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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齐俗”之义

2022-12-07罗毓平

皖西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齐物淮南子礼俗

罗毓平

(百色学院 人文与公共管理学院,广西 百色 533000)

鸿篇巨制《淮南子》之思想是汉初道家思想的最高成就,融会贯通着汉初流行的各种思想,对后世有着重大而多方面的影响。《齐俗训》篇是《淮南子》一书思想体系的一个重要环节,虽以“齐俗”为主题,其内容也很广泛。本文拟以《齐俗训》为基本文献来考察《淮南子》的“齐俗”之义。

一、“齐俗”本然之义上的应然之旨

《齐俗训》主题“齐俗”之“俗”不仅指风俗或习俗,更指礼俗制度,主要是从社会治理方面来讲风俗的。《淮南子》关于“俗”的这种视角也是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视角之一。

与《淮南子》其他篇章一样,《齐俗训》坚持道家的基本观点,视“道”为宇宙万物的本原、本体。可是这形上之“道”与形下之“俗”之间毕竟需要思想上的贯通才能够建立起理论上的逻辑关联。因而,《淮南子》在前面几个篇章屡论“道”“性”关系的基础上,在《齐俗训》开篇提出“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1](P759),将人性及其道德自觉看作人的生活世界里的、人本来就具有的本性及其潜能。《齐俗训》又讲,“趋舍行义,亦人之所栖宿也,各乐其所安,致其所跖,谓之成人。故以道论者,总而齐之”[1](P819-820)。“趋舍行义”,人们以“俗”之形式所表现的这种生活方式,像其他各种动物安于本性的生存方式一样,都是本性使然。从本质上讲,人们的各种“俗”都是“道”所给予的人性的表现而统一于“道”。那么人性及其道德自觉便成了“道”与“俗”相贯通的桥梁。这样,在《齐俗训》看来,“齐俗”具有本然之义,“俗”本来是“齐”的,在人性及其道德自觉的状况中齐于“道”。可以说,在“齐俗”本然之义方面,“齐俗”之义为“齐的俗”;“齐”是形容词,用来限定名词“俗”。

《淮南子》乃汉初道家的集大成者,它以人性及其道德自觉来论“俗”,表明先秦道家在宇宙界域中提出的宇宙万物的本原、本体“道”这一宇宙本体论思想,流传至汉初而推进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转向探讨人的各种活动在人自身的本来状态,也就是说,转向探讨人作为人而不是作为他物之存在的本原、本体。这是中国古代道家本体论思想的一大拓展,又标志着汉代哲学出现了新的内容。

《齐俗训》所论之“俗”是社会生活中的重要现象,社会生活是人的生活方式,《齐俗训》在追问“俗”的原因的过程中自然会追问到人的本来状态即人性的问题,这一社会领域里的终极问题。《齐俗训》以及《淮南子》其他篇章对这一问题的解决,为《齐俗训》专门解决“俗”的问题在社会领域里提供了理论根基。

“礼者,实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而仁发恲以见容。礼不过实,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也。”[1](P784-785)(《齐俗训》。下引《淮南子》一书,一般仅注篇名)《齐俗训》认为,礼俗制度的社会依据在于“人情”。“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一世之迹也。”[1](P792)(《齐俗训》)即使是政治清明的古代五帝三王时期,其俗也不过是那时社会需要的反映,在今世已成陈迹而不能作为立俗的依据。《齐俗训》并没有据此将立俗的依据停留在人情上,而是深入指出:“夫性,亦人之斗极也。有以自见也,则不失物之情;无以自见,则动而惑营。”[1](P776)可见,人性及其道德自觉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社会根据,人情只有本于人性才具有人情的意义,立俗的社会根据只能是人性及其潜在的道德自觉。因而就会产生关于俗的“问题”。凡根据人性所立之俗在逻辑上就是真的,在实践中会是正确的,否则为假的,错误的。

