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叙事、隐喻艺术与传奇性书写
——解读王安忆新作《一把刀,千个字》
2022-12-07刘奕含
刘奕含
王安忆是当代著名作家之一,新作《一把刀,千个字》再次证明了她的写作实力。故事从淮扬菜厨师陈诚在海外的生活开始,通过纽约华人的大宴小酌,牵引出陈诚一家的命运。故事里展现了东北哈尔滨、上海弄堂和扬州城的市井人生,和王安忆此前的创作不同,这次她不再描写熟悉的上海,而是拓宽空间,从纽约到哈尔滨、从上海到天津、扬州等地,多次的地理空间转变与人物命运息息相关。小说《一把刀,千个字》正是作家运用她最擅长的现实主义手法带来的全新故事。
一、空间叙事:空间转换与人物命运
文学创作与地理空间是相互交融的,“小说的世界由位置和背景、场所与边界、视野与地平线组成。小说里的角色、叙述者、以及朗读时听众占据着的不同地点和空间”[1]。故事中出现的空间是解读作品、理解人物生活背景的关键信息。文学作品里较为著名的地理空间如师陀的“果园城”、贾平凹的“商洛”、莫言的“高密乡”,陈忠实的“白鹿原”等,这些地理空间不仅是主角活动的场所,更蕴含着作家特定的心理状态和思想意识,作为一种情感的载体被赋予美学意义。小时候王安忆因为母亲茹志鹃转业的原因来到上海生活,成长于上海,上海的一切都深刻印在王安忆心里。成名后,以上海都市为中心创作的小说《长恨歌》《匿名》等,多将上海作为人物展示人生的舞台,也是主角们最后的归宿。但在新作《一把刀,千个字》中,王安忆跳脱了上海弄堂,试图通过多重空间,来折射人物命运,展示时代变迁。
小说分上、下两部,上部讲述主角陈诚在美国的移民生活。陈诚出生在江苏,是一名厨师,故事开始他在纽约法拉盛的一家餐馆做工。为谋生计,陈诚放弃了更擅长的本土菜系,做起了北美化的中国菜,偶有华人家宴就是他展示家乡厨艺的好机会。20世纪90年代的法拉盛华裔聚集,具有浓厚的中国风味,但时间久了,陈诚仍免不了感时伤怀,毕竟这里是美国,他总觉得即便是深处华裔聚集的地方,自己仍旧是屈才的。直到师师的到来改变了他的想法。在回忆中跟随陈诚的视角,回到了他曾经生活的地方——上海虹口弄堂,七岁的陈诚和孃孃(上海话:指姑姑)一起生活,日子琐碎、吵闹但也有很多乐趣,来到这里之后,采买和煮饭的活儿就全是他的了,因为要控制花销,材料紧凑,做的每顿饭都要精打细算,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全是苦的,因为给了陈诚日后可靠的朋友和意外的恋人。20世纪80年代初,陈诚和父亲、姐姐相继来到纽约,重新找寻人生。王安忆笔下的纽约带有一种虚拟性,特别是80年代,美国的移民众多,作为一心想做中国菜的陈诚在餐馆做工久了,内心里有很多想法,这里王安忆也写出了主角一家作为移民对当地的看法,很多想法反映的是他们自身的处境,这样的命运,也为陈诚一家各自的寂寞与乡愁提供了生发的土壤。而全家人来到美国生活的原因,与家中一直缺席的母亲相关,母亲的过早离世,深刻而无形地影响着家中其他人的命运,给父亲、姐姐和陈诚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幸与不幸。母亲离开后,时间并没有停滞,这种时光稍纵即逝的苍凉感在陈诚心里愈发沉重。
小说下部交代陈诚母亲的一生,仅在几章的叙述里,王安忆便塑造了一位立体鲜活的母亲形象。陈诚的母亲出生在哈尔滨的一户基督教家庭,从小活泼开朗,上学时母亲参加集会、演出话剧,是学校的名人。那时的哈尔滨住着许多俄国人,母亲也因此结识了不少俄国朋友。20世纪50年代母亲和父亲相识,之后结婚、生子。“但在她内心里,其实有着大志向,绝非男女爱情、一时虚荣可同日而语”[2]122。在儿子的记忆里,母亲短暂出现又匆匆离场,他只有和父亲、姐姐相依为命。至于这位母亲的名字,王安忆没有交代,仅以主角母亲的身份登场,她与孩子们的生命交集非常短暂,母亲过早地从一家人的生活中消失。父亲在母亲出事后,为保护年幼的“我”,将“我”送到上海的姑姑家抚养,于是“我”被迫离开了东北小城来到了陌生的上海。小说里无论是陈诚的亲生母亲,还是照顾过他的姑姑,她们都免于名姓,都相继离开了人间,从此在陈诚的心中,关于母亲和孃孃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北方和南方的回忆俱灭,只剩下小说开头纽约的寒霜。在王安忆笔下,陈诚童年生活的这片北国小城抗战时曾被日寇的铁蹄践踏,20世纪60年代主角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随后辗转南下,从上海到美国,一家人寻求的是情感的栖息地。小说里人物生活空间的多次转换,既是时代的推动,也是主角无奈的选择。作者通过主角一家生活空间的多次转换,完成了人物的性格塑造,交代了故事的走向和人物的命运结局,表现出陈诚和父亲、姐姐几十年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
