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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创新与生态文明建设

2022-12-08

特区实践与理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战争文明工业

卢 风

文明必然是发展的。英国的汤因比等著名历史学家认为,原始社会不能算是文明,文字和城市的出现才标志着文明的诞生。汤因比认为,原始社会和文明社会之间的根本区别是“模仿的方向”。模仿行为是一切社会生活的属性。“在原始社会里,模仿的对象是老一辈,是已经死了的祖宗,虽然已经看不见他们了,可是他们的势力和特权地位却还通过活着的长辈而加强了。在这种对过去进行模仿的社会里,传统习惯占着统治地位,社会也就静止了。在另一方面,在文明社会,模仿的对象是富有创造精神的人物,这些人拥有群众,因为他们是先锋。在这种社会里,那种‘习惯的堡垒’是被切开了,社会沿着一条变化和生长的道路有力地前进。”[1]换言之,原始社会之所以停滞不前,就因为人们缺乏“创造精神”,而文明之为文明,就因为“富有创造精神的人物”领导了社会,从而社会开始发展。文明的发展与创新直接相关,创新就是文明发展的动力,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工业文明之所以飞速发展,就因为工业文明空前激励了各种创新。但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意识到工业文明的发展模式是不可持续的。那么何种发展才是可持续的?何种创新所推动的发展才是可持续的?本文试图回答这两个问题。

一、工业文明的发展模式为何不可持续

马克思恩格斯曾感叹:“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2]尽管资产阶级引领的工业文明空前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但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束缚了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必然会导致资本主义社会的解体,催生共产主义社会的诞生,从而进一步促进生产力的发展,且确保每一个人的全面发展。到了20世纪,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部分吸取了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通过发展各种福利、保险制度大大缓解了阶级矛盾,延缓了资本主义的灭亡。被誉为“当代最伟大思想家”的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在其2018年出版的《当下的启蒙》一书中为欧洲启蒙思想及其指引的工业文明进行了系统的辩护。平克说,“在衡量人类福祉的所有指标上,世界都取得了惊人的进步”。[3]在《当下的启蒙》中,平克系统、全面地说明了工业文明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这些成就都是创新的成就,是文明发展的成就,但平克却严重低估了工业文明的危机。如今,有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意识到,工业文明的危机是空前深重的,工业文明的发展是不可持续的。工业文明的发展之所以不可持续,原因约略有二:其一,工业文明的创新方向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危险的;其二,工业文明的发展理念过分受缚于经济主义(economism)思维方式,以至把发展主要归结为物质财富的增长和征服力、控制力的增强。

(一)关于工业文明的创新方向

工业文明的创新方向是追求日益强大的征服力和日益精准的控制力,如舒马赫在其名著《小的是美好的》一书中所言,现代技术发展的基本方向是:追求越来越大的规模、越来越快的速度,和不断增强的暴力,这一方向的发展蔑视一切自然和谐规律。[4]简言之,工业文明的创新是增强征服力的创新。不断增强的征服力既被用于征服自然,也曾被殖民主义者用于征服处于前工业社会的“野蛮民族”或“落后民族”,也仍在由统治者用于控制甚至压迫被统治者。强大是工业文明创新所追求的一个重要目标,超大型机械、原子弹、氢弹、航空母舰等,是征服力强大的标志。正因为有超大型机械(起重器、推土机、挖掘机等),人们才能建三峡大坝、港珠澳大桥等超大型工程,实现南水北调,等等。正因为有了原子弹、氢弹、航空母舰等,超级大国才可能称霸全球,其他大国、强国才可能努力争霸。精准是现代工业文明创新的另一个重要目标,如今的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是精准化技术创新的标志。这种技术既可以被用于征服自然,也可以由统治者用于监控被统治者。

工业文明的创新之所以“蔑视一切自然和谐规律”,与现代性自然观密切相关。弗朗西斯·培根认为,只有拷问自然,才能探寻自然的奥秘。“就像人不被激怒就绝难弄清其意图,普鲁特斯(希腊海神)不被捆紧缚牢就不会变形,若一任自然自在而不用技术(机械装置)去审讯,她就不会显现自身。”[5]“审讯”自然是为了获得自然知识,知识就是力量,获得自然知识是为了“努力获得并扩充人类自身征服宇宙的力量”。[6]