至于人性的问题,《淮南子》揭示的是人性的特征,《齐俗训》前面的篇章多有论说,《齐俗训》重在运用前面所论。如《俶真训》讲,“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1](P143);《精神训》谓,“静漠者神明之宅(‘宅’据何宁考证)”[1](P504),人精神上的清明依托于人性的安静淡漠。《齐俗训》据之而曰:“原人之性,芜濊而不得清明者,物或堁之也。”[1](P774)这里拓展说明,人性的根本特征是清净,但人常有的脱离本性的物欲遮蔽着自己的本性而使人不能有本该有的本性之道德自觉。《淮南子》的人性说以“性合于道”[1](P521)(《精神训》)的基本立场,从心物关系方面来揭示出,人性的根本特征是本于道的自然性的清净或虚静。

然而,《淮南子》的人性说并没有把人性与物性混为一谈。《齐俗训》曰:“……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各用之于其所适,施之于其所宜,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1](P768)“铁不可以为舟”等语是当时的社会经验;《齐俗训》于此旨在说明,“道”赋予宇宙万物之本性,就万物以自己的本性而存在来说,“万物一齐”即万物具有同一性。《齐俗训》进而指出,人“自见”为“明”,“自闻”为“聪”,“自知”为“达”,“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得则道得矣”[1](P791)。就是说,聪明通达之人由于其“自闻”“自见”“自知”这种随自我感悟而行的经验才成其为聪明通达之人。可见,万物之一物的人虽也像他物一样以“道”所赋予的本性而存在,不过明显的相异之处在于,人能够通过自己的活动而可能获得真正的道德自觉,他物却不可能。根据《淮南子》的整体思想,人的“道得”即真正的道德自觉是道德自觉之佳境,乃人获得人性自觉而具有这种彻底的自觉性。上述《齐俗训》所讲的聪明通达之人便是具备这种道德自觉佳境之人。在《淮南子》中,人的道德自觉及其中人性自觉之可能性和现实性,理论上说明,人是不同于他物的独特之物,能够从宇宙间普遍的自然性之中解放出来。

“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本,合于若性。”[1](P775)(《齐俗训》)人的清净或虚静本性若长期浸渍在陋俗、恶俗之中就会被其严重腐蚀,人就难以自识本性。因而,人们要善于识别礼俗制度,凡不合于人性之俗即“不齐的俗”,就应当改革之而使其成为合于人性之俗即“齐的俗”。《齐俗训》便提出和着重论述了“齐俗”本然之义上的应然之旨,这个层面的“齐俗”之义为“使俗齐”;“齐”是使动用法的动词。正是“齐俗”的应然之旨“使俗齐”,才是《齐俗训》立论的真正意图。

二、移风易俗

在性俗关系上,道家一直反对害性之俗,而主张移风易俗,以俗适性。《老子》言“乐其俗”[2](P309)(《八十章》),指的就是人在与道同体的状态中性俗合一的理想情形。《庄子》谓“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3](P558)(《缮性》),则明确抨击了沉溺于陋俗而不得本性之人。

不同于《老子》、《庄子》的是,《淮南子》以《齐俗训》来专论移风易俗,且新意迭起。

圣人化俗。荀子说:“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4](P2)(《荀子·劝学篇》)《淮南子》亦言:“羌氐僰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騠,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1](P774-775)(《齐俗训》)尽管先秦以来思想家、哲学家们认识到习俗教化而成,而《淮南子》强调了社会文明精英圣人化俗的历史功绩和导师地位。“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故圣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1](P796)(《齐俗训》)《淮南子》认为适性之俗具有时代性,因此圣人才“审于势之变”[1](P817)(《齐俗训》),“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1](P921)(《氾论训》),能够把握住新时代的新需要,在礼俗制度的援例与创新的良性互动中来引导和规范礼俗制度。