二、多重隐喻:人物命运的深度追问
随着多年的创作积累及精神层面的自我成长,王安忆试图在文学作品与现实之间建立起精神的血脉联系。从早期的“雯雯系列”到“三恋”,再到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叔叔的故事》《长恨歌》,她都在尝试不同的创作技巧,时刻关注时代与个人命运,思索不同时代影响下个人的出路。新作《一把刀,千个字》将叙述的关注点调转开来,不再只关注一个人或某一段历史,而是由一个人引出一个家庭,围绕历史、美食、中西文化等诸多元素,对故事中的人物命运进行深度追问。小说中出现了多重隐喻,是帮助读者阅读的关键。隐喻不仅是认知语言学中的一种语言修辞现象,更是人类概念化认知世界的外在表达方式,这一认识视角对于文本主题的解读具有启发意义。
首先是题目隐喻。“一把刀”是指“扬州三把刀的头一把,菜刀”,这里指主角陈诚的职业——厨师。“千个字”取自袁枚的“月映竹成千个字”,是陈诚和儿时玩伴踏过的竹影,也指他回忆中美好的童年时光。菜刀,作为第一刀,每刀下去便有了饭桌上的食材内容,也揭开了所有人故事的序幕。俗话说,民以食为天,中国人特别喜欢围坐在饭桌,有时候吃饭不只是图个温饱,饭桌旁是形形色色的人群,在吃饭过程中彼此传递着讯息与情感。小说里出现了很多次饭桌,在谈生活的各种“变化”,江南的青菜到了美国虽形状完整,色泽鲜艳,但基因却突变。在法拉盛,一道淮扬菜,就能勾起浓浓的乡愁。小说里饭桌呈多层变化,有阶层趣味的变化、政治环境的变化、种族文化的变化等,但凡有人吃喝,那一定是新表演的布景,大事件的前兆。借这些饭食,陈诚回忆起了生活过的东北小城、上海弄堂和江苏淮安。
其次是结构隐喻。小说采用的是全知视角,上半部围绕陈诚的故事展开,并抛出一个“谜题”:他的身份是什么?他为何来到这里?下半部主角陡然转变,陈诚的“母亲”出场,围绕母亲上学、毕业、结婚、生子到参加革命等事件展开,叙述人一方面操持着丰富多元的叙述技巧,另一方面又扮演着美食家角色,将大量有关饮食的内容倾泻而出。王安忆在采访中说:“在我看来,小说的上部下部,是结构的方式,说的还是一件事,淮扬厨师的前世今生,没有按照自然时间的排序,而是按照另一种,也许更接近身心成长的先后,或者写作当时当地的心绪”。至此“谜底”已经揭晓,作者其实是用美食、中西文化包裹外壳,叙写了一个后革命时代的离散故事。作家不愿轻易告别革命,而是要叩问革命者的前世与今生。小说特意抹去陈诚母亲的姓名,表明她只是那个特殊年代众多普通革命者中的一员,她为革命奔走,不曾放弃自己的大志向。同时也借这位母亲向世间表明,革命年代的仁人志士,他们愿意舍弃一切,家、亲人、名字,只为了信仰和心中的理想。叙述者有意在多章留白,为读者开启了想象空间。这让陈诚的出现,甚至小说所有人物的出现都充满了另一层含义,就是侧面烘托“母亲”这位英雄。
最后是空间隐喻。小说将叙事建立在一系列空间转换的基础之上,地理跨度大,故事流转多地,每次主人公的离开或迁入,既是自由意志的选择,也是时代的推波助澜。陈诚生在冰雪之地哈尔滨,记忆却从上海的孃孃家开始。放弃了在中国的厨师工作,后在纽约法拉盛成为一名中餐馆的大厨。围绕不同地域舌尖上的美味,无形中开阔出另一番美妙世界。小说的地理空间显然是一个关于特定人物成长与人生际遇的一个个地点,整部小说就像是电影中的长镜头,缓缓掠过纽约、弄堂、哈尔滨、扬州等,将一系列事情、人物串联起来,构筑起小说的主体框架,也为小说主题的讨论提供了演武场。这样的写法,王安忆也在《长恨歌》中展现过,广场的信鸽飞入弄堂,飞进王琦瑶生活的小巷,到结尾又是鸽子视角,结束了王琦瑶的一生。转型后的王安忆有意识地凝视时代与人物,借美食讲述革命,小说内容看似琐碎,实则蕴藏着作者对时代与生活本质奥秘的探寻,散发着浓郁的地域特色与王安忆深切的人文关怀。
三、传奇性的书写:还原生活本真