正因为现代人这么理解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所以,现代人力主征服自然,认为人类越能征服自然,就越能让物质财富充分涌流。现代性自然观强有力地影响甚至塑造了现代文明观和发展观。根据现代性自然观,文明就是对自然的征服,文明所到之处就是荒野(森林、湿地等)退缩之地。城市是文明的集中点,城市发展的直观表现就是环境人工化程度的提高。如果说在后殖民主义时代,强国对弱国的征服,统治者对被统治者的征服,常常遭到多数人的谴责,那么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则一直不是被视为理所当然就是被视为迫不得已。时至今天,仍有人认为,“征服自然既是人类的伟大壮举,又是人的顽强意志的重要表现。人或人类只有具有征服自然的坚强毅力和决心,才可能有征服自然的伟大壮举”。[7]

在面临全球性气候变化的今天,仍有人主张用征服性技术去应对气候变化。美国学者保罗·维普纳(Paul Wapner)说,对化石燃料的提炼和使用就反映了人们驯服自己周围的世界的冲动。[8]正因为几十亿人大量使用化石燃料,才导致了以全球升温为主要标志的气候变化。维普纳在《野性终结了吗?》一书中写道:在寻求应对气候变化的对策时,有人梦想用控制整个地球大气层的方法以避免气候急剧变化所导致的最极端的危险,产生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人们不想生活在一个更热的世界,但看到了把人类力量扩展到地球大气层——即在大气层建设基础设施——的希望。就像野性(wildness)已被人们从当下生活中驱除,它也有望被从地球大气条件中驱除。悠久的人类征服之梦似乎将在全球规模得以实施,有不少思想家相信人类能实现这一梦想。

最激动人心的大气层控制采取了地球工程(geoengineering)的形式。地球工程与停止碳和其他温室气体的排放无关,却试图在整个地球大气层控制住碳以及其他温室气体。这意味着精准操控地球的物理功能——照射到地面的阳光数量或者大气层的化学成分——以应对人为的气候变化。地球工程师们对人类很快降低碳足迹不抱希望,却想购买短期缓解,甚至理论上的长期稳定,以救世主的姿态干预地球大气层。

地球工程目前展示的预期有两种基本类型。一种是太阳辐射管理(SRM)。使用这种方法旨在于阳光到达地球表面之前把阳光反射到外空间。SRM方案包括把气溶胶喷射到大气层以反射太阳光,把镜子送到地球轨道以把太阳光反射到外空间,变亮云层以加强云层的反射功能。[9]

地球工程的第二种类型是转移二氧化碳(CDR)。和SRM一样,CDR的目标不是减排,而是在二氧化碳被释放或进入大气层时捕获二氧化碳。这一方法被许多人视为更具吸引力的选项,因为它的副作用较少,但在技术上更具有挑战性。研究者和政治领导人都付出了巨大努力以使之付诸实施。

CDR是一整套办法的总称。其中最有希望的一种是碳捕获和碳储存(CCS)。按照一种设想,在化石燃料发电厂内部就把碳捕获住,然后把碳储存起来。在燃烧化石燃料之前或之后都可以分离或吸收二氧化碳。二氧化碳一旦从其他混合物中分离出来,就可以转移到一个合适的储存所。压缩机可通过管道以液态或气态推送二氧化碳。然后既可以储存于地下,也可以储存于水下。在陆地上,二氧化碳可被注入原先储存油和气的储存库。这些储存库通常由多孔的岩石构成,从而能无限期地存储二氧化碳。水下储存更具有挑战性,因为碳必须被下沉得很深,以确保粒子沉入海底而不浮上水面。CCS过程依赖于溶剂从流动的气体中把二氧化碳从硫、水以及其他杂质中分离出来的功能,输送被捕获的二氧化碳的管道,以及长期储存的设备。[10]

