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窥宗白华《美学散步》的文体气质与生命美学
2022-12-07周柳伊
周柳伊
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所选文章是他不同时期对美学问题的探索,散而有纲,是钻研中国古典美学不可不读的一本高水平的美学文集。徐疾有度的节奏、行云流水般的清雅文字、浓郁的艺术气息……《美学散步》从字里行间洋溢着诗情与灵性的笔锋,饱含着的个体生命对艺术美感直观感悟与体验,让人体悟到理趣、智趣与情趣。而宗老言说的诗性气质与生命美学,一是来源于浓郁的东方艺术精神的滋养,二是受当时生命哲学思想的影响。
一、“美学散步”的文体气质与生命美学
(一)“美学散步”的文体气质——诗意与灵性的熔铸
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美学散步》初版于20世纪80年代,当时正是中国美学热逐渐兴起之时,美学家的著作多半体系严谨、注重逻辑推理。如我国美学界泰斗朱光潜先生,曾有研究者将他与宗白华先生并称为现代美学的“双峰”。朱先生以西方科学式的思维,运用传统的理论写作方式,把艺术作为纯正的艺术问题加以研究,建立严密的逻辑体系。而宗先生的《美学散步》恰如一位极富浪漫主义的诗人的一场美学的闲庭信步之旅,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纸面上那些灵动、潇洒、诗意、随性的文字。在文体风格上,宗先生的美学散步是以散文、随笔等形式的言说,他重视诗意的表述,他的文字如同一首小诗。优美抒情的笔调、诗性阐发的论述,使得深奥的美学理论变得从容、清晰,并提出了对美学问题的精辟见解,对中国美学观的思考。如他在评论中国书画时的一段论述:
“中国字若写得好,用笔得法,就成功一个有生命有空间立体味的艺术品。若字和字之间,行与行之间,能‘偃仰顾盼,阴阳起伏,如树木之枝叶扶疏,而彼此相让。如流水之沦漪杂见,而先后相承’。这一幅字就是生命之流,一回舞蹈,一曲音乐……又如中国剧台,毫无布景,单凭动作暗示景界。(常见一幅八大山人画鱼,在一张白纸的中心勾点寥寥数笔,一条极生动的鱼,别无所有,然而顿觉满纸江湖,烟波无尽)”。[1]
宗老用诗人灵性的思维方式,简淡的笔墨却恰如其分地给我们呈现了中画的空间意识,那种心随物游、神人合一、主客交融、静中见动的体验与律动。接着宗先生又讲到中国艺术家美学观念的直接来源是他们“天人合一”“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宇宙观。诸如此类的论述,满篇皆是,触目生辉,如《中国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意境与山水》《中国园林建筑艺术所表现的美学思想》等。富有诗情画意的文字如同一卷慢慢开启的画轴,凝聚了思想智慧,探究了艺术真谛,比画家的论述更富哲理、更为深刻,又比哲学家的思辨文体形象有趣,让诸多徘徊于美学大门之外的学子在美的享受中得以揭探美学世界的奥秘。与其他美学著作相比,《美学散步》对诸多美学、艺术问题作了别开生面的阐释,既有理论深度,又易懂耐看。
(二)“美学散步”中的生命美学——体验与感性的美学
宗老的《美学散步》饱含着强烈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不仅是对艺术美感的直观感悟与体验,更是宗老对宇宙、心灵生命力的追求。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体现在宗老独特的研究方法——“散步”美学中。优美的文本逐渐勾勒出了一位与中国传统文化极其吻合的恬静和顺、富有亲和力的学者形象。
宗老用行之有效的“散步”的方法进行艺术实践和研究,用“散步”的方式来对美学进行勾连和贯通,他的美学以主体的生命、情思来体验世间的美,即对艺术真切的感受,或许是明月浮水的朦胧美,或许是花瓣飞舞的缤纷美,一切都是真切的艺术感受,一切都是漫不经心的偶尔撷取:“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无论鲜花或燕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宗先生在感性、直观的体验中概括美的本质,总结美的理论,字里行间饱含着个体生命对艺术美感感性的体验与领悟。
