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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神话叙事中的玉文化研究

2022-12-07武靖佳

文化学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玉石崇拜神话

武靖佳

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在其著作《神话思维》一书中对“神话思维”这一概念进行了精辟的分析论证,即纵观世界文明史,在文字尚未出现的史前文明时期,原始人所产生的思维观念大多以神话的叙事方式表现出来,并以此作为宗教的基础和表现形式[1]。中国作为四大文明古国当然也不例外,因此,玉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特有的象征,其研究必然要与中国的神话叙事紧密联系起来。

一、中国神话叙事中关于玉文化的历史记录

(一)神话叙事

神话是史前先民在原始思维的指引下通过对自然规律和社会生活进行不自觉地朴素思考,并进行艺术加工而得到的富有幻想性的故事[2]。原始先民在“万物有灵论”观念的支配下,以神话创作的方式来表达对于世界的思考,其叙述遵循着逻辑演绎的轨迹,在当代,成为一种极具价值的文化资源,承载着一个民族最为本真的价值情感。

(二)神话叙事中的玉文化信息

语言文明可以追溯的历史信息有限。叶舒宪曾指出,文字叙事出现后的历史是小传统时代,大传统则是指无文字时代的历史传承,且更为重要的是,“小传统文字编码的内容都是根植于大传统的”[3]。基于这一理论,当我们审视华夏文化起源时,势必要延伸至无文字时代。

成书于先秦时代的《山海经》是保存远古神话最为丰富的文献典籍,尽管它诞生于金属崇拜盛行的战国时期,但借用顾颉刚的古史层累说观点,即:“我们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4],因此,虽然我们无从得知在无文字记录时期的大传统时代中远古先人口传心授的玉石神话原貌,但《山海经》作为最早成书的志怪神话典籍,正是我们了解那一时代神话叙事的窗口。其中记载的近500处山川地理中有200余处山川河流富有玉石矿藏,与山上的仙人野兽、风俗地貌一起形成了华夏先祖在实践与幻想的交织中所构建的世界观。

《山海经》中对200余座盛产玉石的山脉进行了相关描述,其中,对“峚山”的叙述着笔墨最多,篇幅最长,叙事的神话性也最为突出。《西次三经》记载丹水出于峚山“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黄帝是食是飨。”将玉膏作为华夏祖神黄帝的饮食之物足可见其已经神化的口感与营养性。在峚山之上黄帝还发生了种白玉这一行为,“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这段幻想性叙事背后所记录的是古人对昆仑山系产出的和田玉的认知,符合今天玉石行业通用的对优质的羊脂白玉物理性质评价为硬度高、密度大,表面呈现油脂光泽等特征。由此观之,黄帝这一人物形象承载的是先人“白玉崇拜”这一特有的文化现象,及至后世也得以保留。以黄帝大战蚩尤这则神话为例,在《越绝书》《太白阴经》等古籍中均提到黄帝以玉为兵,蚩尤则表现为兽身人语,铜头铁额的人物形象。大战以蚩尤战败而告终,其隐含的正是在“玉石崇拜”与“金属崇拜”的较量中,玉石崇拜依然占据主导地位,是世俗的主流价值观。

《西次三经》后续指出,黄帝所种瑾瑜之玉“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在中国传统的仙话中,天地鬼神是作为不死者的存在,这一系列形象进一步赋予了羊脂玉更高的神话特质——永生不死,这也成为后世人世间追求的最高理想。中国神话叙事中的女仙之首——西王母亦是长生不老之代表,无独有偶,西王母与黄帝一样,在诸多叙事表现出玉石崇拜的文化特征。《瑞应图》记载:“黄帝时,西王母献白玉环,舜时又献之。”环者,回环往复之意,暗含友好往来的文化内涵,西王母向华夏先祖献白玉环隐喻的是神界对人间太平盛世的认可之意。历史所载的周穆王西游昆仑之事也事关献玉这一行为,《穆天子传》注《竹书纪年》所言,“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西王母再拜受之。”周穆王向西王母所献之玉耐人寻味,壁玄圭白,圆方黑白,天地阴阳,一一对应,所体现的正是原始祖先的世界观,即:“天道圆,地道方。天为阳,地为阴。天地有别,阴阳不同;方圆各异,阴阳相依。”这里的圭壁玉器切实成为了沟通天地、神人的中介物,契合了数千年封建社会中帝王所秉承的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神话中不断出现的“献玉”行为逐渐演化为封建社会中的朝觐制度,正如《左传》所记载的“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地方诸侯将自己领地的玉帛贡献给夏王朝的统治者以表示归顺,展现的是华夏先祖的神话思维所凸显出的玉石崇拜的价值理念。