维普纳分析了地球工程的可行性和风险。太阳辐射管理(SRM),似乎能够减少照射到地球的阳光数量。但其区域影响、军事应用和实施后果都具有巨大的不确定性。例如,有些计划表明,如果大规模地实施SRM——从温室气体集中排放地抵消升温——印度和非洲的雨季会减弱。这会潜在地影响支撑几十亿人的农业。另外,在没有对SRM监管的条件下,根本没有办法阻止那些想把改变天气的技术用于军事目的的国家。可以预想,国家,甚至非国家组织,可以把SRM变成武器,即用作武装冲突的工具。最后,因为硝酸盐在大气层只能短期存留,所以全世界都必须不断甚至无限期地向大气层注入硝酸盐。于是,随时存在“终止休克”(termination shock)的危险,这样一来,非但不能减缓升温,而且一旦中断注入硝酸盐,气温会急速上升。潜在于SRM中的未知数和高风险根本无法消除世界的气候野性,故实施SRM就是一场豪赌。[11]实施CDR有类似的危险。[12]

维普纳的论述中的三个关键词——不确定性、未知、高风险——特别值得从哲学层面加以分析。现代性之所以力主征服自然,就因为它设定自然事物没有什么不确定性,人类操纵自然事物的不确定性仅仅源自人类知识的不足,随着人类知识的进步,人类对自然事物的操控会越来越精准。人类征服自然的风险也主要来自有知识不足所决定的不确定性,随着人类知识的进步,征服自然的风险将越来越小。但量子物理学和复杂性科学表明,自然系统是复杂的,不确定性是自然系统的根本特征。无论人类知识如何进步,人类之所知相对于“未知的海洋”都只是沧海一粟。[13]人类对自然系统的干预力度越大,自然对人类的回击力量越大。从军事上看,人类显然无法承受核大战的破坏力。从科技进步和经济增长的角度看,地球对地球工程之类的超强干预的回击肯定也是人类所难以承受的。

自然是人类所绝对不能征服的,人类征服自然的力度越大,自然的回击力量越大。换言之,以征服力增强为目标的创新是不可持续的,人类必须扭转其创新方向。

(二)关于工业文明的发展观

现代发展观深受经济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所谓经济主义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在人类事务中,经济活动是最重要的活动,经济增长可带动一切人类事业的进步。对一个社会来讲,只要其经济在不断增长,就可望各方面的改善和进步。人类行为归根结底是经济行为,所以经济学可以解释人类的一切行为。西方经济学中的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就蕴含了经济主义信条。西方学者温迪·布朗(Wendy Brown)断言,根据新自由主义的政治合理性(political rationality),政治领域以及当代生活的每一个其他维度都从属于经济合理性(economic rationality),换言之,不仅“经济人”(homo oeconomicus)一词包罗无遗地概括了人的特征,而且人类生活的所有方面都可用“市场合理性”加以说明。一切人类活动都可以归结为利润计算和企业家算计。这种行为法典可从个人推广到国家,即国家不仅必须关注市场,而且必须通过其职能,包括立法,像一个市场主体(a market actor)那样去思考和行动。[14]

经济主义意识形态受到了功利主义伦理学的支持。功利主义要求人们以追求快乐与痛苦之最大顺差的方式促进自我利益。通过计算成本和效益,货币能帮助人们实现效用最大化。功利主义激励人们在生活和社会的各方面都尽力这么做。政治经济学就通过“经济人”的建构,把一切人际关系都打上了货币化和商业化的印记。[15]功利主义关于价值量化的思想是对经济主义的最重要的支持。功利主义者认为,人类追求的一切价值都可以归结为幸福(happiness),幸福也就是快乐,其反面(否定)就是痛苦。快乐和痛苦是可以统一度量的,可见人类追求的一切价值都是可以量化的,从而都可以用货币加以衡量。功利主义者和经济学家用“效用”(utility)一词指称人类追求的价值,我们购买任何一种商品或服务,都是购买其效用。

新西兰学者西蒙斯(P.Simons)说:功利主义把一切规范都归结为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理性被应用于科学和科学技术(scientific technology):一切能制造的都应为增加幸福而制造。于是, 技术主义加强了经济主义(只管多买,不管是否浪费或破坏环境),反过来,经济主义也加强了技术主义(新发明、新产品能刺激消费者的消费兴趣)。二者持续地相互作用。经济主义就是对物质意义上的好生活的追求,它不承认任何极限的存在。数个世纪以来,人类生活中的经济部门已成了赚钱机器,它被实业界所操作,且受到国家的支持,任何不能用金钱表达的东西都统统被忽视。[16]