“宗白华对审美和艺术的基本观点是审美和艺术要立足于生活,通过心灵的创造,达到与大宇宙互应,最终达到形式的和谐”[2]。宗先生的生命美学还体现在把中国艺术精神与宇宙万物相贯通,他认为万物皆有情,心灵与自然合一,宇宙的真相是“生命”。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他认为“《易》云:‘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艺术家要在作品中把握到天地境界。”[3]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一文中,宗先生认为书法与生命的躯体一样富有生命力。“中国古代的书法家要想使‘字’表现生命,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就须用他所具有的方法和工具在字里表现出一个生命体的骨、筋、肉、血的感觉来”。宗老的“散步美学”充满着情感的温度、生命的力量,这对于迷失在理性与概念建构中的中国学术提供了探究美的范本,即对学术主体生命的关照。“这虽然不是概念逻辑的系统,然而,却是美学逻辑,或称艺术语言的逻辑,形象思维的逻辑系统……换言之,它的对象是情感逻辑。”[4]
二、宗白华美学思想产生的可能性
宗白华先生博采古今,学贯中西,其在美学领域的学术视野与美学思想有其源发境域,即产生它的时代背景、人文环境与其学术视野。只有通过分析宗先生美学思想产生的境域,才能够更为深刻地理解他的中华美学精神。
(一)东方艺术精神的滋养
宗先生的美学艺术和哲学研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涉及内容广泛而丰富,对绘画、书法、诗歌、音乐、雕刻、建筑等都有精辟的见解和精深的研究。“《美学散步》虽然是学术论文集,但字里行间洋溢着宗老崇高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5]《美学散步》细细读来,是一部亲切感人的东方美学史诗,是以博大精深的东方艺术精神来整体宏观地对自然、现实、人生等审美对象进行通俗易懂的理论分析。文章中的浓郁的东方艺术精神及对国学、哲学、艺术的宏观把握,具有鲜明的美学特征。
宗白华先生的文化结构、文化背景使他始终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思想秉持着积极肯定的态度。这源于家庭传统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出身书香门第的他从小涉猎中国古典文集,在父辈的影响下又学习新知识、接受新思想,吸收了歌德、叔本华、庄子等人的哲学态度和人格理想。深厚的中国艺术修养和对西方艺术的精熟,这些都对宗老探究中国古典智慧以深刻的影响,他能将中西艺术纵横比较,互相印证,最终又回归到中国美学史,揭示中国古典美学思想,建构中国美学体系。
宗先生别具风格的诗性风格,体现了宗先生对中华文化思想中诗性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中国文学理论自有一种不同于西方的诗性传统,如语录体和随感式的孔子文论、寓言化和虚灵化的庄子文论等。在钟嵘的《诗品》中,当他面对自己的批评对象,钟嵘以其“骋情”“寓目辄书”,或比较或比喻或知人论事或形象喻示,均为诗性言说而并无理性分析。因此,宗先生的诗学气质隐现着中华传统美学的个性特征。
宗先生《美学散步》中还处处闪现着具有东方审美观的美学观点,如他在“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和“美从何处寻”等文章中明确表达了他所主张的东方审美观。他立足于中国特有的民族环境和文化心理,从虚实关系、空灵、意境论、空间意识、道艺关系等角度对中西艺术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论述。宗老认为中国的艺术讲求天人合一,人与自然构成了和谐的整体,中国艺术也是浑然一体的,就像中医的望、闻、问、切不可分割;中国艺术不是写实的艺术,讲求“意象”,艺术形式中的线条、色相、音响、节奏中都蕴含着深层次的人生哲理、诗情画意或精神内涵,是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神韵,需要欣赏者反复领会、细心感悟,用全部心灵去探究和领悟;中国艺术独特的美学品貌也体现为“化实为虚、以虚代实、虚实结合”,他指出“艺术家创造的形象是‘实’,引起我们的想象是‘虚’,由形象产生的意象境界就是虚实的结合。一幅画可使你神游,神游就是‘虚’。”[6]宗白华从“虚实”相生的形式美又深入提炼出中国艺术“情景交融”的意境美,表现为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虚景,景总含情。又如他在《中国园林建筑艺术所表现的美学思想》一文中,从中国中庸的思维模式出发,指出中国古典艺术门类蕴含着“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的美学特色,展现了宗老的东方文化心理及其独特的审美思想。