权势移俗。《淮南子》曰:“尧为匹夫,不能仁化一里;桀在上位,令行禁止。由此观之,贤不足以为治,而势可以易俗明矣。”[1](P643)(《主术训》)此语涉及了一种起码的政治常识,即:当社会由蒙昧、野蛮时代发展到出现初步的政权文明以至出现国家文明,礼俗制度的确立或移易决定于政权及其执掌者政治家,这时圣贤的教化之能只有依托于政权方能奏效。在这层意义上,与其说《齐俗训》主张圣人化俗,不如说它强调权势移俗。《齐俗训》云:“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为国俗。”“乱世之法,高为量而罪不及,重为任而罚不胜,危为禁而诛不敢。民困于三责,则饰智而诈上,犯邪而干免,故虽峭法严刑,不能禁其奸。”[1](P812-814)统治者立俗当持中庸之道,要以普通大众的能力作为标准;否则以精英人物的品行作为标准来立俗,就会事与愿违而天下大乱。这种中庸之道,《齐俗训》称其为“事周于世”“务合于时”[1](P817)。《齐俗训》这种权势移俗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它化解了圣人化俗的精英取向与普通大众的日常习惯两者之间的理论冲突,从而成为政治文明理念。

夯实民生。《齐俗训》对权势移俗的基本内容作出了规定,那就是夯实民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则争,让则礼义生,争则暴乱起。”[1](P825)(《齐俗训》)“秦王之时,或人葅子,利不足也;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1](P826)(《齐俗训》)《齐俗训》意识到百姓日常生活用品富余是公序良俗赖以形成的基本必要条件,百姓基本经济生活条件的确保是权势移俗得以正向成功的潜在的原动力;离开民生而谈所谓“礼俗制度”,不过是为暴政张目。因而《齐俗训》主张,统治者应当引导全国各地做到“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1](P772),充分发展经济,以创建移风易俗所必需的安民的经济条件。而且这也从经济思想方面确认了各地异俗的合理性。《齐俗训》这一夯实民生的权势移俗思想结晶化了汉初休养生息的社会政策:“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5](P38)

合于人性。《齐俗训》认为,经过上述一系列移风易俗的战略举措,政治方面可达到“世治则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诱”[1](P826),政局稳定,即使是小人也会依俗而行,不敢公然唯利是从;文化方面可造就“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体”[1](P799-800),诸子百家只是以不同的视角描述“道”而已;社会方面可形成“各有所宜,而人性齐”[1](P811),人们各安职分而实现着自己的本性。这样,国家各领域的正常秩序就得以营造,从统治者到百姓,人在礼俗制度中彰显本性而获得自由,礼俗制度合于人性;移风易俗正向成功。

需要注意的是,《淮南子》所论的性俗关系是以人心作为中介来进行关系判断。“三皇五帝,法籍殊方,其得民心均也。”[1](P800)(《齐俗训》)中国古代哲学自《孟子》始明确认为人心具有知觉和思想之特征。这意味着发现了人的主体性,即人具有主观能动性之特性。而从中国古代哲学可见,人的主体性之内在根据乃人性,人性规定着主体只能是人而不会是他物。这就构成了“性→心→俗”的逻辑关系,人心判断性俗关系是人心基于人性、油然而生的。尽管如此,那么人心判断性俗关系遵守怎样的现实标准呢?“身安则恩及邻国,志为之灭;身危则忘其亲戚,而人不能解也。”[1](P825)(《齐俗训》)“身安”,人自身的安宁就是这样的现实标准。只有人自身安宁了,才能够惠及邻国,甚至可以尽心帮助邻国,人事实上的社会性存在便可以充分实现;否则自身难保,他人难以顾及。正是由于人心遵从“身安”的现实标准,人的主体性——人作为现实的人之保证——才得以彰显,社会才可能建立起性俗一体的礼俗制度,社会各阶层——帝王、官员和百姓——才会在这种礼俗制度中各安其分、各得其所而进步。

