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地区的传统戏曲与晚清秘密社会关系研究
——以1896年曹县大刀会唱戏事件为例
2022-12-08刘恩保
刘恩保
(上海乡村笔记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上海 200433)
在中国的历史上,戏曲是民间文化艺术的重要部分,地方的戏曲演出通常与迎神赛会联系在一起,并且涉及当时人们所关心的事件。自1790年四大徽班进京后,雅部昆曲逐渐衰落,皮黄腔吸收南腔北调而成为京剧。柳子戏作为“东柳、西梆、南昆、北弋”中的“东柳”,发源于菏泽,主要在山东、冀南和豫东一带流传[1]。
在1896年的春天,发源于曹州的大刀会在县城郊外的火神庙搭台唱戏,持续四天,聚集人数达十万余,其剧目一为柳子戏《打登州》,二为梆子戏《黄猫拿兔》。在唱戏活动后,加入大刀会的村社增加,菏泽、城武、曹县、单县一带“直无一贼”。同时,大刀会在江苏边界的砀山县与天主教徒发生冲突,砀山县大刀会首领庞三杰向曹县大刀会首领刘士端求援,并组建起一支跨地区的大刀会队伍进攻教堂,在苏北和山东地带劫掠,旋即被官府镇压。但大刀会并未就此消亡,其他地方村社的大刀会继续活动,并与后来的神拳发生关联,及至1900年义和团进京,大刀会因其资历最老而被推为“团首”[2]。
1896年火神庙唱戏事件的“主角”大刀会属于“秘密社会”,按照李长莉、唐仕春、李俊领等在《当代中国近代社会史研究》中的定义,秘密社会“是指那些具有秘密宗旨或教义、 按照严格的秘密仪规从事地下活动的下层民间团体”。
在以晚清时期大刀会为代表的鲁西南民间秘密社会的活动过程中,对柳子戏的利用是一项重要内容。在对义和团问题的研究中,大刀会被认为是义和团运动的先驱,在组织和传统上与秘密宗教有一定的关联,并对后来的神拳、义和拳产生影响[3]。大刀会、神拳、义和拳、红枪会等民间秘密社会的出现和活动是晚清的山东地区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迎神赛会、庙会庆典、神灵崇拜等民间文化在它们的传播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如:秘密社会在庙会上通过搭台唱戏、武术表演吸引民众;借助戏曲小说中的神灵人物作为降神仪式的力量来源; 用曲牌作为宗教宝卷的调名等。在大刀会以及后来的神拳的活动中,成员身穿戏装,扛旗,背插大刀或红缨枪,不同地区的组织间以唱戏听戏的方式聚会交流。
1 1896年火神庙唱戏事件背景及过程
1.1 鲁西南地区的柳子戏传统与迎神赛会习俗
鲁西南地区戏曲剧种数目繁多,听戏成为农民的日常。据《歧路灯》记载,清末民初时西路柳子在曹县一带鼎盛,柳子戏流传的区域向西到河南商丘、开封,向北至黄河北岸的临清、馆陶,向南抵徐州、丰县、沛县、砀山,向东为泰安、曲阜、泗水、宁阳[4]。
根据潘若鹏与岳维山的考证,柳子戏在明代被称为“弦索官腔”,是发源于元北曲、在明代形成弦索官腔并在清初演变为柳枝腔的一个古老剧种,衍生出了罗戏、卷戏、大弦戏等其他弦索腔系统的剧种[5]。在所有柳子戏剧目中,被认为具有明中后期特点的是《打登州》,剧目根据隋末唐初瓦岗寨的民间故事改编而来。古时菏泽地区多兵伐战事,绿林好汉、英雄聚义的故事多出现于剧目中,同时社会相对稳定、经济繁荣的时代背景促使民间俗曲小令产生,两者结合形成了柳子戏的剧种特点。
柳子戏的流行与迎神赛会相联系。“柳子戏在曹县农村流行很广,特别是在清朝和民国期间,最为兴盛。这时的群众,不但爱听柳子戏,而且学唱柳子戏,在上集、赶会的路上,都能听到有哼唱柳子戏的。”民间还流传着“火神爷爱听大戏”的说法[6]。
在鲁西南地区的所有神祇崇拜中,以火神最为广泛,并且信仰火神的区域很大程度上和柳子戏流行的区域是重合的。每年古历正月初七为火神会,也是火神爷的生日,一村或多村、 多家供奉一尊火神像,由统一的民间组织“火神会”来负责祭拜火神、游行、送神、唱戏等一系列流程。
1.2 大刀会的源流
大刀会在鲁西南地区的兴起有三方面的背景。