纵观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不仅能够获得一种美的启迪,更对博大精深的东方审美内涵有了进一步的触动和感悟。
(二)生命哲学思想的影响
宗白华《美学散步》美学思想的产生受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现的生命哲学思潮的影响。在列强侵犯,中华民族岌岌可危的生存境遇下,生命哲学思潮顺应了时代现实的需要,宗老的生命哲学思潮便受到了20世纪西方著名的思想家柏格森的影响。而宗先生的文化结构、文化心理使他在对西方的生命哲学理解的过程中,又侧重于中国传统的生命哲学,如《周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生生而有条理”,再如“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抽象玄奥的哲学观念。因而,中国美学观念往往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若明若暗,关键是看你怎么去认知、发现它。如中国空间意识中的“心与物游”“气韵生动”便与中国式圆满自足、神秘幽隐的整体文化氛围相和谐。若这种生命哲学精神静静地流淌在有心的人心里,当你听那鸟儿清脆婉转的鸣叫,那美妙便不由得在你心头绽放;当你踏着古老的石阶,向着阳光的方向走去,阳光蜿蜒到手指、眉心、轻柔的鼻息里,看那阳光穿过树枝洒落的斑驳痕迹,逶迤了一地的暖意,便似一米阳光洒落心头。
《美学散步》中体现出的对生命意识的高度自觉,便是建立在中西生命哲学的基础之上,又以中国传统生命哲学为主要的思维方法,整个宇宙有情有相、丰富和谐。
三、宗白华《美学散步》的当代价值
读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完成的不仅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深度触摸,更是心性与思想的吐故纳新。宗老的诗人气质、生命情怀、东方文化品格引领着每一位美学探路者:美就在我们脚下。正如宗先生所说:“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么,你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有一天,当我们仰头亲吻天空,吐故纳新,或许就感受到了整个大自然的气息流动在我们的血液中。宗白华先生用他独创的“散步美学”教导人们:有一种生活叫诗意地栖居,有一种心情叫美丽的邂逅。因此,美学实践与研究离不开人生,需要在理性和逻辑的系统中强调感性与体验的思维方式,勾连、贯通感性与理性,感悟艺术美及其中蕴含的丰富的情感,在趣味和情思中创造美的理论,而不是空洞地进行美学范畴的概念建构、追求严谨的理性证明。这也是中国传统艺术和古典美学阐释美的方式,是“天人合一”和“情景交融”思想在当代的表现和发展,是我们今天应该继承和发扬的宝贵传统。
《美学散步》也为美学研究者处理文化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关系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方法和路径。中华美学的发展应博采中西、贯通古今,这样美学研究才不会狭隘地拘囿于中国美学的范围之内;而勾连中西的终极目的是吸收西方逻辑、思辨的成果和精华,最终将西方美学有益的学术成果渗透融化进中国古典美学观念和诗性美学的建构中,从而更好地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激活中华美学的个性和传统,推进中国古典美学的现代性转换,使其在当代社会、文化中拥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和解说力。几十年的历史已经证明,宗先生的主张蕴含着深刻的真理。因此,在当今中西多元文化互渗、融合的时代,中华美学的发展应自始至终地坚持世界性与民族性的统一,在博采中西文化时,以中国传统美学为根基,避免全盘西化的学术危机和美学传统传承的断代危机,这也是中国当代美学发展的必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