔歌口唱谁相答,乜谁有意快来和。呀哩。
女:家兄哩,船头灯火映碧波,乜谁有意快来和;阿姐有兴咸水调,声声押韵等兄哥。呀哩。[13]127
一天劳作之后,青年男女将船相互靠近,站在船头对唱互驳、斗歌竞唱。一轮一轮下来,直到尽兴而归。在福建称这类情侣对歌为盘诗,如下面这首福建盘诗:
男:一条竹子哩透天呵堂呵,金做鼎面呵玉灶呵膛,谁人给哥做细姐,金钩呵银帐呵玉眠呵床。
女:哥今讲话哩这么呵花呵,奴厝也是哩新发呵家,奴家金碗啰共玉呵筷呵,四块哩金砖呵垫桌呵脚。[9]279
三、嫁娶歌:唱叹骂对、缱绻感人
疍歌是疍人的精神养料,嫁娶歌是疍歌的魂。疍人留给世人最具特色的文化遗产莫过于嫁娶场合中所唱的歌曲,因为嫁娶歌包含了一整套疍人特别的风俗习惯。这些风俗是儒家传统礼学的一部分,“夫礼始于冠,本于昏”(《礼记·昏义》)。昏,即婚也。虽然随着时代发展,传统礼俗形式在一些地方已经消歇,但疍人的婚礼仍然保持这种遗风。疍人婚嫁程序繁多,岭南不同地方习俗也略有不同。接亲、回门、酬神、叹嫁、上头、坐花堂、摆歌堂、趟火盆、拜高堂等等,花样繁多。婚礼前后,不同角色在特定时间、特定环节,通过唱、叹、骂、对等形式以歌为媒,给整个嫁娶过程增添了“忧郁哀伤”的悲情基调,十分感人。角色不同,唱词、唱腔也不相同。
新娘唱歌哭嫁:
亲娘,妈,我娘养通又是捱眼,
亲娘,妈,我娘养通大时几艰难来。
亲娘,妈,我娘生子有恩生女有用,
亲娘,妈,我娘有返白花红花时都陪娘你愉人来。
亲娘,妈,我娘有返白花红花亦有后补,
亲娘,妈,我娘有男又有女都补娘你功劳来。
亲娘,妈,好极都女儿又外向,
亲娘,妈,好得我哥我嫂在家时都顾我亲娘来。[7]258
哭嫁是指新娘在等待男方接亲之前,边哭边唱表达对父母的养育之恩,以及对其他长辈、兄弟姐妹的恩情或亲情。根据指向对象不同,有“哭家公家婆”“哭爷爷奶奶”“哭舅舅舅妈”“哭哥哥嫂子”“哭姨夫姨母”,等等。疍人认为,哭是情感表达的一种重要方式,哭得越伤心,感恩之情越真诚、离别之伤越痛楚。在一些地方的风俗,疍人哭嫁要持续3天3夜。一般来说,婚前哭嫁是嫁娶重要前奏,是水上人将其视为孝亲思想的体现。
新娘和姊妹们哭叹:
唉我妹呀,
正月水仙枱上摆呀,还有石春伴住水仙头呀。
二月桂花贵地种呀妹,你姊学人闲话贵地地长呀,唉众妹呀。
三月白兰过街叫你买呀,买来白兰奉神前呀。
四月黄兰难到你呀妹呀;我难到底有谁知闻呀。唉我各位姊妹呀。
五月英爪冇心人冇义呀;你姊冇心就苦低连呀。
六月米仔米兰两样米呀,妹呀;问你两样花名边样香呀。
七月玫瑰花香由我妈亲手种呀;官家看见全盆搬呀呀妹呀。唉我各位姊妹呀。
八月金菊海棠来开艳呀,我妈移她到厅堂呀。
九月白菊花开开的含笑口呀妹;菊花含笑我含愁呀。唉我各位亲爱呀妹呀。
十月大红花开得满园红过日呀;红花难续我命长呀。唉我各位亲爱呀妹呀。
十一月桃花含蕊笑呀,他家欢喜笑我担愁呀,妹呀。唉我的亲爱呀妹呀。
十二月腊梅花开年将近呀,保佑我爹娘寿命延长呀。[21]
结婚前一天晚上,新娘的姊妹们会聚在一起,大声哭叹,情绪互相渲染。这个环节根据内容不同,既可抒情,也可叙事。一般来说,用唱来抒发情感,用叹来低诉叙事,节奏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内容、方式、情绪彼此交织表达离情、倾诉衷肠,场面缱绻感人。
新娘托唱骂媒:
唉!媒婆呀,你做媒婆唔得好呀,人家女儿唔做你偏做我呀,你生子做贼;生女来当娼呀,换埋的钱财来养你个龟婆呀,你做龟婆做过世呀,你心咁毒送人女子落阎王呀[21]60。
一般情况下过去疍人结婚都是通过媒人说合。除了很少一部分是两情相悦结为连理之外,大部分适龄青年都是通过媒妁之言和接受父母之命建立新家庭。结婚嫁入夫家,意味着要告别家人。新娘将这种离别之恨指向媒人,有时用词不堪入耳,“生子做贼”“生女来当娼”“落阎王”已近乎诅咒。
新梳梳头肉痛呀,自己梳头鬼咁自然呀,梳断乙白要你续呀,梳断二条要你倍呀,倍金倍艮世唔要呀,倍番金丝头发来打扮呢个大乌龟媒婆呀[21]61。
女子出嫁后第一次梳头,又要将媒人骂一通。当然,骂媒人并非出于真正的内心痛恨,而是要合乎古代婚姻礼仪要求。
对歌择偶和取乐:
男:桨环新打经得磨,真情不在话语多。永远只爱妹一个,明月真心照江河。
女:风吹云走天不走,水推船流岸不流。一心跟哥共江游,恩爱相伴到白头。[18]60-61
疍歌是双方婚前相互了解的前奏。虽然女子最终以“恩爱相伴到白头”对男子“永远只爱妹一个”表白的回应,但在此之前,双方要多次以歌传情,增进了解。男子通过唱歌的方式,或回应女子的提问,或博取女子的欢心,而且在对歌才情上要取胜才能获得女子“恩爱相伴到白头”的允诺。“疍人亦喜唱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22]以及从李调元的《童山诗集·南海竹枝词》可知,只有一方胜出,才能走到嫁娶这一步。“谁家心抱喜筵看,迎得花公结彩来。不知蛋歌定谁胜,隔帘催唤打糖梅。”
除了婚前男女对歌,疍人闹洞房的时候,对歌也成为一种固定仪式。新婚之夜,宴罢过后,新郎、新娘、双方的伴郎伴娘、亲朋好友等汇聚一堂,一唱一和,对歌取乐。此时,疍歌的抒情成分消退,娱乐为主,成为一种游戏形式[23]。
总之,水上船歌与陆上精英阶层创作的诗歌有很大不同,具有明显的世俗意趣。陆上文人重视文与道的关系,主张文学经世致用与进德之功;疍人诗歌讲究真情,保持民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文人雅诗华丽典雅、佶屈聱牙;疍人俗诗朴实通俗、琅琅上口。士人作诗供他人鉴赏,疍人创作为精神调节。这些差异是封建礼法造成的,封建礼法带来的阶级分化,使疍人诗歌独立于文人文学,有别于传统士人的创作倾向,从重视诗歌美刺教化的功用中独立出来,自由表达个体原欲和世俗情感。这倒不是疍人在诗歌创作中的一种自觉意识,而是封建礼法留下的历史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