在小说中,传奇性体现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正如弗莱所言,传奇经常散发出一种强烈的主观意识。在《长恨歌》中,王琦瑶算得上传奇人物,她顺应时代的变动而走,最终又回到了她爱恨交杂的弄堂。《一把刀,千个字》中陈诚的母亲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她是妻子、是母亲,还是一个革命者,她为革命奔走,她的革命思考和革命经历均发生在家庭之外,她为理想远赴南方,终有一日归来,写下十二张大字报,张贴在外。脱离了权力可以容纳的轨道,母亲的言行终究给她招致了灾祸,从此母亲缺席了这个小家庭的生活。其实母亲在学生时代就已展现前卫思想,她个性果敢、为人坚韧,和父亲结婚后也从不忘自己当初的远大志向。当得知自己要被捕,她拒绝回家,父亲苦苦哀求着,她还是坚持留下。而后被抓走,再未出现。但是孩子心里怎么能不惦记母亲呢?之后的陈诚到了孃孃这里生活,后来父亲携带姐姐看陈诚的时候,出现这样一段对话:“停一时,父亲开口了:以后,你管嬢嬢叫‘妈妈’。嬢嬢接着说:这样,你就可以在上海读书。他有些懵,心里恍惚着,问出一句话:我妈妈呢?两个大人被问倒了,面面相觑,然后,他看见嬢嬢的眼镜镜片奇怪地闪烁一下,戴眼镜的人哭了”[2]231。王安忆非常隐晦地刻画出特殊年代里,知识女性在苦难中的坚韧与从容。从古至今,女性一直处于弱势地位,五四启蒙后,女性和关于女性命运的讨论慢慢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到了当代文学作品中,张洁、杨绛、严歌苓等作家曾多次在作品里描写过“文革”中坚韧的女性形象,《爱,是不能忘记的》《干校六记》《芳华》《陆犯焉识》等,这些作品不仅寄托了作家们对该时代女性的赞扬,更表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王安忆曾认为“女性是城市的代表,女性是城市永恒的精神。当社会灾难袭来轻易改变现有秩序甚至颠倒秩序时,男性会受到重创,女性却凭其生命承重力的韧性浮出海面,要在一种极端个人的,孤立无援的自我体验中,女人比男人更趋于成熟”[3]。因此,女性在她的笔下就具有了非常重要的意义。王安忆小说中的女性有着与命运抗争的韧性,无论是《长恨歌》中的王琦瑶,还是《一把刀,千个字》中主角的母亲,都不甘于命运的安排。
小说里有关陈诚母亲的描写仅集中在几十页里,文字虽简短,但母亲的形象却立体鲜活。作家用抒情的笔触描写了陈诚母亲的一生:她的崇高理想,她的温柔多情,她的体贴入微,她的无私伟大。小说里陈诚一家的命运与时代紧密相连,期间发生了多少动人心魄的事情。但王安忆就此打住,没有继续书写,她偏要去消解这种人物命运的传奇性,她将主角陈诚沉到生活的最底层, 把他变成最普通、最平凡的百姓。陈诚作为传奇人物的儿子,但他偏不要这个传奇的笼罩,他没有选择和母亲走一样的道路,对革命、对信仰没有那么执着。陈诚的志向很简单,成为一名厨师,在烟火中过自己的小日子。他对母亲,以及母亲为之牺牲的革命,其实一知半解。长大后他选择厨师之路,与原生家庭渐行渐远。随后来到美国,更象征着他改头换面的决心。王安忆没有写出主角要像英雄母亲一样“一定要革命”这样宏阔的志向,也没有母亲是革命英雄,后代的子孙一定也要是这样的道理,小说虽是革命叙事,但却由革命写到美食,写到中西文化,于无形中展示人物的传奇性。在谈到小说创作时,王安忆也曾表明,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奇峻的东西看得愈发平常了。在浮泛的声色之下,从冗长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提炼出精华,越普通的家常其实更容易捕捉到生活细节,成为审美对象。王安忆的小说创作就常常努力以普通人为对象,她对现实人生有着一份入世近俗的关怀与思考。
初入文坛时的王安忆,创作萦绕着青春气息和人情冷暖。中期她越发关心中国文学的发展变化,尝试书写多方面的主题。20世纪90年代后随着个人生活经验、情感经验的增加,王安忆有意识地追求超越,将视线投向更深邃处,《长恨歌》《天香》《匿名》《考工记》近些年的作品里多追溯历史,用更理性的方式思索世态人情,实现了青春小说向现实主义小说的转变。新作《一把刀,千个字》将美食、文化、革命纳入到重要的叙事与审美范畴,利用空间的多次转换、人物心境的变迁,以隐喻书写展现普通人生活的本质。在王安忆创作的十五部长篇小说中,《一把刀,千个字》的意义和价值,或许不在《长恨歌》之下,时间会证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