第一,鲁西南地区多发黄泛灾害,导致灾民、流民产生,为生计铤而走险成为盗匪。在19 世纪,鲁西南地区共发生了5 次黄河决堤的情况,并且在1855年后黄河自南向北改道,由流经曹县、单县南边的咸丰故道转而北徙流经郓城一带,因此在19 世纪下半叶,曹县、单县地区与黄河改道后流经的鲁西北地区相比受自然灾害影响较轻,有数量较多的富户成为盗匪攻击的目标[7]。
鲁西南地区经济的显著特点是地主所有制,当地贫富两极分化严重,这被周锡瑞认为是盗匪活动和大刀会兴起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在抢劫活动中,盗匪主要针对的是富者。在地主所有制的背景下,大刀会组织的首领和主要成员都是有土地的人,曹县大刀会的首领刘士端为拥有一顷多地的地主,砀山县的庞三杰拥有三顷多地,单县的曹得礼则是拥有三十三亩地的自耕农。
由于鲁西南地区地处四省交界,盗匪们经常在劫掠后逃窜到邻省的村庄躲避追捕,这导致官府的剿匪行动一直收效甚微。1895年间盗匪活动频发,清帝多次发布上谕命毓贤、李秉衡等剿匪。毓贤的应对非常积极,在衙门外设置囚笼示众,处死无数匪徒。但曹州盗匪之所以得以肃清,是大刀会动员民众、教授拳术与盗匪作战的结果。1894年兴起的土匪岳二眯子盘踞曹县青堌集,是大刀会将其铲除。对此,徐州道台称:“近年菏泽、城武、单县、定陶、曹县等处,直无一贼,皆赖大刀会之力”[8]。地方官员也表示对大刀会活动的鼓励:“适大刀会获匪送府,嘉其勇于捕盗,重犒鼓励。会中人物感之,乐于助官捕盗。”
第二,流行于鲁西南地区的戏曲文化带有强烈的尚武倾向,与民间的神祇信仰一同进入了大刀会的信仰和仪式之中。在信仰和神祇祭祀方面,曹州人曹顺曾于1835年发动先天教起义,其教派在通俗小说、戏曲中的神灵和英雄中为自己寻找前世,并且自先天教之后的秘密社会也都效仿此举。大刀会也有关于火神文化的民间俗语:“火天火地大将军,收火收火快收火。天躲离,地躲离,躲离躲离都躲离。”[9]在尚武的传统方面,大刀会受到鲁西南地区的尚武民风影响,最初以习武练拳为其日常活动。根据当时的报刊记载,大刀会有排枪排刀的功夫,又有金钟罩、铁布衫、无影鞭之名号。大刀会提倡金钟罩武术之最初目的在于提高避刀枪的能力,具有较强的军事性质,并且其会众经常在火神会、武戏表演等场景中表演他们的武术[10]。
第三,柳子戏为大刀会提供了传播方式。秘密社会有一个普遍的显著特征: 使用宝卷和戏曲小调来在乡间民众传播。道光年间,黄育楩编写《破邪详辩》,提到宝卷所使用的曲牌如《山坡羊》《驻云飞》《雁儿落》《画眉序》《傍妆台》《上小楼》《黄莺儿》等,这些都属于柳子戏[11]。
1.3 火神庙唱戏事件
大刀会在火神庙唱戏,报刊对此有所记载:“近今在山东曹县、河南东部诸县、江苏徐州诸县有大刀会。……及至今年春,予传道至其地,见有来往行人多有持红双缨枪者,群目为大刀会,而且公然在单县唱戏四天以聚会友,大约有十余万不止。”1896年的正月初七火神会时,大刀会在曹县境内的火神庙东西两侧搭戏台,一边唱梆子戏《黄猫拿兔》,一边唱柳子戏《打登州》。彩棚两旁插满红缨枪,人山人海,红旗如林,刀枪满架,到会的成员则肩扛红缨枪,身背大刀,腰别匕首。大刀会成员的装扮皆以红色为主,这一方面体现的是戏曲装扮的特点,另一方面则体现他们对火神的信仰[12]。
在唱戏结束后,大刀会立刻与当地天主教爆发冲突。冲突在6月3日爆发,庞三杰率领砀山县大刀会焚烧刘氏家族的教堂,同时他从山东曹州找刘士端寻求援助,联合各地大刀会成员攻打教堂。
民教冲突的根源在于天主教和大刀会信仰不同,天主教进入山东后多强占田产,庇护教民免除迎神赛会的负担乃至正常赋税,并且还对大刀会提出了质疑。《山东时报》记载了这种对立:天主教徒不相信大刀会成员的武术,将金钟罩指为妄诞,大刀会由此与天主教敌对。天主教的行为和质疑不仅是对大刀会的挑战,而且是在破坏鲁西南地区由迎神赛会、酬神唱戏等习俗构建起来的乡村秩序的“神圣性”,对地方的文化传统和小农经济形成了冲击[13]。
2 传统戏曲在火神庙唱戏事件中的作用