(三)玉石崇拜的发展演变

神话作为民间文学的一种形式,在群众之中口传心授是其流传的主要方式,这便会在社会的发展中造成神话的不断更新。

20世纪考古学界基于大陆考古新发现,提出了“玉器时代”这一概念,将其界定为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之间的历史时期[5],这是针对中国在距今约四千到六千年之间的文化演进过程中所出现的独有的玉器文明现象而提出的。如此长达两千余年的发挥过渡性质的时期,在历史中表现出了重要的承前启后的作用。古人在石器材料的使用中发现了质地坚实精密、温润而有光泽的玉石,将其作为社会生产的主要矿产资源,而后随着社会生产的发展,古人又发现了硬度更高,且可以冶炼的金属材料,推动了社会生产效率的大幅提高,由此,中国进入金属时代。但纵观史书文献等资料,不难发现玉石的作用在金属时代并未褪色,反而成为社会上层阶级身份的象征,愈发受到推崇。

和玉石崇拜的出现如出一辙,金属也产生了相关的神话创作,出现了金属崇拜观念。女娲补天的故事对于中华民族来说几乎是人人耳熟能详,世人皆知女娲用五色石去补天的裂口,但五色石从何而来?《淮南子》言:“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无独有偶,《列子·汤问篇》也有记载:“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炼石”一词值得深究,众所周知,金属矿物要想制成使用物品,需经过冶炼这道工序,玉石则不然,“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才是玉器成型的工序,因此,“炼”这个字反映的是金属时代才形成的冶炼观念。女娲炼五色石这一行为正是金属崇拜发生后的显现,是玉石崇拜与金属崇拜互相融合的见证。而且,炼石这一行为因兼具金玉两种信仰之物,对后世的巫术影响很大,《宋史》有“炼白玉为磬”的记载;金代元好问的《尚药吴辨夫寿冢记》也有“世乃有烹金炼石……为压胜之术”的相关描述。此外,像秦始皇、汉武帝这样的帝王在寻求长生不老之药时,都采取了炼丹这一方式,因此,“炼”这一过程就具有了神话特性。

玉石崇拜在金属崇拜的小传统时代里愈加熠熠生辉,二者的碰撞推动了金玉为尊价值观的出现。人类始祖伏羲赐夏禹金版玉简的神话,是两种物质崇拜观念相互交融的典型表现。《拾遗记》记载禹“见一神,蛇身人面,禹因与语。神即示禹八卦之图,列于金版之上。”在一番问答之后又“探玉简授禹,长一尺二寸,以合十二时之数,使量度天地。禹即执持此简,以平定水土。”玉作为大传统时期物质崇拜的文化符号,出现在金属时代的神话叙事中,尽管基本物质信仰观念与神话母题未曾发生变化,但神话叙事文本的物质符号却在与时俱进,折射出玉器时代大传统向青铜时代小传统演化的历史。

二、玉石神话的文化衍生

(一)对宗教信仰的影响

站在宗教学的立场上,法国著名学者徳布罗斯在其著作《论物神崇拜》中提出“拜物教”这一概念,即原始人在万物有灵论的引导下,将没有生命特征的物体赋予某种超自然神秘力量的特性并加以崇拜[6]。那么,在中国原始社会中,先祖在神话中所表现出来的对玉石的信仰以及崇敬之情能否算作是一种潜在的拜物教?叶舒宪教授对此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在《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一书中,提及“玉石神话信仰即玉教”这一理论,并将其视为中国的“国教”,从而以此构建起中国文化大传统的玉文化符号体系[3]。由此便更加直观地解释了起源于上古时期的玉石神话观念在中国数千年的发展历程中是以怎样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位华夏儿女的价值观念,同时也回答了当下和田玉为什么在中国人心中具有如此超然的地位。而且这一理论通过强调玉石神话在华夏礼乐制度的建立中所发挥的核心价值作用,有力地批驳了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秉持“中国无宗教论”这一观点的学者,对于中国文化的深入研究具有深远意义。