三、“齐俗”对“齐物”的超越

《淮南子·齐俗训》颇受《庄子·齐物论》的影响,然而《齐俗训》的“齐俗”超越了《齐物论》的“齐物”。

“齐物”思想在于认识论上精神境界的一种建构。庄子说:“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3](P71)(《庄子·齐物论》)《齐物论》认为,人们获得真实性认识的基本前提是“齐物”,即人们达到一种具体的认识对象与认识的主体(我)合而为一的空明心境,也就是认识主体消除了具体认识对象间彼与此、是与非等差别性而具有的一种状态。人们获得了“齐物”的境界,就能够观照万物而处于“道枢”,即得“道”,认识到宇宙万物的真实性而把握了宇宙万物的本原本体“道”。可以看出,“齐物”思想的志趣是“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即人们经“齐物”而处于“道枢”(得“道”),最终实现个人的真正的精神自由,即庄子所说的“逍遥游”,这种趣向也是庄子哲学的灵魂。

“齐俗”思想在于政治论上,现实关怀的一种安排。“《齐俗》者,所以一群生之短修,同九夷之风气,通古今之论,贯万物之理,财制礼义之宜,擘画人事之终始者也。”[1](P1446)(《淮南子·要略》)正如《淮南子》所说,《齐俗训》以宇宙万物的本原、本体“道”作为尺度而审视了宇宙万物的差别性、全国各地风俗的相异性以及诸子百家风俗观的不同性,便建立了移风易俗理论而给予人们礼俗制度方面的指向。这里的动词“一”“同”“通”“贯”,是就其行为标准为“道”而言。《齐俗训》以“道”为据指出所论的本来状态以及所论的礼俗制度的应然之旨。

毋庸置疑,“齐俗”思想肯定了“齐物”思想。“齐物”思想由“齐物”而“逍遥游”的中介是人们的道德自觉及其中的人性自觉。《庄子》人性观之典型话语有:“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3](P344)(《马蹄》)“反其性情而复其初”[3](P552)(《缮性》),“不与物交,惔之至也”[3](P543)(《刻意》)。《庄子》认为,人性自然而素朴、淡泊。“齐俗”思想所由以出发的人性观亦然,前文已述,认为人性的根本特征是本于道的自然性的清净或虚静。因而可以说,“齐俗”思想与“齐物”思想有着相同的“逍遥游”志向。

然而毕竟“齐俗”思想又将“齐物”思想的个人精神“逍遥游”之趣向转到了现实关怀方面,使“齐物”思想服务于现实需要,从而在理想与现实的交融中落实了人性。就哲学具有关注人生、社会的义务这一层面来说,此乃“齐俗”思想的重大创建。“齐俗”的本然之义是在人性及其道德自觉状况中“俗”齐于“道”。如果“齐俗”思想仅满足于此,那就由于人性观同于“齐物”思想而与“齐物”思想难以区分。“齐俗”思想转入现实关怀,就是以“齐物”思想的“逍遥游”精神来观照现实的礼俗制度。因此,《淮南子》的“齐俗”之义不是僵硬的政治说教,而是灵妙的即逍遥的政治哲学,是“齐俗”本然之义上的应然之旨“使俗齐”。人们应当改革不合于人性之俗而使俗成为合于人性之俗,从而造就国家、社会应有的正常秩序,“齐俗”思想也就会满足现实需要。“齐俗”本然之义上的应然之旨,既注重个人精神超拔于陋俗恶俗,又关切国家社会进步,在理想与现实的交融中落实了人性,使“齐物”思想几乎遗弃的人的现实性得到确认而被纳入哲学研究领域,这不能不说是哲学本身的自觉和进展,是“齐俗”思想的重大创建。

《淮南子》“齐俗”之义是黄老道家学理使然。而这种理论必然成就于汉初黄老政治实践所提供的历史机遇,是思想体现的时代精神。这一哲学精神可以使我们现代人以历史与哲学的相互砥砺为背景、立足现实、展望未来而超越时代的间距,再行哲学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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