秘密社会的产生离不开鲁西南地区社会环境中的文化氛围,这是他们的群众基础,并且在吸收戏曲文化传统后,秘密社会也创造出自己的文化和仪式。在火神庙唱戏事件中,大刀会用以动员会众的民间文化包括流行于鲁西南地区的柳子戏文化、 尚武传统和火神的信仰,而尚武传统和火神祭祀都是与柳子戏文化紧密相关的。鲁西南地区的戏曲文化传统深刻影响了大刀会的思想来源和组织活动,主要体现在以下3 点。
第一,大刀会所唱柳子戏《打登州》是一出替天行道的剧目,为大刀会提供了精神支持。《打登州》剧本对主角秦琼描述是:“平生志气受天高,不愿金印为富豪。怀内抱住刚强剑,要为皇家立功劳”“幼年武艺结相交,古铜双剑福英豪”。在这里,剑与锏是同义字,下文统称锏。
锏是秦琼和此戏非常重要的一个象征符号,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出大刀会的思想。在剧中锏直接与两种思想相关联:英豪理想与青天情结。英豪理想在故事里代表着秦琼不满于杨林大肆征集粮草、违背赌约不交出皇印的感情,这种感情成为他抢皇印的冲动之源。此外,瓦岗寨罗成、程咬金等人的潇洒生活、来去自由、对抗官府也是英豪理想的体现[14]。
而青天情结是指秦琼在剧中表现出对公正的向往。在介绍秦琼时剧本就提到了“怀内抱住刚强剑,要为皇家立功劳”,当秦琼的皇印被李渊骗走后,心生流浪天涯海角的念头,又担心连累亲人,便想回历城县,但想到回历城县又会连累县官:“待我天下海角处生。且住,天下海处生启不是害了堂上太爷,怎进。去是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启肯连累太爷受灾殃。”张昱对秦琼之锏所代表的政治文化做出分析:君权的高度集中让人们迫不及待渴望有这样的一种公正权力,为百姓说话。但这种理想是很难实现的。正因为无法实现,所以才会更加想要看到这种权利的出现,才会使得这种作品越来越受欢迎。
第二,大刀会的演武练拳具有戏剧性特点。大刀会在火神会上是以戏曲武打的形式来展现金钟罩武术的,《拳案杂存》中记录了当时会众表演武术的场景:“彼符咒法术之说,乃稗官戏剧,游戏装点之词一有见其演于市者,一人立,一人持枪击之,无所损,此如戏术家吞刀吐火之类。”火神庙在这次事件中为大刀会提供了唱戏演拳的乡村公共空间,大刀会以观戏作为名目,以戏曲表演中的武打来展现金钟罩武术。不仅是大刀会,1898年茌平县兴起的神拳也多在庙会上表演拳术吸引会众,甚至秘密社会本身就将傀儡戏等戏曲的表演方式当作仪式。
第三,民间以火神祭祀、演戏酬神为核心形成的火神会组织成为大刀会构建村落联盟的基础。火神会不仅是鲁西南地区拜火神的节日,同时也是围绕着火神祭祀仪式形成的民间组织。火神会广泛存在于东至山东曹县、南至河南许昌、西至河南焦作、北至河北邯郸的区域内,这些地方直至今日依然有火神会的组织。火神会的组织结构松散,以村庄为单位组成,通常由当地具有威望的家族族长担任会首,会首在举办仪式时拥有调动火神会成员的权力。在演戏酬神中,大刀会借用了火神会的组织基础,联络各方村社,将自身的影响力扩大到四省中共同信仰火神的地区[15]。
3 结语
大刀会在鲁西南戏曲文化环境中产生的特点继续影响着后来的神拳和义和团,这种特点与天地会、哥老会等主要在南方活动的秘密社会的特点存在诸多不同之处。社会意识是社会存在的反映,社会物质生活条件和社会历史条件决定了社会意识的内容,人们在社会中所处的不同经济地位会导致他们选择不同的思想观念,采取不同的行动。大刀会与其他秘密社会的不同之处正是在于其生存环境。大刀会主要成员是拥有土地的地主和富农,他们借助火神会的组织特点和伦理价值,将乡村社会中的家长制统治方式和思想意识延伸、移植到秘密社会中,依旧是以地方村社为单位,并未形成一个等级森严、有明确的最高首领的跨区域组织。因此大刀会是一个混合了自卫武装和民俗事物的组织,植根于鲁西南地区的戏曲文化环境,具有典型的农民思想特点。而类似天地会这样的秘密社会则是由失去土地的游民组成,他们也会吸收民间文化的内容,但不会诞生出与地方政府合作铲奸除恶的英豪理想,也不会在行动上表现出戏剧性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