在西蒙斯以上的论述中有两点特别值得重视:一是经济主义的物质主义特征,即经济主义者理解的好生活是物质财富不断增长的生活。事实上,工业文明的经济长期以来是物质经济,经济增长也就是物质财富增长。二是不承认物质经济增长有什么极限,即认为物质经济可以无止境地增长。

在经济主义和技术主义的影响之下,人们把发展理解为物质财富的增长和征服性科技的进步。如前所述,我们可以在自然观和知识论层面论证自然是绝对不可征服的。自《增长的极限》发表以来,虽一直不乏对增长的极限的质疑,但环境科学、生态学乃至复杂性科学都表明物质经济的增长是有极限的。工业文明的创新方向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危险的,由工业文明的创新所推动的发展注定是不可持续的。

二、绿色创新代表着创新方向的根本改变

那么,如何谋求人类文明的可持续发展?有西方学者认为:如今,有三大与发展休戚相关的条件:环境保护、经济财富和社会公平,这被认为是可持续发展的三大支柱。[17]

为了帮助企业在为创建可持续社会做出贡献的同时又保持其竞争力,世界可持续发展商业理事会(the World Business Council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缩写为WBCSD)提出了“生态效率”概念,这个概念是1992年联合国环境与发展大会期间提出的工业对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贡献之一。[18]WBCSD是这样定义“生态效率”的:在降低商品和资源全生命周期的环境影响,把环境影响程度至少保持在地球承载限度之内的前提下,通过提供有竞争力的商品和服务价格而满足人们的需要并提高生活质量。提高生态效率的目标就是采用与生态可持续社会协同并进的生产方法,它还包含一系列其他围绕着可持续生产和制造的重要概念。21世纪以来,原初的生态效率概念已作为工业生产和商业决策原则获得了广泛的关注,且已被浓缩为一个简单的口号:“用得更少,做得更多”(doing more with less),即用更少的资源,并更少地产生废弃物和污染,而产出更多的商品和服务。这一运动已产生了多种概念和方法,例如,环境监管和审计、环境战略,等等,企业运用这些概念和方法可以在生产中提高生态效率。[19]

为了提高生态效率,企业乃至许多社会组织都必须扭转创新方向:由不考虑环境影响的创新转向绿色创新(green innovation)。所谓绿色创新就是注重减少废物、防止污染并实施环境治理的创新。实施绿色创新就要求企业在生产中选择环境友好的材料,在生产过程中选择低耗能的材料,最大限度地节约材料;要求在产品开发过程中,使产品易于再利用、循环利用和降解;在生产过程中有效地降低有害物质和废弃物的排放;在生产过程中有效地循环利用废弃物;在生产过程中有效地降低水耗和能耗;在生产过程中有效地减少使用原材料。[20]

绿色创新也就是生态创新(eco-innovation)。较长时间以来,生态创新主要集中于环境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如今有越来越多的超越于此的要求。这反映了对创新之非技术方面的理解的加深,非技术生态创新(可参照经合组织和欧盟统计局2005年的定义)包括组织创新、营销创新等等。这也表明了一个事实:聚焦于可持续发展的生态创新要求整个社会的广泛结构的改变。[21]

生态创新在两个重要方面不同于常规的创新。第一,由于它是明确代表降低环境影响(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的创新,所以它不是一个没有限制的概念。第二,生态创新不限于产品、加工、营销方法和组织方式的创新,也包括社会和制度结构的创新。这便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生态创新的范围已超出了通常的创新公司的组织边界,而包含了更大的社会空间。这种创新涉及社会规范、文化价值和制度结构的改变,要与供应链中的竞争者、公司以及诸如政府、零售商和消费者那样的其他部门的利益相关者协作。[22]

从根本上看,绿色创新或生态创新的兴起代表着人类创新方向的根本转变:由追求征服力增长的创新转变为谋求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创新。这种创新才是真正可持续的创新,这种创新所推动的发展才是绿色发展,绿色发展才是真正可持续的发展。能确保绿色发展的文明就是生态文明。