杨庆堃在研究中国社会的宗教特点时提出了“弥散性宗教”这一概念来探讨其特殊性,即:该种宗教的信仰和仪式潜移默化地渗透到社会组织体系中,以世俗社会制度的形式发挥作用,成为中国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7]。玉教伦理观念作为一种在中华大地上传承数千年土生土长的拜物教文化,正是以这种“弥散性宗教”的方式在社会秩序的形成与运作中发挥着绝对重要的力量,对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而在诸多领域中衍生出非凡的文化价值。

(二)对社会礼制的影响

玉石因其独特的质地,在视觉观察中与苍天最为接近,成为天人相通最为理想的中介物。因此,便有了《周礼·春官·大宗伯》中 “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如此严密的祭祀用玉制度。礼玉六器以不同形制祭祀不同的信仰对象,是严密的社会仪礼制度的典型代表。而且,《周礼·春官·大宗伯》中也以玉为标志,对社会阶级进行了严格划分,“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手握不同的玉器,享有不同的政治权利,这是西周分封制的突出表现,玉器在这里便承担了极为重要的政治功能。即使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礼崩乐坏,《左传》仍然强调祀礼的重要性:“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纪王崮古墓葬、曾乙侯墓等大型春秋战国时期的考古发掘中均有璧、圭、璋、环、玦等祭天祀神礼器的出现,足可见玉礼器所具有的神性特质不可忽视。

(三)对思想体系的影响

玉石神话观念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深远,直接写入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对华夏文化的形成具有极其重要的奠基性作用。儒、道两家学说对中华文化价值体系形成的影响可谓至深至远,他们各自在历史的长河中激烈碰撞,取长补短,共同构建起中华文化的价值理念体系。玉石崇拜作为根植于社会深处的信仰,在这种社会宗教体系中发挥着极大的作用力。

儒家学说对玉石信仰观念进行了全新的阐释,是上古玉石崇拜大传统的传承者。孔子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否认神话中光怪陆离的神性形象,转而将玉石崇拜和圣人崇拜相结合,提出“以玉比德”的价值观念。在《礼记》的记载中,孔子曾论述玉有十一德,将之比于君子:“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智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这十一德可以称得上是儒家的核心价值观,除此之外亦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儒家服饰仪礼观念。如此种种都将玉天赐的特性和儒家所推崇的君子品德画上等号,足可见其对玉近乎神圣的崇拜之情。

道教作为中国原汁原味的本土宗教,对玉石崇拜观念的传承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道教祖师之一的老子在《道德经》中“圣人被褐怀玉”的言论就展现出与儒家共同的关注焦点:玉石崇拜和圣人崇拜。这一点在道教的信仰中被更加地放大。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道家神话中最高的信仰对象是玉皇大帝,作为中国道教神话谱系中至高无上的天神,以玉命名,居玉清之境,可谓是以玉为核心而构建的神性形象,追根溯源,不正是上古神话中玉石信仰的再现吗?

中国在史前时期所形成的玉石神话信仰的大传统,始终存活在中国各个时期的主流文化之中,并全然地融入其中,在小传统中一直传承至今,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体系构建的结实根基,甚至可以说是中国民族文化认同的源头。

三、结语

在中华大地这片特定的地域上发生并兴起的特定的玉石神话信仰观念在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占据着异乎寻常的地位,正是上古先民对于神话的信仰观念要素与玉器作为神圣物质的交互作用,成为了催生玉文化发生的内在驱动力。更为重要的是,玉石神话信仰贯串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化历史进程始终,作为国人物质信仰的核心,影响着每一位华夏儿女的价值观念与行为模式,是当今我国建立民族文化自信,凝聚文化认同感的基础。深刻理解玉文化对于本土文化的重要影响,能够为建立中华文化的国际话语体系提供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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