马克思主义不认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是孤立的,而认为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与人类社会的阶级矛盾以及阶级斗争是密切相关的。工业文明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与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压迫和剥削直接相关。马克思说:“人们在生产中不仅仅影响自然界,而且也互相影响……为了进行生产,人们相互之间便发生一定的联系和关系;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界的影响。”[23]资产阶级最热心追求的只是物质财富的增长或资本的增值,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们不仅根本不在乎生产过程对生态环境的破坏,甚至不在乎工人阶级的死活。“资本的逻辑”就是不顾一切地增值。为了增值,资本可以冲破一切限制,最终“使自然界的一切领域都服从于生产”。[24]在资本主义的社会条件下,人与自然不可能和解,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也难以甚至不可能和解。只有彻底废除私有制,才能实现“人类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25]自马克思主义诞生直至今天的世界史表明,废除私有制可能要经历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过程。当代论述绿色创新或生态创新的学者们大多相信,在民主法治和市场经济的基本制度框架下,促进绿色创新、谋求绿色发展可确保文明的可持续发展。我们暂且不考虑“废除私有制”这一在很久的未来才可能实现的选项,因为私有制与市场经济不可剥离。我们先考虑,在现有的世界格局中,有没有可能谋求“人类与自然的和解以及人类本身的和解”(简称“两个和解”)。

从工业文明的发展史看,存在与“两个和解”相对应的两种战争——人类征服自然的战争和人与人之间(不同集团、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其中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往往是强势集团、民族、国家征服弱势集团、民族、国家的战争。长期以来,极少人认为人类征服自然的行动是战争。在全球生态危机充分凸显且越来越多的人认为非人动植物也有能动性甚至也有主体性和道德资格的今天,我们有理由把人类征服自然的集体行动也看作战争。这两种战争是互相缠绕、密切相关的,都依赖于特定集团、民族、国家或国家联盟征服力的提高,从而依赖于增强征服力的创新。在殖民主义时期,最早工业化的国家通过征服自然而制造出坚船利炮,进而用其坚船利炮征服了前工业化国家,从而扩展了其征服自然、获取自然资源的空间。在21世纪的今天,美国、俄罗斯等力图在世界称霸或争霸的军事强国,必然继续增强其征服力。这就既要求不断提高征服人的军事力量,又要求不断提高经济实力。俄罗斯有足够的核武器,但经济实力不够,于是处于劣势。提高军力的经济实力不同于保障民生的经济实力。正因为如此,意欲争霸的国家必然重视发展重工业,有足够强大、先进的重工业才能大量制造导弹、战机、战舰、航空母舰、核武器等等。以目前的能源结构(仍主要使用石油、煤、天然气等)看,大力发展重工业,必然意味着对自然的征服的加剧。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能否实现“两个和解”,已不再是能否谋求一个美好未来的事情,而是关涉人类文明可否继续存在和发展的事情。绿色创新和绿色发展的呼声是谋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呼声,即停止征服自然的战争的呼声。然而,总想称霸世界的野心家、政治家、军事家们不可能真心实意地支持绿色创新和绿色发展。美国特朗普政府就曾明确拒绝走绿色创新和绿色发展之路。[26]真心实意地走绿色创新和绿色发展之路就必须放弃称霸世界的政治野心,真心实意地谋求人与人之间的和平。现代科技创新所支持的两种战争都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欲求文明持续,必须停止两种战争。

三、建设生态文明必须超越物质主义

本文在追问工业文明的发展为什么不可持续时,概略地回答,工业文明的发展之所有不可持续,是因为工业文明的创新主要是以增强征服力为目标的创新,且工业文明的发展目标是物质财富的不断增长。这种关于创新目标和发展目标的认识是错误的,创新目标的错误源自对自然的错误理解,发展目标的错误则源自对人性的误解。

现代发展观是经济主义的发展观。如新西兰学者西蒙斯所说,经济主义就是对物质意义上的好生活的追求。换言之,现代主流意识形态设定,人类生活的改善依赖于物质财富的增长和物质生活条件的不断改善,而且“不承认任何极限的存在”。其实,只有在物质生活资料匮乏的情况下,人类生活的改善才直接依赖于物质财富的增长。当一个社会达到一定的富足程度时,人们的幸福感就不再依赖于物质财富的增长了。人是追求无限的有限存在者,[27]或如马克斯·韦伯所言,人是悬挂在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webs of significance)上的动物。美国人类学家格尔兹(Clifford Geertz)认为,文化就是人们编织的意义之网。[28]人们对意义的理解决定着他们对“好生活”的理解,从而也深深地影响着他们的幸福感。现代人之所以认为物质财富增长是好生活的实质,就因为他们编织了一张物质主义的意义之网。其实,一个人一日三餐只能吃那么多食物,每天只能穿那么多衣服,只需要住那么大的房子。一言以蔽之,他们花费昂贵的物质财富不是为了满足其物质需要,而为了满足其精神需要,即追求人生意义的需要。然而,追求人生意义的途径和方式多种多样,物质主义仅是其中的一种。物质主义不仅是对人生意义的严重曲解,而且是对人类价值追求的危险误导,也是对人类文明发展方向的危险误导。

物质主义成为主流价值观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文化潮流。首先,正因为物质主义成为主流价值观,“大量开发、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才成为工业文明的主导性生产——生活方式,几十亿人的“大量开发、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必然会使人类在生态危机中越陷越深。其次,物质主义成为主流价值观,世界各国争夺物质资源(石油、天然气、铁、镍、铜、锌、磷、铝土、黄金、锡、锰、铅等)的竞争必然日趋激烈,这种竞争难免会导致战争。可见,物质主义文化既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战争的土壤,又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的土壤。

生态文明才是可持续的文明。为走向生态文明,人类必须谋求马克思所说的“两个和解”,即必须停止两种战争。

如果我们摈弃了经典物理学所支持的机械论或物理主义自然观以及过分简单、乐观的知识论,那么就不难理解,大自然是不可征服的,试图用不断增强的人为技术力量去征服自然,必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由此可知,人类必须放弃征服自然的野心,停止征服自然的“战争”。工业文明的历史又表明,征服自然的战争与人间的战争是互相缠绕、互相加强的。这两种战争的互相缠绕、互相加强到了核武器的出现,让世人明白:不能爆发核战争,否则,不仅人类文明会在战争中毁灭,整个地球生物圈都会在战争中毁灭。可见,原本只打算用于人间战争的武器也能征服自然。维普纳对实施SRM的分析则表明,征服自然的基础设施也可被用于人间的战争。

英国历史学家约翰·基根(John Keegan)认为,战争植根于文化,而“文化很容易受到打击,而对文化打击最大的就是战争”。[29]基根反对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在其名著《战争论》中表达的主要观点: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基根在其《战争史》的结尾部分写道:

政治必须继续,战争却不能继续。这并非说战士的作用已经终了。世界比过去更加需要随时准备为国家服役的技术娴熟、纪律严明的战士。这样的战士必须是文明的保卫者,而不是文明的敌人。他们是为文明而战,他们的敌人是种族主义者、割据一方的军阀、意识形态上的顽固分子、普通劫匪和国际有组织犯罪分子,他们的作战方法不能只采用西方的模式。未来维持和平和缔造和平的人从其他的军事文化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不仅是东方的军事文化,而且也包括原始的军事文化。战争中的自我克制原则,甚至象征性的仪式程序,都是需要不断温习的智慧。[30]

彻底终止战争实现永久和平可能和“废除私有制”一样只能寄望于较遥远的未来。但逐步弱化物质主义的影响,逐渐培育非物质主义文化,从而逐步改良易于导致战争的文化土壤,是每个人都可以从自我选择做起的。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等人在20世纪70年代所做的一项关于文化变迁的调查发现,发达国家的文化已出现了由物质主义转向后物质主义(post-materialism)的趋势。物质主义价值观优先凸显经济和物质安全(economic and physical security),而后物质主义价值观优先凸显自我表现和生活质量(selfexpression and the quality of life)。[31]据日本学者大前研一说:“如今日本年轻人当中,成为话题的流行新语就是‘穷充’(poor并充实)。他们认为没有必要为金钱和出人头地而辛苦工作,正是因为收入不高,才能过上心灵富足的生活。”[32]这种“穷充”心态在欧洲富裕国家也出现过。大前研一担心,“穷充”心态的流行和“低欲望”群体人数的增加会降低社会的创新活力,但这是不必要的担忧。这一变化趋势恰恰标志着非物质主义文化的发育。

非物质主义文化的发育与绿色创新乃至绿色发展可以互相支持、互相激励。只要人类创新仍以增强征服力为主要目标,文明发展仍以物质财富增长为标志,人类征服自然的战争和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就不可能止息。惟当“穷充者”日益增多,且他们积极地将其才智贡献于绿色创新时,生态文明建设才会越来越富有成果,绿色发展才能呈现强劲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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